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了一陣子,有天當隋緣自街上回到府中,一進王府,就發現府里氣氛不同,煞是肅靜,奶媽見了她,忙向前說道:“小郡主您可回來了。您知道嗎?聖上派了執事李太監來頒聖旨。這會兒正在前廳和王爺喝茶,方才還問起您呢!您趕緊換了衣裳到前廳去吧!”說著便拉着她回房裏去。
隋緣奇道:“頒什麼聖旨啊?難不成皇上又給我爹陞官了嗎?”
“我也沒在跟前,倒不清楚那聖旨里說的是什麼。”她和小丫頭一面七手八腳的替隋緣換宮服,一面說道:“不過我瞧裏面的好像談得挺高興的,肯定是件好事。”
一會兒,換好了衣裳,隋緣便往前廳去。
她進了廳門,微一檢程,說道:“李公公好。”
“嘉平郡主金安。”李公公忙起身還禮。一面打量她,又向王爺和王妃,笑道:“難怪順親王對您的閨女讚不絕口,今日一見,果然是國色天香!”
王妃笑道:“李公公太過誇獎了。”
“不誇獎、不誇獎!”李公公呵呵一笑。
隋緣只是笑了笑,在一旁坐了下來,說道:“李公公老遠從京城趕來,一路辛苦了。”
“那也沒辦法的事。”他對她頗有深意笑了笑,說道:“一來是聖上派下來的事,咱們作奴才只有聽話辦事的分。二來嘛……這又是關繫着小郡主的好事,所以,老奴再遠也只有趕着來了,而且一天也不敢耽擱。”
“我的好事?”隋緣不解。“我有什麼好事?”
李公公哈哈一笑,說道:“聖上已經降旨賜婚,將小郡主許配給蕭國公之子,也是蕭貴妃的親弟弟,現任吏部侍郎的蕭世昌,蕭國舅。你二人如此郎才女貌、佳偶天成,難道這還不算是好事么?”
賜婚?許配給蕭世昌?
“你說什麼?賜婚?”隋緣猛然一震,不自覺的站起身來。獃獃的看着隋親王身旁的鵝黃聖旨,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蕭世昌?世昌哥哥!
“小孩子臉薄不經世,公公別見笑。”隋王妃見隋緣失態,忙陪笑道:“方才我已吩咐下去,叫人把府里珍藏的陳年好酒拿來,這會兒就請公公入席吧,大家難得見面,不如趁此機會,好好聊聊。”
“正是如此。”隋王爺也笑道。“李公公千里前來,本王也當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
“不敢!不敢!”李公公拱手笑道。“那就打擾了!”
隋王爺陪着李公公前腳一出大廳,隋緣後手就拉着王妃問道:“李公公說的可是真的?”
“聖旨在這兒,不信你自己看吧!”隋王妃說道。“賜婚這種大事,哪有開玩笑的?”
“娘,我不嫁!”隋緣顫聲道。“我不嫁給蕭世昌。我也不上京去……”
“緣兒,這件事豈能由得了你?”隋王妃雖能猜到女兒心意,但此時又能說什麼?她搖頭嘆道:“就是你爹和我也無法決定啊!況且事到如今,難道你還不明白嗎?縱使不是蕭國舅也會是別的王公子弟,這又有什麼差別呢?”
“娘……”
“別再說了。”隋王妃阻了她的話,拉着她的手說道:“這會兒有外人在,你可別胡說八道的,先回房去吧!有什麼話,等客人走了再說。”又喚了奶媽過來,吩咐道:“帶小郡主回房裏去休息。”
“是。”奶媽忙應道。
隋緣木然的在奶媽及小丫頭的攙扶下回到房裏。
一切都大突然了,讓她慌了手腳。從來沒有想過指婚這件事,聖上、宮裏、京城、規矩,這些都離她太遙遠了,以至於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永遠都不用面對這一切的。
聖上每天有這麼多的事、眼前又有這麼多的人,他怎麼會想到我呢,我不過是西南邊境上的一個小小郡主而已啊,他連見都沒見過我,就可以這樣決定了我的一生嗎……
嫁給蕭世昌……雖然世昌哥哥人不錯,可是我只不過見過他兩次而已啊!難道我真要嫁給他,從此住到京里去嗎?難道我從似的要離開這裏、離開爹娘、離開容謙哥哥……
容謙哥哥!她深吸一口氣。不!我做不到……
晚上,隋緣待李公公等人到後面客房去休息了,她又拉着王妃哭鬧道:“娘,我不要嫁給蕭世昌。”
“你不是見過蕭世昌嗎?”王妃問道。“他人不好么?”
“不是。”她仍是哭着。“我不知道,總之我不願嫁給他,我也不想住到京里去。”
“緣兒,”王妃柔聲道。“這件婚事是蕭家主動求聖上出面作主的,可見那蕭世昌對你是十分有心的。再說,你也見過蕭世昌,他看人不會錯的,那孩子定是人品不錯,是你良配,否則也不會隨便應允下來。而且咱們兩家也算門當戶對,不致讓你受委屈,你說這門親事還有什麼不好呢?”
隋緣投到母親懷裏,哭道:“不好!不好!就是不好!”她又抬起頭抗議,問道:“這是我的終身大事,為什麼沒有人問過我?”
“緣兒,”王妃愛憐的看着女兒,問道:“你若是認為蕭世昌不好也罷,那你說你想嫁給誰呢?”
“我……”雖然隋緣此時、心中唯一浮出的念頭便是裴容謙,可是,她能說嗎?
王妃又何嘗看不出來,她一面輕拍着她,一面說道:“緣兒,別傻了,事到如今,娘只能勸你,你若是有別的想頭,還是趁早打消了吧!你明白嗎?”
☆☆☆
李公公等人浩浩蕩蕩的來南寧郡王府傳皇上旨意,這一來一來回,不消幾日,全鎮的人就都知道聖上作主賜婚,將隋緣指配給蕭國舅的事。
裴容謙忽然從小喜子口裏聽里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愣了愣。此時他手裏還握着她從京城帶回來的筆,正要替她的團扇畫扇面兒呢!怔忡之間,手中的畫筆不意落下,將雪白的扇面登時弄污了。
“少爺!少爺!”小喜子輕聲喚道:“您沒事吧?”
他略回過神來,說道:“嗯,沒什麼。”又問道:“再有沒有聽說小郡主的婚期是什麼時候?”
“聽說是下個月月底。”
“是么?”他喃喃道。“這麼快!”
他低頭看着那面扇。這就要“散”了么?
☆☆☆
這幾日來,隋緣為了此事與父親爭執了許多次。縱然她也知道指婚之事,並非父親能夠作主,但她想,只要父親肯替她出面,也許事情仍會有轉圈的餘地。所以她執意的吵着:“我不嫁、我不嫁給蕭世昌!”
她很少這樣任性。
隋王爺說道:“所謂君無戲言,難道你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嗎?”
隋緣一凜。心想:聖上明明將我的終身大事當成兒戲,卻又說君無戲言,不容更改,這是什麼道理?繼而又哭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嫁。”
“難道你想這一輩子都不嫁了嗎?”隋王爺寒臉說道。“你若是違了聖意,讓皇上一氣之下,將你選到後宮做宮女,那你是去還是不去呢?”
“那我就剃了頭髮去當尼姑好了!”隋緣跺腳哭道,一面要往外頭走去。
“你給我站住。”他怒道。“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找容謙哥哥!”
“不行,你給我待在家裏,哪兒都不許去。”隋親王對女兒的任性吵鬧,實在已經無可奈何,只得向下人們喝道:“你們都給我聽着。從今日起,沒有我的同意,不許讓小郡主踏出王府一步!聽到了沒有?”
“是。”眾家人小心翼翼的應道。
“為什麼?”隋緣氣得叫道。“我又不是犯人,為什麼關着我?”
“問你自己!”隋親王怒道。“如果你肯安安分分的聽話,準備嫁到蕭家的話,為父又何須出此下策!”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她還是那一句話。隋緣一賭氣將桌上的花瓶、器皿全掃到地下,跺腳哭道:“我不要到京里去!我也不要嫁給蕭世昌,死都不嫁!”
隋親王聽了,氣白了臉,顫巍巍的說道:“你……你這個逆女,居然敢說這樣的話來。好,好,好……”說著便迭聲吩咐下人。“來人啊,給我把家法拿來,今兒個不好好教訓教訓你是不行的,現在居然敢杵逆抗旨,那將來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又對身旁的小廝喝道:“聾了嗎?還不趕快去拿家法過來!”
王妃一直在房門外聽着,一聽見父女兩人又起爭執,忙過來排解。“好好的,怎麼又吵起來?”
“還不都是你。”隋親王氣道。“都是你將她慣得不知天高地厚。”
“好了!好了!有話好好說嘛!”王妃勸道。“緣兒捨不得離開咱們,那也是她孝順嘛!況且,王爺不也說捨不得她嗎?那還不趁這幾日好好相處相處才是!”
“孝順什麼!這個忤逆不孝的丫頭,不氣死我就算好的了。還說什麼孝順!我今日定要教訓她一頓才行!”他仍是怒氣沖沖,說道:“否則等嫁到別人家裏,還不知要鬧出什麼樣的事來。與其到時讓人家笑話咱們隋家沒家教,倒不如現在就讓她知道什麼是規矩!”一面又罵下人。“家法呢?怎麼那麼久還沒拿來?你們是不是也想挨一頓好打啊?”
眾人不敢吭一聲,王妃卻閑閑的說道:“真是不巧,前兒個我才把家法當柴給燒了呢!”
“你說什麼?”隋親王不可置信。“你把它燒了?”
“是啊!”王妃微笑道。“我是想一來緣兒也大了,哪裏還需要用到那玩意兒。二來嘛,眼看她馬上就要嫁人了,能待在家裏的時間也沒剩幾天,咱們一家三口能好好談談心的時間都嫌大短,哪裏還有機會動手動腳的呢!再留着它,難不成王爺要拿它來打臣妾么?所以我就差人把家法拿去燒了。”
“你……你……”隋親王瞪大了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王妃笑盈盈的說道:“好了!既然如今家法沒了,該罵的王爺也罵了,那也該夠了,是不是?”又拉着王爺唳道:“別人家裏嫁女兒、娶媳婦,哪個不是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辦,怎麼偏偏咱們府里就是大呼小叫的,王爺想,這成何體統?傳出去才是讓人笑話呢!所以辦喜事嘛,一定得高高興興的才對!王爺要再這麼板著臉,我可不依了!”她一面說著,一面拉着王爺暫時離開。“來,王爺先跟臣妾出去喝杯茶、消消氣,有什麼話明兒個再說吧!”
隋親王面對這對如花的嬌妻幼女還真是一點辦法也無,又看隋緣哭得跟個淚人似的,也是可憐。只得先捺下氣來同王妃出去,但仍不忘回頭說道:“給我小心看着郡主,她到哪都要有人跟着,尤其不許她離開王府,聽見了沒?”
接連着幾天,隋緣無法出去見裴容謙,也沒有聽見他半點消息。她只好轉託身邊的小丫頭代為出去傳句話。
“你見着了裴大夫,就說……說……”她想了想,說道:“叫他來王府看看我。”
“是。”那秋蕙忙答應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隋緣始終心神不寧。容謙哥哥知道了這件事會怎麼說?她想着。
好不容易,小丫頭終於帶回答案。
“裴大夫說他原本也正想來府里向小郡主道喜,只是這兩天太忙,所以就沒來。今兒個見我正好過去了,他就托我代為問候小郡主一聲,順便祝賀郡主大喜。因為他明兒個就要陪他母親去鄰鎮探望他的甄舅母及表妹,可能要住個幾天,所以就不過來了。”小丫頭一五一十、照本宣科的回話。又拿出一件東西,遞給隋緣,說道:“裴大夫說這是送給小郡主的賀禮。還說是小郡主上京時路上好用的。”
道喜!連你也要向我道喜嗎?
隋緣聽了那丫頭的話,一個人早就呆了,後來接過那東西一看,原來是個純銀雕花的小鼻煙壺,壺蓋上還鑲了一顆七彩寶石,手工十分精緻。她拔開蓋子,聞了聞,只覺一陣清涼芬芳,果然頓時覺得輕鬆了些。
記得上回從京城回來之後,便曾向他說過,自己頗為不耐一路上舟車久勞,常覺得頭昏氣悶得很。沒想到,他這次倒早一步替她設想到了。她將那小銀瓶緊緊握在手中。
容謙哥哥,我不相信你是真的希望我上京去,我不相信,你不是說你不會變的嗎?
難道是我會錯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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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隋緣先假意就寢,然後趁着下人們一時疏於防範,便溜出房,再從後院翻牆出去了。
無論如何,她一定要再見容謙哥哥一面!
她繞到裴府後門,恰巧遇到了小喜子,他正在收拾曬在後院的草藥。
“小喜子,我有很急的事要找你們少爺,你去叫他一聲,就說我有話要跟他說小喜子乍見她,嚇了一跳。但因裴容謙早就交代了不想再見她,於是只得吞吞吐吐的說道:”小郡主,我家少爺……他這會兒不在家。“
“這麼晚了,他到哪去了?”隋緣急道。“是不是到哪戶人家看診去了?”
“不是……”小喜子搖搖頭,說道:“嗯……他到咱們家舅老爺那兒去了,順便去看看錶小姐。”
“他已經走了嗎?”隋緣心裏一震。“不是說明天才去的嗎?”
“呃……嗯……他們下午就已經先過去了。”他低着頭說。
怎麼會這樣?眼看她就要被逼嫁到京里去了,容謙哥哥怎麼還有心情去看那個什麼甄表妹呢?
“不,不會的!”她喃喃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真的走了,容謙哥哥不會這樣對我的!難道他……”
難道他果真從來也沒愛過我?難道他一點也不明白我的心意,雖然我沒告訴他……我愛的是他……
她難掩失望之情,又恐在小喜子面前落淚,於是忙離開了裴府。
“少爺,”小喜子見裴容謙從屋後走出來,忙道:“小郡主她……”
“我都聽到了。”他揮了揮手,輕輕說道。“你做得很好。我不應該再見她,見了也是多餘。”
到了半夜,忽又聽得有人急急敲門。原來是隋王爺發現隋緣不見了,連忙派了人到裴府來尋小郡主。“小郡主有沒有在這裏?”來人問道。
“沒有啊!”小喜子答道。
王府的人於是又一陣風似的走了,趕往別處去尋。
“怎麼緣兒沒回家去?”裴容謙在屋裏聽見,微一思索,便想到她可能去的地方。
☆☆☆
“我不相信……你們定是在騙我……”隋緣恍恍惚惚的離開裴府,不知不覺就晃到以前她與裴容謙經常一塊兒練功玩耍的松林。
夜很深了,斗大的月就像個玉盤似的,晶瑩剔透的高掛在天上,不時還能聽到貓頭鷹咕咕咕的叫聲。她走着走着,遠遠就瞧見她的鞦韆在風中微微搖晃着。陰暗之中,有着一股說不出凄涼孤寂的感覺。
——緣兒,你坐好了,我來推你。
容謙哥哥再推用力些、還要再高一些,再高一點。
——緣兒,我不會變的,永遠也不會變的。
隋緣憶起舊事,不由得潸然淚下為什麼?為什麼全都變了?
如果真是這樣,我情願永遠也不要長大……
☆☆☆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她再熟悉也不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柔聲說道:“緣兒,你為什麼哭了?”
隋緣猛然抬起頭來,正好迎向裴容謙的眼神。
那樣熟悉的眼神,彷彿伴隨着她很久了。
原來容謙哥哥一直這樣看着我。是我太傻了,總是以為理所當然,所以才遲遲沒有發覺他那樣深情澄澈的雙眼想要告訴我什麼?
那雙眼睛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愛她。不會錯的。
隋緣怔怔地看着他,心想:長久以來,容謙哥哥總是靜靜的守在我身邊,亦父、亦兄、亦師亦友,全心全意卻又安分謹禮。就是為他那樣恰如其分的閑適自然,讓我總是理所當然的認為,我們是永遠也不會分開的……
直到此時此刻,我才能夠了解彼此的心意,但是不是太遲了?她不禁後悔莫及,徒然蹉跎了許多時光。
隋緣覺得又悲又喜,不過,至少她知道了那個什麼甄表妹,根本全是騙她的!
她又忍不住笑了笑。
那張美麗的臉龐上,又帶淚、又是笑的,看起來格外顯得稚氣。
裴容謙見了,一邊伸手替她將淚水揩拭了去,一邊搖頭輕笑道:“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不怕丑!”
正說著,隋緣忽然又撲在他的懷裏,哭道:“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肯見我”我是為你好。“
她抬起頭來,慍道:“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難道我還能說別的嗎?”他苦笑道。“……小郡主……”
“不要這樣叫我!”隋緣叫道。“我從來就不希罕作什麼小郡主,在你面前,我永遠是緣兒,不是郡主。”
“可是啊!”他平靜的看着她,說道:“雖然我很多年沒有這樣叫你了,可是你就是如假包換的嘉平郡主啊!”又澀然道:“是皇上賜婚給蕭國舅的嘉平郡主。”
隋緣無話可說,看了他半晌,忽然開口說道:“容謙哥哥,你帶我走吧!咱們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那我就不再是小郡主,也不用嫁給蕭世昌了,你說好不好?”
“你說什麼?”裴容謙一驚。“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你難道不知道,你若是就這樣一走了之,犯的可是抗旨殺頭的大罪啊!”
“那也要他們抓得到我們才行啊!我不相信這天下之大,會沒有咱們容身的地方。”她倔強的說道。“咱們一定可以逃得掉的,不會有人找得到我們的。”
“那王爺、王妃怎麼辦?”他問道。“自己的寶貝女兒跟一個一文不名的鄉下大夫跑了,別說他們情何以堪,就是這樣的醜事,你要他們從今以後怎麼抬頭做人?還有我娘呢?我們是不是也要帶她一塊逃亡?”
“……”隋緣無言以答。
裴容謙苦笑了笑。“緣兒,你想一想,如果咱們真的一走了之,會有多少人要跟着受牽連?我不相信你能放得開手、狠得下心。下半輩子我們也別想擺脫擔心受怕與牽挂愧疚,你想,那咱們還會有什麼幸福快樂可言呢?過不了多久,你我都會後悔莫及的。”
隋緣不說話,只是靜靜落淚。這些,她都明白。
他微微一牽嘴角,笑容里蘊涵無盡的寬容,說道:“我知道,你一時衝動才說出的話,不會真的那麼做。你只是在鬧性子罷了,是不是?”
隋緣在他面前,什麼都瞞不過。
“聽人家說,蕭國舅是個很好的人……”裴容謙輕輕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滴。“你不是也跟他處得很好嗎?”
“你想說什麼?”一提起蕭國舅,隋緣登時怒道。“怎麼連你也這麼勸我?他好不好關我什麼事?”
“我還能說什麼呢?”
“好,那你說,你儘管說好了!”隋緣傾身抓住他的衣襟,大聲哭道:“不管你說什麼,只要你開口說,我就聽你的。如果你真的也希望我嫁給蕭世昌,那你就親口對我說!”
裴容謙一征,隨即轉過頭去,艱難地說道:“緣兒,你別這樣逼我!”
其實隋緣早已放棄掙扎。裴容謙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再正確不過,她也很清楚,他們是再無緣分的了。只是今晚,就是現在,總可以放肆一點吧!反正以後要想跟他吵架也是不能的了。
“容謙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呢?你說話啊,你說你希望緣兒去嫁給蕭世昌。”她輕輕的催促他。“你說啊,我會聽你的話的,可是我要親耳聽到你對我說。”
隋緣存心為難他,她故意要讓裴容謙痛苦一點。她想,也許這樣他會將她記得更久一點。
“夠了!”裴容謙幾近崩潰,他別過頭去,不敢再看她一眼,低低的說道:“緣兒,不要再折磨我了,眼看你將嫁作他人婦,我難道會比你好過?”像是哀求、也像是投降。
不,還不夠,隋緣覺得還不夠。
她笑了笑,雙手扶過他的臉,讓他面對自己,再不能逃。
“容謙哥哥,你有多愛我呢?真的很深很深嗎?”半晌,她凄迷地說道:“可是我卻得嫁給蕭世昌,那你怎麼辦?你是不是要去娶你那個甄表妹?”
多麼現實而殘忍的話,一語道破了他兩人的處境。
她仍然繼續自言自語的說著。“她長得美嗎?我猜她一定是個很溫柔可愛的姑娘,不像我這樣又野又壞。我知道裴伯母一直中意她,希望你早日和她成親,然後替你生很多胖娃娃,是不是?”
“不……我不會娶她。”他強忍了許久的淚,終於還是悄然滑落,哽咽道:“我說過我永遠不會變的。”
隋緣聽他這樣說,又見他為自己落淚,心中又苦又甜。忍不住跟着滴淚,她痴痴看着他,輕聲說道:“不,容謙哥哥……你還是去娶甄表妹吧!有個人在你身邊照顧你、陪你說說話,總是好些,這樣你才不會太寂寞……我在京里想你的時候,也可以比較安心一點……我不敢想像你這一輩子就一個人過日子,那樣太可憐了,你不能這樣,緣兒會難過的……”
她牢牢的注視着他的臉。但還是不夠,覺得還是太遠了……終於不由自主的伸出手,順着他的輪廓輕輕緩緩撫着,直到他的唇邊,然後停住。她的雙手就這樣覆在他溫暖的唇上。
好像堵了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似的。
裴容謙心裏卻在吶喊:緣兒,緣兒,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你真的以為我的心是鐵打的嗎,能禁得起你這樣挑刺折磨?他忽然狂吼一聲。“為什麼!”猛的將她的身子拉向自己,緊緊的擁着她,嘶聲道:“對,我不想一個人!我不想失去你!”他低下頭去狂吻她的臉和淚。“喔!緣兒……緣兒你要我怎麼辦呢……”他呻吟。然後,他尋覓到了她溫潤的紅唇,緊緊覆上,難以割捨。那一瞬間,他便明白這是他要的,也是他即將永遠失去的……
但沒想到這麼快!
“太放肆了!”隋王爺一聲暴喝。將松林里夜眠的鳥兒驚得四下竄飛。
他二人驀然回頭。
“王爺。”、“爹。”
只見隋親王鐵青了臉,怒道:“好,你們兩個居然……居然……”
“爹……”隋緣見父親盛怒之下,惟恐會對裴容謙不利,急着要辯解。“您聽我說……”
“住口!”隋王爺抓住隋緣臂膀,怒道:“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我的女兒竟然這般不知羞恥!”他猛然將隋緣推倒在地。“你真是大令我失望了!”
“王爺,請您息怒!”裴容謙搶着攔在他們父女之間,忙道:“是我不好,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你這個畜生!你還有臉說話!虧我一直如此的信賴你,沒想到你居然暗中勾引小郡主。”隋王爺一時怒極,重重摑了裴容謙一掌。
裴容謙強自忍住,且跪了下來,束手以待。“是,是容謙的錯。請王爺降罪吧。”
隋王爺氣猶未消,自腰間上抽出馬鞭,便狠狠地往他身上抽去,厲聲道:“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
隋緣見狀忙撲在裴容謙身上。“不!不是容謙哥哥的錯。”隋王爺恐傷及愛女,只得收手。
“爹!”隋緣上前跪下來,抱住父親的腿,哭道:“是緣兒自個兒偷跑出來的,不關容謙哥哥的事,您放了他吧!”
“你給我住口!”隋王爺喝道。半晌,待他怒意稍緩,冷冷說道:“皇上既巳下了旨替你指婚,就由不得你不依。不管你心裏願意也好、不情願也罷,反正,下個月初三,你就得給我乖乖上京去。”他看了看裴容謙,又道:“至於容謙,你聽話,我就保他沒事,如果你還有膽子鬧鬼,或是尋死覓活的折騰人,那到時就別怪為父的不留餘地。你想不想護着他,就自個兒看着辦吧!”
隋緣緩緩轉過頭去看着裴容謙。他的臉頰讓父親給打腫了,嘴角也還淌着血,她很想到他身邊去,替他拭去血跡,可是她動都不敢動。
怕這一動就會要了他的命。
這時,天正下着小雨,雨滴兒一滴一滴的落下,落在所有人的臉上,但沒有人記得要伸手拭去。
裴容謙也看着她。並且仍在她的眼中看到一抹深情和無盡纏綿,就像稍早的時候一樣,一點沒變。可是耳中卻聽見她輕輕但清楚說道:“爹,我答應嫁給蕭世昌,下個月初我就啟程上京去。”說著又對他微微一笑,意思是:容謙哥哥你看,我真的聽你的話,是不?
只是臉上那不知是淚還是雨的水珠兒,一滴一滴、無聲無息的,盡落入塵土之中。
裴容謙怔怔的看着她,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
隋王爺在一旁見他二人情難自己,悲苦萬分,心裏也是酸痛,但此時為顧全大局,也只得狠下心來,沉聲說道:“好了,都給我帶走!”
☆☆☆
在隋緣臨出發前的幾日,偏偏西夏人在邊境之處又開始有些不安分,經常故意騷擾、甚至擄掠附近的百姓。隋王爺得知后,不得不帶兵前往處理,以致無法親自送隋緣上京。因說道:“我已經修書去給順親王了,請他以義父女之禮,代替為父為你送嫁。你到了京城,他自會替你料理一切。”
隋緣點點頭,想到從此離家萬里,心中百般不舍,不由得眼中落淚。
這些日子,她彷彿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不再為賜婚之事哭鬧,也沒聽她再提起裴容謙。整個人沈靜了許多。
隋王爺撫着她的發,微笑道:“眼看都要嫁人了,還這麼孩子氣,讓人見了豈不笑話?”說著,便替她擦了淚。“快別哭了。”
隋緣忙止了淚。又想父親即將上陣殺伐,免不了又是擔心又是氣憤,說道:“那些西夏人又來騷擾咱們了?真是可惡得很!那麼多年來,他們老是打一陣、好一陣的,這樣打打停停、沒完沒了的,真是令人氣結!”又道:“爹爹,我聽說有好些將士都有些不耐煩了。”
“緣兒你說得很對。這點爹何嘗不明白。”隋王爺點頭嘆道。“為了此事,也曾多次向聖上反應,這樣下去遲早會磨光咱們士兵的鬥志,不是辦法。只是朝廷里的人多半怕事,只要西夏土來求和,馬上就慫恿着皇上以和為貴,便答應下來……既是聖意如此,爹也沒有辦法……”他頓了一頓,復又笑道:“好了,你別替爹操心這事,倒是你,上京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嗎?”
隋緣牽牽嘴角,淡淡說道:這才用不着女兒操心,娘都已經替我準備得好好的。“她倚在父親的肩頭,說道:”要是女兒能跟着爹一塊兒帶兵遣將,共赴沙場,那該有多好!“又抬起頭,問道:”爹必是很遺憾緣兒不是男孩子,不能承繼爹的志業和咱們隋家的香火。“
隋王爺卻是哈哈一笑,說道:“這話可不能讓你娘聽到,這是她的心病,不是我的。”又捏捏她的小臉,溫言道:“緣兒是個乖孩子,爹疼你都來不及了,哪裏還有半分遺憾!”
當日晚上,父女兩人聊了許多,從國事到家事,只覺得愈談愈是割捨不下。隋王妃素知他父女兩人感情親厚,故意也不去打擾。
隋王爺見已交二更,方道:“好了,天晚了,你明兒個一早就要上路了,還是早點睡吧!”
“嗯!爹也早點休息吧!”她起身送父親出房,忽然又喚道:“爹……”
隋王爺停步回頭,回道:“還有什麼事?”
隋緣微一沉吟,說道:“我明兒就走了,請爹爹放了容謙哥哥吧!”
隋王爺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他的。”
☆☆☆
隔日,剛過辰時,街上忽然一片鳴金鼓樂之聲,還有鞭炮僻哩啪啦響着……
鞭炮聲?待在牢裏的裴容謙悚然一驚。就是今天嗎?聽說緣兒的車轎初三啟程,今天已經是初三了嗎?緣兒,我們連再見一面也不能嗎?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只可惜,他們兩人之間隔着一堵厚厚的牆,就連看看她的車轎也不可得。裴容謙身子一晃,雙手貼着冰涼涼的土牆,耳中聽着儘是那炮仗喧天、人聲雜沓,那樣歡喜熱鬧的聲音,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然後漸漸隱沒了……
緣兒……不,嘉平郡主以後就是國舅夫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見隋親王親自來到大牢,吩咐牢頭,將牢門打開,放他出來。
“多謝王爺。”裴容謙輕輕說道。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隋親王道:“緣兒已經走了。”
“我知道。”他牽了牽嘴角,低聲道:“我聽到送親的樂聲,和街上的鞭炮聲那些鞭炮,就像是在他心口上炸開的一樣。一聲接一聲,起初還會感到疼,後來……心全碎了,人也痴了……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隋親王拍拍他的肩,說道:“可是我不得不這麼做!讓你受委屈了。”
“不,王爺做得很對!”裴容謙緩緩說道。“我也許會什麼也顧不得了,也管不住自己……真的將她帶走……”
隋王爺見他憔悴枯槁,十分於心不忍,溫顏說道:“是緣兒沒有福氣,你就忘了她吧!”又拍拍他的肩說道:“你娘還在擔心你呢!你快點回去吧!”
“是。”
當他走出衙門,站在大街,對這條來來往往幾十年的街道、鄰人,忽然覺得陌生恍然。不,不是街道變了、不是鄰人變了,可是我卻從此失去了緣兒、我那遠房的小表弟……。
一切只剩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