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大盛王朝四百三十八年,王朝第十代君王業帝駕崩。

大盛王朝四百三十九年初春,王朝第十一代王即位,是為耀帝。

翌年。

湛藍的天空下,各國的商旅依然熱絡地往來於中上之中最富裕繁華的盛朝京城。這一年以來,有別於前位君王的保守,新任的耀帝展現智慧、魄力、施加多項重要政策,更將盛朝迅速帶向武力與經濟愈加強壯鞏固的地步。所以不僅是盛朝子民衷心愛戴他們這位繼位為王之前便以謀智輔國的皇帝陛下,就連四方諸國也不敢小覷這位年輕的帝王。

不過,這位讓鄰國欽佩,百姓擁戴的盛朝之王,最近卻讓他的臣子們開始替他關注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究竟何時,他才肯給他們一位皇后?自古以來,盛朝便與鄰近幾個國家的後宮制不同,帝王從來只納皇后不納妃,就算帝王身邊真有其他女人,也僅有侍妾之名而不列入後宮,因此皇后便是帝王唯一的王妻。可雖然盛朝的帝王挑選皇后是慎而重之的大事,但決定皇後人選的天健,不只有眾臣的考量,帝王本身的意見更是重要。所以在盛朝的前十位帝王之中,有三位迎娶了鄰國的公主為後,兩位立了平民女子,其他的才是娶了本國的大臣之女。

例如他們現在的斯兒太后,便是漢國的公主嫁過來的。

而現在,他們的新帝都已經即位一年了,難怪他們這些老臣煩惱着他們仍空缺的皇后之位了。

在陛下仍是太子殿下之時,每年之中他總有一段時間會隱藏起身分去四處遊歷,為自己增廣見識。照常理來說,他應該看盡天下美女,幾年下來他多少會見到令他動心的姑娘吧?就算是異國女子,就算是平民女子,他們也沒意見,因為他們相信他挑選未來太子妃,皇後娘娘的眼光,所以當時他們和陛下與娘娘才一直沒催促他。但沒想到幾年過去,他們不僅盼不到太子妃,現在甚至連皇后的可能人影都瞧不着。

即使他們早清楚,他們擁有的不僅是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同時也是我行我素得令人頭痛的主子啊!

就如同現在——

皇宮的東殿之外,原本及明朝中王公重臣正圍成一團低聲地上套着等會兒要怎麼跟皇上提立後事,不過就在這時,殿內隱隱約約傳出來似在高聲朗誦的聲音,他們立即停下討論,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移至殿門的方向。

沉默地聽了一會兒那斷斷續續又稍嫌笨拙的男聲,終於有位大臣輕咳了咳道?:“看來……陛下今兒個興緻又起,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聲音受到陛下的賞識,被陛下召去念詩文呢。”

所有人的面色一致露出同情。

“聽起來,好像是衛將軍的聲音……”有人辨出來了。

眾人的表情先是古怪,接着是一陣心驚膽跳。

“衛將軍只會帶兵打仗,大字不識幾個,他……他怎麼會念詩文?”大疑。

“可我聽來,衛將軍不象在念詩文。”有人再努力聽了聽。

大臣忍不住搖頭,猜道:“衛將軍不會念詩文不要緊,只要他出聲就好了。陛下在批奏摺時總要人在旁說說話,念念詩什麼的,陛下不識說這樣才會提高他的工作效能?”

說到這個,每個人都不由得縮了縮肩,一副唯恐成為下一個被陛下抓去成為“說說話,念念詩”的人,

什麼提高工作效能?這根本就是皇上的怪癖嗎!不過這話可從沒人敢說出口。

沒錯,他們這位英明神武的耀帝陛下什麼都好,偏偏就是有着這碩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怪癖,讓他們偶爾瞠目結舌,水深火熱,生不如死。

聲音,耀帝對聲音有着敏感又無比挑剔的怪癖。之前在陛下還是太子時,伺候他的宮女、內侍都知道,他就寢時,寢殿周遭必須保持寧靜無聲,但在他興之所至時,卻又要有琴聲鳥鳴啦,下人們說笑話的聲音啦……等等各種怪響,簡直把一堆宮女內侍搞得心驚膽跳。先帝寵愛的歌姬歌聲明明如黃鶯出谷,他卻嫌歌姬的聲音簡直像在謀殺他;他任用心腹臣子,聽說全取決於他們的聲音能不能取悅的了他,甚至在朝中有傳言,陛下可以從他們的說話聲中探知他們的忠心與否……這些傳言當然有些誇張,但偏偏還是有許多人相信,只因為他們這些臣子和陛下對話時,幾乎沒有人藏得住內心的秘密。

儘管耀帝有這不大不小的怪癖,但和他的睿智明君形象相比,卻又算不得什麼。所以他們這些臣子是可以承受住他們陛下這怪癖,只要陛下的目標不是針對他們……

這時,眾人忽然沉默了下來,臉色不大自在地看着殿內。殿內傳出那似乎愈來愈沒力氣的朗誦聲,簡直就像在宣告他們此時若進去晉見陛下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他們一點也不想接替衛將軍此時的角色。

“……那個……我瞧陛下此刻正忙着批奏摺,應該沒心思談立后之事,咱們要不要改日再來找陛下談?”大臣終於破除沉默開口。

其餘眾人自然忙不迭紛紛點頭。

“是、是。吳大人說得沒錯,咱們還是另日再來吧。”所有人附和。

真是抱歉了,衛將軍,請別怪咱們沒同僚道義啊!

很快的,一群原本要見耀帝商討立后之事的大臣們溜得一個都不剩。

大地新綠的初春,各式各樣的賞花宴,品酒宴又在京城之間流行起來。商人大賈為了炫耀自身財富,總喜歡在這時大擺春釀雅宴,並且用盡心思邀來達官貴人赴宴,以示其能耐;還有當官的、文人雅士,也喜歡在自家,甚或名園,詩社舉辦這類大大小小,名目花樣眾多的春宴。

不過總的來說,在經過一個令人鬱悶的嚴冬之後,能在百花齊放的春天弄個熱熱鬧鬧的宴會,也的確是掃除鬱悶的好方法。

所以就在今天,連城東的相爺府,也設了一場春宴。想當然爾,由當今丞相爺親辦的品酒宴,能出席的可全是朝中大臣貴爵。但更令相爺府上下驚喜不已的是,得知丞相家辦春宴的皇上,竟主動開聖口表明有興趣參加。

也因為皇上一句話,整個相爺府為了這場迎接君王駕臨的春宴,更是費盡心思地自半個月前便開始打點,一直到今天。

而今天一早,相爺府上上下下不但洋溢着異常興奮的氣氛,其中甚至還隱隱有股暗潮洶湧。

沒錯,那股暗潮洶湧便是來自包括相爺府里幾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們之間。再稍晚,陸陸續續受邀前來的王公大臣們也全把自己未出閣的千金帶來一起出席,那爭妍鬥豔的意味更是明顯了。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帝王會出現在今天的春宴之中。所以能夠有機會一睹俊偉皇帝風采,甚至案子期待得到聖上青睞,成為未來皇后的女孩子們,莫不使出渾身解數精心打扮自己。

相爺府前車水馬龍,賓客更是川流不息,冠蓋雲集。

巳時,眾人引頸企盼的皇族車隊,終於浩浩蕩蕩從皇宮移駕到了相爺府。而即使整條府前街道已被皇宮侍衛堵住,禁止閑雜人等通行,不過來此參與春宴的眾人車,還是將半條街淹沒了.

是的,幾乎所有人都跑去前頭迎接君王聖駕,但這位娘親的好說歹說、慎重叮嚀下,總算翻出自己衣箱裏最美的衣裳穿上身,安安份份梳了個頭的圓臉小姑娘,此刻卻急着在屋裏屋外,前院後園找着某樣東西。

“……快樂……喵喵……你躲哪兒去了?快樂……你出來呀……”嘴裏一邊輕喚着,爭晴一邊往“快樂”平常會鑽會躲的地方找。

趴在廚子利步的寶貝廚櫃下伸長手往裏面撈,她沒摸到那團熟悉毛茸茸的身軀,失望地爬起來,隨意地拍拍臟灰了的裙,接着走到外面推了薪柴的竹林下。“喵……快樂……你快出來……”還是沒發現。

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她擔心再不把那小傢伙逮到關起來,若是它像平日在府里一樣搗蛋就慘了。

今天不行!今天家裏有那麼多客人來,最重要最重要的客人還是當今聖上,要是她讓“快樂”在酒宴上出現闖禍就慘了。

小傢伙已經不只一次被爹、兄嫂們威脅要剝了它的皮、丟進熱鍋里,這回她若不能確保它乖乖地待在籠子裏,恐怕它真的會有成為一道“油炸貓”上盯的危險。

這麼一想,爭晴就急得更想快快把“快樂”找到。

“……快樂……喵喵……你再不出來,姐姐真的要生氣嘍……”視線一邊四處搜尋可疑的角落,一邊對着空無一人的小院子出聲。

眼尖地,她瞄到牆角處有條圓圓的長尾巴在晃動,她一喜:“快樂!小乖乖……你溜到這兒玩是不是?”放輕腳步,她若無其事般地朝牆角走過去。

沒想到那小傢伙竟開始跟她玩起捉迷藏,她才靠近牆邊一步,那白尾巴就“咻”地縮不見,她跳上前,卻還是慢了一步。不過她仍是提起裙擺,俐落地朝着那跳躍閃開的白色身影追去。

“快樂!別跑了!快停下來!”

它跑、她追,直到她發現,它竟然鑽進了園子——那個今天被拿來設置酒宴招待客人的園子。

更慘的是,原本去前頭迎接聖上的人群已經回來了,偌大的園子儘是人潮、賓客和府里下要在其中穿梭。她才一踏進園門,差點就被這洶湧的陣仗驚得縮回腳,可一想到“快樂”,她又趕緊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逃開這裏的衝動。

不行,那小傢伙聞進這裏來了,她必須忙把它找回來……可是……

愣站在原地瞪着隨意在她四周談笑走動的人群,她開始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可以在它美美闖禍前找到它。

此時,被眾人簇擁在園子中心的,是一名穿着一身玄色鑲金大袍,盡顯威儀懾人貴氣,卻也俊美陽剛的高大男子。

而他,便是當今盛朝的君主,耀帝。

丞相丁喬文恭敬地呈上一杯春釀給君王品嘗。耀帝接下,輕啜一口,接着頷首微笑表示讚許后,不僅是丁丞相,其他人也全跟着鬆了口氣。

稍後,在耀帝的命令下,眾人不再拘謹地各自取了長桌上的各式佳釀佳肴暢歡去。不過在耀帝的身邊除了侍衛,也總有幾名臣子和他們帶來的女眷圍繞着他。

“……陛下,這是微臣的小女,除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非微臣自誇,小女的刺繡女紅可也得到宮中師傅的讚許呢。”曾尚書不忘把握機會把自己最驕傲的女兒推薦出去。

“倩兒叩見陛下!”嬌艷如花般的尚書千金努力抑下如小鹿亂竄的芳心,立即朝眼前俊若天神的耀帝盈盈福身。而且她也因為謹記帝王那與眾不同的聲音癖好,所以她晝將自己的嗓音放得嬌柔再嬌柔,拿出她最美麗自信的聲音。

耀帝一掌支頸,另一手悠適地輕轉着杯子。他當然明白這些臣子和千金小姐們的用意。俊眸睇向尚書千金臉上嬌羞的笑,他仍是氣沉神定。

不過他還沒開口,一旁的趙學士也不甘示弱地道:“陛下,小女容雁詩畫冠京城,不但是眾人公認的才女,去年還讓太後娘娘召進宮,陛下肯定聽過小女“京城趙女詩”之名!”

趙容雁早心儀面前的年輕君王已久,所以即使平日的她自視甚高,此時也不禁在君王眼前微紅了臉。但她仍勉強保持落落大方的身態,福身行宮冖,鶯聲道:“容雁叩見陛下!”收集無數關於皇上的事迹,因此她當然清楚他那些對聲音要求古怪又根本毫無標準可循的癖好,而她對自己的聲音向來很滿意。

幾個朝廷重臣見狀——除了主人家丞相丁喬文——紛紛搶着把帶來的女眷推出去,就怕被其他人比下去。

而耀帝,只帶着慵懶笑意,任眼前的臣子、千金們明爭暗鬥直到他們終於把自家的女兒、侄女等等女眷們天花亂墜的讚賞過一遍,他也已經啜飲下第二杯春釀。

早習慣應付各種場面的耀帝,沒有人發現他正在熟練地運用他一心多用的本事。他既能看似和臣子們對答如流,毫不顯錯亂;對幾個郡主千金們投向他的痴迷眼神,無意義得讓他想直接踹開人的智障問題,也都能從容回應,臉色仍維持一貫的優雅自若,不顯露內心真正的情緒。但事實上,他有六成以上的專註力,全用在傾聽尋找那個可能會出現在這裏的聲音上。就算在這樣雜亂喧鬧的場子中,只要她出聲,他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出她。

除了他的貼身侍衛,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會來相爺府,絕不是因為興之所至,而是為了某個人……

一個曾在一年前的鄉下小村前,承諾要送他快樂寶物的小姑娘。

耐心地等待、耐心地傾聽,直到喝下第二杯春釀,他的濃眉才幾不可察地一揚。

半斂眸,輕易掩去眼底的笑意,他淡淡地打斷正滔滔不絕和他聊起女兒的刺繡有多得到宮中師傅誇讚的趙尚書話頭,漫不經意似地起身。

“聽說相爺府里的園子所培植的梅樹盛開,是京城一景,朕倒想瞧瞧。”說著,他的腳步已經閑散踱上前。

丞相丁喬文老臉立刻一整,急忙快步跟上。

“陛下,那麼請容許微臣帶您去瞧寒舍幾株今年花開得最美的老梅樹……”

一群人也跟着移動。

而這時,一會兒混在人群里搜尋着人們腳邊有沒有可疑貓影跳過,一會兒忍不住拉了幾個府里丫頭僕役到旁邊偷偷問的爭晴,總算讓她發現了一抹白影正靈巧地在前方竄躍,她又緊張又高興地趕忙一邊閃開人,一邊朝它追去。

“……快樂……喵喵……你這隻小壞貓,快過來……”不想引起旁人注意,她只能小聲地叫喚着仍在前頭人們的腳邊鑽來鑽去的貓咪。

也因為她過於專註貓兒的身影,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前方的人群忽然慢慢自動讓開了一條路,她只看到她的貓兒就在前面不遠處,且又溜進某人的長袍下擺后消失。

“唉呀!”忍不住跺腳,可惜地嘆叫一聲,她想也沒想地埋頭又要追,但就在她很快接近那黑袍主人並且即將擦身而過之際,一隻長臂竟意外地伸出,攔住了她,同時——

“晴兒!你你……你在做什麼?”一個壓不住震撼的驚喝同時在她左側響起。

爭晴先是發覺自己被一隻臂膀勾攔住腰,她反應不慢地正要動手推開,可傳進耳邊的熟悉聲音卻令她下意識先轉過頭去——於是,她看見耵爺,也就是她爹正驚愕地瞪着她,一臉她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的表情。

她也很驚訝。“……爹?”

不過她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不僅是她爹,連她身邊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咦?不對,他們盯着的目標不止是她,還有……她旁邊的人。

某個正攔着她的人!

眨眨眼,知道所有不對勁的根源全都指向這個人,她馬上轉回頭,但她的視線竟只及這個人寬闊的肩頭。她一愣,接着仰起下巴,這才終於看到一張男人的臉龐……

腦子一震,完全沒預料到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這張臉的爭晴,結實呆住了。

他……

玄溟!

這張沒人忘得了的臉,記性很好的她當然也沒忘。

鐵臂仍箍在這顯然已經呆掉的少女腰際的耀帝,即使很意外用這種方式與她重逢,即使因為她大張的眼睛和撲入他鼻間的少女幽香立即引發他的心一陣翻騰,可他依然波瀾不興的表情,足以與他的貼身侍衛媲美了。

“好久不見了,爭晴。”眸光一閃,他的聲音卻低柔如清風拂過她耳際。不想讓她繼續成為眾人的焦點,他略帶不舍地放開她的腰。

剛才一在人群之中捕捉到她久違的輕快聲音,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朝她出聲的方向走去,但沒料到不是他給了她驚奇,而是她……

他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她竟能將他忽視得如此徹底地擦身而過!本來以為一年不見,她還真忘了他,不過見到她驚呆的表情,他明白他是多想了。

他一出聲,終於讓爭晴回過神來了,她瞪圓大眼,仔細比對着記憶中這男人的眼睛、表情和神態。看着這比一年前看來更深不可測、也更垣赫的男人,她怎麼覺得一年前的他好像比較可親,而現在在眾人面前的他……

猛地一醒,察覺到周旁正緊盯着他們看的人——包括她爹——她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嗯……是好久不見。你……你該不會就是……”從站在他身後的一群王宮護衛,和爹他們的態度,她隱約猜出他的身分了。

“晴兒,你怎麼能對陛下如此放肆!”她的眉頭還在打結,她爹已經因為她的無禮而頭痛着一步上前。“陛下,臣教女無言,請陛下恕罪!”想要帶着她告罪退下。

“慢着,相爺。”耀帝不疾不徐地喚住他。而他略一瞟眸,便發現她正用她那雙澄澄大眼,滿是驚奇又不安地盯着他。他明白她已經很努力在消化他是她的帝王這事實,但他來的目的可不是專程要嚇她的。“朕與爭晴姑娘雖是舊識,不過爭晴姑娘一直沒機會知道朕的身分,你可別怪她。”只將兩人的關係以“舊識”帶過,他對一臉意外的丁丞相溫和地道。

就連四周的人們也滿是訝異地看着這本該是一身美麗青翠衣裙,如今卻已沾上幾處臟灰,甚至連發上簪子都已歪斜一邊,臉上額際還有抹炭渣,模樣盡顯狼狽的圓臉少女竟是相爺的千金,還與皇上是舊識?

錯愕的不僅是丁丞相,一直努力黏在皇上身邊的幾位官家小姐也驚訝又嫉妒地直瞪着她瞧。

“是……臣明白了。”既然皇上都開口了,十丞相自然沒有不點頭之理。

在玄溟的目光下,他沒再急着帶走爭晴。但他對她一身活像從地洞裏鑽出來的模樣皺緊了眉,老臉有些窘因難堪。

這爭晴,平日他放任她做着自己喜歡做的事,沒個丞相千金樣也就罷了,今天這大日子,他都已經透過她娘告誡過她了,沒想到她還是……唉!

玄溟卻一點也沒發現爭清身上的狼狽,他直接道:“既然爭晴姑娘在此,那麼朕就勞煩爭晴姑娘帶路賞梅,相爺別介意朕,儘管去招呼其他大人吧!”他的語意不帶命令卻又不容否定。

愣了愣,目光不由得轉向爭晴,泛過一絲擔憂,丁丞相最後還是退了下。

玄溟步至已然回過神的爭晴身邊。“爭晴姑娘,請帶路。”偏下頭,他的聲調溫熱而慵懶。

抬起臉看了他一眼,她決定不再理會其他人的視線。“玄……陛下,我以為您是來喝酒的。”及時改口,忽然發現讓她在心裏惦記了一年的“朋友”

雖然一年前就清楚他絕非普通人,但……皇上耶!那位即使她不必特地跟人家打探,就從她爹啦、古叔啦、和許許多多人口中聽過無數關於他各項豐功偉業的英明神武的盛朝皇帝耶!沒想到竟然是她遇見的“玄溟”!

忽然想到什麼轉頭朝他身後搜尋——果然,她看到了藍天雲那張熟悉的閻王臉。

“酒我喝過了。”明白她在找什麼人,他淡淡一笑,乾脆邁步先行。

“事實上,你才是我這回到相爺府的目的。”他沒有隱瞞。

他說這話,只有她聽到。

藍天雲早有默契地以一圈侍衛將他們和群眾隔離開,所以兩人才得以有話直說——爭晴當然已經注意到了。

她的心一跳,立刻跟上他。

“你是說……呃……陛下是說,你特地來找我?隔了一年之後?”及時改了口,她卻不無迷惑和……小小埋怨。

那個時候她還是告訴了他,她是什麼人。本來她以為,依他那似乎非從她手中得到寶物的霸道樣子,她會很快再見到他,所以她還真認真焦急地為他找寶物。只是沒想到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了,她的寶物早就找到了,她卻一直沒等到他上門來索討。然後一個月又一個月,雖然她也常常忙得幾乎快將他慢慢擠出腦中,但是只要“快樂”在她眼前打滾,她就馬上又想起他。

現在,她等的人終於出現了,帶着他令人驚奇的身分和這句話。

他聽出她的情緒了。深深吸了口氣,卻不期然將身側少女的幽淡發香一起沁入胸腔,他的心,再次無法掏地悸動。

他以為這小姑娘對他來說,只是和他以前遇過的不少女子一樣,帶給他一時的新奇和心動而已。其實他來,原本只是要確定一年前她對他的新鮮感是不是已經消失,不過他沒料到就在剛才她清甜依舊的聲音一穿透周遭嘈雜的聲響傳入他耳中的一剎那,屬於她的笑臉,竟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就連他自己也詫訝了。

如同他見過的無數人一樣,被他在一年前轉眼就遺忘的這張臉孔,就在一年後,她的聲音重現的一瞬間,從他的記憶中蘇醒過來,這的確足夠讓他將她立刻撤除在“一時新鮮”的名單外。

在朝中、在宮中,很多人知道他對聲音有着各式的怪癖,但卻很少人知道,其實他最大的怪癖是——除非在他眼前晃,或對他而言親近重要的人,否則只要面前的人不出聲,他甚至會在一轉身就徹底將才和他講了大半天話的人的臉孔忘得一乾二淨。

他通常不認人,卻對聲音異常敏感——只聽過一次某個人的聲音,就算許多年後,他仍然可以準確無誤地認出來。他甚至看也不用看,便能輕易在人聲鼎沸中聽出有誰在場,並找到他要找的人——就像方才他找到爭晴一樣。

對他來說,自己這項與常人稍不同的辨人方式,並不對日常生活造成困擾,甚至直到現在,朝中幾乎所有的大臣根本還不曉得,與他們對看了一年,甚或更久的主子,竟然仍記不住他們的面孔。就連他的王弟,也是好多年以後,才無意間從他口中得知這項超傷人的事實——原來,一直到他五歲,他這位王兄才終於不用靠聲音認出他。

因此,他此刻能記起爭晴的臉孔代表着什麼?這事對他而言實屬罕見吶。

“對不起,這一年朕忙了許多事。”一句話道盡從他趕回王宮見到病危的父王最後一面,及接下王位之後在新的國政上花了多少心思。更何況在這之間,他還順勢解決了一場宮廷內部風暴——多年來欲將他除之而後快的四皇叔淳德,終於在被他找到通敵證據后逐出王宮,甚至自王族中永遠除名。

微笑凝視着這張圓凈小臉,那種平靜祥和的感覺又回來了。他怎麼會忘記這小姑娘身上所擁有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朕的寶物呢?你不是說要為朕找到能讓朕快樂的寶物?”要債似的朝她伸出手。

爭晴立刻因他的一句話釋懷了。

也對,依照時間推測,這一年正是他成為皇上的頭一年,他當然忙,所以他怎麼可能記得她這件小事。

而他提到寶物,這才又讓她想起她還在找那小傢伙的事。“對了,快樂……”低叫一聲,她的眼睛馬上從他臉上轉開,開始朝四周搜索。“剛才有隻貓朝你腳邊逃過去了,你還記得吧?我得快快把它找出來,它……”一時又忘了對他的敬稱,她的注意力轉到未找到的貓咪身上。

貓?

玄溟眉微挑,此刻他的確已經聽到那隻貓的聲音了。

“啊!”、“哇!搞什麼鬼?”、“唉呀!有東西跳上桌……”這時,陣陣驚呼從人群那邊響起,現場開始變得混亂,也打斷了她的話。

爭晴卻只想到一件事。她的面色一變,毫不遲疑跳起來就往混亂的地方跑。

“貓!有貓在這裏!”有人叫着。

“快!快把貓捉起來啊!”有人在喊。

愈跑愈近的爭晴,心情愈緊張沮喪了,因為她心裏明白,那掀起這一團亂的主角肯定是“快樂”。

努力推開那些站在外邊像在看戲的人群,等到她總算擠到裏面時,一看到原本放着滿列春酒佳釀的長桌上,彷彿被一個調皮鬼掃過般的狼籍,再看到那隻幾乎將自己浸在酒桶內“呼嚕”喝着酒的傢伙后,她不禁在心裏慘嚎一聲。但她仍是火速振作精神,在圍觀眾人驚異又趣然的眼光下,在府里僕役已經要過去逮住它之前,她立刻跳上前去,熟練地一把將它肥嘟嘟的雪白身軀撈了就跑。

“小、小姐!”府里下人追着她。

那些圍觀的賓客也發現抱走貓的正是剛才引起話題的丞相千金,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視線不由得跟着那個簡直像是野丫頭的身影跑。

“晴兒!站住!”另一頭原本與幾名朝中同僚在聊天品酒的丁喬交,被這邊的聲響吸引過來,這才知道出了什麼事。震驚不已的他更在看到爭晴抱着那隻調皮的貓要逃時,出聲叫住她。

爭晴當然聽到她爹的聲音了。本來她想裝作沒聽到,但她狂奔的步子最後還是慢了下來。抱着身上滿是酒味的“快樂”,她仍急促地喘着氣。

丁喬文又是無奈又是懊惱地走了過來。“又是它!來人哪!把它抱下去,等我晚一點兒再處置它!”明快地下達命令,兩名下人馬上靠近仍緊抱着它的爭晴。

爭晴知道“快樂”真的惹爹生氣了,但她仍抱着懷裏的“快樂”。

“爹,對不起,快樂它不是故意要跳上桌子,它……它只是口渴了……”其實她爹雖然常常被“快樂”的搗蛋惹得要人把它關回籠子裏,但她知道“快樂”的撒嬌和聰明也很深得她爹的心。

噢,這大笨貓,在她忙着替它求情時,它竟然還醉呼呼地睡著了!

抱着軟綿綿昏睡在她懷裏的傢伙,她簡直哭笑不得。

“晴兒,不管它是不是故意,它在這兒給大家惹了大麻煩就是該受處罰。快把它交出來吧!”雖然也被“快樂”呼呼醉倒的模樣給惹得眼底漾出了笑意,但現在在一堆等着看他怎麼做的眾人面前,他可不能真的笑出來啊。“還有你——”板著臉,本來要對爭晴下達回房禁出門命令的,卻在目光接觸到已經來到這兒的皇上后止住。

“快樂?爭晴姑娘,這貓兒真的名喚快樂?”他可沒錯過他這位向來穩重的丞相語中藏着笑。玄溟似笑非笑、饒富深意地看着她抱在懷裏,顯然正在呼呼大睡的白色大肥貓。

一見到他出現,爭晴的心情乍地一楊,眼裏驀地迸出一抹光芒,她立刻朝着他忙不迭地點頭:“對!快樂!它叫快樂,是一年前我們分手后,我繼續去找我奶娘,回程路上,在一家茶館的後方撿到的。它其實很乖,還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總之……總之它很特別。玄……陛下,我一見到它就想到我曾承諾要送人寶物……”直直望進他深黑的眸里。

“這隻貓,就是你所謂的寶物?”他挑眉。

四周看熱鬧的人們不禁嘲笑地盯着她手裏的貓,紛紛交頭接耳着。

因為信任他眼底透露的一絲暖意,所以爭晴昂起了下巴。“沒錯!而且我相信它是會帶給人快樂的寶物!”

人群之中終於響起了一陣訕笑聲。

唉,沒想到晴兒真的對着聖上說出這些話——丁喬文已經忍不住嘴角開始抽搐了。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在眾人面前意思一下地出口教訓她,耀帝便開口了,而他一開口差點驚掉所有人的下巴——

“好吧,朕相信你。”他微笑點頭。

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燦爛的笑靨。然後,雖然很不舍,她還是走到他前方,將懷裏的[快樂]抱給他。“我把‘快樂’送你!”

他聽出她的不舍了。微垂眸看向她遞抱上前的白貓,沒想到,原來睡得沉熟的貓竟忽然打開一隻琥珀色的貓眼睨向他。

“喵……”懶懶地朝他出聲。

他不由得露出一抹怪異地的笑。他怎麼覺得,這隻肥貓是在跟他打招呼?

“咦?它醒了……”它一出聲,爭晴才發現它好像醒了。“……啊,怎麼又睡啦!”沒想到才一下子,它又閉起貓眼,還立刻打呼嚕。她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將它往他懷裏塞,還邊解釋到:“快樂它應該是喝醉了。它很喜歡喝酒,你一定要提防,別讓它離你的酒太近,否則它會把你的酒偷喝光。”已經在叮囑他要注意的事了。唉,好像是要把終於養大的女兒嫁出去的娘喔。

玄溟只一個眼神,藍天雲便走來將白貓接了過去。

“相爺,朕帶走這隻貓了,你不反對吧?”目光轉向正可疑地用大袖子掩住自己半張臉的丁丞相,含笑道。

丁喬文不着痕迹地放下袖,表情正經沉穩得一如他尋常在眾人之前的模樣。基於臣子之責,他還是勸到:“陛下,這貓性情不馴,在微臣府里惹出不少麻煩,臣擔心——”

玄溟一揚手,阻斷了他的好意相勸。“相爺不必擔心,宮裏會有專人看顧它,朕料定它應該只是頑皮了點兒而已,沒事。”雖然已看過它在酒宴上“玩鬧”的成果,不過他的確沒丁丞相的擔憂。更何況,爭晴還一心一意要把‘快樂’送給他……

果然,見到‘快樂’被藍護衛抱走,玄溟還表明了這番話,她立刻鬆了口氣,露出欣喜的表情。

“陛下,謝謝您相信‘快樂’!"她趕忙謝過他。

頷首,他的唇角有笑。“不,是朕該多謝你贈與的寶物。思念它的時候,本王允許你隨時可以進宮來見它。”等於給了她在宮內暢行無阻的邀請函。

不少名媛千金聽了不禁倒吸一口氣,更加又妒又羨地看着這‘女憑畜牲貴’的幸運兒。

爭晴卻不知自己已經成了眾女眼紅的對象,更不明白他這一開口究竟代表了何等特殊意義,因此她一聽他說還可以去見‘快樂’,她也只是單純地感到開心。

沒多久,在皇家侍衛的護送下,耀帝的車駕回返皇宮。

而擠在人群中目送玄溟離去的爭晴,不自覺雙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拚命想壓下難受的心情。

趁着爹他們還沒將注意力轉回她身上,她趕緊閃回她的小院落。

蹲在房門后,看着‘快樂’平常睡覺的木箱子,她撐着下巴,出神了。

雖然他是那麼說,可她也明白,她怎麼可能隨時想‘快樂’就隨時可以去找它!它呆的地方可是王宮,而他……他是皇上啊!

如果他是普通人該有多好……

心口還是悶悶的,而且她知道她會悶的原因不全是為了‘快樂’,是那個男人。

明明他們算起來也不過才見了第二次面,中間還隔了長長的一年,但為什麼現在他才離開,她就已經開始在想着他?雖然不明白是他對她說話的語氣、或看着她的眼神,還是彷彿唯有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暖笑,讓她的腦子全被他的身影佔據,不過她肯定,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莫名其妙地想着一個人。

用力搖搖頭,她站起來,走到小桌前倒了杯茶喝。

不行!她可別再胡思亂想了。就算他們是[舊識],就算他客氣地說了她隨時可以進宮,但她也不能當真。

深吸一口氣,這時,她才終於發現自己衣裙的臟污。趕緊跳到鏡子前,仔細瞧了瞧自己,然後,她發出了一聲羞愧的呻吟——天啊,她……她剛才竟然就是這模樣出現在他眼前……

讓她死了吧!

難怪她爹一直對她皺眉頭,而其他人也老是用那種怪異的眼神看着她。

可她努力回想,再努力回想,卻發覺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沒有任何一絲異樣,但他……他怎麼可能沒注意到她一身的狼狽?還是他太好心了,決定對她亂七八糟的樣子視而不見?

唉!

頹然嘆了口氣,她把擦洗完臉的巾子甩回架台上,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丟臉丟定了,乾脆不再想地重新振作起精神。她動手將身上的衣裙換下,再換上方便做事的輕鬆衣裳。

很快地,她從後門溜了出去。

她希望他真的快樂。就算他是一國之君,她、一年前要送他的祝福還是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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