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方初明,東方天際泛着青光。周梵天昨夜幾乎沒睡,腦中儘是一個芳姿亭亭少女的影像,這迫使他不得不開始思考一些問題。
他的心準備好接納另一個女子了嗎?
他有能力重新去面對另一個女子嗎?
那天他從陳家回來之後,一切就彷彿全平靜下來了,馮櫻兒非但不再冒冒失失地跑來這大呼小叫,他和陳玉雯的婚約似乎也自動解除了。照理說,事情發展到這地步,應該是最令他滿意的結局,畢竟,從今以後,他就不必再忍受馮櫻兒那個霸道丫頭三天兩頭對他惡言相向了,但為何他竟感到有些失落呢?
偌大的宅子裏,不再有突來的吼叫聲,更聽不到尖銳的咆哮聲,加上絹絹不時地問:“櫻姐姐怎麼不來家裏了,她是不是不喜歡絹絹了?”霎時間,他才驚覺馮櫻兒已在不知不覺中收買了他們父女的心。
他無力地靠向梧桐樹,那棵曾讓馮櫻兒跌得雙臂脫臼的梧桐樹,環顧後院,那些事都還歷歷在目,而現在這一切都已成往事。
還有那個蝕人心魂的吻啊!
那純粹只是個意外,但卻叫他念念不忘,無法忽略。
“你叫什麼名字?”玉雯好奇地望着絹絹,心中直揣想將來她和秦劍賓的女兒會不會也這麼可愛。
“周絹絹。”
好奇怪呀!櫻姐姐難道不住這嗎?她記得她曾聽櫻姐姐說她住在城東陳家,會不會櫻姐姐住的陳家不是這個陳家?可是,他們好像又認識爹,爹認識他們嗎?
“真想不到梵天的女兒這麼大了,如果早些知道,我一定要他帶這個漂亮的小姑娘來給我看看。”陳更生高興得合不攏嘴,因為他在絹絹身上看到年幼時的玉雯。如今女大不中留,他也覺悟了,沒錯!是該幫她找門她合意的親事,否則誤了她的終生,自己也會不好過。
絹絹好着急,深怕自己找錯地方了,她不安地東張西望,只希望櫻姐姐快點出現。
“怎麼了呀?”杏娘眼尖,看出絹絹的焦躁。
“櫻姐姐真的住這兒嗎?”
“是啊!你不用擔心,她會回來的。”陳玉雯安撫她。
“可是,可是爹不知道我出來,芳兒也不知道,他們會着急的。”絹絹突然急得快哭了。
原來,她只是想來看一下櫻姐姐,告訴她絹絹好想她,但是,櫻姐姐卻不在。她想也許可以等一下,因為這個自稱韓奶奶的人說她認識爹,可是,她已經等好久了,櫻姐姐還是沒回來,她不能再等了。
“絹絹啊!你不用着急,韓爺爺已派人上你家通報了,你爹會知道你在這兒的。”杏娘低頭向絹絹解釋。
“我——”
“現在差不多是午膳的時間了,絹絹,你餓不餓?我們一起去用膳吧!”陳更生從妻子手中接過絹絹,笑着問。
絹絹想起自己從起來到現在什麼東西也沒吃,難為情地點點頭。
“那還等什麼,走吧!”杏娘拍拍手。
說著說著,一行人便向梅院去了。
馮櫻兒很少感到如此心神不安,但此刻她敢發誓自己真的急得快撞牆了。絹絹究竟上哪兒去了呢?城裏都快被她和周梵天找翻了,也問過守城門的官小爺,就是沒有人見到絹絹。
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能去哪裏呢?
她悄悄瞄了眼前的周梵天,感到有些心疼。他寬闊的雙肩因恐懼而緊縮,腳步看似穩定,卻有掩藏不住的凌亂。
絹絹的失蹤,破除了他平日偽裝的冷酷,也讓馮櫻兒了解原來他是個感情這麼強烈的男人。當時鄔麗君背叛他,必定對他造成非常大的傷害,他才會把女人當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
今日看到他尋找女兒的模樣之後,馮櫻兒對他過往的冷眼相待已不再憤怒,進而能夠諒解。反倒是她從前的尖牙利嘴,霎時變得苛刻而無禮。她不禁覺得自己是個超級小心眼的壞蛋,光會罵人卻不懂得自省。
周梵天倏地停下腳步。讓失神的馮櫻兒一股腦兒地跌向他。他猛地回頭,握住她的手。
“怎麼了,你看到絹絹了嗎?”她睜大眼,滿臉興奮。
“我想到一件事。”周梵天眼中閃過一絲希望。
“什麼事?”
“我記得絹絹曾說過去陳家找你!難道她真的跑去陳家?”
“會嗎?絹絹這麼小,她怎麼可能會獨自一個人走過整個城?再說她也不知道陳家在哪,她如何找我呢?”馮櫻兒皺眉,不太相信。
“別忘了絹絹可是個固執的小孩,她想做的,沒人勸得動她。”周梵天還算了解自己的女兒。
“說得是。”馮櫻兒對他的話頗為贊同。“那我們快別磨蹭了,說不定絹絹現在正在大廳里玩呢!”
兩人打定主意之後,沒有半點遲疑,期待地相視一眼,便往陳家的方向趕去。
一到陳家,馮櫻兒迫不急待嚷嚷了起來:“快開門、快開門。”邊說還邊用力叩獅環。
方從梅院回來,肚子猶飽脹脹的絹絹端坐在大廳里,突然豎起耳朵,因為她好像聽到了什麼。
“快點開門呀!”一陣如獅吼般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啊!是櫻姐姐!櫻姐姐回來了呀!韓奶奶,櫻姐姐回來了,我們快。”
吃飽后的絹絹對陳家人已不再陌生,甚至還有些喜歡了呢!因為在她小小的眼眸中;實在看不出他們像壞人的地方,除了有點討厭他們老是把她抱得緊緊之外,絹絹倒是很樂意和他們在一起。
她牽起杏娘的手,箭也似的衝出大廳,差點把有些年紀的杏娘給折騰死了。
“聽不懂呀!快點開——”馮櫻兒忍不住舉起左腳就想往門上踢,這群笨蛋,全死光了啊!怎麼都不來開門。
“櫻姐姐。”杏娘拉開大門之後,絹絹連想都沒想,就像一隻小羊般全力向馮櫻兒身上撞去。
結果馮櫻兒根本來不及站穩,“碰”一聲直接向後倒,如果沒有周梵天在她身後接着,她現在肯定是四腳朝天了。但絹絹對她所造成的“災害”似乎渾然未覺,她只是緊緊抱着馮櫻兒雙腿,傷心說道:“櫻姐姐,絹絹好想你,好想你喔!櫻姐姐是不是不喜歡絹絹了?怎麼不來和絹絹玩?”
“沒錯!我不喜歡你了,因為你實在太不乖了。為什麼你想出門沒告訴你爹或者芳兒,就一個人自己跑出來?你害大家快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這對你爹來說有多可怕,你可能迷路,可能被壞人捉去,可能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家,萬一這些事真的發生了,你爹怎麼受得了?”馮櫻兒便咽着說道。
最初,她只不過想凶一下絹絹,嚇嚇她,讓她牢牢記住這次的教訓,永遠不再犯,但說著說著,她就是不能剋制自己想起方才周梵天着急心慌的模樣,及自己渴望儘快找到她的心情。如果真的發生不幸,她也會受不了的。
“我以為只要一下子就會回去了。”絹絹抬起小臉,眼淚汪汪地瞅着馮櫻兒看。
“以後別再這樣做了,你嚇死櫻姐姐了,你知不知道?”馮櫻兒忍不住濕了眼眶,一把抱起絹絹,將她緊緊擁在懷裏。
“不會,絹絹不敢了!櫻姐姐不要討厭絹絹好不好?”絹絹吸着鼻子急急保證與哀求。
“不討厭,櫻姐姐一點兒也不討厭絹絹,只要絹絹乖,永遠都是櫻姐姐的寶貝。”
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周梵天,靜靜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的淚人兒,心中湧現滿腹的柔情。此刻,他幾乎沒有疑慮了,他的確有能力再接受另一個女人,更幸運的,他也找到了那個真正合適他,也合適絹絹的女人。她的真、她的善良都深深打動他的心,他根本不必擔心再受一次傷,因為他明白,她不會辜負他的,頂多氣氣他而已。
調高目光,他感激地望向杏娘。杏娘早因感動而哭腫雙眼,
她提起手絹揩揩鼻子,同時看向周梵天,給他一個“都過去了”的微笑。
忽然一個聲音不耐煩地響起,只見陳玉雯一手揮着小扇,一手提着裙擺,搖搖晃晃向他們奔來。“娘,怎麼那麼久,是誰來了?”
馮櫻兒見到陳玉雯走路的蠢樣,忍不住“噗”地一聲大笑起來,她胡亂地為自己及絹絹擦乾眼淚,然後放下絹絹開口道:“哎呀!大伙兒還桿在這兒丟人現眼做什麼?快點進去,別讓大街上的人看笑話了。”
經過一場莫名的虛驚,周梵天大大鬆了口氣,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也放下了。他殷切謝過陳家之後,表示必須回府里一趟,
告訴家丁奴僕絹絹無恙的消息。雖然陳更生提議由家中派人過去通報,但還是被周梵天拒絕了,因為他此刻實在有太多的思緒要理清,太多的感情要確定。他需要獨自一人稍微靜一靜,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是請她擔當絹絹的保姆,或是乾脆——
娶了她!
臨走前,絹絹來到周梵天面前,仰着頭,輕聲問:“爹,韓奶奶。說要帶我上香雲寺許願,我可不可以去?我從來都沒去過,好想去哦!我一定會乖乖的,不亂跑,聽韓奶奶的話。”
周梵天在確定似的看看杏娘,希望她不覺麻煩。而杏娘只是淡淡一笑,點點頭,便拉過絹絹,笑說:“你爹答應了,我們等會兒就出發。”
“你一定聽話,不亂跑喔!’調梵天囑咐。
“拜託,你這個男人就非得這麼婆婆媽媽的嗎?她方才不都保證過了,你還緊張個什麼勁?”馮櫻兒對多話的男人最唾棄,像秦劍賓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之一。
周梵天沒有發怒,他意有所指地回看她一眼,心中陶然暗想,如果自己真要娶了她,恐怕得好好教她一些“三從四德”免得將來她變得無法無天,他想管教一番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那我先告辭了。”他微微欠着身以表尊重。
“別忘了晚上過來,我們等你。”陳更生為了宣佈一些事,特別要大伙兒一起進用晚膳,包括秦劍賓、周梵天都在受益之列。他們並不明白陳更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但也樂得如此,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呀!
“我會。”
周梵天離去之後,沒多久杏娘也帶着絹絹同陳更生上香雲寺去了。
在一陣痛苦的忍耐之後,陳玉雯終於狠狠地發作:“說我剛剛究竟哪裏不對了?你一定要笑到讓大家猛盯着我看,彷彿我臉上長了麻子還是什麼的。”
“你說在前院的時候啊?”馮櫻兒想了想,又無法抑制地大笑起來。
“還笑!”陳玉雯拿高小扇,用力敲了馮櫻兒一記。
“喔!你做啥?”馮櫻兒撫着頭尖叫。
“誰教你笑個不停。我告訴你,這事你如果讓劍賓知道,我會宰了你。”
“我吃飽撐着呀!最好哪天讓他親眼目睹你那‘笨鵝’模樣,那可比我講的還生動呢!”
“你——”陳玉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別在那你呀、我的呀!姑娘我今天為了找絹絹那小魔頭,耗費了不少體力,現在急需好好歇息會兒,如果沒事,我要回房了。你別來擾人清夢啊!”
“你給我站住!”
陳玉雯的吼聲把馮櫻兒震了一下。天啊!玉雯什麼時候改行當母老虎啦?
她走回原來坐的椅子,搖頭晃腦地盯着陳玉雯看,那專註的表情,好似在檢查玉雯是不是瘋了。
“別看了,我問你一件事。”
“又有啥事啦?”馮櫻兒坐回椅上,確定陳玉雯沒事。
“你是不是愛上周梵天了呀?”
什麼?愛上周梵天?馮櫻兒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愛上周梵天?天啊!她怎麼可能愛上周梵天?就憑那條冷血的蠢蛇,他想得到她馮櫻兒的青睞,還早呢!
“我愛上那條蠢蛇?你腦子壞了嗎?”她拚命否認,但心底卻有個小小的聲音響起:別忘了,當他意外吻上你的時候,你一點也沒有抗拒喔!還有他為你療傷時,你不也對他的溫柔有些心暖。這不是愛,莫非是恨?
“別騙人了,你真該看看你自己的臉,絲毫沒有厭惡的表情,所以你絕對不討厭周梵天,可是,你究竟有沒有愛上他呢?”陳玉雯不死心;努力逼問。
“喂,我愛上周梵天又怎樣?沒愛上周梵天又怎樣?我不會搶你的秦劍賓啦!”馮櫻兒被陳玉雯一逼,開始有點掩飾不了內心真正的想法。沒錯!她是真的愈來愈受周梵天吸引,但,那就是愛嗎?
“我相信你也沒那個膽,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對周梵天的感覺,所以,我現在以小姐的身份命令你,快告訴我真相。”
“你以為只有你是‘小姐’呀!對不起,我現在也是了,你休想命令我。”馮櫻兒能閃即問。
“我要告訴娘你濫用權力!”
“喲!我怕死了。”馮櫻兒怪裏怪氣亂叫:“你盡量去打小報告,我才不吃你這套。”
“真的?不後悔?”陳玉雯突然想起一招,而且是能使櫻兒毫不保留,全盤托出的一招。“那我晚上用膳時,就當著眾人面前問問周梵天,看他怎麼說。”
沒想到馮櫻兒居然抵死不從,嘴巴硬得像死鴨子一樣,不說就是不說。“如果周梵天說的話能信,你和秦劍賓的好事哪會一拖再拖,直到我挺身向老爺說明真相才獲得一些進展?再說,周梵天不習慣在眾人面前講自己的事,他會臉紅、害羞、說不出話來,你忍心讓他丟這種臉嗎?”馮櫻兒胡講一通,只求快快結束陳玉雯討厭的通問。
“我是不忍心啊!所以才叫你自個兒講給我聽,誰知道你不領情,還要怪我多事。真虧我倆情同姐妹,每當我有什麼心事都第一個告訴你;可是你有心事卻一丁點兒都不對我說,難道你怕我會搶了你的什麼?”陳玉雯施以苦肉計。
而馮櫻兒被說成如此,霎時間罪惡感頗重,平時的那股刁蠻勁兒,也不知在何時消失無蹤。她煩惱地咬咬下唇,對於該不該告訴陳玉雯真相猶豫極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對別人提起的。”陳玉雯拍胸脯保證。
馮櫻兒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指,在考慮了好一會兒后,終於在罪惡感的壓迫下,說出她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