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她為什麼總要自討沒趣?

為什麼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她后,她還要不由自主地牽挂着他?

她是受虐狂嗎?或者暗戀一個人本來就是如此盲目?

不,她不該這麼傻,或者暗戀一個男孩是所有懷春少女共有的純真,可她們喜歡的,應該是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不是一個總是輕蔑她、揶揄她的男孩。

他真的那麼討厭她嗎?吳媽告訴她他很喜歡她做的壽司--既然如此,為何偏當著朋友面前嘲弄她?

我們倆,永遠不會有任何交集。

是的,他們不會有任何交集。他是天,她是地;他是家境富裕的貴公子,她卻只是平凡女孩。

他們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她根本就不該喜歡他。

可為什麼……為什麼她還是思念著一個她不該喜歡的人?

為什麼?

琴聲隨著思潮的起伏逐漸洶湧,逐漸澎湃,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此刻成了一個少女藉着琴鍵抒發的憤慨。

她用力地敲打琴鍵,用力到剛剛踏進音樂教室的一位女老師不禁揚起兩道秀氣的眉。

「懷箴,你怎麼了?」

清柔的嗓音嚇了她一跳。

琴聲戛然而止,她轉頭,尷尬地朝女老師微笑,「對不起,老師,我好像彈得有點大聲。」

豈止是有點大聲,是非常大聲。

高二A班的班導師,也是被學生們戲稱為恆山師太的於靜逸抿了抿唇后,稍稍柔和了一向端凝的容顏。

「我想跟你談談你這次月考的成績。」

「啊?」章懷箴蹙眉,知道不妙,她連忙站起身,低眉斂眸,「我知道自己考砸了。」

「英文跟地理低空飛過,數學不及格。」於靜逸推了推眼鏡,「還有我教的國文,這次居然只考了七十八分。」

「對不起。」章懷箴臉頰發燒。

高二A班號稱文藝班,班上同學卧虎藏龍,幾乎個個都有一枝生花妙筆,而她的國文居然考不到八十分,連她自己都汗顏。

「我聽說你最近放學都留下來練琴,是不是因為這樣,成績才退步了?」

「呃,其實--」

「老師知道你很喜歡彈鋼琴,可別忘了,你是個學生,讀書是你的本分。」

「是,我知道。我以後會用功的。」

於靜逸深深睇她,在確定學生面上閃過的是自慚后,玫瑰色的唇角不著痕迹地揚起淺笑,「不過有個好消息。」

章懷箴愕然,「什麼?」

「這次考試因為數學不及格的同學很多,學校決定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下禮拜舉行補考。」

「補考?」

「嗯。加油羅。」於靜逸鼓勵地拍拍她的肩,「這次一定要及格哦。」

「啊?嗯。」章懷箴幾乎傻了,愣愣地看着導師窈窕的背影。

要她補考及格?老師難道忘了嗎?這次她的數學成績只有……十七分啊!

從十七分進步到六十分--章懷箴抬眸,仰望窗外霞光滿天。

看來她這幾天日子不好過了。

「雲飛,拜託,教教我們吧。」

放學后的班聯會辦公室,在夕陽餘暉掩照下,一個清秀俊美的少年正被幾個女同學團團圍繞。

可那張臉的神情,完全不像一般男孩在此情況下會有的,既不志得意滿,也不尷尬羞澀,只是冷淡與漠然。

「這次數學真的好難,我們也不是故意不及格的。好不容易有補考的機會,如果這次再沒過,會影響平均成績的!」女孩們求着他,「拜託拜託,你是數理資優班的,這些題目對你而言一定很簡單,拜託教教我們吧。」

「去找丹青。他的成績比我好多了。」他冷著嗓音。

「他最近忙着練棒球,沒空。」女同學們苦着臉。

「子麒呢?」

「練籃球。」少女們容顏更苦。

丹青和子麒沒空,難道他就有空嗎?而且最近老爸還要他到公司實習--課業、班聯會外加工作,他連休息時間都沒了,哪還有空理這些女同學?

「我也沒空。」冷著臉伸手排開她們,他毫不留情地走向辦公室大門,拉開門扉,然後轉身冷冷瞪視一乾女同學。

送客的意味明顯。

女學生們蹙眉捧胸,難抑幾乎心碎的疼痛。她們痴痴地望着他--這是她們的偶像啊,她們不知曾寫過多少情書給他,他明明知道,可依然如此踐踏脆弱少女心。

可就因為他淡漠、冷酷,她們一顆心反不由自主更加飛向他。

瞧他掩在鏡框下的眼睛多深邃啊,如果能摘下他的眼鏡細細凝睇,如果能靠近這樣一個冷漠高傲的優秀男孩,如果能征服他……

「你們不走嗎?」面對一張張流露着夢幻的少女容顏,宋雲飛冷冷一哂,「那我走。」

話語才落,他拾起扁扁的書包甩落在肩,瀟洒邁開步履。

他走起路來是相當好看的,背脊挺直、步履堅定,氣定神閑的模樣彷佛他不認為天下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他的前進。

可這樣果斷的步履在過了長廊轉角后,忽地微微遲滯了,他豎起耳朵,下意識地尋找那每天傍晚必會在校園悠揚迴旋的琴音。

但……沒有!今天的校園少了那宛如淙淙流水,能深深沁人人心的琴音!

為什麼?

他仰頭,微微思索幾秒,忽地轉身拾級而上,筆直地走向那應該回蕩著琴音的所在。

漸漸地,清朗的嗓音乘着向晚的微風輕輕拂向他耳畔。

「你一定沒玩過骰子吧?懷箴。」是個男人,說話的語氣蘊著善意的嘲弄。

「沒。」

「難怪機率理論會考得這麼差。數學這種東西,得有一些熱情才能學好的,死記公式絕對不行。」

「那我該怎麼辦?老師。遭有一個禮拜就補考了。」

「先別緊張,跟老師玩一把撲克。」

「玩……牌?」

「是啊,我們打幾局你就明白機率的奧妙了。」俐落的洗牌聲響傳來。

可惡!

宋雲飛決定自己聽不下去了,他忿忿走進音樂教室,直直瞪向那個以閑散的姿勢坐在桌上,正洗脾發脾的男人。

「莫大!你搞什麼?」隱在鏡片后的眸燃着火苗,狠狠瞪着男人。

高二C班的導師莫傳風,數學老師兼棒球隊教練,一向被同學們戲稱為金庸小說里執掌衡山派的莫大先生。據說他本人對此外號頗有微詞,自認英俊瀟洒的外貌實在與莫大相差甚遠,不過學生們可不管,對平素形象無賴的他他們少了幾分敬意,卻多了幾分親近。

「啊?原來是我衡山派的愛徒啊。」莫傳風撇了撇嘴,眼眸點亮滿不在乎。

「你在做什麼?」又想誘拐女學生嗎?

「沒看見嗎?我正在數學輔導。」

「數學輔導?」宋雲飛皺眉,眼明手快搶過一張黑桃A,「跟學生打撲克也叫數學輔導?」

「當然啦,這可是了解機率學的入門呢。」

「了解機率學?」宋雲飛嘴一歪,「我看是上演『放課後』吧。」

「原來你也看過那部日本A片?」莫傳風拍着手,一副喜孜孜、找到同好的模樣。

「你--」宋雲飛一窒,手臂一甩,黑桃A迅速往莫傳風臉上飛去,「少胡說八道了,快滾吧!」

他眼明手快地接住,一面大呼小叫,「喂喂,這是你對老師的態度嗎?學校是怎麼教你們的?這個社會究竟怎麼了?」

「少羅唆!快滾吧,這裏不要你。」

「不需要我?那這個女同學的困難怎麼辦?身為老師,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我親愛的學生們煩惱。」

偉大的至聖鮮師高調剛唱出口,就被宋雲飛兩道凌厲的眸光堵回去,「我會幫她的,不必你擔心。」

「下禮拜就要補考了……」

「我一定會讓她過的!」

「是嗎?你會?」俊眉一挑,黑眸閃過似笑非笑,「好啊,那就交給你了。」語畢,莫傳風跳下桌子,拍拍屁股,朝一旁震驚莫名的少女眨眨眼,「那老師先走了,棒球隊的同學們還仰賴着我呢。」

望着他瀟洒離去的背影,好半晌,室內氣氛只是一片靜寂。

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宋雲飛,他橫了依然一臉呆愣的少女一眼,「你數學有問題?」語氣是有意的粗魯。

後者沒答,愣愣地瞧着他。

「說話啊!你啞了啊?章懷箴。」

「啊。」聽聞他憤慨的質問,章懷箴這才如大夢初醒,她連忙頷首,「對,我數學考不及格。」

「幾分?」

「十……十七。」

「什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白痴嗎?」機率學考十七分?真敗給她了!

「我……我……」她囁嚅著,容色有些蒼白。

罵她白痴?不錯,她承認她是考得很爛,但他有必要這樣嘲諷她嗎?愈想,愈委屈……

「我走了。」她忽地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課本與筆盒。

他扯住她的手臂,「誰准你走的?」

她揚眸,「那你想怎樣?」

「留下來給我補習數學!」他沉聲命令,異常清亮的眸子自有一股威嚴,「下禮拜就要補考了,不許你找任何藉口偷懶。」

「嗄?」

「還不坐下?你還想再考一次十七分?」

「不,不。」她坐下了,粉嫩的頰有些尷尬的蒼白,可玫瑰色的唇角卻偷偷揚起一抹微笑。

他要幫她補習數學--莫非少女的祈禱,真被上天應許了嗎?

她錯了。

她以為上天應許的,是一個瑰麗的、燦爛的天堂,可原來是個黑暗的、可怕的地獄。

是的,她來到了地獄,那個嚴厲冷酷、求好心切的少年把放學后的輔導變成了地獄之火的折磨。

為了確保不被任何同學打擾的清靜,他不知從哪神通廣大弄來視聽教室的鑰匙,每天放學,便在教室里對她進行特訓。

一疊疊講義、一道道數學題,不搞懂就不準吃飯,不做完就不準停筆,稍有一絲偷懶,兩束電光便會掃得她全身體無完膚。

沒兩個小時,對數學一向毫無興趣的她便會開始頭昏眼花,感覺眼前一串串數學符號跳着怪誕凌亂的舞姿。

「拜託,我肚子……餓了。」她細聲懇求,想藉着進餐稍事喘息。

他總會冷冷瞥她一眼,「我幫你買便當。你繼續把這些做完,回來我檢查。」

於是,她只好咬着牙繼續做題,繼續忍受這彷佛無窮無盡的折磨。

可不知怎地,雖然這樣的數學輔導極端耗神,又總是打擊她所剩無幾的自信心,但她卻從不曾萌生逃避的念頭。

一次也沒有。

因為雖然他對她的態度冷厲又粗魯,她卻可以看出他隱在鏡片后的瞳眸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與關心。

因為雖然他總是怒斥她笨,抱怨自己不該自討苦吃,可每天講義上飛揚的字跡卻都是他親自寫就。

因為雖然他老譏諷她妄想藉着進餐偷懶,可卻總是替她買來她最愛吃的雞排飯,外加一瓶雞精。

因為雖然他不准她打盹、不准她休息,可他自己也從來不曾放鬆精神,總是神清目明地盯着她。

每回她做錯題,他總會毫不留情地拉扯她的馬尾,可也會用那好聽的嗓音清楚地講解那道題的訣竅。

這個時候,當她聽著那嚴厲卻又溫柔的嗓音時,胸膛總會漫過一股馨暖的流。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喜歡他低俯著身子,喜歡他握著筆在她的筆記上畫出一個又一個符號。

他的呼吸,像春風,悄悄撩撥着她。

她的心跳,加快了,臉頰像發了燒,得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收束心神,專註於數學。

數學,多無聊啊,可由他教導的數學卻是那麼有趣、那麼令她心動!

日復一日,她在天堂與地獄間徘徊,享受最甜蜜的折磨滋味。

終於到了補考前一天,這天,是他為她補習的最後一天了。

過了今天,也許她再也沒這樣光明正大與他相處的機會。

望着他正低聲講解習題的側面,章懷箴不覺怔然。月光透過窗扉輕輕吻上他的鼻、他的唇,他墨黑的發梢,讓他全身蒙朦朧朧的、綻著一股少年獨有的氣韻。

她流轉眸光,落定他擱在桌上的眼鏡--有一回,她曾趁他不注意時把玩了一會兒,愕然發覺那副眼鏡是沒有度數的。

他為什麼要帶一副沒有度數的平光眼鏡?如果沒近視的話,何必要戴眼鏡?

又或者,他想隱藏什麼?

那一對深深幽幽、能將人三魂七魄攝去的美麗眼睛--他想藏住的,是自己不經意的魅惑嗎……

「你在發什麼呆?」粗魯的質問拉回她迷濛的思緒。

她定定神,「啊,沒。」

「我剛講的你都聽懂了嗎?」

「啊,沒。」她尷尬地吐出同樣的回話。

他怒瞪她,火熱的氣息搔弄着她頰畔的發綹。「明天就要考試了,你居然還心不在焉?」

「對……對不起。」她張大眼,很想告訴他在責備她時請別靠她那麼近,她會心悸--

他皺眉,在看着她臉頰一點點、一點點渲開紅霞時,呼吸驀地急促。

她的臉幹嘛紅成那樣?像蘋果似的,誘惑人一口咬下,而那躲在黑色鏡框后的眸,更不知漫開了什麼,迷迷濛蒙……

她為什麼要那樣看他?為什麼要用那小小的貝齒咬着小小的櫻唇?為什麼由她身上散出的味道,如此清新芬芳,卻又揉合著奇異的嫵媚--

他想咬她。

不知不覺伸手,拿下她拙得不能再拙的眼鏡,薄薄的唇慢慢地、緊屏著呼吸接近她。

輕輕地、輕輕地咬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她驚愕的喘息像樂曲里輕短的裝飾音,取悅了他,卻也鼓動了他的心韻。

鉛筆不知何時從她指尖滑落,她繃緊身子,往後緊緊貼著椅背,像是防備着他進一步攻城掠地,微仰的容顏卻又在無意之中祈求着親匿。

他低低嘆息,更加俯下臉龐,直到涼涼的唇攫住那兩辦粉嫩柔軟,安適地停憩。

她沒有動,他也保持靜止,呼吸停了,唯有秋天沁涼的空氣在周遭流動,挑弄著彼此。

然後,她緩緩合落眼瞼,長鬈的睫像天使的羽翼,靜靜收攏。

天使的羽翼,屬於夢中的少女,她總是恬恬淡淡地對他微笑,溫潤乾渴焦躁的他--

記憶的封印,在此刻悄悄掀開了一角,那被他深深推入腦海深處的禁忌,逐漸翻滾一波波浪潮。

不行,不行的。他極力喝止自己,極力召回殘餘的冷靜。

他必須冷靜,必須冷靜……

叮鈴。

一陣類似鑰匙相互撞擊的聲響忽地從門外傳來,震醒了正掙扎於回憶邊緣的宋雲飛。他挺直身軀,銳亮的眸光首先朝門口瞥去,確定杏無人影后才落向依然處於迷惘狀態的章懷箴。

她望着他,眼神朦朧、幽微,像還沉醉在某個最甜美的夢境,她低低地開口,「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清柔的嗓音輕輕送向他,「你知道嗎?自從遇到你,我就不再作夢了。」她喃喃,也許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說了什麼。

他更不懂了。心一牽,「什麼夢?」

「惡夢。」她啞聲道,唇角揚起一絲恬淡的笑。

自從遇見他后,她不再作夢了。

曾經糾纏她兩年的夢魘,在那一夜,在系著黃絲帶的老榕樹下,隨着他一雙湛幽瞳眸,淡淡消逸於無盡的黑暗中。

「我以為,你是上天派來救我的人--」

細微的嗓音蘊著淡淡迷惘、淡淡驚奇,卻有更深、更濃、更強烈的情感。

他聽了,心頭一震,悄然握拳,深呼吸好幾回才勉強捉回理智,「我看你現在才在作夢吧?女生就是這樣,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幻想,真讓人受不了!」

「嗄?」她一怔,走失的心神逐漸拉回。

「醒醒吧,花痴。」他故意拍拍她的臉頰,嘴角扯開一抹狂傲,「我知道你很迷戀我,但我們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眨眨眼,總算清明的神智終於抓住了他語中的諷刺,她眨貶眼,臉頰別白,「那你剛才為什麼……」為什麼碰她?為什麼親她?為什麼攪亂她心中一池春水?

「只是玩玩而已。」他滿不在乎地笑。

她胸口一冷。

「你還是認真點做數學吧!」他拾起鉛筆,重新塞回她手中,「要是你明天敢考不及格,讓我在莫大面前丟臉,就等著提頭來見我吧。」

「你--」她困難地問,「幫我複習,只是為了跟莫老師賭氣嗎?」

「不然你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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