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顧明君回去后,宋朝陽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公司,返回家中。
家裏沒有人。
雖然是預料之中的事,他還是在主卧室門上敲了敲,確定真的沒人後才回到餐廳,將一套肯德基家庭餐放在桌上。
炸雞的香味飄得到處都是,他卻沒什麼胃口。
他很想找人問問看,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他更想知道,為什麼當他看到莫曉恩眼中一閃而逝的陰霾后,心頭會湧上深深的不安和愧疚?這感覺,就像初戀時的青澀懵懂,就像情人間的患得患失,而不是……而不是什麼呢?
莫曉恩於他……究竟意味着什麼呢?
家教和學生嗎?他這個家教,是否已經管了太多,也做了太多呢?
她還小,可他卻不是十幾歲的小毛頭啊。
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彷彿又一次觸摸到記憶中那柔軟的身子,那微顫的瘦小肩臂,那輕輕自他手背滑過的柔軟髮絲……
五指攏進掌心,他輕輕嘆了口氣。
“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拍電影,演一個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小男孩。當時出演我母親的,就是沈芳靈。”
樹蔭下,溫楚揚盤腿坐在草地上,一手托着下巴,娓娓道來。
莫曉恩和羅琳也坐在草地上,神情專註的聽着。
“……因為那部電影的成功,我們成了銀幕上固定的母子檔。從六歲一直到十歲,這五年當中,我時常因為拍戲而回不了家,都是沈媽媽在照顧我。”
“沈媽媽?”羅琳咬着三明治,口齒不清的問。
“我是那樣叫她的。”溫楚揚說,眼睛卻是望着莫曉恩。“在我的記憶中,她就像真正的媽媽一樣。所以,當我知道她有女兒的時候,便一直很好奇,她的女兒是什麼模樣,像不像她……”
“那……我像么?”莫曉恩垂着眼光問。握着飲料罐的手指緊了緊,清淺的話音也彷彿隱藏了太多心事。
溫楚揚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你覺得呢?”
莫曉恩咬着唇,一言不發。
倒是羅琳看不過去,插嘴道:“小恩也是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叫她怎麼說嘛?”
“你有沒有看過沈媽媽的電影?”
莫曉恩抬起頭,眼神有些困惑。“……電影?”
“對,沈媽媽的電影。”溫楚揚重複道。見她搖頭,他微微一笑。“我有一些。想看的話,可以借你。”
困惑的眸子漸漸釋放出亮光。
“……謝謝。”
一連數日,莫曉恩既沒有去公司,也沒有出席任何一個公開場合。
事實上,她幾乎沒有離開客廳半步。從早到晚,她守在電視前,將影碟機里的影碟換過一張又一張。有時到了半夜,羅琳從房間探頭出來,看着電視靜止的藍屏和睡倒在沙發上的莫曉恩,她會心疼的嘆一口氣,再拿來毛毯輕輕替她蓋上。
溫楚揚給了她十五部電影。其中六部,是他提過的“銀幕母子檔”——催人淚下的倫理親情大戲。
這天中午,影碟看到最後一張,羅琳突然接到一通電話。羅錦龍語氣凝重的告訴她,務必來公司一趟。
“好吧,等我幫小恩收拾一下……”
“不用,你來就好。”羅錦龍說完便掛了電話。
羅琳心下疑惑,卻還是照父親的意思,獨自前往公司。臨走時,她問莫曉恩想吃什麼,她好買回來。
“肯德基。”莫曉恩頭也不回的說。
羅琳本想順便關心一下小客房裏的住戶,卻在看到門上“請勿打擾”的紙牌后打消了念頭。自從她們從L藝術學院回來后,這紙牌就掛在門上,已經掛了好些天。想必該住戶本着宅男足不出戶的精神,在房間囤夠糧食,不是閉關打遊戲就是閉關寫遊戲了……她搖着頭走出玄關,輕輕把門帶上。
掛鐘上那枚較短的指針緩緩爬過一格,又爬過一格。
電視屏幕上跑齣劇終的字幕,片尾曲也終於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
莫曉恩縮進沙發深處,倦極的合上眼。
這幾日,每當她累了、困了,只要一合上眼皮,眼前便會跳出許多柔光般的畫面——一雙充滿母性的眼睛,一雙溫柔的手,一個溫暖的擁抱……年輕而美麗的母親,一手牽着她,從小販手中接過棉花糖……她大口咬下去,沾了一臉的糖……母親笑着颳了下她的臉,再掏出潔白的手帕替她抹凈……畫面突然一轉——母親被人強拉出門外,淚流滿面,她在雨地里聲嘶力竭的哭喊着——媽媽,我要媽媽……
雙眼驀地睜開,她感覺臉頰一片冰涼,也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現實。
現實啊……明知道那些畫面只是夢,只是天真的、一廂情願的替換了一個又一個不屬於她的角色,她卻依然願意再夢一次,再多一次就好……彷彿只要次數多了,便會連自己的記憶也一併騙過,便會相信某一段夢境可以成為現實。
她敲着依然有些昏沉的腦袋坐起來。
一條毛毯自肩上滑落。
她愣愣的看着毛毯。
Linda出去了。那麼,這條毛毯……又是誰替她蓋的呢?
社長辦公室里,氣氛凝重。
羅琳震驚的看着羅錦龍,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剛剛聽到的。
“Daddy,你說小恩她……”
羅錦龍微微頷首,並不打算把話重複一次。
“可是……”羅琳轉過頭,看着沙發上一派悠閑的李名傳。
接收到她的疑問,李名傳雙手一攤。
“問題並不出在法律程序上,恕我無能為力。”
“可就算這樣……”
羅錦龍抬手打斷她,落下結語:“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轉移媒體焦點,不讓外界發現莫氏姐妹的真正身份。”他面色嚴峻的望住女兒,一字一頓。“也包括莫曉恩在內。不要讓她知道,她和莫劭威先生沒有血緣關係這件事。”
莫曉恩發現,自己突然變得很忙很忙。
她出席畫展。周圍都是名人,不是企業家就是企業家第二代——比如七星旅運的董事長,德朗芙的老闆娘,原壽司的少東……應酬之餘,她也學他們的樣子,砸下大把鈔票,將一幅幅看不懂的油畫或寫意山水帶回家。
她出席頒獎典禮。格林文化出版社首屆文學大獎。那些得獎作家她聽都沒聽過,也沒看過獲獎的任何一部作品,卻依然笑靨如花的站在台上,將一張巨大的五萬元支票頒給首獎得主。
她出席最新一季的時裝展示會。坐在T形台下的最前排,視野絕佳。台上名模齊出,衣片翻飛。旁邊的闊太太對時裝的面料和款式指指點點,她卻百思不解——走貓步的時候,為何一定要冷着臉?
她出席心濤與華藝的簽約儀式。星馬台首度正式合作,一紙合約三方獲益,造福藝人無數。簽字的不是她,卻躲不過媒體的追問。羅琳替她一一擋下,婉轉的應對無懈可擊。
她出席藝術界和娛樂界的酒會。
她出席心濤某歌星專輯熱賣六白金的慶功宴。
她出席數家電視台聯名舉辦的慈善晚會。
她以威格集團的名義成立三項助學基金。
她以威格集團的名義向各大慈善機構慷慨解囊。
她以威格集團的名義將高價標來的藝術品送給國家博物館。
她連續又上了兩個訪談節目,還好是預錄而不是直播。
……
就在她忙得團團轉的時候,羅琳提醒她——明天便是L藝術學院周年慶的晚宴舞會,她需要置裝,而且需要一名男伴。
“有人選嗎?”羅琳一邊問,一邊在滿架的禮服中挑挑揀揀。察覺到身後的沉默,她扭頭望去,發現莫曉恩盯着空氣中無形的一點,心思卻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小恩?”她輕聲呼喚,碰了碰她的肩。
像是一瞬間驚醒,莫曉恩驀地抬頭,眼神迷茫的望着她。
這些天,真是累壞她了……羅琳心中不忍,卻不能不照父親的意思做下去。也是為了小恩好……她這樣安慰自己。
“我已經答應溫院長,你會出席明天的舞會。”羅琳示意莫曉恩站起來,拿過一件粉色的小禮服比了比,感覺不太滿意,於是換了一件白色的。“你需要一個舞伴。若是沒有合適人選,我可以替你安排。”
“可我不會跳舞,我是說……那種舞。”莫曉恩說。她是半路出家的千金小姐,自然不曾學過那種規範的舞步。“現在學,來得及么?”
羅琳笑起來。“基本步法不是問題。況且,不想跳可以不跳,但舞伴還是要的。威格集團的公主,怎能少了王子在身旁呢?”
莫曉恩抿了抿唇,唇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近來頻繁出席各種大型活動,她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年輕多金的企業家第二代。原壽司的少東就約過她兩次,都被她婉拒了。若有名門閨秀約她喝茶,她倒不拒絕,總是和羅琳一同前去。那些人,羅琳大多是認識的。也正因為有羅琳在,她才能應付那一籮筐的好奇。
威格集團的公主,怎能少了王子在身旁?
羅琳無意的玩笑話卻在她心裏投下一顆碎石,盪起一圈漣漪。然後,她捕捉到掠過腦海的第一張面孔。
很晚了。
客廳角落亮着一盞橘色的燈。
莫曉恩站在“請勿打擾”的紙牌前。她也不曉得自己站了多久。五分鐘?還是十分鐘?或許,連一分鐘也沒有,只因心裏有事,時間才過得特別慢。
透過隔音不算太好的門板,鍵盤的敲擊聲隱約可聞。偶爾停上片刻,緊接着又響起一長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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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氣,她抬起手,正打算敲下去——
叮咚——叮咚——
熟悉的手機鈴聲令她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喂——是小顧啊……”
小顧?
“還差一點,估計今晚可以完工,明天一早交貨……”
他在談工作嗎?
“什麼?舞伴?……明天晚上?”
……!?
“L藝術學院?你不是已經畢業了嗎……校友也要去?……”宋朝陽繼續講着電話。他並不知道,門外的莫曉恩已經悄悄離去。“這樣吧,我幫你找信義。這種社交場合,除了跳舞還能談生意,他是絕不會錯過的。我讓他晚些給你電話。OK?”
掛掉電話,他覺得有些渴,伸手抓過水壺才發現已經空了。再看地上,飲料一瓶不剩,只餘一堆空罐,其中隱約可見泡麵碗、免洗筷、開過的罐頭和餅乾盒。短短一個禮拜,他已經把房間搞得像個垃圾場……就跟他原來的房間一樣……不,比原來更糟。
唔,差點兒忘了,他要喝水。
拎着空水壺起身,他拉開房門……眼前的畫面令他瞬間呆在原地。莫曉恩柔若無骨的窩在沙發里,兩條纖細白皙的腿掛在扶手上,高高的翹向半空,漆黑的長捲髮披散一肩,薄薄的手機貼在耳邊。橘色的燈影下,她紅唇微張,笑容嬌憨,聲音甜膩。
“樂謙,明天做我的舞伴好么?……這麼久沒見,我好想你……”
……!?
“明晚七點,我等你來接我哦……”
莫名的酸意湧上喉嚨,宋朝陽收回已經踏出房門的一隻腳,原地轉身……然後再一次愣住。
門上依舊掛着“請勿打擾”的紙牌,只是在緊挨着“擾”字的空白處,多了一隻黑色的烏龜。
請勿打擾烏龜……
身後飄來一串嬌笑,他不禁擰起眉心,扭頭瞪向沙發上的人。
莫曉恩卻看也不看他一眼,輕巧的跳下沙發,一面繼續用嬌嗔的口吻講電話,一面晃回主卧室,當著他的面關門,落鎖。
隨着那“喀喇”一聲,宋朝陽額角的青筋也跟着微微一跳。
那個死丫頭……什麼“好久沒見,我很想你”……什麼“等你來接我哦”……聽聽,還“哦”咧?!
他瞪着紙牌上的烏龜,煩躁的扒了下頭髮。
天殺的,那個叫“樂謙”的……究竟是誰?
六點十五分。
宋朝陽把頭探出門縫,確認客廳空無一人後縮回房間。
六點三十分。
宋朝陽把半個身子探出門縫,確認客廳空無一人後縮回房間。
六點四十五分。
宋朝陽正要一步跨出門外,驟然作響的手機鈴聲嚇得他一哆嗦,前腳“嗖——”的縮回屋內,只留下細細的一道門縫。偷窺不足,偷聽倒是綽綽有餘。唉,做這種事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門外有了動靜。
他聽見主卧室的門打開。接着是兩串腳步,和兩道清晰的女聲——各自講着手機。
羅琳問:“名傳,你到了?”
莫曉恩也問:“樂謙,你在樓下?”
“好,我這就下去。”兩人同時答道,一同將手機掛線。
又一陣聲響之後,外面終於沒了動靜。
宋朝陽驀地拉開房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落地窗,額頭貼着玻璃往下看……看不到。對了,這裏是二十七樓……
下一秒,宋朝陽直奔房間,拎起一個背包衝出大門。
眼看一部電梯已降至十樓,而其餘幾部仍在龜速爬升中。他一咬牙,轉身衝進樓梯間,“噔噔噔”跑了下去。
除了服兵役前的體能測驗,他可從沒如此奮不顧身過。二十七層樓,足以抵消他一年份的運動量……
終於抵達大樓底層。他雖是上氣不接下氣,卻依然活着。謝天謝地……
剛一跑出樓梯間,卻在看到玄關處兩道逆光而立的窈窕背影后慌忙閃至暗處。
高的是羅琳。矮的是莫曉恩。
兩人都穿着裁減貼身的細肩帶小禮服,相似的波浪捲髮披在身後。乍看之下,就像一對姐妹。
宋朝陽眨眨眼睛,再看。
他怎麼從沒發現,沒了鬆鬆垮垮的背帶褲,沒了小公主的蓬蓬裙,那個矮冬瓜穿上這樣一身禮服之後,居然……居然也有曲線了!而他這樣逆光看着她,看着看着……竟也看出幾分性感的味道來……Ohno,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兩輛車停在大樓玄關外,一輛是他熟悉的白寶馬,另一輛卻是他從沒見過的黑色保時捷。兩名護花使者走下車來。他認出了李名傳,卻怎麼也看不清另一人的模樣。他只看到,莫曉恩沖他甜甜一笑,然後上了他的車。
雖然黑色保時捷的拉風程度讓宋朝陽有些被打擊到,但也更加堅定了他追蹤到底的信念。如今世面上多的是標榜“企業家第二代”的花花公子,他要保護他的丫頭不被人騙了才好。
是的,保護。只要丫頭叫他一天“大叔”,他便有保護她的義務。當然,若對方品貌端正,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好對象,那麼他也……他也……
扣扣扣——他在自己頭上連扣三聲,企圖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驅出腦外。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追不上了。
二手QQ加足馬力開了出去。
“小恩,你有心事?”油頭粉面的“企業家第二代”殷勤的問。
莫曉恩看他一眼,勾了勾唇角。“有那麼明顯么?”
“若沒事,你又會找我來?”
“你這樣說我好傷心呢!”莫曉恩一手撫着心口,泫然欲泣。“人家是真的想你……好了阿古,別笑了!”
一串放肆的大笑自“企業家第二代”口中溢出。好容易止住笑聲,古樂謙若有所思的瞧着莫曉恩。
察覺了他的視線,莫曉恩乾咳一聲。“別光看我,看路啊。”
古樂謙調轉視線,卻在瞄到反光鏡中的某一點后挑了挑眉梢。
“小恩,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突然說。
莫曉恩“咦”了一聲,不懂他為何提這個。
“所以,我會幫你。”古樂謙露齒一笑,語帶玄機。“而且,我一定會幫到底。”話鋒一轉,他拍着方向盤,獻寶似的問:“怎樣,這車不錯吧?”
莫曉恩聳肩道:“我不知道模仿秀藝人這麼好賺。”
“哈哈,這是借的。”古樂謙一扯領口,翻出內側的名牌標記。“怎樣,這衣服不賴吧?”
莫曉恩斜睨着他。“也是借的?”
“哈哈,這是戲服,做的跟真的一樣。看不出來吧?”
靜默良久,莫曉恩沉着聲音問:“阿古,你到底想說什麼?”
古樂謙收起嘻笑,眼中掠過一絲少有的認真。
“我想說,假如因為名車啊,名牌啊,而忘了自己本來熱愛什麼,喜歡什麼,那實在是划不來。”
莫曉恩半眯着眼,狠狠的盯着他。“古樂謙,你在說我?”
“怎會呢?我在說我自己。”古樂謙咧開嘴,又發出“嘿嘿嘿”的笑聲。
莫曉恩不禁懷疑,他方才一剎那的嚴肅和略帶暗示的言語都是她的錯覺。眼光一掃,袖口下的一點亮光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手將那隻袖子拉高,露出一隻金燦燦的鑽表。
“這也是道具?”
古樂謙卻“嗖——”的縮手,緊張兮兮的說:“小心啊,這可是真的。”
“借的?”
“我自己的好不好?”古樂謙小心翼翼的將袖子拉回,只露出鑽表的一道金邊。一扭頭,瞧見莫曉恩半眯的眼、質疑的眼神,他勾起嘴角,又是一串“嘿嘿嘿”。“我這是敬業,敬業啦!要是全身上下沒一點真東西,被人看出破綻怎麼辦?到時候就算你付我演出費,我也不好意思收啊。”
“演出費?什麼演出費?”莫曉恩裝傻。
“喂,莫曉恩,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
“你說過會付錢的!”
“我不記得……”
激烈的爭吵中,黑色保時捷駛過L藝術學院的林蔭大道,帶起幾片翻飛的落葉。
沒過多久,一輛QQ也從同樣的地方駛過,捲起更多的落葉,漸漸消失在遠方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