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趙文卿住的不是什麽高級公寓,而是極為普通的三房組屋。兩間卧室和一個頗為敞亮的客廳,這種二加一的格局我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我和阿蘭合租的就是這種……

胸口彷彿又被猛抽一下,我咬着嘴唇把皮包甩進沙發,完成這個習慣性的動作後才又驀地想起這裏並非自己的地盤。

“還氣什麽?我已經帶你來了。”趙文卿鎖好門,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後。

我轉身看看他,留意到他一身被雨打濕的衣服。再看看自己,除了肩上的夾克,好像並不是很濕……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去?”他突然問。

“回去?”我把夾克扔給他,站在沒有任何多餘擺設的客廳中央。“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你打算住我這兒?”

“租你一個禮拜客房要多少錢?一百夠不夠?”

“你確定要……”

“我了解市價,若按月租五百來算撐死給你一百二十五。”

氣氛有點兒僵。

他兩臂環胸看進我雙眸,我也昂首挺胸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發出“嘖”的一聲。

“如果你出一百五我可以讓你包伙。”

“成交。”我拿起皮包轉身走進客房,隔着門板告訴他,“我累了,今晚別來吵我。”

趴在床上,我疲倦至極的閉上眼睛。體內的酒精終於發揮出應有的功效,我很快便沈沈睡去,墮入一個沒有夢的世界……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仍是趴在床上,連姿勢都沒變。陽光從窗口射進屋內,把床單和地板染出明亮的金色。

幾點了?我抬起手腕,集中了一下精神才讀出時間──七點四十五。

還好是禮拜六,不用上班……我打着呵欠坐起來,伸伸胳膊,轉轉脖子,捶捶腰板,最後“撲通”一聲跳下床,走到門邊……

“哇──你嚇人啊!?”我握著把手倒退半步,瞪着門外只穿了休閑褲而上半身打着赤膊的男人……還有他舉起的拳頭。“幹嗎?大清早就想打人?”

“原來你已經醒了。”趙文卿笑得十分從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早安,我只是想敲門而已。”

“哦……那你現在不用敲了。”我幾步衝過他身旁,突然有些遲疑。“衛生間在哪兒?”

“廚房隔壁。”

“謝了。”我逃也似的鑽進衛生間,靠着毛玻璃門長長吁了口氣。

說真的,雖然我很清醒,也明白這裏不是自己的公寓,但一大早就有穿着如此清涼的男人出現在眼前……衝擊還是很大的。

身後又傳來“扣扣”兩聲。

“牙刷就擱在洗手台上,壁櫥里有乾淨的毛巾。”

我伸手擰開水龍頭,讓“嘩嘩”的水聲代替回答。

鏡子裏的我,長及肩的頭髮只有些微散亂,上下兩件的粉藍色套裝上也沒什麽皺痕──這都要歸功於我良好的睡姿,若是換了阿蘭絕不可能如此……

哢!為什麽又想起那個傻丫頭?就算她再不懂得照顧自己……也已經不關我的事了。自有人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十年來照顧兩個人的習慣一下子變成只需打理自己……我看着鏡子,看着鏡子裏一身精明幹練彷彿從未嘗過失敗的都會女郎,自嘲般的笑在唇角蔓開。

算了,光替自己操心的日子也不錯。梳洗後吃點兒東西,再上街買些必需品,回來洗個澡,看財經新聞……我邊刷牙邊計劃,很快將時間排到晚上十點──看新聞,做健身操,洗澡,睡覺。而這些計劃內,並沒有打電話回公寓報平安。因為我不想,也沒這個必要。

走出衛生間,我第一眼看到廚房餐桌上飄著熱氣的咖啡,第二眼看到流理台前背對我的趙文卿。他聽到動靜,轉身把一盤吐司擱在桌上。

“趁熱吃。”扔下這三個字,他又轉過身去。

我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一片吐司聞了聞。

“我只吃全麥的。”

“這個就是。”他頭也不回的說。

“你在做什麽?”我有些好奇,把頭探了探卻什麽也看不到。

“做便當。”

“誰的?”

“我們的。”

“我們?”我愣住。“你是不是搞錯了?”

“沒搞錯,是你同意和我包夥。”他突然回頭沖我笑了笑。“我對包夥的定義就是這樣。”

“什麽這樣?”

“我吃什麽你就吃什麽。”他轉身坐下,將一個保鮮盒擺在我們中間。

這是……吐司全餐?開什麽玩笑!?

“別告訴我你想去野餐……不,我只是隨便說說!Ohno……”

他居然點頭……我端起咖啡一飲而盡,把一片吐司塞盡嘴裏大嚼特嚼。突然發覺他正審視般的盯着我。

“看什麽?我吃相很難看嗎?”

他笑着搖了搖頭。“你儘管吃,別客氣。”

“誰跟你客氣?再給我一杯咖啡。”我把空杯子推給他,又拿起一片吐司。

“別急,我們遲點兒出發也沒關係。”

“出發?去哪兒?”

“去野餐。”

“去野餐的是你!”

“是我們。”

“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我氣得差點兒拍桌子。“別再自以為是好不好?我知道怎麽計劃自己的時間,用不着你來替我安排!”

“你計劃好了?”他兩眼一眯,像是在盤算什麽。

雖然那個表情令我有些緊張,口頭上卻不能退縮。

“是的,我已經計劃好了!”

“很詳細?”

“當然!”

“沒有絲毫疏忽?”

“請相信我的專業能力!”

“我相信,但是……”他微微搖頭,發出惋惜的輕嘆。

“還有什麽可‘但是’的!?”

“計劃得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麽?”

我愣在當場,喉嚨像被魚骨卡住似的,一句話也答不出。

計劃得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麽?

通往山頂的路不只一條,此刻踩在我腳下的正是“最偏僻、最陡峭、最具挑戰性”的Rockath──其實這都是為了遊客的安全而誇大其詞。

所謂RockPath,真正的峭壁充其量不過十米,其餘大部分都是被落葉覆蓋的土徑,不但不難走,而且曬不到太陽──趙大顧問如是說。

“我很高興你最後改變心意。”

“因為有人幫你背行李?”我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將登山包調整到比較舒服的位置。“真是,爬個山也這麽麻煩……”

他不在意我的抱怨,反而“呵呵”笑了。

“我的T恤和長褲還好穿吧?”

見他停下,我低頭看看卷了兩折的褲腳和長過大腿的T恤下擺……

“還成……就是有點兒太肥了,還好現在流行HipHop……”

他忍住笑,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突然用挺認真的語氣說:“我倒覺得,跟那些套裝比起來,這身打扮更適合你。”

“你是在諷刺我嗎?”我撇撇嘴繼續朝前走。轉個彎,那堵傳說中的峭壁像突然從眼前冒出來似的。我仰起頭,沿着前人留下的攀緣痕迹看向最高處。

“怕不怕?”身後飛來一把聲音。

真是笑話……“不過十米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過了這一段,今後就是一馬平川。”

我突然覺得這句話有弦外之音,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已經手腳並用攀上最近的一塊岩石,動作十分熟練。

“你很專業嘛!別告訴我你常來……”

“我給登山愛好者俱樂部當過顧問,也是榮譽會員。”

“就是說我可以信得過你了?”我伸伸胳膊,跟着他踩過的位置向上攀。

爬到一多半的時候,我開始喘了。直上直下的十米遠比在馬路上走十米難得多,每攀一寸都需要力氣。抬高視線,我發現他已攀上岩頂,正低頭看着我。含笑的目光,像是傳達了某種訊息。

“喂,你……”

“要幫忙嗎?”他截斷我的話頭,卻沒有把手伸出來。

“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我邊爬邊回答,斷斷續續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狼狽,也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

攀住最後的石縫,我用力撐了幾次都不成功,只覺得肩上的背包像裝了鉛球一樣重。

“我拉你上來。”一隻大手遞到我頭頂上方。

我一動不動的盯着那隻手。“怎麽?突然大發慈悲,肯幫我了?”

“我從沒說過不幫你。”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干什麽!?喂──”

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我已被他猛的拽上岩頂。失去平衡的身體帶著慣性撲倒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不疼,因為他墊在我下面。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我想爬起來,卻沒能掙開他箍在我腰間的力量。“怦怦”直跳的胸口就這麽不留一絲空隙的貼在他身上……

“你嚇到我了!”我瞪着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又一次捕捉到隱藏在瞳孔里的笑意。“你是故意的!?”

“沒錯。”

“你──”

“我是故意的,但不是為了看你出洋相。”他輕輕撥開我垂到他臉上的髮絲。“該幫的時候幫,不該幫的時候不幫──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麽輕。估錯了力道,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還扯着我不放?!

“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你想喊什麽?”

“救命,非禮,色狼……隨你挑一個。”

“那我挑非禮好了。”

唇上突然被啄去一吻。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做,一時連罵人的話都想不到。可他卻沒事似的把玩起我的發稍。

“我非禮完了,你不喊麽?”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接着恍然般的“哦──”了一聲。“你不高興我選非禮?沒關係,我還可以選別的……”

說著,腰上那隻手不規矩的動起來……

“混蛋!”我閃電般出手,賞他一記漂亮的下勾拳,正中下巴。

妨礙我行動的力量瞬間消失,我慌忙爬起來倒退兩步。

天殺的,居然讓他偷襲成功了!?如果這就是他所謂的“驚喜”,那我寧可按部就班的活下去。

“你還想躺多久?裝死也得有個限度!”我遠遠瞪他一眼,忍下衝過去再賞他兩拳的衝動。

“如果裝死,我會把眼睛閉上。”他沖我一招手。“過來扶我一把。”

“你白痴啊?叫我過去我就過去!?”

“我腳扭傷了。”

“我才不上當!”

“剛才跌倒的時候。”

“騙人!”

“你可以檢查看看。”

“檢查就檢查!”

我認定他在誆我,幾步走過去將他的褲腿扯高……

“傷在哪兒啊?大騙子!”我瞪着他完好無損的腳踝。

“你搞錯邊了,傷的是左腳。”

“你還想裝到什麽時……”我驀地噤聲,出現在褲腿下的……如果他不是把麵包塞進襪子裏,那就是真的扭傷了。

“我沒騙你吧?”他居然還是一臉不痛不癢,彷彿在討論別人的事。

這家夥腦子有問題!我用麽指壓住腫大的部位悄悄用力,立刻換來他的呲牙咧嘴。

“這才是傷患該有的表情。”我白他一眼,從背包里找出紅花油和繃帶,都是他出發前就備好的,我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先見之明。

“你學過急救?”

“沒有。”我老實告訴他。“但基本常識還懂,不會讓你傷勢加重的。”

我幫他脫掉鞋襪,將藥油倒在傷處上再用手掌抹開。耳邊一聲沈重的鼻音令我的動作有剎那停頓。

雖然我知道自己沒用多少力氣,但對於腫成這樣的腳來說,我想他一定他很疼……自作自受,活該。

“該纏繃帶了。”我抬頭看他一眼,發現他剛才忍痛的表情已不知被藏到何處。真是個死要面子的家夥……

幾分鍾後,我手托下巴看着綁好的繃帶──那是個十分完美的蝴蝶結,大約兩寸長,用來包禮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可擺在腳踝的位置……實在有些可笑。

“我可以確定……你沒學過包紮。”

他邊說邊試著起身,我下意識伸手攙扶,沒想到他一半的重量就這麽順勢靠了過來。

“你現在倒有傷患的自覺……”我認命的充當起拐杖的角色,抬頭瞧了瞧前方望不到頭的山路。“顧問先生,請問距離最近的下山路還有多遠?”

“不就在我們身後麽?”他指了指我們剛剛攀上的峭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麽。”我不想繞圈子,也不打算在這種情形下吵架。

“我們腳下只有一條路。”他伸手攬過我這根拐杖,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前走。雖然我很不習慣這種前進方式,但又不能推開一個受傷的人……

“走到頭就是山頂?”我有些吃力的問。

“沒錯。”

“真的沒有捷徑下山?”

“為什麽要下山?”他笑起來。“都已經到了這裏,不去山頂會有遺憾的。”

“可是你的腳……”

“謝謝你的關心。”

“這……這沒什麽……”

我突然沒來由的拘謹起來。

山路還是原來的山路,落葉踩在腳下的“沙沙”聲也沒變。和先前不同的,除了肩上的重量,就是那始終不曾恢復正常的心跳。不曉得他會不會發現……

回想起來,我居然答應他一同來山上野餐……為什麽?就因為那句“生活里的驚喜”?因為我無法理直氣壯的反駁他?因為我篤信多年的原則在這個謎樣的男人面前變得不堪一擊?因為這場無形的較量中……輸的是我?

我輸了麽?還沒有吧?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麽東西讓我真正“驚喜”的(“驚嚇”不算)。

“到了。”

“嗯?”我驀地回神。

“別看我,看前面。”

順着他指的方向,視野豁然開朗,一大片草坪出現在山路盡頭,直鋪到碧藍的天際。

很美……真的很美……

來到草坪盡頭,不必低頭也可以俯瞰腳下的都市。那是種君臨天下的感覺……彷彿只要伸出雙臂,就能將整個世界納入懷抱……

“有沒有試過在這裏大叫?”

“沒有,但我現在想試試看。”我深深吸入一口有着陽光味道的空氣……“喂──我要賺到一百萬──總有一天──我會賺到一百萬的──我一定會的──一百萬──你等着我──”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喊‘一百萬’的。”他笑着拍拍我的肩。“祝你夢想成真。”

“謝謝。”我扭頭看他,撞上他的視線。“這次……是我輸了……”

山風吹起我的劉海,也蓋過了我的聲音。

“你說什麽?”

“沒什麽。”同樣的話,沒有說兩次的必要。

“坐下吧?”他聳聳肩將報紙鋪在草地上,拉着我一併坐下。“餓不餓?”

我一面點頭,一面把手伸到他眼前──

“吐司,要全麥的。”

“石頭、剪刀、布──我贏了!”

“你非要用這種方法決定誰先洗澡麽?”趙文卿兩腿伸直坐在沙發上,似笑非笑的瞧着我。

我拎起新買的浴袍,哼著歌走進浴室,趁拉門合攏前拋出一句──

“你不是說,生活應該多些驚喜嗎?”

舒舒服服的躺在浴缸里,我悄悄想像他啞口無言的模樣……忍不住的笑聲飄進空氣,和水面的白霧融為一體,漸漸充斥了浴室每一個角落。

沐浴露是我喜歡的薄荷香味,洗髮精也是。我吹開掬在掌心的泡沫,看着它們飛起……落下……折射出不一樣的光彩……

泡澡是種享受,也是門藝術……阿基米德不就是在泡澡時發現浮力定律的嗎?當然,我沒那麽偉大,充其量不過回顧一下昨天今天,然後天馬行空的想想明天會有什麽事發生──這便是我的習慣──防患於未然。

這是個好習慣──我十幾年來都如此堅信着──因為它讓我處變不驚,應對從容,更幫我得到眾人的認可和老闆的器重……

計劃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麽?

記憶緩緩倒流,回溯到我十二歲那年。生日前兩天,我把一張紙條塞進父親大衣口袋,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毛毛熊。也許,屬於驚喜的快樂就是從那時開始遠離我的……

“曹子鵑的人生規劃”……我一步一腳印的走了十年──升學,畢業,工作,升職,加薪……我學會了玩股票,學會了周旋於客戶之間,學會了一個社會人必備的洞察和精明……存摺上的數字故然離一百萬還遠,可增長速度尚且令人滿意。

可是……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麽。

我想,那份缺失的感受,就是驚喜吧?點醒我的人,是他。如果不曾遇見他……

門上突然響起“扣扣”聲。

不等他催促,我搶先喊道:“馬上就好!再給我五分鍾。”

見毛玻璃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形,我忍不住又喊:“趙文卿,你既然腳上有傷,就老實待着,別亂動!”

伸伸胳膊,我一撐浴缸從水中站起。

咦?這是怎麽了?白茫茫的浴室突然在我眼前傾斜……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大腦亦是一片空白……我搖晃着跨出浴缸,渾身虛軟的靠着牆壁滑坐在地板上。

瓷磚是冰涼的……我聽到“刷──”的一聲,浴室門開了,新鮮空氣湧進肺里,漸漸將我從昏迷邊緣拉回現實。

我的身體……離開地面,被溫而有力的氣息緊緊包圍……隱約還有些汗味兒。可是,這感覺只停留了一會兒,取而代之的是床墊的柔軟和被單的乾爽。

靜──

什麽動靜也沒有。

他……為什麽不走?難道要守在床邊等我醒來?那怎麽行!?

我知道自己是熱水泡太久又突然站起來,所以才大腦缺氧而暈倒。徘徊在清醒和昏迷之間的時候,我也清楚是誰抱起我。可我不能太快清醒,因為……暈倒後被看光是一回事,醒著卻是另一回事。

至少,如果現在睜眼看到他,不論他是什麽表情,我都不曉得該如何打招呼。平常心?若無其事的sayhello?抱歉,我還沒悟到那種境界。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躺着不動的關係,我居然有了睡意,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了。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不是很長的夢。

我夢見自己沿着一條筆直的路向前走,四周很黑,卻不是夜晚的黑,因為我看不到星星。黑暗中響起一個空洞的聲音──路的盡頭有一座宮殿,誰能走到那兒,誰就是宮殿的主人。身邊突然多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朝着同一個方向前進。我看到很多熟面孔──公司同事,生意夥伴,街坊鄰居,以前的同學……還有阿蘭。正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走在阿蘭旁邊的人突然拉起她的手。我立刻認出那張臉,是柱哥。他領著阿蘭走出人潮,離開大路,走進一幢不知何時出現的小木屋。燈火點亮的時候,我看到阿蘭幸福的笑。人們一雙雙離去,住進屬於他們的木屋,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我拚命的跑,越跑越快,大家都被我甩在身後,不見了。路依然很直,四周依然很黑,我突然覺得寒冷……路的盡頭有一座宮殿,誰能走到那兒,誰就是宮殿的主人……

“對,我是子鵑的朋友……”

誰在說話?

“她很好,過幾天就會回去……”

聲音很熟,也很近,和夢中那把空洞的聲音不同……趙文卿?我頓時清醒大半,悄悄豎起耳朵。

“放心,她只是一時無法調適……好,我會轉告她……再見。”

腳步移向門口,門似乎被輕輕帶上。又等了一會兒,我悄悄睜開眼睛,確定沒人後才裹着被單從床上坐起,四下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

為什麽他不送我回客房,而是把我搬進他自己房間?我睡了多久?他知不知道我已經醒了?剛才又是給誰打電話?

視線最後落在離床不遠的電腦桌上,電腦旁有一部電話。最後那個問題……想知道答案應該不難。我伸手抓過聽筒,輕輕按下“重撥”。

只響了兩下就接通了,我聽到一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喂?”

握著聽筒的手有些僵硬,我的嘴張了張,終於還是選擇沈默。

“喂……是不是子鵑啊?子鵑是你嗎?你說話好不好……”

我幾乎是用扔的把聽筒送回原位。

錯不了,是阿蘭。

為什麽是阿蘭?趙文卿……他背着我聯絡阿蘭,為什麽?他都對阿蘭說了些什麽?讓她來接我?還是……探聽我出走的原因?冷靜,冷靜下來……與其在這裏瞎猜,倒不如直接問他。

朝門口走了兩步,我突然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於是轉身走向衣櫃。沒想到會第二次借他的衣服穿……

打開櫃門,我輕輕撇嘴──畢竟是男人的衣櫃,講究實用,不像女人的衣櫃那般五顏六色。除了上下兩排襯衫長褲和外套,領帶和皮帶分門別類掛得整整齊齊,幾雙不同款式的皮鞋擺在底層,右邊有三格抽屜。

拉開第一格抽屜,我微微一愣,有些不自然的將抽屜推回原位。

拉開中間的抽屜,翻了翻,也沒我要找的衣服。

拉開最後一個抽屜……找到了。我立刻蹲下身,把疊成一摞的T恤一件件抖開。緊身的不行,顏色淺的不行,長度不夠的也不行……我提起抽屜底層僅剩的一件黑色T恤比了比,然後套在身上──下擺長到膝蓋,夠大,就這件了。

正想把亂七八糟的抽屜收拾好,我的目光突然掃到一樣東西,平躺在剛才那疊T恤的位置。

衣櫃裏怎麽會有牛皮紙信封?

好奇心驅使下,我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再翻到正面……這不是韓氏偵探社的信封麽?錯不了,地址和聯繫電話都印在上面,和我上回拿到的一樣。

他請韓偵探查什麽呢?又藏得這麽隱秘……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信封,資料抽出一半又塞了回去。

我不能看,因為我不能失去和他對等的立場。與其自己心虛,倒不如不看。

將信封擺回原位,我把剛才抖開的T恤一件件折好,照記憶中的順序疊放在信封上。剛把抽屜推上,房間門突然開了。趙文卿走進來,看到衣櫃前的我微微一愣,跟着露出他一貫的微笑。

“你醒了。”

“我醒了。”我點點頭,注意到他手裏的東西,好像……是我的浴袍。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從浴室來到床上的,我不自覺飄開視線,伸手拉高已經滑到肩頭的大圓領。他立刻注意到我的動作。

“你穿的是……”

“你的T恤,我隨便拿了一件。”看着他走到跟前,腳步沒什麽異狀,我微微皺眉。“你的腳沒事了?”

“換了繃帶,已經好很多了,不用擔心。”他的視線始終沒從我身上移開。

他在介意這件T恤嗎?還是別的……我退後半步,靠着櫃門仰起頭,等他發問。

“你在哪兒找到的,這件T恤?”

果然……看着他眼神里的變化,我不動聲色的說:“在抽屜里。”

“你翻過抽屜?那你有沒有看到什麽?”

“當然有。比如我發現……”我故意頓了頓。“你喜歡穿三角內褲,黑灰兩色偏多,你用的剃鬚水是英國進口,備用刀片快完了,最好儘快買新的,你的襯衫里幾乎沒有名牌,唯一一件西裝外套是黑色的,婚喪皆宜,還有……”

“可以了。”他哭笑不得的打斷我。“我又不是問你這些……”

“不然還有什麽?看到這些只因為我眼神好,我並沒有挖人私隱的嗜好。”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別總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真是……莫名其妙。”火氣來得突然,我把頭扭向一旁,眼不見為凈。

“生氣了?”他左手撐住櫃門,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尺以內。“這可不像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

聽到“救命恩人”四個字,我不禁挑高眉毛,兩手往懷裏一插。

“好啊,謝謝你把我從浴室里搬出來,救命恩人。哦,對了……還要謝謝你替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有你這麽熱心的房東我真榮幸。滿意了嗎?”

我沒錯過他眼底閃過的驚訝,也在那雙眼眸中捕捉到自己的倒影。那絲若有若無的寞落,是他的……還是我的?

“原來你早就醒了……”

我沒作聲,仍是看着他。

“你這種眼神好像在審犯人。”他輕輕搖頭。“你告訴我,這通電話……觸犯哪條法律了?如果你真的聽到我說什麽……”

“聽沒聽到不是關鍵!”我再也抑制不住話中的尖銳,大聲打斷他。“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這麽雞婆?你以為你在幫我嗎?我不回去,自有我不回去的理由,還輪不到你來淌這灘混水!”

“你在逃避。”

“我沒有。”

“你有。”

“你懂什麽!?我討厭你這種一切瞭然於胸的樣子!你不過是個外人,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你說我是外人?”他唇邊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盯着那個逐漸放大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他的企圖,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兩片灼熱的唇壓在我微張的口形上,不留一絲空隙。

我從沒承受過這種侵略,更不曾和任何男人有過如此相濡以沫的接觸。我拚命推他,捶打他,想趕走那種可怕的壓迫。唇上的力量減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放緩的,引導般的節奏。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停止了掙扎。當他的唇輕輕滑開,將一串碎吻印在我腮邊和頸項的時候,我才勉強從腦海的空白中捉回幾分清醒。

“你干什麽?為什麽突然吻我?”我不敢看他,莫名的慌亂還在胸口顫動。

“因為你說我是外人。我只是在提醒你……”他扳過我的頭,一眨不眨的盯着我。“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想想你是怎麽住進這間公寓的。”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無所謂,我只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也許你有離家出走的理由,可你會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在為你擔心?你認為你有理由這麽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非知道不可?”我咬着發腫的嘴唇,說出違心的話。

“別咬。”他的麽指輕輕擦過我的唇。“聰明人不會弄傷自己。”

“我是傻瓜還不行嗎!?”我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他,逃出這個令我窒息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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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期的愛情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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