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天中午,駕駛尾掛機艇的那個中情局幹員送來全套的新衣物。他向強恩報告說,龍陸義的手下昨天在馬賽到處打聽搜查,但今天似乎都撤走了,只剩下幾個人持續監視着機場。
傍晚時,穿上牛仔褲、圓領衫和跑鞋的莉玫在甲板上眺望着擁擠的海灘,和海灘後面的城市。「真希望我們能上岸逛逛。」她渴望地說。
強恩用無線電通知說他們要上岸。由於人手不足,所以他只要一個幹員跟着他們,其餘的人繼續監控遊艇。
莉玫知道強恩是想討好她才同意冒險上岸觀光,沒有發現陸義的手下並不表示他們不在城裏。但強恩的生活原本就充滿風險,她最近的生活也是。但她選擇的生活就是這樣。
他把手槍塞在背後腰帶里,然後穿上薄外套。而她則把手槍放進在艙房裏找到的一個草編大提袋裏。
他們乘遊艇本身附載的小汽艇上岸。他們混在遊客中閑逛,在露天咖啡廳喝了杯咖啡。她在一家小店看中一條天藍色的長絲巾,想要購買時才發現身上沒錢。「我破產了。」她告訴強恩,笑着拉他走出小店。
他回頭望向小店。「我去替妳買下那條絲巾。」
「我不要你買給我,我要你弄些錢來給我。」
「彎扭。」他甩開她的手,回到店裏。
她在行人路等他。片刻后,他回到她身邊,把薄紙包好的絲巾放進她的大提袋,親一下她的鼻子。「絲巾送給妳。明天我們就可以拿到更多的行動費。」
「謝謝。」隔着強恩的肩膀,她瞥見一個男子在看他們。那個男子迅速轉身走進一家商店。「知不知道跟着我們的局裏人長什麼樣子?」她若有所思地問。
「我在我們離開小汽艇時看到他,卡其色的褲子,白襯衫。」
「有個穿黑褲子、白襯衫、棕褐色外套的男人在看我們。他看到我在看他時就轉身走進一家商店。」
強恩立刻採取行動,鎮定地摟住她的腰,帶她走進最近的一家商店。一進入店裏,他們就直奔後門,出了後門,來到一條陰暗的碎石小巷。他往右轉,他們走向那個身分不明男子進入的商店。
如果那個男子跟蹤他們進入商店和走出後門,他會本能地往左轉,選擇跟他來時相反的方向。如果他們能在他發現身分曝光追來前離開巷子,他們就可以甩掉他。
他們幾乎成功了。他們在離巷口還有兩家店遠時,那個男子衝進巷子裏。女店主跟在他後面大叫抗議他們把她的店當快捷方式。那個男人從外套下拔出手槍,女店主尖叫着跑回她的店裏。
強恩把莉玫推進內縮的門口,自己則撲往反方向,落地時一邊翻滾一邊拔槍。第一槍鏗地一聲射中牆邊的金屬垃圾桶。第二槍是強恩開的,但那個男子立刻躲回店裏。
「快跑!」強恩說,朝商店的後門口又開了一槍。「我來牽制他。」
正往提袋裏掏槍的莉玫在聽到他的命令時拔腿就跑,知道任何遲疑都會拖累他。在她前方的巷口,人們尖叫着四處逃竄,尋求掩護。
她一出巷口就把背貼着牆壁,小心地探頭往巷子裏瞧。強恩一邊開槍一邊後退,快到巷口時轉身抓起她的手腕就跑。他們沿着街道奔跑,閃躲着迷惑驚惶的行人。
「我們要跑向小汽艇嗎?」她邊跑邊間。
「甩掉他們再說,我不希望小汽艇被認出來。」
她一邊跑,一邊拉下肩上的大提袋,伸手往裏面掏她的槍。
「妳在做什麼?」他說,回頭看了一眼。「右邊。」
她往右轉。「把手槍換到好拿的地方。」她把手槍插在背後的褲腰裏,拉下上衣下擺遮住它。
叫喊聲從他們背後傳來。不幸的是,街道上仍然擠滿遊客。他們躲躲閃閃的奔跑引來遊客的轉頭側目,追兵只需要往人群騷動處追就能跟上他們。
「左邊。」強恩說,他們步伐一致地左轉。「右邊。」他們接着往右轉。如果能使人們往不同的方向張望,也許可以暫時混淆追兵的視聽,他們也許就能趁隙逃脫。
他們跑進一條陰暗的小巷,狹窄的巷道使他們不得不一前一後地魚貫前進。前方的明亮街道有無數人影晃動。
強恩一出巷口就被人撞倒在地。莉玫起初以為是意外,但隨即就有兩隻手臂從背後抱住她。她不假思索地用手肘狠狠撞向背後那個人的腹部,那個人痛得大叫;她趁他鬆手之際掙脫,轉身就用手指往他眼睛旁邊的小窩戳去。雖然她戳的角度不是很准,但那個人還是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動、嘔吐。
強恩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跑。她回頭看到攻擊她的那個人躺在地上靜止不動。撞倒強恩的那個人半坐半躺地靠在牆上,同樣是一動也不動。
「別看。」強恩繼續拖着她往前飛奔。「趕快跑。」
她感到胃中一陣翻攪。「我不是有意——」
「他卻是。」他簡短地說。
他們轉進另一條街道,發現他們置身在城中街道盤根錯節的地區。前方的路口冒出三個手持武器的男子。其中一人發現他們,大叫着追過來。強恩拉着她衝進最近的岔路。
「他們有多少人?」她喘息着問。
「很多。」他聽來很不高興。他兜來轉去地往那三個人剛才所在的路口跑,希望能繞到他們後面。他們跑到一條狹窄的街道,路邊有許多老婦人在家門口賣雜貨。他們經過時,一個老婦人看到強恩手中的槍而尖聲叫喊。他們往左一個急轉,結果進了一條死巷。莉玫轉身就要往回跑,但強恩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去。
她也聽出來了。他們後方的街道慢慢地安靜下來,老婦人紛紛收拾東西躲回家裏。人車聲從遠方傳來,但這裏沒有人車經過。
陸義出現在巷口,唇邊掛着微微的笑意,手裏握着一把大型手槍。陸義緩緩地走進巷內,他的手槍瞄準着莉玫的頭部。
強恩立刻以直角方向離開她身邊。但陸義的手槍沒有轉向他,而是繼續瞄準着莉玫。「別動。」陸義說,強恩停下來。
「兩位,你們離開時沒有說再見。」陸義的語調輕快,但眼神冰冷。
「再見。」強恩面無表情地說。投鼠忌器的他不敢輕舉妄動。
「把槍丟掉。」陸義對強恩說。強恩鬆手,讓槍掉落地面。「你辜負了我的殷勤款待。要不是被警衛撞見,你的詭計就會得逞,我永遠不會知道你進入過我的計算機。你進入過,對不對?否則你不會在那時就離開我的辦公室,你還會在裏面努力。」
強恩聳聳肩。現在否認已沒有意義。「我得到我要的東西。我複製所有的檔案,你知道的我也都知道。」
「目的何在?勒索嗎?還是你想獨佔那種新型炸藥?」
回答陸義問話的是譚子。莉玫看出強恩的臉起了微妙的變化,他的眼神變得冷酷無情。「擁有那種炸藥的人可以在短時間內發大財,而且我需要它。」
「你需要多少就可以買到多少。」
「然後讓你賺大錢。」
「原來是這麼回事?只是為了錢?」
「向來如此。」
「那麼她呢?」陸義朝莉玫的方向點點頭。「我猜她是你的同夥?」
「我向來單獨行動。」
「那麼她是?」
「她跟這件事無關,放她走。」
陸義在轉瞬間把槍口從莉玫轉向強恩,手指已經扣在扳機上。「別把我當傻瓜。」他低聲說。
莉玫把右手伸到背後握住插在腰際的手槍。陸義從眼角瞥見她的動作而開始轉身,但她已經拔出手槍瞄準他的眉心。
「也許那些問題應該問我才對。」她努力模仿麥強恩的語氣說。「把槍丟掉。」
「恐怕不行。」陸義說,仍然用槍指着強恩。「妳願意拿情人的性命冒險嗎?他就不願意拿妳的性命冒險。」
她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過去跟他站在一起。」
兩個男人都呆住了。強恩好象停止了呼吸,臉色變得慘白。陸義吃驚地瞪着她,接着開始放聲苦笑。莉玫的目光不敢離開陸義,但她差點被自己冒的風險嚇壞了。強恩寧願殺死妻子,也不願她出賣兩個卧底間諜。現在他又遭到情人的出賣,這種打擊就連自制力驚人的他也會受不了。他的反應非常重要,不夠逼真就無法取信於陸義。
「我向你道歉,譚先生。」陸義對強恩說。「看來我們兩個都被利用了。」
「抱歉,親愛的。」她朝強恩露出虛情假意的微笑。「磁盤片在我的手上。你昨晚睡着時,我把它沒收充公了。」他知道那是謊話。昨晚除了上廁所外,她根本沒下過床。再者,取得磁盤片也毫無意義,因為裏面的資料早已傳回中情局總部。
莉玫把視線轉向陸義,使他的注意力繼續放在她身上。「我可以自我介紹,但最好還是不要。我有個提議,陸義,這個提議會使我們雙方都受惠。」
「在哪方面?」
她再度微笑。「中情局很有興趣跟你達成一個協議,我們不想使你失業。你對我們會非常有用,反之亦然。你有辦法取得許多非常有意思的情報,我們願意付給你優厚的酬勞。」
「其它國家的政府也願意。」他說,眼神依然冰冷。
莉玫在看着陸義的同時也看着強恩,懇求他不要破壞她的計劃。「但不會比我們優厚,何況我們在酬勞以外還有紅利。」
「什麼紅利?」
「一顆心臟。」
她的輕聲細語帶來一片死寂。強恩嚇了一跳,但按兵不動。陸義的臉孔在憎恨中扭曲。「妳怎麼可以用我女兒的性命做為談判的籌碼?」他輕聲說。
「我在此提供的是美國政府替她找到一顆心臟的服務,那是你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的服務。雖然一顆新的心臟可能也救不了她的命,但至少她會有機會撐到其它的新療法出現。」
他猶豫不決,身為一個父親的痛苦掙扎都寫在臉上。「成交。」他沙啞地說,沒有討價還價。他對蘿菱的愛是發自真心和沒有條件的,只要能救她,他不惜出賣靈魂給魔鬼。相較之下,跟中情局合作根本算不了什麼。他垂下武器,朝強恩的方向點點頭。「那麼他呢?」
「譚先生?」莉玫聳聳肩,把槍口放低,她知道這樣做很危險,但為了使這個協議行得通,她不得不冒這個險。「他……算是紅利吧。他對任務的協助是我始料未及,但既然他在那裏,又是箇中好手,我就讓他代勞了。」她必須替強恩掩飾,莉玫心想,不能讓陸義對譚約瑟的身分起疑。
強恩彎腰拾起他的手槍,莉玫看不透他的表情。他仍然臉色慘白,眼神冷酷。他開始朝陸義走去。
「譚子!」她厲聲斥喝,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把她的注意力引向右方。
陸義的兩個手下出現在巷口。他們的目光立刻鎖定強恩,因為他是他們追殺的首要目標。他們看到他手裏的槍,看到他朝陸義移動。莉玫立刻看出即將發生什麼事,她看到他們的武器對準他。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陸義身上,一時之間無法像平常那樣迅速反應。
她沒有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充滿憤怒和恐懼的沙啞叫喊,她不知道自己在移動,沒有感覺到她握槍的手開始舉起。她只聽到自己沉重緩慢的心跳,她只知道她不能讓歷史重演。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強恩送命,她不能。
一聲遙遠的怒吼,一陣青煙瀰漫,火藥味撲鼻而來,她手中的槍不停射擊。一股強大的力量擊中她,把她撞倒在地上。她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但兩腿不聽使喚。她再度開槍。
有別人在射擊,她心想。有一聲比較低沉的怒吼……有嗎?強恩。對,強恩在射擊。太好了,他還活着……
天色好象忽然暗了下來,她無法確定。許多混亂的聲音漸漸地連貫成可以被理解的話語。有人在拉扯她,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痛過,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他媽的不要在我眼前死去。」強恩邊吼邊撕她的衣服。「聽到沒有?他媽的不要在我眼前死去。」
強恩很少說粗話,她心想,努力跟疼痛搏鬥着。他一定非常激動。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受傷了。她現在想起來了,有東西擊中了她。
子彈。她中彈了。原來這就是中彈的感覺,比她想像中難過多了。
「不要死。」強恩咆哮着用力壓住她的身側。
她舔舔嘴唇,勉強說道:「也許不會,只要你趕快求救。」
他猛然轉頭望向她。他的眼中充滿震驚,他的臉色蒼白憔悴。「撐下去,」他嗄聲道。「我會把血止住。」他望向她身後,表情兇狠起來。「你最好動用你所有的影響力,把歐洲最高明的醫生都找來,龍陸義。」他用粗嗄低沉的聲調說。「如果她死了,我會把你碎屍萬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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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周后美國華府
莉玫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向病房裏僅有的那張椅子。她討厭躺在床上,坐在椅子裏使她覺得比較不像病人。她明天就要出院回家休養。溫法藍來探病時告訴她,已經安排了人在家幫她的忙,直到她完全康復。
過去三個星期對她來說幾乎是一片空白。她隱約記得置身在法國某家醫院的加護病房。陸義好象在那裏,好象還握着她的手。後來她被飛機從法國載回美國,然後就送進了華府的這家醫院。但這些都是護士告訴她的,她只記得自己在法國睡着,在美國醒來。
她最後一次看到強恩是她躺在法國那條死巷裏時。他必須消失,無論是身為譚約瑟或麥強恩,他都不能逗留。她也沒有向溫法藍打聽他。強恩要出現就會出現,否則問再多也是白問。
病房裏只亮着一盞小燈。她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陶醉在收音機傳出的柔和樂聲中。她沒有聽到不尋常的聲響,也沒有感覺到房門打開時的穿堂風,但她慢慢地意識到強恩的存在。她睜開眼睛,露出笑容,一點也不意外他就站在房間另一頭的陰影里。
「終於出現了。」她說,朝他伸出手。
他安靜無聲地走向她,目光饑渴地在她身上流連。發覺她瘦了一大圈時,他的眸光因心疼而黯淡。他托起她的臉蛋,拇指輕撫過她蒼白的臉頰,在她唇上印下溫柔的吻。她把手放在他的頸背上,他的溫暖令她心安。
「我沒辦法再保持距離。」他嗄聲道。「法藍不斷告知我妳的情況,但我……那跟身在這裏不一樣。」
「我了解。」她撫平他蹙攏的眉頭。
「妳明天出院時,我會在妳家等妳。」
「但是家裏會有別人——」
「我知道。我就是那個別人。」他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太好了,你可以扶我到處走動。這裏的物理治療師連路都不肯讓我多走幾步。」
「如果妳以為我會讓妳做吃飯睡覺以外的事,那妳就大錯特錯了。肝臟破裂不是一、兩天就能復原的。」
她還損失了部分的脾臟,子彈還打碎了兩根肋骨。但強恩還活着,這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是她吸引他們的注意,他就會在她面前中彈倒地。
「你當時要做什麼?」她朝他皺眉,終於能問恢復意識以來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要那樣逼近陸義?」
「那個混蛋用槍指着妳的頭,」他回答。「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要跟妳有關,我經常失去自製。」
「這種事不能一直發生。」
「我儘力就是。」他用自我挖苦的語氣說。
「我跟陸義的協議——我還沒有跟溫先生談過。陸義販賣軍火都是為了賺錢照顧他的女兒。協議有效嗎?你們能替她找到一顆心臟嗎?」
「正在努力,但機會不大。」他嘆口氣。「如果我們替她找到一顆心臟,那就表示某個地方有個比較健康的兒童失去了活命的機會。」
「但有了陸義能夠提供的情報,就會有許多其它的性命能夠得救。」
她用手撐着椅子扶手,緩緩地站起來。強恩憂心忡忡地跟着站起來,伸出雙手準備接住她,好象她是剛學走路的幼兒。她朝他例嘴而笑。「我沒有那麼脆弱。」
「我覺得有。」他說,臉上閃過一抹記憶中的驚駭。「不準妳再逞英雄,聽到沒有?」
「英雄留給你去逞,對嗎?」
他深吸口氣。「對。」
「我做不到。」她用手臂環住他的腰,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英雄快要絕跡了。當妳找到一個英雄時,妳就得好好照顧他。」她是多麼的幸運,莉玫心想,愛上像達勒和強恩那樣的兩個男人,而且被他們所愛。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她的背,以免不小心弄痛了她。「與我心有戚戚焉。」
她陶醉在他的撫摸里,忘了他們剛才在講什麼。「什麼?」
「當你找到一個女中豪傑時,你就得好好照顧她。」他托起她的下巴。「夥伴嗎?」
她的臉上緩緩地綻開歡喜的笑容。「夥伴。」她說,他們握手為定。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