第九章
我不肯告訴碧隨真話,卻自有人樂意告訴她。
這天畫廊的老闆小紀一大早便親自光臨。人人喚他小紀,其實他早老大不小;是我大學的同學,當完兵后,好一陣子沒聽到他的消息,前兩年我們才在美國碰到,他已經丟棄畫筆,改行做貿易,做得呼風喚雨,連長島都買了大房子;台北的畫廊只是他的娛樂,但也同樣經營得有聲有色。我答應由他展出,是因為他懂得我的作品,他是少數分辨得出藝術與垃圾只有一線之差的商人,而且他絕不會為了生意抬舉垃圾。
“這是誰畫的?”他參觀過我的作品后,拿起角落中的那張畫看,碧隨那天來過之後,就不再出現,像完全忘了這檔子事。
“一個小孩子。”
“你的學生?”小紀問。
“不是,一個鄰居小妹妹!”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正在屋裏談話,一條白色的身影在小湖的竹叢里出現,悄沒聲地泅入水底,我們站在大玻璃門邊,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她?”小紀驚訝地指着那條美人魚。
“不是,是她姊姊,她們倆是雙胞胎。”
“絕色。”小紀只說了兩個字,不知是指人,還是指畫。
我沒有應聲,碧隨前些日子為了當明星,已經把電視台整得七葷八素,我不想再陷害自己的好朋友。
“老戴——”小紀沉吟了一會兒,開口道。
我立刻截斷他的話頭:“你閣下有什麼打算別告訴我,所有的事一概與我無關。”
“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他不悅:“此人是塊瑰寶,值得好好栽培,你叫她來給我看看,可能的話,我希望和她簽約。”
他在痴人說夢,完全不了解桂碧隨的厲害。
“我說過,這事別找我。”我連連搖手。還是碧隨所鐘意的那個現代舞團聰明,根本不用她作主角,她永遠得不到那個位置,自然也永遠變不出花樣來,否則她只要在開幕前輕輕鬆鬆說一句:我不演了,就會立刻有人為她上吊自殺。
小紀罵人:“老戴,你以前只是有點孤僻,現在簡直是不近人情。我不找你也行,告訴我,要找這個女孩得先去找誰!”
他愛找誰就去找誰。
我不告訴他,他卻有神通,不料仍然沒有得手,過來罵山門:“老戴,你好不夠意思。”
我問他受了什麼委屈,他居然說:“你那個學生說,沒有老師同意,千萬別亂答應什麼,免得吃虧。”
我聽了哈哈大笑,碧隨是只小綿羊,我以前竟然不知道。
“吃虧?你把我的人格看得太惡劣了吧!”他氣咻咻地說。
“她的意思恐怕是——怕你吃虧。”我請他寬坐,又教沈嫂倒了涼茶來,大熱天的,氣出高血壓我也免不了麻煩。
“從沒有人敢這樣跟我說話!”他還在生氣,從小他就不是聖人,器量狹窄,遠近馳名,幸好他天性善良,不至於真惹出什麼禍事來。
“你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我這回是下定決心非簽到她不可。”
“如果她不肯好好畫,就算簽到了又有什麼用?”我點醒他,40靠邊的人了,還這般爭強好勝,又有什麼意思。
“她有才氣,當然應該好好畫。”
“有才氣的人可多着呢!”我聳肩膀,20多年前,小紀是本系的才於。但20年後,他早年的生活經驗對他一點也不發生作用。
“別把我跟小丫頭比。”他老先生不高興了:“我是個男人,有生活壓力,跟女人不一樣。”
他一直把女性當做次等人類,無怪乎安蘭只要一想起他就生氣,不料他這壞毛病現在還不改。
我打開果盒,選了一塊桂花羊羹,這也是沈嫂的傑作,她最近學作中國點心,稍有不如意就全倒掉,能裝進果盒送到我面前的,全都可以媲美御膳房。
“看在老友的份上,你應該幫我的忙。”小紀只有看着我吃的份,他有糖尿,連甜一點的水果都不能多吃,醫生告訴他:“你可以吃芭樂,愛吃多少吃多少。”
“我幫得上什麼忙?”我泡功夫茶給他喝,這是文莉帶來的凍頂烏龍,非常珍貴,如果知道我拿來招待她的敵人,她會氣得柳眉倒豎。
“看得出來桂碧隨很乖,她一定最聽你的話,只要你告訴她要好好畫,她絕對肯聽。”
“如果她不聽呢!”我瞅着他笑。
“那你也沒有什麼損失呀。”
他是個商人,最懂得權衡利害,卻說出這種沒有水準的外行話,分明是將我當傻瓜。
他一直賴到中午才走,並不是他自己高興走的,而是沈嫂燒的中飯他無福享受,每天他都必須固定到一家猶太餐廳報到,只有那家嚴守戒律的餐廳才燒得出他的醫生給他開的菜單。
“你朋友走了?”我送過客,一回身,就看見碧隨站在那兒。
“以後少亂講話。”我立刻沉下臉。
“我沒說什麼呀!”她喊冤。
“還沒有?”我瞪她:“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沒有我的同意別答應人家。”
“你雖然沒有明白說出口,但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什麼時候有這個意思?”我問。
“如果你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怎麼不親自替我引薦那個姓紀的?他冒冒失失地跑來假傳聖旨,我又不是傻瓜。”她得意地說,圓溜溜的眼珠子非常狡黠。
“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拿起嬌來了。
也好,反正我也沒打算管這檔閑事。
“喂喂喂!”她從後頭追上來:“他說了你好多壞話呢!”
如果我相信她,我就是傻瓜。
“怎麼,你不相信!”她見我仍沒理她的意思,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我給她機會教育。
“那個老頭說你嫉才,如果畫廊栽培了我,你表面上假裝高興,心裏卻會恨我。”
小紀以為她是只小白羊,不料竟是個搬弄是非的長舌婦。
“你不生氣?為什麼發笑?”她緊追着我,大惑不解。
我坐在餐桌的主位,今天中午的主菜是德國豬腳,清爽又不油膩,可是碧隨不喜歡,一再朝食物齜牙裂嘴,和我的好胃口過不去。
“上帝造了很多食物給人吃,如果他知道竟然有人吃這個,他的靈魂將不會得到赦免。”她見我不理不睬,竟開始講道,說得不倫不類,引我發笑。
“小聲點,給沈嫂聽到的話,她會不高興。”我教她閉嘴。‘
“不會的,她不只吃豬腳,還啃雞腳。”她做了個很難看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她作怪,但她不放過我,我對她的慣技沒興趣。
“安靜點,如果你想待在這裏,就不準吵我,”我發給她新的畫布,和一面立身鏡,但過了不久,我發現她一邊畫,一邊偷笑,原來她在畫我。
她見我走來,揮舞着畫筆,做出“你來阻止我,來呀”的姿勢,我想,她心靈受到傷害,總以為我動不動就要欺負她,我對這點是要負責任的。
我回到自己的地盤,以全副的意志力和畫布作戰,逐漸地,她不再發出竊笑聲。傍晚,我查覺到光線漸黯,預備開燈時,她早已經走了,我看到自己的背影出現在畫布上,非常地栩栩如生,也非常地令人不舒服。
她畫的,是一個在肉體上已經顯現出蒼老與疲倦的男子。
而這名男子與其說是像我,不如說像經常在樓梯上出現的那個老男人。
他總是在那裏走上走下的,不知在找尋什麼,然後又像一陣風似地消失。
也許,他有什麼話想對我說,但他總是沒有開過口。
畫展開幕時,各新聞媒體的藝術版面上都以最顯著的地位刊載這個消息,他們稱為“戴秉同的再出發”,從我失去安蘭開始寫起,寫得既哀傷又感人,我自己看了都不好意思。
我當然不會去參加開幕酒會,我沒辦法面對那麼多同情的眼光。
曾跟我並肩作戰的安蘭已然去了,她適合於應付各種大小場面。
這天,文莉帶沈嫂去買過菜后,特地留下來陪我。
我們不該喝酒的,但喝了酒後,我發現文莉特別地溫柔,恍惚中,我又依稀見到了安蘭,我伸出手,但握住的是文莉的柔荑。
“我是文莉。”她沒有拒絕,沒有推開,只是坦然地讓我握着。
我應該知道羞慚,但酒精的力量太強,我無法放開她。
某些生理與心理的反應,仍然向我證明,我是一個正常的男子,需要女性的溫暖與安慰。
“我喜歡你這樣握着我。”她的反應非常自然,雙頰微有紅暈,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女性的含羞帶怯。
我採取第二步行動時,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做而已。
文莉在我抱住她時,也緊緊抱住我,我的理智在這時抬頭,喚我住手,但她的力量比我的大,那麼溫馨,那麼甜美,讓我——情不自禁。
“安蘭!安蘭!”我喃喃呼喚着,意識不清了,逐漸往下墜落……
“我在這裏。”遠遠地,有個柔和的聲音在回應着我。‘
“安蘭!”我狂喜地撲過去。“別走!別離開我……”
她沒有離開我,我們一直熟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剛醒的那一瞬,我的全身發虛,喉嚨發乾,兩眼又腫又澀,非常地不願意張開眼,但當我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時,我跳了起來,羞慚地看着仍在熟睡的文莉。
她像嬰兒一樣,雙眸緊閉,嘴角噙着微笑,蜷縮着身體,表情非常舒坦。
這一刻,我只希望我能從地球上立刻消失,隨便消失在哪裏都可以,只要別再讓我面對文莉。
我怎麼會做出這種傻事?我的臉一直發燒到了耳根。
穿衣服時,文莉被驚動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在那幾秒鐘的表情。
起初,她微微地張開眼,似乎正在疑惑身在何方。然後才完全睜開,慵懶地翻了一個身,兩頰睡得酡紅在此時非常地可愛,當她看見我時,我以為她會大吃一驚,但出乎意料地,她竟對我微微一笑。
“嗨!”她輕輕說。
我的長褲剛套上一半,真是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索性一咬牙趕快套。
“早!”她側卧在床上,用單手撐住了臉頰,我懷疑有誰會對這個姿勢不動心。
“早!”
“你怎麼了!”她微笑着問:“臉這麼紅,不舒服?”
我做了虧心事,會舒服才怪!
“你後悔了?”她馬上就猜出我的心思。
我無法回答她.說不後悔是撤謊,但若吐實,難保不激怒她,總之,在此時此刻,要全身而退是很困難的。
而我這一猶豫就失去了先機,讓她佔了上風,只見她施施然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點也不介意讓我見到她玲瓏的身段(我甚至有點懷疑她是在賣弄她足以勾魂攝魄的Sexy),然後嬌媚地穿上絲襪,再依序套上丟在一邊的衣裙。
我如果有幽默感,也不是全無脫身的機會,但我在尷尬的氣氛里,硬擠出來的話,足以讓我後悔一輩子。
“文莉!我——對不起你,發生這種事我很抱歉。”
“哦?是嗎?”她似笑非笑地應着,更使我弄不清楚她的態度。
“我——會補償你。”
“補償什麼?”她漫不經心地站起身把絲襪拉直。
“我對——你所做的不禮貌行為。”
“沒有呀!”她好笑似地瞅了我一眼,“你對我很好,很稱讚呀!”
笑!笑!笑死好了!我心裏暗咒。
“秉同!”她又坐了下來,一身套裝已經扣得整整齊齊,兩手放在膝上,大方自若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我該慶幸她沒有動手去收拾床上的毯子。“你是不是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若不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會陷害自己到這種地步?
“兩情相悅有什麼必要弄得這麼緊張?”她“嗤”地一聲笑了出來,“看你急的。”
“這是我第一次——”我艱難地說。“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安蘭過。”
她靜靜地看着我,那麼坦然,那麼安詳,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是個成熟又有把握的女人,使我對自己的小家子器感到難為情。
“我也不是天天發生這種事情。”她幽默地說。“不過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並不認為會對不起誰。”
“我——”
她阻止我:“當然,我應該尊重你的感覺,但你最好別這樣想,因為我並沒這樣想,也不會以此來要求你什麼。”
“可是我——”
“人們會有恐懼的情緒,是因為他們認為做了不該做的事,或是無法控制整個狀況,”她安閑地交疊起雙腿,道:“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對嗎?”
道理太簡單,我現在卻發現她不簡單。
“你表現得心驚肉跳,像是我要吃了你。”她有趣地望着我:“我有那麼可怕嗎?”
“都是我不對!”我沒心情跟她說笑,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個巴掌打不響,這是兩個人的事,幹嘛凈往身上攬。”她頗不以為然地站了起來,“如果你覺得事後不能認同昨晚上發生過的,就當做沒發生過,何必讓大家心裏都不好過。”
“文莉,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氣——”
“我沒有生氣。”她搖搖頭:“可是也並不開心,既然你一定要記着昨夜發生了什麼,我並不反對,不過請你記住一件事,我們之間,到此為止。”
她走了,走得於乾脆脆,一點也沒有我預料中的麻煩,我猜她這是欲擒故縱,女人應該都很會這一套,反正不是以進為退,便是以退為進。
她既當做吃了虧悶不作聲,我當然也不能聲張,但也許是我心虛,總覺得沈嫂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可惡的是碧隨,她不知道哪裏得來消息,當天下午就來了,她不肯進屋,爬上了一棵有兩層樓高的茄冬,半躺在上面,垂着一頭野性十足的長發,狠狠地看着我。
我起初在書房裏看書,根本沒注意外頭的動靜,她也跟我對上了,硬是一聲不吭,等我冷不防地始起頭,看到她眼中那似乎要報殺父之仇的熊熊火光,嚇得差一點兒自椅子上跌下來。
“你來了?”不知道為什麼,自昨天做過那件糗事後,我竟覺得要對天下人陪盡笑臉,才能夠稍許彌補我犯的過失。
她就在樹上換了個姿勢,嚇得我的心臟差點兒跳出口腔。
“你如果要爬樹,最好換一棵——”我才一推開窗,話還沒說完,她就又兇巴巴地瞪我,然後一溜煙地爬下樹。
我正在慶幸她今天好打發,不料才剛坐穩,又發現她出現在另一棵樹上。
“你——”
“不是教我換一裸嗎?我現在換一棵啦!”她大喇喇地說,一聽就是來找麻煩的。
“這麼高的樹,不小心掉下來是要出人命的。”我皺眉。
“要你管!”她氣呼呼地說。
我不認為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也許是這個原因,我更不願意真的得罪她。
“別待在樹上,沈嫂做了你喜歡吃的雲堆蛋糕。”我招呼她進來吃點心,不料這也觸怒了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斜眼睨我。
我關上窗,我太多話。難怪自討沒趣,乾脆用書遮住臉,過了一會兒,聽見下雨沙沙的聲音,果然是碧隨在作怪,她不曉得哪裏弄來一些樹子,不斷砸着我的玻璃窗,也許這是她用來表示忿怒的前奏。
但有什麼值得她忿怒呢,並沒有誰去佔了她的便宜。
我離開書房時,她也離開了樹,在窗上用唇膏寫了幾個可怕的大字。
我不曉得她以何種危險的姿勢鉤掛在樹上才能接近我的窗戶,表演獨家書法,但總之,她實在令我驚訝。
她寫的那幾個字真是夠恐怖的了,她寫的是:你能得到原裝跑車,為什麼要開二手車?
這句話並非她的獨創,是出自一部老片,她居然有那許多閑空去觀賞過了時的舊片,還熟記對白!
她不曉得我早已對車子失去了興趣。
享受馳騁之樂是年輕人的特技,我只喜歡安步當車。
我闔上了書,插回架子,一天又要過去了,而我除了坐在那兒為昨夜風流的行為長吁短嘆,什麼都沒做。可是我該做些什麼呢?畫展已經開幕,我辛苦工作了好幾個月,全身氣力都像被吸血鬼抽光似的。
也許,自今而後,我所有該盡的責任全都盡了,再也用不着做任何事。
一出房間,就看見碧隨站在樓梯中央,一張雪白的臉上,凈是幽怨之色。
“怎麼不去上學?”我問。
她不答話,只繼續幽怨地看着我,我想笑,但被她看得發毛。
我擦過她的身旁,她的聲音正好鑽進耳朵里:“為什麼不是我?”
“你到底要什麼?”我也火了,於是問她。
“要成為女人。”
不害我去坐牢,她定不會心安,但我竟連責備她的力氣都沒有。
下了樓,沈嫂的晚餐已經做好,開始吃時,外頭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這是初春的第一場雨,雨水在玻璃窗上結成珠子又相擁着滑了下來。
我想起了安蘭,我們頭一次的約會就是在雨里,她是我的初戀,以前沒有過別人,以後,也不該會有。
碧隨見我停下,也跟着用手支住頭,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是文莉,她抱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從雨中進來。
她早上離開的口氣,像是一輩子都不會再回頭,但現在又像沒事人似的。
“你們吃別等我!”她指揮幫她開門的沈嫂把東西拿去放好。
看來她是到百貨公司大大採購了一番,只差沒把百貨公司整個帶回來歹。
“季阿姨!”碧隨甜甜地叫了聲,那張原本寫滿幽怨的臉孔像面具似的,一下子就換了表情,真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心眼那麼多。
文莉的心情好得很,一點也不以為忤,“啊!就來。”她當碧隨是好意招呼她,答應得非常開心。
把外衣和手套都交給了沈嫂,她去洗了手才上桌子。“呀!有炸火腿丸,我在辦公室想了一天。”她高興地說。
碧隨立刻殷勤地為她挾了兩個,“阿姨,你多吃一點,這個卡路里低絕對不會發胖。”
我正在想她今天怎麼換了個人似的,文莉卻拔高聲音尖叫起來,雙手在胸前直抖,誇張得像電影裏的神經婦人:我定睛一看,才看見文莉的餐盤上競蹲着一隻青蛙,那小小青蛙通體碧綠,有點頭暈腦脹的,似乎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碧隨見文莉叫,笑得前仰後合,文莉忿然地推開了椅子,走上了樓。
“把青蛙拿開,去向文莉阿姨道歉。”我指責她。
“才不!”她停止了咯咯咯笑,雙手橫抱,把頭一抬,潑悍的模樣簡直像跳西班牙舞的卡門。
我想把小青蛙拿開,卻不料那隻蛙已經有些恢復了,我的手還沒撲到呢,它一個大彈跳,跳進了生萊的盒子裏,坐在一片菜葉上,我惱極,想把生菜盒拿開,不料它又跳到鍋里,湯汁立即四濺,連麵包都被波及。沈嫂眼看着菜都要給糟塌了,也趕來幫忙,但卻是愈幫愈忙,那青蛀跳東跳西,把我們整得七葷八素,餐桌弄得像個戰場,沒有任何一項食物還能吃。
沈嫂把殘餘的食物撤下去時,我無可奈何地正在想應該如何把文莉弄下樓來,至少盡到做主人的義務,沒想到眼前一亮,文莉正施施然自樓梯上走下來,不但服裝重新換過了,表情也高貴而略帶矜持。
碧隨本來坐在地毯上跟她的小青蛙玩,見到她下來也有些吃驚,她們之間的敵意已經進行到表面化了,但碧隨也未免太過份了些。
“去道歉!”我朝她揚揚眉。
“不要!”她扭着身體,比16歲還小。
文莉已經下來了朝我嫣然一笑,我這才發現她竟穿了件露背式的晚禮服,胸前的高領非常保守,托襯出半露在外的背更顯得神秘性感,安蘭從前就說過,她全身最美的部位就是背,果然不是溢美之辭。
可是現在已經是初冬了,她這樣表現不怕冷呀?我正想着才發現室暖如春,沈嫂早把暖氣開了,熱得我——件薄毛衫都穿不住。
“唉喲!熱死了!”碧隨拿起一張報紙用力搧。
文莉對她的淘氣視若無睹,她是有備而來,小丫頭這回再也難不倒她。
方才的晚餐吃得很掃興,沈嫂又臨時變不出食物,只好把冰箱裏的點心都拿出來,用微波過了一下,羊肉餡餅和肉盒子立刻香味四益。
“我要吃蛋糕!”碧隨見人對她不理不睬,一點也沒悔過的意思。又從袋裏拿出了那隻比她差不了許多的青蛙。
我聳起眉毛瞪她一眼,她才心有不甘地收回去,回到位子上。
“都是剩菜!”她又皺着鼻子叫。
我拿起肉盒子放進她的盤裏,叫她閉嘴,她起初皺着眉頭吃,不料比誰都吃得快。吃相活像個小乞丐,可是這麼漂亮的人物,再難看也難看不到哪裏去,連文莉都有些驚異。
她們之間整整差了10多歲,而文莉保養得再好,時間依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平常見她成熟嬌媚充滿了女人味,而碧隨在她旁邊相比,洋溢的青春氣息還是將她比了下去。
文莉自己不覺得,碧隨卻在一邊冷笑,她那表情讓人覺得她可惡。
這一頓飯吃得辛苦,兩個女人都覺得我偏向別人而暗自惱恨,我卻巴不得能立刻結束,逃回自己房間好清靜清靜。
但吃過飯,碧隨拿出跳棋來。
“我們三個人玩。”
“我累了!”文莉充滿風情地坐在沙發上,睨了我一眼。
“怕輸的人就別玩。”碧隨向她挑戰。
“我怕。”我淡淡地說。
文莉勝利地看她一眼。
“不早了,我建議大家都回去睡覺!”我對她這種表情同樣不喜歡,她們兩個是吃錯藥了,才把我當做目標,在我家裏建立戰場,我如果誤以為什麼,往自己臉上貼金豈不太愚蠢。
“哼1”碧隨沉不住氣站了起來,往書室走去。
“你去書室做什麼?”文莉問。、
“畫畫。”
文莉跟着她去了,我怕她們衝突,過了幾分鐘去看,結果大出預料,她們兩人,一個畫畫,一個充當模特兒,要好得像兩姐妹似的。
算我白擔心。
兩個人這回有了默契,連理都懶得理我,世上還真是難得挑到這般合作無間的人。
我回房睡覺,卻怎麼也睡不着。從前有畫家朋友跟我抱怨當畫展過後,會有一段難以調適的真空狀態,會這樣抱怨的當然是業餘的,任何一個有專業精神的人,都把日常的工作視作理所當然,但今天,我竟有同樣的感受,與往日的意氣風發完全不能相比。
業精於勤荒於嬉,現在我懂得其中利害了,這些日子中,我活得窩囊了,既沒有徹底放鬆自己,更沒有好好盡到本份。
還出了許多不該出的錯。
文莉就是其中一項。
我若是能夠把這件事擺平,大概得等到奇迹出現。
正這樣想着時,文莉來敲門。
“你睡了嗎?”她在門外頭說。
我立刻把頭埋進了枕頭,果然,她聽不到我回答,自己推門進來,我從眼縫裏偷覷她對我躺在那兒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然後,碧隨又在身後出現。
“季阿姨!”她甜甜地叫:“你來這裏做什麼?”
“給你戴伯伯看你替我畫的速寫。”文莉不是省油的燈,與她旗鼓相當,碧隨絲毫也占不到便宜。
“你覺得這時候給他看合適嗎?”碧隨懷疑地問。
“有什麼不合適,他是醒着的。”文莉指着我急奔上床時腳上來不及脫的皮鞋。我只好起身應酬她們。
“你以為你裝睡就可以擺脫我們?”碧隨質問。
裝睡當然不能,應該裝死。
我對自己回到台灣后急急忙忙地買了個房子綁住自己,感到痛心與不可原諒。
“你看看碧隨畫得多好,她有天份。”文莉挨了過來,姿態十分親熱,碧隨也不示弱,在另一邊坐下,作勢看畫,全身重量都移到我肩膀上來,一左一右,我快被她們壓死。
“好。”我看了一眼,任何人都有自戀情結,平日自命清高如文莉者也不能例外,對自己的肖像非常之嘖嘖驚嘆。
“那是季阿姨長得好。”碧隨還不到17,馬屁功夫卻高明得嚇人。
“如果好好栽培,碧隨可以成為優秀的女畫家。”文莉發表高論,只可惜她並非唯一的伯樂,小紀早她一步碰過壁了。
“我為什麼要當女畫家?”碧隨發問。
“每一個人都該有未來。”文莉解釋。
“你的未來是一個工作?還是一個生活上的保障?”碧隨又問。
“都是。不過解釋成一生的目標就更貼切了。”文莉是咬文嚼字的專家。
“我不需要什麼目標,我有的是錢,光我媽媽留給我的基金,我這一輩子都不用發愁。”碧隨不屑地說。
“你父母親?”
“死了!”
“對不起。”文莉仍在表示風度。
“又不是你害死他們的,對不起幹嘛?”她大笑。
我要她注意,夜已經深了,不可大聲喧嘩,否則鄰居會抗議。
“鄰居?”碧隨訝異,“你的鄰居就是我。”
遠遠地,從桂家那座西班牙高塔上,又飄來了月隨的歌聲,她仍在唱那首“涉江”,唱得如凄如訴,如怨如慕。
“她唱得真美!”我側耳傾聽。
文莉沒有回答,只是不停來回地輕撫着手臂,好似在撫平直豎的汗毛。
她怕什麼?鬼呀?還是幽靈?可是我相信她白石居待過了好一陣子,不會不曉得這屋中的種種異狀,她如果連這都不害怕,又為什麼獨獨怕美麗、柔弱又不會傷人的月隨呢?
“老戴是情有獨鍾!”碧隨笑:“他最愛聽月隨唱歌,一聽到她的聲音,魂都掉了。”
她居然改口稱我為老戴!這是什麼世界!難道已經沒有人懂得禮貌了嗎?
“這是你戴媽媽從前常唱的歌。”文莉以戴氏專家自居,隨便泄露我的底牌。
“你害怕了?”刁鑽的碧隨問。
“我怕什麼?”
”怕老戴的前妻找你的麻煩呀!”碧隨的口無遮攔令文莉臉色微變。
“碧隨,不許胡說。”我皺眉。
“我才不亂說呢!”她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季阿姨,當心一點哦,晚上有人敲門千萬別開,說不定門口站的就是——”她陰森森地冷笑,然後呼地一下開了門,外面站的人一下子栽了進來,恐怖的效果配合得剛剛好,把我們全嚇了一跳。
“沈嫂,你在那裏做什麼?”文莉埋怨地問。
“我送點心上來——”她手忙腳亂地撿拾着掉落滿地的中外點心,模樣狼狽至極。
“這麼晚了,還吃什麼點心,”我說:“大家各自回去睡覺了。”
文莉和碧隨互相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文莉維持風度,拿起速寫紙先離開。
碧隨心不甘情不願地跟着後頭,拿破崙本來早睡了,一聽見她下樓,立刻興奮大叫,吵得要命。
“鬼來啦!鬼來啦!”碧隨成心要鬧,偏偏拿破崙有樣學樣,也跟着叫:“鬼來啦!”破鑼嗓子叫得令人更生氣。
“去把鳥罩起來。”我吩咐沈嫂。可憐她辛苦做的點心全砸鍋了,還白白把地毯弄髒。
不久之後,我聽見文莉發動引擎離開的聲音,而後是碧隨在門口跟沈嫂大聲講話,再過一會兒,一切才恢復靜寂。
我在心裏嘆氣,如果天天夾在娘子軍里左右為難,恐怕不發瘋也要生病。
我應該早一點作打算,可是我不願意做任何的更動,每天早晨等月隨在湖中出現,已經成了固定的習慣,有一天不見她,心中都若有所失。
“也許,我已經愛上了她……”當我聽到這樣的喃喃自語時,心弦整個都震動了。天啊!我在胡說些什麼?月隨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安蘭也才逝去不到一年……
但,那陣震驚過時,我心胸中湧起了一陣苦澀,我反芻着那陣苦澀。終於明白了自己不是在胡說。
愛,是沒有任何理由的,當它降臨時,世間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天!天!”我恐懼地叫出聲。
遙遠地,我聽見夜風吹過林中的樹梢,發出瑟瑟的搖動聲,彷彿在嘲笑着我。
文莉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來,聲音有很重的鼻音,像是一夜沒睡好。
我也沒睡好。
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怎麼安枕。
“老戴,你變了!”她幽怨地傾訴。
我沒有辯白,我是變了,變成一隻性變態的野獸,竟然侵襲亡妻的好友,落得這種裡外不是人的下場。
“你這樣的態度我很難堪。”她又說:“難道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們無法繼續友誼關係,是因為我們發生了超友誼關係。
“你不肯跟我做朋友,我不怪你,我要出國去一段時間調適心情。”她想開了似地說。
我鬆了一口氣,但也沒松多久,因為她說出國之前想跟我見面。
她也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粘得可怕。
我沾上她,得怪自己的獸慾。
她約我第二天晚上,在來來吃日本菜。
也許在外頭見面是個好主意,誰也沒法子拖另一個上床。
放下電話,碧隨的電話又追了來。
“一太早你在跟誰說話?”她人小鬼大地問。
她管得着那麼多!
“文莉阿姨對不對?”她又猜着了。
“碧隨,有什麼話你明說好嗎?”
“今天天氣好,陪我出去玩。我們去陽明山!”
“暑假已經過了,你該好好收心上課。”
“咳!你到底是陪我去還是不陪我呀?”
我哪兒有心情陪公主游陽明山!
“噢!你很忙啊!那我自己去玩咯!”她“咚”地一聲摔下話筒。
她自己去玩敢情好!可是電話又緊接着響了起來。我皺着眉去接,現在早上生意這樣好,應該改行做麥當勞。
“戴先生?”一個嬌嬌、怯怯的口音。
是月隨!我頓時心情振奮。“月隨,有事?”
“你有沒有空?”
“有!”我毫不思索地答應。
“能不能替我陪陪碧隨?她要出去!”
又是碧隨!
“她不是普通的出去玩,她要去飈車。太危險了,你能去阻止她嗎?”
我知道我應該說不,不要讓那個柔柔的,像湖水一般涼沁沁的聲音來左右我的意志,但我的舌頭完全違反了我的大腦。
15分鐘后,我出現在桂家大門口,而桂碧隨穿着一身最出風頭的意大利真皮騎士裝,威風凜凜地騎在一輛黑色的“野狐”上,正要出發。
“嗨!”我悠閑地上前打招呼。
“嗨!”她懶洋洋地回了聲,然後傾身向前,摘掉那副大得遮住了她一半臉的太陽眼鏡,用那雙閃爍的眼睛看着我:“有誰在追你?跑得氣喘吁吁地。”
上了年紀的男人被小女孩這樣數落,實在是可悲,而不幸的是我還得裝作聽不懂。
“改變主意啦?”她仍趴在車上,領子像是怕冷似地豎得高高的,胸口拉鏈卻拉得再低也沒有,對我老人家是一大刺激。
我謹慎地移開視線。
“上來!”她像個飛妹似地用力一拍身後的皮墊,用力之大,嚇了我一跳。
“做什麼?”
“去兜風!”她毫不在乎地一甩披散在肩上的黑髮,她這模樣若是去主演青春片,必定一炮而紅。
我對她的作風不敢恭維,我是老派人,任何牌子的摩托車都敬謝不敏。
“如果要買人壽保險,我可以代為推薦經紀人。”她訕笑道:“文莉阿姨一定樂於承攬。”
我想拉她下車,痛揍她一頓子屁股,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抬頭往上看,一扇窗戶的白紗簾正隨風飄舞。
“你如果是來找月隨,她在家,快去呀!”碧隨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火辣辣的嘴唇往上一噘。
我答應中午帶她去龐德羅沙,她這才勉強答應離開她的風火輪。
請她出門我當然只好客串車夫。開着她那輛敞篷車,一路招搖過市,別人看見我艷福不淺,其實我直在擔心,有個什麼東西自半空中落下.只怕是性命不保。
一跨進龐德羅莎.她照例地又引起所有的注意,我端着盤子盡量和她保持距離。
“離我那麼遠幹嘛!我會咬你?”她可一下子就發現了,在生菜吧旁邊嗲聲嗲氣地樓着我。
“快放手,別人會以為是父女久別重逢了。”我拿開她那雙高興起來,很可能會勒死我的手。
“你今天太幽默了。”她笑嘻嘻。
我只希望她趕緊坐下把她那客血淋淋的牛排吃完,快快打道回府,我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但她吃了牛排又吃蝦,吃了水果還要沙拉,沒一會兒功夫停。
“你怎麼不吃了呢?”她瞪着我看。“我不相信你只吃這麼一點。”
“如果我不是被人盯着看,我會吃得多一點。”我沒好氣地說。
“誰看你?”她驚奇地問:“誰在看你?”
這還用問,餐廳里,誰不在看我們,方才我還親身聽到有人經過我身旁時,不輕不重地丟下一句:“飛來艷福,當心橫禍。”
那小子吃的哪門子飛醋我不曉得,但這句警世名言對我而言卻具有奇效。
“看就讓他們看嘛!人家羨慕我們哩!”她大言不慚地說。
我真希望有天使能立刻來解救我。我已經是個對亡妻之友逞獸慾的色魔,不想再成為“拐誘未成年少女”的老不修。
當我們離開那個所有的人都在竊竊私語的店時,碧隨很不高興地說:“我真不明白,一個大男人,為什麼會這樣歇斯底里。”
她既受過教育,應該懂得選擇更好的一點的形容詞!我板起了臉。
“幫我開車門呀!”她走到車旁,一動也不動的,壞脾氣地叫着。
我幫她開了,為美女服務是男性人類的榮幸。
車子走了約兩分鐘,碧隨居然拿出煙來了,我一把捻過煙,丟到車外。
“你要做太妹?應該早兩年去做,現在太晚了。”
“別老土了,現在哪有人喊太妹的?都改叫落翅仔。”她糾正我的謬說。
“落翅仔比太妹更糟。”
“沒什麼嘛!不是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嗎?”她一點也不在意的。
“那是浪子。落翅仔就算是回頭,翅膀都落光了,還有金可以換嗎?”
“你說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她做了個鬼臉。
當然,我說不好笑的笑話是避免危險,伯她聽了笑死就糟了。
回到桂家的大屋子,車才一停下,我就聽到樓上的白紗簾後有歌聲飄出來,一直到我們進屋,那美麗的歌聲才停止。
然後我聞到雞湯的香味。
口蘑雞湯!我深深地嗅着,太久太久我沒喝過雞湯。有多久了?我想,自安蘭去世之後,我再也不要喝口蘑雞湯。
“月隨最喜歡喝雞湯,”碧隨說:“這股氣味真讓人受不了。”
我留下來喝雞楊,因為劉嫂宣佈她會下樓來用餐,沒想到我挨盡辛苦等到了黃昏,劉嫂又告訴我們,月隨有些不舒服,要在自己屋裏開飯。
“你笑什麼?”碧隨攤出手上的底牌,她是橋牌冠軍,聽她自己吹牛,其它的比如棋藝也不差,但不管如何,我心神恍惚,不輸也得輸。
我哪是在笑。
“你妹妹真古怪。”我掏出了50塊錢,短短一個下午,我已經輸了快500塊錢,我懷疑碧隨可能是郎中,要不然我的錢為什麼都像長了腳似地直往她的口袋跑。
“哦?”她洗牌的姿勢很飄亮,像電影“刺激”裏面的勞勃瑞福,非常花俏。“你不能因為人家不下樓吃飯就說人家奇怪。依我看,你才奇怪呢!”
“為什麼?”
“我對你這麼好,你卻正眼都不想看我一眼;月隨有什麼特別?還不是跟我一模一樣……”她冷笑:“是不是下回你來我家,我也得趕快躲起來,你才會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