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是吃完那頓泰國餐才返回幼稚園的。

我不是善於無理取鬧的人,言語上的發泄也只是一時。默默的剝着蟹殼,我想起一些零散的過往。

的確是不一樣了。過去,我只會任性的黏在他身旁,依賴着他對我的好,卻從未想過那是種什麼樣的感情。現在,當我確定自己愛他后,卻發覺對面的男人已經走得太遠……

記得自己曾說——“沒有你我一樣會長大”——真是一句妄言。

他見過我沒見過的世界,走過我沒走過的路。真正獨自生活下來的,是他,不是我。我長大了么?有資格留在他身旁么?現在的我,能否跟上他的腳步?會不會成為他的累贅?他又是如何看我的呢?

一頓飯,就在我反反覆復的自問與自嘲中吃完了。

他陪我走回幼稚園,卻沒有牽我的手。一路上又說了些旅途中發生的趣事和糗事。比如在荷蘭騎腳踏車撞翻了鄰居的花盆,在船上做雜工因為語言不通和船客雞同鴨講,攀上船舷拍照卻險些掉進海里……臨別時,他吻了我的臉頰(是歐洲人的禮節嗎?),答應我會再聯絡,最後給了我一張名片。

呵,名片……曾幾何時我也需要他的名片了?名片背面那串手寫的地址和數字倒讓我稍稍覺得安慰。畢竟我還得到這麼點兒特別待遇……

走進庭院,很不幸的和正在撥弄花草的園長撞個正着。

“范老師,你的圍裙怎麼了?”園長扶着老花鏡,視線落在我身上某一處。

我低頭一看,發現白圍裙上沾了幾滴紅紅的醬汁,非常刺眼。一定是吃得太不專心才會這樣……生平第一次翹班的證據。

“我立刻去洗乾淨……”

“范老師——”園長突然叫住我。“出去見朋友了?”

“……是的。”

“私事?”

“很抱歉,下次不會了。”

園長笑了。“我不是在責備你,范老師。下午沒課了吧?有時間的話來我辦公室坐坐?”

“哦,當然可以。”我答道。

一刻鐘后,我來到園長辦公室門外。門開着,園長也是剛回來,正在擦老花鏡。

“茶還是咖啡?”園長問。

“茶……我自己來吧?”

“范老師覺得我已經老到連這點事都做不了了么?”

“當然不是……”

“那你就坐着。”

園長把茶泡好端過來,遞給我一杯。她看着我微笑,每次看到她慈祥的笑容我都覺得很舒服。

“你們年輕人是不會懂的,越是老骨頭越需要活動,什麼都不做只會老得更快。”

我喝了口茶,訝異的抬頭:“園長,這茶……怎麼是甜的?”

園長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鏡,反問我:“茶怎麼不能是甜的?”

“這是什麼茶?”

“就是普通的綠茶茶包,我加了糖。”

“加糖?”我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要加糖?”

園長端起茶杯聞了聞,“呵呵”一笑。“沒研究過,可不加糖就苦了。”

我有些慚愧。其實我也不懂飲茶之道,既然不懂,問再多也只會顯得造作。

“范老師沒想到吧?一把年紀的人居然不能‘吃苦’。其實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我很好奇。

“還不是因為以前吃不到。”園長彷彿陷入久遠的回憶。“小時候家裏窮,吃不到糖果糕餅。後來自己賺了錢,喝什麼都喜歡加點兒糖,慢慢養成了習慣。也不用多加,有那麼一丁點甜味就很滿足。”

我看着園長蒼老的臉,想像一個小女孩在糖果攤前狂吞口水的模樣。

“范老師你呢?”

“我什麼?”

“每個人都有從過去帶來的習慣,范老師也不會例外。”園長望着我的目光有種深意。“因為我們心裏都有個孩子。”

我覺得心底的某根弦被觸動了。為什麼我就沒想過呢?不單單是我,其實每個人都一樣……

“不同的只是人們對待這個孩子的方式。”園長接著說。“有些人看不到這個孩子的存在;有些人看到了卻忽視他的存在;也有人不在乎這些,走到哪裏也將孩子帶在身旁,一直到老——這種人我們稱之為老頑童。”

難以察覺的笑意在我唇邊浮現。“園長,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您覺得我是哪一種?”

“范老師又認為自己是哪一種呢?”

“我不清楚……我對童年的記憶非常模糊,好像一眨眼就變成了大人,可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根本不曾長大過……”

“有這種想法就說明你已經在成長了。”園長輕輕拍了拍我疊放在膝上的手。“范老師和我提過的三種人都不同。你很矛盾吧?既不能忽視心裏的孩子,也不願他自由的走出來……你因珍惜而保護着他。”

“這樣做……錯了么?”

“珍惜本身沒有錯。”園長走到窗邊,招手叫我過去。“你看那些正在堆沙的孩子。他們玩得多開心,因為想堆什麼就堆什麼。范老師,你會因為他們弄髒了衣服,或是堆出奇怪的東西責罰他們么?”

“當然不會,他們還是孩子。”

“就是這個道理。”園長調回視線,慈祥的望着我。“你愛他們,所以你體諒並且珍惜,你不會責怪他們的頑皮和天真。同樣,在真心關懷你的人面前,是不需要隱藏的。愛你的人不會責怪,更不會傷害你心中的孩子。”

我深深呼吸。今天的風似乎特別溫和,輕輕拂過我唇邊的微笑。

我找出名片,撥了通電話給陸濤。

“你在忙嗎?”電話里傳來很多噪音,有音樂和人的談笑。

“沒關係,你說吧。”他像是走出了那個吵鬧的環境,周圍漸漸靜下來。

“你想不想觀摩一下我是如何照顧整班小鬼的?”

他沉默良久才“嗯”了一聲,可能是覺得意外吧?

“下個拜一,”我接著說,“我會帶我班的小鬼們去麥里芝水庫野餐。你要不要來幫我?”

他好像笑了。“說說看,我能幫你什麼?”

“幫我們拍照啊!當老師這麼久,我還沒跟孩子們一起拍過照呢。”

聽到電話那頭的“呵呵”聲,我確定他不打算隱藏自己的笑聲,雖然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

“別跟我說你要收費的……”

“為什麼不?攝影是我的職業。”

話是這麼說沒錯……“打對摺可以嗎?”

“如果給我版權我可以考慮免費。”

“版權?”我沒聽明白。

“就是給我底片的使用權。”他的聲音很清爽,不像在討價還價。

“你要我和孩子們的照片做什麼?拿去賣?”這種東西會有人買么?要是真能賣錢我可要自己留着,幫幼稚園籌些經費也好。

他又在笑了,笑得比剛才更大聲。“你放心,我不會拿去賣的,更不會做什麼非法勾當。”

我想他不會騙我。“好吧,那就給你版權。可你要給每個孩子都印一張!”

“沒問題。”他爽快的答應了。

野餐當天,我和蘇珊,還有二十個孩子,乘着幼稚園的娃娃車來到麥里芝水庫。

這裏空氣新鮮,有山有水,水裏還有烏龜,是個接近大自然的好地方。在樹蔭下的草地上領着小鬼們玩了幾個遊戲,時間已經不早,陸濤卻還沒來。意外的是,兩個很久不見的人倒一起出現在我面前。

穎臻和鄭初陽,那個畢業時偷拍失敗后與我合影的男生。

緣分真是奇妙,他們倆居然走到一起了。

穎臻還是一張娃娃臉,儘管化了妝,可仍不像二十幾歲的人。是她先發現了我,接着我就遭到尖叫、擁抱、再尖叫、再擁抱的連環攻擊。

“你過得好嗎?工作好嗎?身體好嗎?一切都好嗎?”

等她抱夠了我才回答:“一切都好。你呢?”

問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鄭初陽。這個人倒是有些不一樣了,眉宇間的靦腆羞澀已不像記憶中那麼明顯。他對我笑笑,我也回他一個微笑,不覺得有什麼尷尬。

“我們下星期出發去瑞典。”穎臻說,娃娃臉上洋溢着幸福。“公司調他去總部培訓一年,我陪他一起去。”

“你口味又變啦?不是說過喜歡陽光型的么?”

穎臻臉一紅,嗔怪的推我一把。“你怎麼還記得?從今往後我都喜歡斯文型的不可以嗎?”

“他有才華么?”

“怎麼沒有?他畫的設計圖很不錯呢!”

腦海中不免浮出一個男生折斷六根炭筆后窘迫臉紅的模樣,我笑出聲來。穎臻顯然誤會了我的笑聲。

“你別瞧不起他哦!我可是會生氣的。”娃娃臉立刻綳成一副努力捍衛愛人的小女人模樣。

我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後的他,突然有張開雙臂擁抱她的衝動。事實上,我也的確這麼做了。穎臻被我的動作嚇到,因為我給她的印象從來都是平淡和無謂,哪怕對朋友也少有熱情的表示。

“有什麼好消息別忘了通知我。”我沖發楞中的穎臻眨眨眼。

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暗示,臉又紅了。“別光說我,說說你自己啊!陸濤回來多久了?你們也該好好計劃一下了吧?”

我不禁一愣。“你怎麼知道他回來了?”

“我看到他了嘛!”穎臻丟給我理所當然的一眼。

“什麼時候?”

“大概一小時前吧,在那邊的涼亭……你不知道嗎?”穎臻一拍額頭。“見鬼了,怎麼每次都是我比你先看見他啊?”

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一小時前,他明明到了卻刻意迴避着我,為什麼?

穎臻又說了些什麼,我沒有留意。她和鄭初陽向我道別,我心不在焉的揮了揮手。蘇珊走過來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事。她問我是不是讓孩子們自由活動半小時再午餐,我說好。

坐在樹蔭下,我彷彿在盯着草地上玩耍的孩子們,其實是在發獃,直到一滴冰涼落在我臉上。抬起頭,我被黑壓壓的天色嚇了一跳。蘇珊正在招呼孩子們到涼亭里避雨,忙得不可開交。我也趕忙起身,拉着草地上不知道躲雨的孩子衝進涼亭。

來回幾趟,我和蘇珊總算招回了所有的孩子,涼亭外已是大雨滂沱。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靠着柱子休息。蘇珊點過人數后鬆了口氣。

“還好,二十個都在。”她對我說。“范老師你也點一次吧,以防萬一。”

我答應一聲,開始數人頭。

“……十、十一、十二、十三……嗯?”我突然覺得不對勁兒,視線掃向剛剛點過的第十二號……“啊!怎麼是你!?”

陸濤從孩子堆里站起來,抓了抓剪短的頭髮,神情無辜。“我一直都在這兒,是你們突然衝進來,所以……”

可我顧不得聽他解釋,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蘇珊,你剛才數這傢伙了嗎?”

方才的輕鬆從蘇珊臉上褪去,望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確定。我正要重點一次人數,一隻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低頭一看,是Miranda,平時很乖巧的一個女孩。

“怎麼了,Miranda?”

“范老師,你不要罵我……”Miranda像是快要哭出來了。我立刻蹲下摸摸她的頭,儘管自己的心跳也因緊張而加快許多。

“老師不罵你,Miranda乖,告訴老師發生了什麼事?”

“Kevin還沒回來……”

我站在叢林區的入口處,穿着幼稚園的橙色雨衣。

“這裏的確是捉迷藏的好地方。你確定那小子躲到裏面去了?”陸濤問我。

這傢伙是自願跟來的,蘇珊把自己的雨衣借給他,因為必須有人留下來照顧孩子。

我盡量把雨帽拉平,不讓視線被雨水模糊。

“如果Kevin沒跑進去,我們不會現在還找不到。”我邊說邊走上林中的土徑。

陸濤突然拉住我的手,默默的走在我身旁。實實在在的溫度由手掌傳進心裏,儘管風刮在臉上還是有些痛的……

越是進入叢林深處,腳下的路越是泥濘,也越來越窄,繼續並肩而行有點困難。因為我執意要走前面,陸濤只好在後面跟着。他很小心,始終不讓我們的距離拉開一步以上。

我也並非逞強。以前念書的時候曾連續六年來這裏參加越野跑,所以不擔心迷路,儘管兩旁遮天蔽日的樹木此刻看來有種陰森的味道。說一點兒不怕,那是假的。

我邊走邊喊Kevin的名字。

“他會不會離開這條路了?是不是在樹林裏摔傷了?”遲遲不見Kevin的影子,我開始胡思亂想。“我要進樹林看看,這孩子也許被蛇咬了!”

陸濤一把拉住我。“別衝動,Kevin不是那種不知道危險的孩子。”

“他再懂事也只有五歲啊!”我甩開他的手鑽進樹與樹之間的空隙。深一腳淺一腳,我不停的喊着Kevin.不小心嗆到,我難受的咳着,不知道臉上的雨水究竟攙了多少眼淚。

我好怕,真的好怕。我怕找不到Kevin,我怕這場雨,我怕這個藏匿了毒蛇猛獸的熱帶叢林……薄薄的雨衣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我的鞋子、襯衫、牛仔褲,全都濕透了。

一個閃電打下來,我腳下一滑,慌忙扶着樹榦穩住身子。虛驚過後,手掌下似乎有些異樣的滑膩……

“蛇!?”

“轟隆隆——”遲來的雷聲蓋過了我的尖叫。

我在下一刻向後倒去。不,我不是被咬到,只是腿軟。幸運的是,我並沒有跌得滿身泥,因為陸濤及時抱住了我。

“有蛇……”我發出無意識的低喃,恐懼的盯着樹榦上那條長長的,正在蠕動的,全身佈滿紅白斑點的……

“別怕,那是樹蛇,沒有攻擊性。”陸濤在我耳邊說。

我卻仍被過度膨脹的恐懼所困,有些神志不清。“Kevin一定是被咬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身體驀地被翻轉過來,停留在我眼中的不再是那條蛇,而是一張滿是雨水的臉,和一雙眼睛。

“別慌!”他用力震了下我的肩頭。“別忘了你是老師,你不能慌!”

又一個閃電劈下來,我緊閉雙眼的同時,哆嗦的身體被擁入一堵厚實的胸膛。儘管隔了兩層雨衣,我仍感覺到陣陣體溫。寒冷的時候,無助的時候,任何一種溫度都比平時更加鮮明。

他用聲音,也用同樣清晰的心跳告訴我:“別怕,有我在。”

像是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疊……雨水仍是冰涼的,浸透身體,我卻不再顫抖。

多傻啊,我居然懷疑這個人會離開我。從我們初識的那一刻開始,從他把我撿回家的那一刻開始……早該知道,他是不會丟下我的。

“我愛你……”

“轟隆隆——”又一響遲來的悶雷。

“繼續找Kevin吧?”他拍拍我。

我沒有追問他是否聽到那被雷聲覆蓋的三個字。應該是沒聽到吧?我想。

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現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空地中央堆着一些建築材料。除了一個立着的鐵桶外,還有好幾個空桶躺在地上,想必是被暴風吹倒的。

心裏驀地一動,我突然沖向那唯一一個沒有倒下的……

“Kevin!”我歡喜又心疼的看着鐵桶下縮成一團的男孩。

扔掉鐵桶,我急忙脫下雨衣把已經凍僵的孩子裹進懷裏,不住的拍打他的臉:“Kevin醒醒!會生病的,不要睡!”

Kevin張開眼睛,嘴唇似乎動了動,發出一些模糊的聲音。

“Kevin不怕,老師立刻帶你去醫院!”我抱着Kevin站起來,卻被陸濤擋住。他不知什麼時候脫了自己的雨衣。

“你……”

“穿上。”他把雨衣塞給我,一伸手就把Kevin從我懷裏搶了去。“我來抱,你走到一半就會抱不動的。”

“Kevin只是個孩子,我可以……”

“你也是個孩子。把雨衣穿上!”這一次幾乎是命令了。

我乖乖穿好雨衣,跟在他身後走出樹林。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請叫我孩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請叫我孩子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