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彷彿是一夜之間的事。
報紙上，周刊上，甚至九點半的娛樂新聞上……大家都在談論，一個新世紀白雪公主的童話。
他們問，莫家千金的身價究竟有多少？她名下有多少事業？多少股票？多少房產？國內幾處？國外又有幾處？
他們問，威格集團的公主漂亮么？聰明么？氣質優雅么？她究竟是一朵路邊的雛菊？還是含苞待放的鬱金香？
他們問，一個由民間闖入上流社會的小紅帽，要學的是不是很多？她知道什麼是名流？什麼是名媛？她有沒有金融和企管的雙學位？懂得幾種語言？幾種樂器？她會騎馬？會打高爾夫球么？
……
朝九晚五的生活是這樣無趣。看膩了明星的八卦，聽厭了偶像的緋聞，活躍於熒幕的政客來去也都是同樣的嘴臉……然後，就在人們無聊到快要中暑的時候，一個童話般的故事出現在新聞頭條——令人跌破眼鏡的遺囑，遲到二十年的禮物，麻雀變鳳凰，醜小鴨變天鵝，灰姑娘原來是金枝玉葉！
那可是傳說中的上流社會啊！什麼？這本雜誌和那本寫的不同？就是不同才好看嘛！記得下班后再買份晚報……
每個人都在好奇，都在期待，都在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等着故事後續。真人真事，每日追蹤，不比八點檔的肥皂劇更有看頭？
視線落在晚報頭版的巨幅照片上。莫曉恩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演員。
這並非說演員有什麼不好，畢竟在她剛剛繼承的那些“遺產”中，演員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令她詫異的是，自己居然做得這樣從容，這樣自然，這樣不費吹灰之力便演好一個公主的角色。就某方面而言，自己或許比小惠更有天分。
照片是日前記者會拍下的。
說起來，她不得不佩服李名傳的辦事效率。原以為新聞發佈是多麼冗長、繁瑣而令人疲憊的事，可李名傳不到半天便將一切打點妥當。她唯一要做的只是穿得美美的坐在媒體前，禮貌的點頭，得體的微笑，甚至不必說三句以上的話。
記者的問題，大部分由他代為回應。而一切涉及私人的提問，均以“無可奉告”攔截在麥克風前。說實話……有點無聊。
鎂光燈在眼前閃動時，她瞥見羅琳毫無形象的打了個呵欠。她想偷笑，又用力忍住。
門突然被推開，羅琳走進這間採光良好的董事長辦公室，然後驀地頓住。
“啊，我又忘了敲門……”
“不要緊的。”辦公桌后的莫曉恩放下報紙，在那張對她而言過於寬敞的皮椅上挪了下身子。
連同報紙在內，桌上的東西大致分成兩疊。一疊是看過的，一疊是沒看過的。看過的那疊約半尺高，沒看的卻仍像一座小山，假如移到中間，便能將莫曉恩完全擋住。
“其實你不用看這些。”羅琳同情的說。換作是她，躲都來不及呢。
莫曉恩只是微笑，輕輕吐出三個字——“我想看。”
羅琳一愣，卻沒太在意，只當是小女生好奇心作祟。相信不出三日，這個威格的新任董事長便不會再乖乖坐在辦公室里批文件，而是拿着嶄新的無限額白金卡上街購物、美容、SPA，出席各種聚餐和派對，或是訂機票出國旅行。這才是身為一個千金小姐的正常日程。呃，這麼看來，終日沉迷電動遊戲的自己似乎也不劃在正常範疇之內……
“Linda？”
莫曉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失神，亦令她想起自己今時今日的另一重身份。
走上前，她將一張表格放在桌上，有如背誦般的說：“董事長，明天傍晚，你將出現在STV的訪談節目上，是直播。問題和答案都已擬好，這是節目流程和內容大綱。節目八點開始，為了避免塞車，我們會提前半小時到電視台。所以，晚餐將提前至六點半，我已預約了電視台附近的意大利餐廳。今次要見的是心濤唱片的總經理。需要我準備心濤的資料么？”
說完，羅琳微微一笑。她對自己專業的表現感到滿意。
不過兩三日，助理的工作似乎已頗為上手了，沒有想像中的難。當然，她知道原因。普通的助理會有秘書么？她不但有，還是兩名經驗豐富的秘書。父親的用意，只是要她待在莫曉恩身邊，僅此而已。
蜷腿在皮椅上的莫曉恩又挪了下身子，像是找到更舒服的姿勢。她抬起頭，視線和羅琳在空中接觸。
“好啊，那就準備一下吧。”她揚起笑臉道，接着又嘟起嘴問：“為什麼要直播呢？怪緊張的……”
“當然是因為收視率。”羅琳說。
“收視率？”
“別忘了STV也是威格的事業，這樣的獨家首播當然要儘可能給自己最大的好處。”
莫曉恩顰起眉心說：“我不明白……”
“簡單說吧，關於你的新聞外界已炒得沸沸揚揚，可你並未真正說過任何關於自己的事，對不對？”
“嗯，好像是的。”李名傳叮嚀她謹言慎行，她自然不會輕易開口。
“所以啦，現在你是焦點，新聞覆蓋率也達到了預期標準。STV等的就是這個時間點。獨家訪談，又是現場直播，收視率不破表才怪。”
莫曉恩雖未全然了解，但從羅琳的口吻里，她知道這是件好事。
“既然對公司有好處，那就做吧。”頓了頓，她略帶遲疑的問：“可以帶寵物去嗎？有艾莉絲在，我比較不會緊張。”
羅琳笑道：“整個威格集團都是你的。你要帶寵物，誰敢說不？”
“可是，我怕嚇到別人……”
“怎麼，它很兇？”羅琳猜想，那一定是很大隻的狗了。是金毛？還是拉布拉多？
“不，艾莉絲很懂事，也很安靜。”
“那就沒問題了。”羅琳放心的說。
宋朝陽的心情很糟。一半是因為這身太過拘束的西裝襯衫，另一半則緣於手中的報紙。
林信義帶他來見客戶，對方讓他們在會客室稍候。他閑着無聊，便隨手抽出一份報紙，隨手攤開……然後看見這幅佔了一半版面的新聞照。
身穿純白公主裙、純白長筒絲襪、純白圓頭小皮鞋的女孩，優雅的坐在純白真皮沙發里沖他微笑。一如標題所寫，此刻佔滿他視線的，毫無疑問，是一個“新世紀白雪公主的誕生”。
莫曉恩……這丫頭真的變成公主了。
望着熟悉卻又陌生的笑臉，宋朝陽突然喉頭髮緊，困難的吞了口口水。
“看什麼這麼投入？”林信義湊上前來。
宋朝陽下意識想閃，卻慢了一步。報紙被林信義一把搶過。
“咦，這不是Linda？！”
林信義的尖聲怪叫令宋朝陽耳膜發痛。揉着耳朵，他再次瞧向那張新聞照……終於，在右下角的位置，發現了羅琳……半張臉。
宋朝陽想不透。這宅女不是該窩在家裏打遊戲么？怎會出現在莫曉恩的照片上？正奇怪着，耳邊又飄來林信義花痴般的聲音。
“哦，Linda……”
鄙視的看了合伙人一眼，宋朝陽在心中哀嘆——自上次《鬼影》首映會見過羅琳一面，又一名有志青年就此倒在了石榴裙下，壯烈成仁。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這時門上傳來“咚咚”兩聲，隨後走進來一名滿臉堆笑的中年男子，一面自我介紹一面遞出名片：“鄙姓張，是××節目的執行製作……”
門板在那人身後緩緩關閉。就在掩上的一瞬間，宋朝陽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從縫隙中晃過。有如條件反射一般，他閃過那人衝出門外。走廊上人來人往，卻不見莫曉恩的影子。
剛才看到的，莫非是幻覺？
“……我們這個新節目主要以teenager為對象，集冒險、邏輯、創意、娛樂，多位一體，預計將成為本年度最熱門的遊戲節目！不過預算方面……”
張製作咂了咂嘴，露出為難的神色。
宋朝陽和林信義對看一眼。
——喂，他在壓價……
——我知道，可有什麼辦法？公司需要這筆生意。
——這分明是欺負人。
——你可記得公司半年來虧了多少錢？
——不是吧？又來這套？
——公司上個月欠薪的事你還記得？這個月再不發薪就是兩個月。我是無所謂，可還有別人。你要對自己的員工……
——負責，我負責還不行么？
——這才對嘛，老闆。
林信義沖張製作咧嘴一笑，拍着胸口保證道：“您放心，我們公司人才濟濟，更有朝陽這樣的電腦天才，一定以最低的成本設計出最好的遊戲。不要說一個節目，就算是十個節目我們也……”
宋朝陽重重一咳，警告的盯了林信義一眼。繼續用眼神傳遞只有他們明了的訊息。
——什麼十個？你小子想累死我啊？
——我自然會談出十個project的價錢。你怕什麼？
——怕你把話說太滿，最後讓人家東挑西撿的不買賬。
——那也比沒生意上門，坐吃山空要好。你可知公司半年來虧了多少錢？這個月再不發薪，就是欠薪兩個月。我是無所謂，可還有別人……
宋朝陽忍着吐血的衝動，咬牙吐出三個字——“算你狠。”
自始至終，林信義都端着有如牙膏廣告一般的笑臉。回贈宋朝陽一記白眼后，他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張製作套起交情來。
“張製作，我早從小徐那兒聽過您的大名。小徐您記得嗎？就是××節目裏負責大字報的那個。還有小王，在您另一個節目裏當過攝影助理……只要是您的節目，我一定錄下來看。為什麼？因為可以學習啊！從您的節目裏，我看到了什麼叫創新，什麼叫突破，什麼叫挑戰自身的極限……我相信，您這個新節目收視率一定破表，下屆最佳製作人非您莫屬……張製作，我們難得來電視台一趟，您就帶我們參觀一下吧？”
“好，當然好。”已然被捧上天的張製作一臉薰陶陶的起身，樂得合不攏嘴。“跟我來，這STV的電視大樓，還有人比我更熟么？”
走進休息室的時候，莫曉恩扭頭看了身後一眼。
“怎麼了？”羅琳問。
拋開那絲異樣的感覺，莫曉恩搖了搖頭。
“沒什麼……想不到攝影棚那麼大，休息室卻是這麼窄的。”
她的說法令羅琳詫異。“你看過攝影棚？”
莫曉恩笑了笑，提醒她：“你忘了我姐姐是誰？”
“莫曉惠……對啊，你姐姐是莫曉惠！”羅琳一拍額頭，恍然道：“我怎麼忘了，你是那個天才化妝師莫曉惠的妹妹啊，怎可能沒看過攝影棚！”
一絲突然湧上的寞落，輕輕淺淺的，掠過莫曉恩心頭。
羅琳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倒是想起什麼似的追問道：“我一直奇怪，既然你們是親姐妹，又是雙胞胎，為何繼承人只有你一個？”
“李名傳沒告訴你么？”
“呃，你說他啊……”羅琳乾笑一聲，下一秒便將話題岔開。“小恩，你不是說帶寵物么？怎麼又決定不帶了？”
“我帶了啊。”
“帶了？在哪兒？”羅琳四下張望，卻不見狗狗的影子。
“在這裏啊。”莫曉恩指了指懷中鼓鼓的背包。
羅琳恍然大悟。原來不是金毛，是吉娃娃啊……
“在睡覺嗎？好乖。”
“不，艾莉絲沒有睡。”莫曉恩說。“我們說的話，她都聽得到哦。”
說著，她露出一絲只有自己才懂的笑容。
“這是六號攝影棚，正在錄‘MV變變變’的內景。”張製作停在一扇貌似沉重的門前，故作神秘的問：“想不想進去看看？”
林信義眼睛一亮。“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張製作揚起下巴，笑的得意。“這節目的前期企劃我有份參與，主持人更是老朋友了。你們儘管參觀，包在我身上！”
就在這時，來自天花板某處的傳呼聲插入三人之間。
“張東承製作，張東承製作，請即刻前往三號會議室。緊急會議，緊急會議……”
“唉，又是這樣……”張製作看着腕錶作無奈狀。拍拍林信義的肩膀，他交代道：“別擔心，你們儘管進去，站在後面看是沒問題的。若有人問起，提我的名字便是。”
匆匆離去的背影轉過走廊盡頭，消失不到一秒又突然閃出半截身體一張臉，嚇了林信義和宋朝陽一跳。
“記得啊，提我名字！”
“是是，一定……”
待張製作終於走遠，宋朝陽一把拉住已將手放在門上作勢要推的林信義。
“喂，你真要進去？”
“機會難得嘛。”
“錄影有什麼好看？”
“你看過？”
“沒……”
“那你又知道不好看？”林信義斜睨他一眼。那略帶懷疑和不屑的眼神竟讓他想起了莫曉恩。唉，那丫頭也常這樣吊起眼角質疑他的人格……
眼看林信義推開了那扇門，他也只有硬着頭皮跟上。
“碰——”
剎車不及，宋朝陽實實在在的撞在林信義背後。
“好端端的，幹嘛突然……”
本想問——幹嘛突然停下？可當眼光越過林信義肩頭，瞧清楚前面的情形后，他也跟林信義一樣傻了眼。
這……這哪裏是錄影，簡直是高峰記者會啊！瞧這全副武裝的陣仗，少說也有百來人。或蹲或坐或站，密密麻麻的擠在燈光外的暗影里。而鏡頭前位於亮處的……那坐在照明燈下的圓沙發上，懷抱一個眼熟的背包，正歪着頭專心聆聽主持人問話的……
用力眨了眨眼，再看。
……居然真的是莫曉恩！？
同時，宋朝陽也認出了坐在莫曉恩對面的人。傳說中遠赴加州修讀電影，回國后卻在綜藝界一展長才，三年做四個節目拿了五個獎的鄭姓主持人，此刻正面帶溫煦而深遠的招牌笑容，緩緩問道——
“二十年沒有父母的日子……會不會難過？”
適時響起的鋼琴聲，將棚內的氛圍推向感性邊緣。近百個鏡頭齊刷刷對準女主角，等待捕捉催人淚下的一幕。
莫曉恩微垂着頭。沉默良久之後，她忽然笑了。
“不會啊，為什麼要難過？”
“不寂寞嗎？”
這一回，她笑得更開心。“當然不會啊！我又不是一個人。”
宋朝陽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鄭姓主持人淺淺一笑，預期中的答案順利帶出下一題——
“據說你有一個姐姐？”
“我不只有姐姐，還有寵物呢。”莫曉恩在接到導播所給的信號后，轉向一號攝影機，綻開一朵大大的笑容。
望着大熒幕上無比清晰的半身特寫，宋朝陽嘆了口氣，以食指戳了戳林信義。
“兄弟，把外套脫下來。”
“做什麼？”林信義不明所以。
“別問了，趕緊脫。”
或許是真覺得有些熱，林信義一面在心裏納悶着，一面慢吞吞的脫下西裝外套。才搭在手上，就被宋朝陽一把搶過，邁步朝前方的記者陣走去。
“喂，張製作說只能在後面……”
不理會林信義的警告，宋朝陽一面小聲嘀咕着“借過、借過”，一面在有限的空隙間迂迴前進。沒走幾步，耳邊又傳來莫曉恩甜甜的聲音——
“我有把寵物帶來哦！”
刷——近百個鏡頭一齊轉向，對準莫曉恩懷裏圓鼓鼓的背包。
宋朝陽不禁加快腳步。
“她的名字叫艾莉絲……”
背包打開的剎那，一件西裝外套從天而降，精準的落在莫曉恩身上，也將背包和即將現身的“寵物”一同罩住。
呼——安全上壘。宋朝陽站在兩台攝影機之間的死角內，對目瞪口呆的主持人說：“先暫停好嗎？我和丫頭商量點事……呃，我的意思是，寵物有很多種，不是每種都適合出現在電視上……”
畢竟是得過獎的人，鄭姓主持人收起最初的詫異，好奇的問：“你是哪位？”
“我？”宋朝陽望向莫曉恩，卻發覺她眼裏竟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心生警訊的他下意識退後一步，確定自己沒被鏡頭帶到后，這才小心翼翼的說：“我是無關緊要的路人甲。”
“噗——”莫曉恩不給面子的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宋朝陽忍不住端起長輩的樣子教育她，“跟你說過多少次，帶艾莉絲出門可以，嚇人可不對。別忘了你是在錄影！”
“呃，這位路人甲先生……”鄭姓主持人好心提醒他：“嚴格來說，我們並不是在錄影。”
“呃？那……是在排練？”
“我們在直播。”鄭姓主持人的目光充滿同情。“而且，還有一件事要讓你知道……”
一股涼意自宋朝陽腳底竄上。“什……什麼事？”
“這個攝影棚，不只兩台攝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