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

遠山

每次凝望着雲霧縈繞的遠山,都會感覺到一種平和的寧靜。他曾想,那種可能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幸福。

當周離已經逐漸習慣眼前這種平淡漂泊的生活的時候,他發現,以前很多不好的事情他都淡忘了。那些曾經熟悉的人,曾經刻骨銘心的事情隨着時間的遷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的老師盧炫臻曾經說過,很多不好的事情,只有原諒了,才能真正的忘記。

周離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原諒他人,也原諒了自己,可是當他聽說自己原來的朋友,後來的夙敵封王龍泱駕崩的消息時,想起的也只是龍泱那燦若晨星的雙眼。周離每次看着天的盡頭,心中浮現出那個人,他是唯一可以給周離後退時的依靠。

不過這些都在失去之後變的特別的清晰。

如今是封王龍泱十年,這個冬天就要過完的時候,封王龍泱駕崩,龍泱沒有兒子,於是他長兄的長子,王子龍貉繼位,是為貉冥王。

夜晚,當初春的月光灑在周離的床頭,他彷彿可以在這種淡黃色的光亮中看到一些自己已經淡忘的過往。

也許是聽到這個消息的原因,龍泱在他腦中的印象也清晰了起來。

初識,還是在二十年前的春,那一天,雍京的桃花開的很寂寞。

周離的馬驚了,在雍京的大道上狂奔起來。周離無法控制它,堅硬的韁繩眼看要脫離酸澀的手,而周離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許這一摔下去就是腦漿崩裂。可是這個時候,一個清瘦的少年握住了馬的韁繩,拉住了奔馬,就在一個瞬間,他把周離從馬上抱了下來。

在一個不經意的眼光中,周離看見了少年的眼睛,如黑夜的啟明星。

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

周離問他。

我叫於橋,來京城流浪的。

他這樣說。

於橋,就是在他和周離在接下來朝夕相處的兩年中用的名字,那個時候,周離並不知道,他其實是敵國的二王子龍泱。

兩年的時間說長也不長,這個時候,周離從翰林院的少詹事越級成為內閣大學士,其實也就是所說的宣麻拜相。在外人都恭敬的稱呼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為周相的時候,只有那個面目不是很清楚的於橋一如既往,用他那如清水的聲音稱呼周離為公子。周離很喜歡和他在一起,並且給了他完全的信任。但是周離不知道有一天,那些信任被他踩在腳下如棄履。

那一天的清晨,當周離回到家中的時候看見的是最信任的於橋扯下了一直蓋在臉上的易容面具,手中拿着當時鄭的軍事重鎮的軍事圖,而另一隻手裏拿着的則是指向周離脖子的利劍。

當然,周離沒有死,龍泱逃了,帶走了新州的軍事圖,也帶走了周離最純粹的信任。

不,不,不。周離告訴自己,又記起不好的事情了,要趕快忘記它們。可是他想到卻是封元年那個破城之日,周離本來跳下了城牆,生命已經一半踏入了地獄的大門,但是卻被龍泱強悍的拉扯了回來。那以後,他曾經是封王宮最珍貴的金絲雀。

周離的左手在十年前曾經受過很重的傷,所以單手並不是很容易扣住衣衫,他們單獨在寢宮相處的時候,龍泱總是很自然的走過來,雙手把衣衫前面的對襟合在了周離蒼白瘦弱的胸前,而後沿着衣領的走向扣上了扣子,最後把他的腰帶系了鄭的時候最時興的雕弓結。

周離暗淡的笑了一下,解開了那個結,隨手系了一下。

都已經換了天下,怎麼還是這個結?

我還是覺得你穿着鄭的官服會很好看。

恩,也許吧。

對了,你為什麼救我?

龍泱無奈的笑了一下。

永離,聰敏如你,不應該問的。

我從來沒有逼迫你,我從來沒有用強迫的手段得到我想要的,這難道還不夠說明什麼嗎?

不要這樣說,封王陛下。天下已經在你手中,江山已經在你腳下,你還有什麼沒有得到的?你還有什麼可以遺憾的?

周離說這些的時候有一些歇斯底里,心中竟然泛起一種無法抑制的酸澀,逼着眼睛都熱辣辣的。

龍泱拉住了他的手,而周離開始發抖。他開始想起很多往事,一幕一幕的出現在眼前。

鳳玉帶血的笑顏,陸風毅頹喪絕望的面孔,火中的天決門,子蹊一口一口吐出的鮮血,雍京破城之日在城牆上面和龍泱慕容天沛的對峙,雍京大鄭宮的大火……

如此的清晰,彷彿用火在生命中烙下的痕迹。

龍泱看着周離的眼神開始渙散,上牙緊緊咬住嘴唇,彷彿正在抑制着什麼,而他的嘴角開始滲出鮮紅色的血絲。龍泱暗想不好,這樣下去他會傷了自己。他的手攬住了周離的背,將他扣在懷中,而周離緊繃的身體在遇到溫暖的時候也稍微放鬆了些許。

永離,放開自己,聽話,放開自己。如果想咬人就咬我。

原諒自己吧,我們活着,就沒有什麼不能做的。那些都過去了。既然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那些就忘記吧。你可以當你是已經死了的人,現在的生命就當作向老天借來的。

讓死亡作為那些痛苦的終結,放過我們的過往,也放過你自己。

如果還是不能釋懷,就說出來吧,不要放在心裏。

我……忘不了……

你得到的是我和子蹊費盡心力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為了那片江山,為了那個夢想,子蹊賠上了一條命,而我的雙手也盡染了鮮血,……

這些我都忘不了,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又能做些什麼……

這十年來,每一天都不敢睡,我害怕看見以前的一切,我真的害怕。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我的生命開始枯竭,我以為我就要死去……

永嘉是我的故土,所以我回去,我想讓那裏的黃土埋葬我。

那是我的家鄉,雖然我的父親不允許我回去,那是我的家,雖然我不再被允許姓周……

我都不知道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

人都要一死的,我為什麼要活下來?

龍泱沒有回答,他的反應是抱起了周離走到裏屋,放他在床上,而後用棉被緊緊裹住了他。

你太緊張了,安靜的睡一覺,明天我會告訴你我們活下來究竟為了什麼的。

龍泱溫熱的手蓋在了周離的眼睛上。

睡吧,就像那年在新州城外一樣,只有我和你,我可以保護你。

十幾年前,新州兵變,周離冒死衝出了新州,卻在半途中被叛軍射中毒箭,最後遇到了新州城外埋伏的龍泱。龍泱手下的神醫治好了周離的毒,卻治不好他的傷,所以當年可以寫出名滿天下的左手小篆的周離,他的左手卻永遠廢掉了。

那幾個夜裏,龍泱也是這樣摟着周離入睡的,他本來想就這樣帶周離走,帶他離開那片是非。

可是周離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妻子鳳玉就這樣死在新州,他也不甘心他們苦心經營的新州防務就這樣毀於一旦,於是他回去雍京,繼續在那樣的泥潭中掙扎,直至最後。

子蹊死了,周離活了下來。

對於他來說,生命已經完結,生死一樣,為了讓自己更加痛苦,他不想結束這一切。

那時候在新州,龍泱問周離,為什麼不結束?

周離回答說,我是一個囚犯,我不能自己打開監獄的大門。

看着周離緊閉的眼睛,感覺手心中冰冷的眼淚,龍泱的心卻異常的平靜。

對於龍泱來說,周離是一個意外。他為了周離放棄兩年最有利的時間而一度讓自己的母舅把持了朝政,直至如今,開國的三年後,他不惜背負上殺害功臣的惡名才徹底把外戚的實力清除,還了龍家一個純粹的封朝。

他為了周離可以放棄了到手的天下,雖然他明白,自己說出來周離肯定不領情,可是他和周離卻都準確地知道,放棄了封朝意味着他究竟放棄了什麼,那是周離和他的王一生追求而不可得到的。

他不能說在他的心中封氏王朝和周離孰輕孰重,可是他很明白,擁有那個至尊的王冠和陪伴那個也許並不領情的周離究竟哪個更加的重要。他不能讓周離有機會危害到封氏的基業,可是也不想如此傷害周離,於是他決定了放棄其中的一個。

他一直是一個很成熟的人,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於是他做出了選擇。

可是,由於陰錯陽差,他們這次還是錯過了。

***

在想什麼,我知道你沒有睡。

龍泱輕輕的聲音彷彿午後最輕柔的風。

在想我們為什麼會這樣?

周離並沒有睜開眼睛。

對立,還是聊天?

都有。原本勢不兩立的人,如今卻能這樣的說著什麼。我該說是人生的神奇,還是時間的神奇?

永離,放開自己。活下去的目的不應該只是懲罰自己。如果我們想生存,我們應該學會如何忘記。

你呢?

我很在行的就是忘記,有些事情如果一旦過去,就不存在了。

是嗎?

是的。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天亮的時候龍泱本來想叫周離起來看朝陽,可是看他睡得很沉也就沒有喚醒他。

那以後,周離表面上看起來開朗一些,可是龍泱卻感覺,他只是掩飾的很好而已。他是那種把事情放在心底的人,每一次的提起其實都是把自己再傷害一遍,然後再把那些往事放在心底更深的地方,更加不容易被觸及,可是下一次再被挖出來的時候會傷害的更深。

永離,永離,什麼時候才能放棄這些。

封王龍泱提出要編修鄭的國史,但是在一些大臣的歸屬上卻讓那些史官頗為難。第一個便是周離,大家知道,他曾經是鄭王子蹊的幸臣,可是,作為先朝名相,他的雷霆手段於內政外政頗有建樹,如果寫成佞幸也似乎不妥。

龍泱讓那些人再議,私下卻施加了壓力,想要史官把周離歸結到普通文臣列傳就好。

周離的笑容從來就不單純,每一次都會蘊含一些複雜的信息,這次也一樣。龍泱知道他因為自己想編纂鄭史,而百官又把他抬出來爭論一番他很生氣,他原本想,既然周離不提,他也略過,不過話要是總壓在心中也不好,總要有一方先說明的。於是龍泱在他們傍晚樹蔭下喝茶的時候稍微說了一句,修史的事情早晚都要的,早提出來,如今天威仍在,那些人不敢造次,這樣也算定下了局面,如果現在不說,後世之人當真把周離劃歸佞幸,百年之後,無人可為他昭雪。他到底是一片好心,周離卻還是不涼不熱的說,那個周離本來就是鄭王幸臣,這也不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他也在鄭王寢宮承歡,睡過龍床……

他正說著,龍泱一下子掀翻了石桌上的茶具。

周離只是看着地上的碎片沉默了一下,接着很自嘲的說,得了,不要再用一付放棄天下的慈悲者的眼光看着我,我比你想像的還要不堪。

龍泱,我們就不該再次相遇。

那天夜裏,周離第一次看見龍泱醉的不省人事。他想把龍泱扶到床上的時候,龍泱卻抱住了他,絮叨的說了很多東西,當他不想聽的時候,龍泱的唇卻貼在了他的耳邊,耳語輕輕傳進了他的腦海中。

那個子蹊是我永遠的心結,你不能要求我徹底的忽略他,很多時候嫉妒如同蛇一樣吞噬着我的理智……

……我知道你恨我奪走了你和子蹊的最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我呢,從很多年前到現在我都想幫你……

永離,傷害自己只能讓真正心疼你的人心痛……

你不能如此糟蹋別人對你的心……

周離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如此的荒謬。他一直處在一種混亂當中,他也不知道什麼是人生。

就這樣,他以詐死而離開了那片繁華而虛無的宮殿。

***

這些,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龍泱喝醉了之後說了很多的話,周離用了十年慢慢的想。

其間的時間,周離曾經回過永嘉,不過那次他沒有進城,只是到了城外的祖墳上去看看父母。當他站在父母合葬的墓前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有一個想法,當把他逐出家門的父親站在遠離雍京的永嘉的時候,聽到他墜樓而死的消息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悲愴。

有一種悲哀是萬念俱灰的,老人一般把孩子作為自己生命的延續,當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時候,那些人看到也許是自己絕對的末路。

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可曾後悔?無論他的父親那個時候想法如何,總之他後悔了,他到最後都沒有見過父母最後一面,這是一生都無法彌補的缺陷,而且這個缺陷原本可以避免的,可是卻在他們都固執的堅持和有意的躲避下午可避免的發生了。

忽然,他看着野地里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楊樹和遠處墳頭上盤旋的烏鴉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年少的時候總感覺世道不好,無論得到多少都感覺命運對自己尤其的苛待。以為自己失去了很多,朋友,愛人,真誠和永遠無法得到的渴望。但是當歲月逐漸在人的心中留下傷痕的時候才真正知道,其實命運至少還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和原來不想回首的往事。那些事情並不都是殘酷的,只是溫情的何其少,還要越過荊棘去尋找。

珍惜拿到手中的一切,這也許就是人生。

不過,當他一切都感覺應該可以看開的時候,得到的卻是龍泱的死訊。

那天夜裏,他做了一晚上的夢,總是想起以前,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發現,枕頭已經潮濕。

***

周離一直很想再回家鄉,並且一直以為會很快實現,可是他沒有想到當他真正踏入永嘉城的時候,已經是他離開的快三十年後了。今年是封朝開國后的第十個年頭,這年的春天特別的舒服。

改朝換代時的混亂血腥和悲慘往事已經在滿地莊稼重新欣欣向榮后變成了脆薄的舊紙,被人們燒成了灰燼,丟棄在記憶中。也許很多年後,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人都變了蒼老,他們會在茶餘飯後偶爾的時間空隙中窺探那些陳舊的往事。

不過這些都是很久之後了。

永嘉是一個在戰火中奇迹般保存下來的城池。那些街道,那些房屋都還是他離開時候的樣子,不過就是舊了一些。當他到達永嘉的時候,他曾經問過那些人,何以這些房屋保存的如此完好。有些路人很生氣的不語而繼續前行,而有的人則搖頭嘆氣,末了無可奈何的說,這是封王龍泱親自下的旨意,因為先朝大學士周離的祖宅在這裏,封王也許是為了褒獎周相在雍京城破之日的自絕殉國的忠義吧。

在旁人口中聽到周離這個名字的時候,周離已經學會把這個名字看成是別人的,而他不過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永嘉的人很熱情,他遇見的人有的人很熱情的向他介紹一切。還有一個人高興的對他說,永嘉最好的酒就是狀元紅了,先朝的宰相周離就是我們永嘉人,他待客的酒一律都是永嘉特產的狀元紅。那酒清冽甘甜,滋養身體,就是喝上一缸都不醉人。不過這些年都在打仗,釀酒的人就少了。但是聽說原來周府上居然駐藏了很多的酒,一律都是二十年的陳釀……

那些人半醉的說著這些話,周離聽着只是笑。他知道,周家的酒帶入雍京周府的早在二十年前全毀了,而他堅信厭惡他的父親是不會藏這樣的酒的。

他租了一個房子,不在繁華的街區,由於靠近永嘉一個大戶人家的私宅而顯的很幽靜但是並不破落。

三間小屋,後面還有一個不大的院子,種了一些蘭竹,雖然不是名貴的花卉,可是也顯示了前任主人的文人氣質,或者說是那個人試圖表現一種文人氣質。十年的遊離生活讓周離的行李並不多,幾身衣服,一個茶壺,還有一個錢袋。屋子打掃完了之後,這些東西也擺放整齊,然後他就到院子裏去擺弄那些留下來的花草。他看了看這些蔫的快死了的蘭花和竹子,想了想,決定把它們都除了,開春的時候種些蔥蒜韭菜,也好度日。

晌午一到,有人嘟嘟的敲門,周離開門一看,是鄰家房東的小女兒,小名莜兒,今年才七八歲的樣子,很是聰明活潑。

一見他開門,小姑娘高興的跳了跳,先生,姆媽叫你過去吃飯。

周離知道這家的女主人很熱情好客,不好推辭,於是轉身關上房門,讓小姑娘牽了袖子跟了過去。

房東李晉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有一子一女。他原本讀書,後來時逢封國舉兵,那段時候兵荒馬亂的,就是當朝的內閣學士,一省的封疆大吏也是死的死,殺的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這些也就絕了他讀書入仕途的念頭了,於是回鄉種地,安分的娶妻生子。到了封國主龍泱定鼎中原,天下初定,這個畢竟讀了幾年書的人看準了時機,做起了買賣,現在不但在鄉下置買了田地,鋪面也開到了永嘉城裏來。雖然說永嘉沒有經歷過大的戰火蹂躪,可畢竟也是初經戰亂,還是有一些蕭條的景象的。這個時候空房子多,人住的少,於是李晉又買了大屋,自己住一間,剩下的租出去,這樣就是光租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出來了。

剛開始的時候,周離並沒有想在這裏住下來。李晉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是在李家屋子外面,他看見一個人在站在對面周氏祖宅大門下躲雨。永嘉的春天的雨不濃烈,可是淅瀝不停足以把寒冷沁如人的骨頭中。那個人長的很清秀,看不出年紀,依稀感覺不是個少年了,但是歲月在他的身上並沒有多少痕迹。半舊的衣服,不如一般文士那樣的樸素,也沒有那些土財主的俗艷。本來李晉着急回家,但看到那個人蒼白的嘴唇和皺起的眉頭的時候,停了下來。雖然人人都說李晉是奸商,可惻隱之心也會在不經意的時候冒出來。他把那個人請到了家中。

當李晉問到他的名字的時候,周離說自己叫黎永,父親是永嘉人,自他出生一家人都住在西疆。本來前些年想回來的,可是中原一直在打仗,所以耽擱了下來。這次到永嘉來,也為了安葬父母的骨灰,再來,也算看看家鄉。

李晉聽了點了點頭,說,先生的口音有些永嘉的味道,但是很淡了,只能在尾音才能略微聽出,想來先生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多了。可是先生為什麼站在周氏祖宅那裏?那裏可是不能隨便站的,今天也許是看守的士兵疏忽,下次如果有人靠近半丈之內,就要被抓起來了。

周離苦笑了一下,解釋道。自己第一次進永嘉,沒想到就遇到這麼大的雨。而且年輕的時候在山上遇見過匪徒,傷了身子,所以左臂就廢了,這些年下來,一到陰天下雨,胳膊疼得厲害。剛才就是太疼了,又淋着雨,這才想找個地方躲一下。

停了一下,又問李晉,並且表現出很濃厚的興趣,如同街坊鄰居那些無事可做的嫂子大媽們。

那家大宅的人犯了事嗎?嘖嘖,多好的房子呀,可憐。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那樣好的房子。

李晉聽這個自稱黎永的人說起話來到沒有原來他想的那樣清高,並且還帶了一些世俗人通好的好奇毛病,於是他在失望之餘到添了幾分的親近,於是也就說了起來。

周家是永嘉最久負盛名的豪門望族,歷經百年不衰,其中周演先生的文章更是冠絕一代。就連前朝縱橫朝野十數載的權相周離也是出身周家。

只是如今……

李晉說到這裏,喝了口茶水,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對面的黎永,那個人倒是全神貫注的聽着,彷彿在聽一個新奇的故事。

周家的祖宅一直有官兵把守,原因到不得而知。不過這也不是說不好,自從周演先生及夫人過世之後,那個宅子就成了周氏的宗祠,前些年,朝廷還撥錢修了修呢。

哦,周家的後人呢?他們都住在哪裏?

黎永問了一句。

李晉看了看他,說,周家絕嗣了。自從前朝大學士周離自殺殉了前朝,周家就斷絕了血脈。

黎永喝完了面前的熱茶,無所謂的說了一句,哦,還真可惜呢。

他們又說了些別的,周離說自己如今無事可做,有的時候靠給別人算卦為生。李晉雖說是商人,但是他知道,現在的世道還是讀書才是正經的出路,他感覺這個黎永有一種無法說出來的感覺,於是神使鬼差的留下他做自己兒子的啟蒙老師,讓周離住在自己的隔壁,減免了房租。

李晉的妻子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善良而勤勞,當他看見周離拖着一隻殘手比較笨拙的做飯的時候,她硬是要她兒子的先生到他們家吃飯,這些對她來說,無非是加一雙筷子和一個碗的事,而對周離來說,卻是很大的好處。

當他端起細白的大米飯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彷彿很多年沒有吃過一頓有家的感覺的飯了。伴隨着咀嚼着的飯菜,周離感覺喉嚨深處很酸澀。他有的時候也會想起自己早亡的妻,還有一些過早夭折的愛情。

李晉和他的家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他心中的權相周離,也曾經擁有一份愛情,不過不被世俗接受就是了。那個人,曾經是他的君上,先朝的鄭王子蹊。他用一種近乎盲目的勇氣愛上了他們的王朝,也愛上了周離。

周離現在還記得子蹊登基之後站在大鄭宮正殿上,身着鄭王朝最隆重的禮服充滿自信的說,我要讓鄭重現當日的輝煌。那樣的明媚的眼睛,動人的神情讓周離曾經因為先王被毒死後沉寂的心再度產生一種豪情。

可是,最後的結局卻是,周離想真正控制權力而鋌而走險,而子蹊和鄭都沒有熬過去。他們都過於虛弱了。

不過這些都如同周離這個名字,除了偶爾還被提起之外,已經很快淡忘了。在他們的腦中,那個十四歲就從永嘉走出去的周家的公子周離,已經死在十年前了,死在封王攻破雍京的那一刻了。

春天很快過去,周離教兩個孩子讀書很認真,管教的卻不是很嚴格。有的時候,李晉會在晚飯的時候和這個先生說上兩句什麼,也婉轉的說了以後要嚴加管教什麼的話,周離聽了只是笑着,總是說,孩子還小,孩子還小,李兄家的小公子今年不過六歲,三字經已經背完。孩子終歸需要自己的童年。

李晉開始的時候並不反駁,只是有一天在臨走的時候對他說,周家的公子當年狀元及第,以文章大魁天下的時候不過才十四歲。

李家小兒子很聰明,知道這個時候父親對先生不滿,他撲到周離的懷裏,抬起小臉問周離,先生,是不是我背的不好?

周離彷彿透過眼前的孩子看到了那個時候的自己,他只能不斷的背書寫文章,當別的孩子還在假山上爬上爬下的時候,他必須背誦易經艱澀的文章。後來大一點的時候,每一個燦爛的夏天,那些孩子開始吃冰核只有他聽着父親講解何為通鑒。

如果他和他的父親知道那後面的人生,也許他們不會如此急躁。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在他還沒有成熟到承受榮耀和權力的時候,卻過早的得到了這一切。

周離笑着說,沒有,你背的很好,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麼聰明的孩子。

那個小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父親遠走的背影問,那父親為什麼生氣?是因為知道有別的孩子比我更用功嗎?

不。

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孩子,而且從來就不是個孩子。

周離說完,拿起一小盒松子糖遞給了他,並且說,和姐姐一起吃去,她已經在等你了。

那個孩子高興的拿着東西走遠了,他抬頭卻看見李晉又折了回來。

黎永先生彷彿對周家有些不以為然。

哦,沒有。

周離的手拿起那杯冷茶,握住茶杯的手有些蒼白,像是寒冷的天氣中由於氣血不足而致使手腳冰涼。

周家的公子十四歲中狀元的時候曾經回鄉祭祖,那個時候他的父親周演擺了三天的流水席,開了上千壇的狀元紅。那種罈子都有一人多高,很多人整整醉了三天三夜。那個時候我也去了。即使年紀小,還不到十歲,可我也記得那種榮耀。

即使改朝換代,可是人們的身份還一如既往。即使有一天我可以富甲天下,但是依然不會擁有那樣的榮耀。

所以我希望我的兒子可以。

令公子聰明伶俐,一定不負厚望。

希望如此。

李晉第一次感覺,他和這個先生有些話不投機的感覺。黎永並不反駁他,但是他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讓他所有的銳利如同擊打在棉花上,軟軟的。

當他離去的時候,他總是想着黎永握住茶碗的手指,如此的蒼白,仿若沒有生命一樣。

而周離對他的看法很簡單,沒有誰對誰錯的事情,他們只是不是同樣的人而已。功名就是這樣的奇妙,有人辭官回家鄉,有人星夜趕路程。

***

在夏天終結的時候,連着纏綿二十多天的雨讓人們感覺很煩躁。

李晉得到了朝廷的一個消息,新主龍貉要編修前朝的歷史,天朝的百官為了前朝末代權相周離的歸屬爭論不休。有的認為周離是鄭王子蹊幸臣,應該歸為佞幸,可是也有的人說,周離畢竟在雍京破城之日自絕殉國,就沖了這份絕烈和忠誠也不能讓他和姦佞之人同為後人詬病。

後來,連永嘉這個小城也為了這件事情而起了波瀾。

周離初為相的時候,永嘉周氏祖宅大門外起了漢白玉做的牌樓,面闊三間,上復三頂,高低錯落,縱橫陳置。上面浮雕五鶴並且有鄭的先王御筆親題的大字“功於名教”,如果這次周離被歸為奸佞之人,那麼這個牌樓是拆還是不拆。

不過正當大家爭論不休的時候,新的封王一紙詔書,說先王遺命把周離歸為普通的先朝臣子,歸入列傳即可。

李晉有的時候會問周離一些問題,出身周家,才華冠絕天下的名相周離為什麼會被人歸為幸佞?為什麼永嘉這些人為了一個牌樓都會爭論上很多天?為什麼封王的詔書只說明了一個其實本來就是這樣的事情?

而這個時候,周離還是端着茶碗不涼不熱的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這樣的事情經過了一遍,第二遍就不覺得很新奇了。

***

李晉的妻子梁氏出門淘米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人,看起來三十左右歲的年紀,皂色衣衫乾淨整潔,暗隱的華麗。在女人的角度來看,他長的十分俊美,只是他的眼睛在和煦中隱藏的銳利,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慄。

我不喜歡這個人,她暗自對自己說。

那個人問她,家中可有病人,他是江湖郎中,治療疑難雜症最是在行。

梁氏剛想說沒有,可是忽然想起了隔壁的先生左臂似乎已經廢了,於是問他,傷筋動骨的看不看。

男人一笑,如綻破冰凌下盛開的雪蓮花。

看,怎麼不看。只要是疑難雜症都看得。

梁氏仿若受到蠱惑一般,把他領回了家,李晉這些天剛好外出新州進貨,家中就只有黎永和兩個孩子在。

就這樣,周離看到了最不應該看見的人。

很多時候,人們總會想着事情發生就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可是實際上卻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的發生如同太陽每天在東方升起或者人們平常吃飯一樣,其實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李晉打通了很多關係,終於從永嘉的父母官手中買了些周家貯藏二十年的狀元紅準備過節的時候喝,因為尊重黎永這個先生,所以也送了一罈子給他,周離現在為了晚上正想着準備一些小菜,而同時這些天的天氣有些陰,周離拿了一包熱鹽給受傷的左臂熱敷,剛弄好了要穿衣服的時候就聽見門外李家的叫他出去,說找了一個郎中回來。

夏天傍晚的陽光帶了一種柔和的光彩,周離推開門就看見了站在蘋果樹下的人,一身皂色的衣衫,如晨星般的眼睛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有半分的退色,一如記憶中的人那般。

是龍泱,那個本應該死去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周離的面前。

梁氏領了孩子走,臨出門地時候還說讓他們晚上到李家吃晚飯。

本來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兩個人變得很沉默,還是周離後來輕輕嘆了口氣,道了一聲,來了。

是呀,終於找到你了。

是終於等到我了吧。周家祖宅的那些兵,還有永嘉的關防……

龍泱攬住了周離,扣在懷中。

你知道我一直在永嘉這裏等你,而你終於肯出現在這裏,我可以理解成你願意原諒所有的過去嗎?

他低低的笑了。

有些話可以說,可是有些話周離不想說。他把衣服的帶子系好,笑着說,你來得真是時候,今天是七夕,一起吃個飯吧。

還有酒,這些可是二十年的陳釀狀元紅,已經三十多年沒有喝過了……

很多年後龍泱一直想問周離,那天是真的想和他一起過七夕,還是周離隨口說的一個日子,只是為了找一個借口大家喝酒,不過他沒有問,他知道,周離一定笑一笑,然後閉口不語。不過他到是問了周離一個問題,究竟是什麼讓周離回心?

這次周離笑得很縹緲。

因為有的時候,當我回頭看到你的時候,如同我站在懸崖的頂端看着遠山……

當年那個站在我身後的於橋彷彿又回來了,而我們,只不過又到了生命輪迴的開始,一切都是剛剛開始而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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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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