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巴黎
黎璃讓侍者沉靜且優雅的協助她坐入餐廳內最上等的桌位,隨即抬起頭對她的同伴賴維多露出微笑。當與她有關的任何事無一真實時,至少,笑容是真的。她那雙如極光般冷然的藍眸因戴上榛黃色的隱形眼鏡而柔暖了,金黃的頭髮深染成似水貂般豐柔的棕褐,間雜着顏色稍淺的挑染。每隔幾天,她就將髮根染深,以免金黃的發色泄漏出她的秘密。對賴維多來說,她的名字是莫丹妮,一個在法國頗為尋常的姓氏,但又不至於普遍到令人起疑。賴維多天性多疑,而這事實救過他無數次。多到他自己都已記不清,但如果一切順利,今晚他終將被逮個正着——歸咎於他放縱身為男人的衝動。多麼大的諷刺!
她假造的背景因為準備時間太短,其實不大經得起太過深入的調查,她仰仗的勝算是他不會要手下挖得太深,以及他因為急於和她上床而懶得等待結果。以往,如果她需要背景資料,都是蘭里(譯註:中情局所在地)幫她準備;但這次,是她自己的行動,她已在有限的時間內儘力而為。也許維多的長子,也是賴氏組織內的第二號人物——羅德還在調查她,在他發現這個特殊的莫丹妮其實只是幾個月前才被杜撰出來之前,她的時間所剩無幾。
「啊!」維多也回她一笑,帶着滿足的嘆息起身迎接她后重新落坐。他是一個五十齣頭的英俊男人,標準意大利人的外表:黝亮的黑髮、柔情的黑眸及性感的嘴,用心地維持着身材,頭髮也尚未轉灰——否則就是和她一樣善於染髮。「我有沒有告訴你?你今晚看起來特別美麗。」
他同時也兼具意大利人典型的迷人性格,只可惜,他是個冷血殺手。好吧!雖然她也是。從這觀點看,他們倆倒很相配,雖然她希望他們不是真的那麼相似。她極其需要佔一些上風,不管多少。
「你已經說過了,」她用那受過辛苦訓練的巴黎腔回答,並報以柔暖的目光。「還是謝謝你。」
餐廳經理杜朗走近桌邊,恭謹地彎腰鞠躬。「真高興再看到你,先生。我有一個好消息:昨天剛到一瓶八二年份麥西米倫酒庄的名酒,看到你的訂位,我已特別幫你保留起來。」
「太好了!」維多開心地笑着。八二年的波爾多酒是非常特別的極品,存留數量很少,所以要價很高。維多熱衷收藏美酒,也願意付任何價格搜購珍品,不僅如此,他還熱愛品酒。收購名酒不是只為了收藏,他同時懂得嘗酒、享受品酒、沉醉於不同的味道與酒香之中。他那燦然的微笑轉向黎璃。「這酒絕對是極品,你嘗了就知道。」
「是嗎?」她沉穩地回答。「我從沒喜歡過任何酒。」打從一開始,她就清楚地表明:她很不法國,味蕾平常得可悲的她討厭酒的味道。其實,真正的黎璃喜歡喝點酒,只是在維多面前,她不是黎璃,而是莫丹妮,一個喜歡咖啡卻不喜歡酒的女人。
維多輕聲笑着說:「我們等着瞧。」然而,他還是幫她點了杯咖啡。
今晚是她與維多的第三次約會。從一開始,她的表現就比他的期盼更冷,甚至婉拒了頭兩次的邀約。那是經過縝密計算之後的冒險,用來降低他的謹慎。維多太習慣他人處心積慮地吸引他的注意、贏得他的歡心,這也是一般權勢人士的共通點:總期待別人的全心關注。他不習慣被拒絕,而她冷漠的態度則剛好挑起他的興趣。她也從不迎合他的嗜好,比如品酒這件事。前兩次約會時,他便試着誘哄她品嘗,都被她堅定地推拒。生平從未與一個不主動投其所好的女人在一起,她的高傲引得他上了鉤。
她厭憎和他一起,痛恨必須對他強顏歡笑、聊天說地,即使是最不經意的碰觸,也無法忍受。大部分時間,她還控制得住悲傷,強迫自己專心於這次的行動。但有時,憤怒及痛苦委實太過強烈,令她必須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沒有赤手空拳攻擊他。
如果能一槍殺了他,她早就動手了,可惜保護他的措施都是最精良的。每次接近他之前,按例都必須搜身,即使前兩次在公共場合的會面亦然,當時在場的所有賓客也全都經過檢查。維多從不在沒有遮蔽的地方進入座車,司機總是把車開到有所遮蔽的門廊才讓他進入建築物,他也從不去任何無法用車輛掩護他出入的地方,缺乏這種保護周密之出入口的場所,他便從不涉足。黎璃猜測,他在巴黎的住所必定有一條安全的秘密信道,供他不被察覺地進出,但她還沒能探查到。
這家餐廳是他最喜歡的,因為它有一個大多數顧客常用的隱密又安全的入口。而且它也不對一般人開放,想進來的人很多,但通常都不得其門而入。對這樣一個親切熟悉又安全的餐廳,客人也都願意付出大把鈔票,當然餐廳經理也不遺餘力地確保客人的安全:靠前窗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張桌子,而是排放着成列的鮮花,並以散立於室內的磚柱隔出一些個別的空間,阻擾任何從窗外長驅直入的視線,營造出一個既舒適又奢華的氣氛。
身着黑色西服的侍者穿梭在餐枱間,為客人斟酒、換煙灰缸、清除麵包碎屑,在客人出聲要求前滿足他們所有的需求。餐廳外面的街旁,則停放了一整排裝置了強化鋼門、防彈玻璃及底座武裝的轎車,全副武器的保鏢坐在車內,凌厲地掃視着街巷及周邊建築物的門窗,尋找各種可能發生的危險。
若要剷除這間餐廳以及餐廳內所有惡名昭彰的客人,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使用一顆導向飛彈。但任何攻擊力沒有那樣強大的行動就要依靠運氣了,即使情況最好,結果也無法預期。可惜,她並沒有飛彈。
那瓶已摻入毒藥的波爾多酒將被送上來,它的毒性強到即使只喝半杯也足以斃命。餐廳經理費盡心思想幫維多拿到那瓶酒,黎璃卻竭盡所能地早一步動了手腳,並設法引起杜朗的注意。當她一知道維多打算來這裏用餐,便讓酒被送過來。
維多也許會試着慫恿她一起享用,但他應該不會真的期待她喝。他應該也會期待她今晚分享他的床,但他也註定要再次失望。她對他的仇恨強烈到僅能勉強自己表現出最低限度的禮貌,讓他親吻以及接受他的碰觸,她絕不會該死的讓他超過那個範圍。再說,她也不希望當毒性發作時在他的身邊。如果施博士的預測準確,藥性大約在毒藥攝取后四到八小時發作,而那時她正忙着離開法國。
等維多開始察覺到不對,為時已晚:毒藥早已造成重大傷害,破壞了他的腎臟、肝臟、侵入到他的心臟。他會陷入嚴重的多器官功能衰竭狀態,在幾個小時、最多一天之後,身體便會全面停止運轉。羅德會不惜將法國撕成碎片,找出莫丹妮,但她早已消失在空氣中至少是一段時間,因為她並不打算永久消失。
毒藥不是她通常會選擇的武器,受限於維多對安全防衛的偏執狂熱,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她真正想用的其實是手槍,即使知道自己可能當場被殺,她還是會做,但她找不出任何可以攜帶槍枝接近他的方法。如果她這次不是單獨行動,也許可以……但或許仍是不行。維多曾逃過多次的暗殺行動,也從中汲取許多經驗,即使是神槍狙擊手都無法乾淨利落地射殺他。除非使用毒藥或是重型武器,否則,要殺掉維多一定也會傷及周遭的人。黎璃並不在意一併解決掉羅德或是賴氏組織內其它的人,但維多每次總是聰明地雜在一堆無辜的人之中。她無法隨意地、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戮,這正是她不同於維多的地方,或許也是唯一的不同點。一個正常人的心智,是她無論如何都要保有的。
她今年三十七歲,十八歲踏入這行,半輩子以上都是個殺手,而且還是箇中高手,才能讓她在這行里存活那麼久。起初,她的年紀就是她的資產,如此的年輕稚嫩,幾乎沒人會認為她其有威脅性。如今她不再擁有那項資產,但經驗帶來其它的優勢。雖然那些經驗也一點一滴地將她侵蝕,直到她覺得自己有如破裂的蛋殼那般脆弱;任何一擊就足以將她粉碎。
或者,她其實早已被摧毀,只是還不自知。她知道自己老覺得一無所有,生活有如一片孤寂凄涼的荒野。她唯一看得到的是前方的目標:消滅維多及其組織內的人。他是首當其衝也是最重要的目標,因為是他下令派人謀殺了她摯愛的友人。除了這個目標,她對任何事都視若無睹,沒有希望、沒有笑聲,也沒有陽光。對自己可能與這項任務玉石俱焚,她根本無所謂。
但那絕不表示她會放棄生命,她並不是自殺型的人。何況這還關係到身為職業殺手的尊嚴:不只完成任務,還要能利落地逃離。更何況,在她心底仍潛藏着人性最基本的希望;如果她能夠忍受下去,終有一天,凄厲的痛苦會減輕,屆時她可以重新拾回歡樂。
這希望或許渺小,力量卻很大。她猜想,正是這種希望讓多數人可以在瀕臨絕望時仍有力量挺住,也是為什麼只有相對少數的人真正輕生的原因。即使如此,對這件事的困難以及執行中和事後的成功率,她從不存有任何妄想。一旦完成任務,她必須徹底地消失——如果她還活着。
華盛頓那邊的長官一定不樂於見到她對維多動了手,到時,不只羅德要捉她,她這邊的人馬也會找她,無論最終是誰逮着了她,她不認為結果會有很大的不同。依他們的行話,既然她已不具保存價值,就是可以被犧牲的——其實,她有何時不是?——她的死亡甚至會被渴望。總而言之,都不是有利的情況。
她不能回家,其實她也不真的有家可回。她不能危及她的母親,更別提妹妹一家人。反正她也有兩、三年沒與他們聯繫過……不,距離她最後一次和母親通電話,應該有四年,或者是五年了。她知曉他們還好,因為她一直持續地留意他們的近況,難過的是,她不再屬於他們的世界,他們也無法了解她。她已將近十年沒有真正跟家人相處。他們屬於過去,而她卻是不能回頭地活在未來。同行的朋友成了她的家人——他們卻被屠殺了。
自從道上流傳維多是殺害朋友的幕後主使者之後,她便只全神貫注於一件事:讓自己接近維多,動手殺他。他甚至不曾隱藏他下了格殺令的事實,他用這個行動對所有人強力宣示:與他敵對不是個好主意。他不需要畏懼警方,以他擁有的人脈網絡,沒人碰得了他。維多收買了許多高階人員,不僅在法國更橫跨整個歐洲,讓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她察覺到維多正對着她說話,且因為她明顯地心不在焉而着惱。「對不起,」她道歉。「我在擔心我的母親。她今天打電話來說她從家裏的樓梯摔下來,她說沒怎樣,但我想明天還是應該回家看看她。她已經七十多歲了,而老人家很容易就跌斷骨頭,不是嗎?」
這是一個很機敏的謊言,不只因為她正想着她真正的母親,更因為維多是個徹徹底底的意大利人:不僅崇拜母親,更理解何謂對家人的奉獻。他的表情瞬間轉變成關切。「你當然要回去看看。她住在哪裏?」
「土魯斯。」她回答,說了一個離巴黎很遠但又仍在法國境內的城市。如果維多對羅德提起土魯斯,當羅德忙着搜查南部,她就多爭取到幾個小時。當然,羅德也可能輕易就猜到她刻意提及土魯斯是調虎離山之計。但不論如何,這一計仍值得賭一賭。她理會不了第二個人的第二種猜測。她會按照原定計劃進行,而且希望能夠成功。
「你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吧!如果情況還好,否則……」她聳着肩。
「那麼,我們更要善加運用今晚。」他眼中的熱度明確地表達了他的想法。
她並未裝出熱切的樣子,反而微微往後,眉毛高高揚起。「也許,」她冷冷地說。「也許不。」她的語調說明,她並未因熱切企盼和他上床而興奮得顫慄。
然而她的興趣缺缺,只是更加挑動他的慾望,煽熱他眼眸里的溫度。或許她那凡事不置可否的態度,讓他憶起年少青澀、追求他已故妻子,也是他小孩母親的那段年輕歲月。據她所知,他那一代的意大利女孩,必須非常嚴密地捍衛自身的貞潔,也許至今仍是如此。她從未跟任何國家的年輕女孩有過太多接觸。
兩名侍者趨前,其中之一捧着那恍如無價之寶的酒瓶,另一人則端來她的咖啡。咖啡擺放到前面時,她以微笑致謝,並在侍者拔出酒瓶瓶塞並將木塞呈交給維多品聞時,忙着將香濃的牛奶加入蒸餾咖啡里,假裝毫不在意維多的舉動。事實上,她正以全副精神敏銳地留意着那瓶酒,以及正在進行的儀式。喜歡收藏名酒的人通常也熱衷於這些品酒儀式;她自己則不太能夠理解。對她來說,唯一與酒有關的儀式就是將它倒入杯內,並且喝掉它。她一點也不想聞一個木塞的味道。
維多頷首滿意地接受后,侍者以刻意為他的觀眾表演那般的莊嚴,神聖地將紅酒倒入維多的酒杯內。維多輕晃酒杯,嗅入酒的芳香,讚賞地嘗了一口,黎璃屏住了氣息。「啊!」他愉悅地閉着眼睛說。「真是極品。」
似乎這酒的完美全是他的功勞,侍者微微彎腰行禮后,將酒瓶留在桌上離開。
「你一定要嘗嘗這美酒。」維多對着黎璃說。
「那隻會糟蹋了它,」黎璃啜了口咖啡。「對我來說,這才是愉悅的享受,」她指着咖啡。「酒……哼!」
「我保證,這酒會改變你的想法。」
「其它人也曾經給我同樣的保證,但他們都錯了。」
「只要一小口,嘗嘗就好。」他慫恿着,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眼裏似乎閃着怒意。他是賴維多,沒人敢拒絕他,特別是他正在追求的女人。
「我不喜歡喝酒……」
「你沒試過這一瓶,」他說著,拿起酒瓶倒了些酒至另一個杯子裏,並將酒杯推向她。「如果你不認為喝這酒像上了天堂,我再也不會要你嘗其它的酒。我向你保證。」
他當然再也不會,因為他就快死了。而如果她喝了酒,她也會死。
看她搖頭,他的怒氣迸發,猛然放下酒杯。「既然我要你做的任何事你都不肯做,」他怒視着她。「又何必來這裏。也許我應該告退,並取消今晚的約會算了?」
她再樂意不過——只要他能先喝完那瓶酒。她不認為他淺嘗的那口酒已有足夠的毒藥讓他致命。藥性應該是劇毒的,而她從軟木塞注射進去的劑量,足以撂倒數個他這等體型的男人。如果他忿然離開,這瓶已開封的酒會怎樣?他會帶着走,還是會狂怒地離開並將酒留在桌上?她知道一瓶這樣昂貴的酒不會被倒掉。絕對不會。不是其它的客人喝了它,就是餐廳員工一起分享?
「好吧。」她說著,執起酒杯。毫不遲疑地,她將杯子送至嘴邊並微微地傾斜,讓酒沖刷她緊閉的雙唇,但她並沒吞進任何東西。毒藥會經由皮膚接觸而被吸收嗎?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施博士曾叮嚀她,處理時務必要戴着乳膠手套。看來今晚開始有趣了,情況已脫出她的計劃,而她已無能為力。她甚至不能將酒瓶摔擲到地上,因為侍者在清掃時一定會碰觸到酒。
想到這裏,全身竄過一陣冷顫,她不需要特別壓抑,只是急忙地將酒杯放下,用餐巾輕拭嘴唇,隨即小心地將餐巾摺疊起來,以免再次碰觸到被酒浸濕的地方。
「怎樣?」維多急切地問,即使他已經看見了她的顫抖。
「腐爛的葡萄。」她又抖了一次。
他的表情如遭雷擊。「腐爛的……?」他不敢相信她居然不喜歡他最鍾愛的酒。
「是的。我就是會嘗到酒的前身,而那不幸地.正是腐爛葡萄的味道。你滿意了嗎?」她的眼眸刻意暗示着怒氣。「我不喜歡被人要脅。」
「我沒有……」
「有,你以不再見面要脅我。」
他又啜了口酒,延遲回答的時間。「對不起,」他謹慎地說。「我只是不習慣……」
「不習慣別人對你說『不』?」她問着,模仿着他的舉動,也喝了口她自己的咖啡。咖啡因會加速毒性發作嗎?咖啡里的牛奶能減緩中毒的速度嗎?
既然若能一槍擊中他的頭,她連生命都願意犧牲,現在又有什麼不同?她已經盡量降低中毒的風險,即使如此還是有危險,而且毒發身亡是個令人難受的死法。
他聳聳厚實的肩膀,裝出後悔的眼神。「完全正確。」他說著,展現他那馳名的迷人魅力。若非知道真相,她可能會被吸引;如果她不曾站在兩位好友及他們的養女的三座墳墓前,她可能會理所當然地認為,在這行里,死亡是相當平常的結局。
艾瑞與汀娜跟她一樣,早就知道這一行的風險。然而,十三歲的麗雅卻是無辜的。黎璃一直無法忘記麗雅的死,也不想原諒。她無法視之為理所當然。
三小時后,這頓悠閑的晚餐終於結束,整瓶酒已經進入維多的胃裏,他們終於起身離開。剛過午夜,十一月夜晚的天空灑滿飛旋的雪花,落地一碰到濕冷的街道瞬間就融化。黎璃感到嘔心,但那極可能是因為過度緊張而不是毒藥的影響,要感受到毒性發作至少要超過三個小時。
「我想我可能吃了不幹凈的東西。」他們都坐入車內時,她說。
維多重重嘆了口氣。「你不必因為不想陪我回家,而假裝生病。」
「我不是裝病。」她的口氣尖銳。他將頭轉開凝視着閃逝而過的巴黎街燈。他喝光整瓶酒是件好事,她相當確定此刻的他隨時可能毫不留戀地將她踢開。
她向後靠着座墊,合上雙眼。不,這絕對不是緊張引起的。噁心的感覺愈來愈強烈。她感覺到喉嚨後方逐漸增強的壓迫感。「停車,我快吐了!」
司機猛踩煞車——怕車子被弄髒的本能,竟使得他違反受過的訓練——輪胎尚未停止,她已經推開車門,傾出車外對着街旁的排水溝嘔吐。她感覺到維多一隻手在她背上、另一隻在肘邊撐扶着她。即使在此特殊狀況,他仍小心地不要太過外傾,而讓自己暴露在可能的射程內。
胃裏掏空后,黎璃沉重地癱回車內,用維多默默遞給她的手帕擦拭着嘴。「我真是非常抱歉。」她說著,為自己的聲音竟那樣虛弱與顫抖而驚訝。
「我才應該道歉,」他回答。「先前我不認為你真的病了。要不要送你去看醫生?我可以通知我的私人醫生……」
「不用,我已經好多了,」她撒謊。「請送我回家。」
他遵從她的要求,關切探問后並承諾明早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她。司機將車停在她租下的公寓大樓門前,她輕拍維多的手。「歡迎你明天打電話給我,但現在請不要吻我。我可能已經感染了病菌。」說完這個順理成章的理由,她拉緊外套,頭也不回地衝進漸大的雪中,進入門內。
她費力地回到寓所,癱倒在最靠近的一張沙發上。她根本不可能按照原定計劃,收拾必用品后趕去機場。也許這樣更好,畢竟,讓自己身陷危險就是最佳的掩護。如果她也因中毒而生病,羅德自然不會懷疑她,也不會在她康復后費心注意她。
假設她康復。
她異常平靜地等着任何可能發生的事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