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燈光一束束地交錯重疊,折射成一張漾動的網,輕柔而浪漫,令人昏眩的色彩和音符。

跳動的小小的火焰映在周圍人發亮的眼中,像顆迷濛的小星,閃爍在忘我的表情上,那樣的快樂與自由,像是曾被遺忘許久的童年翅膀。古老的青色城堡和幽麗的BlueJayRose繼而消失在雪白的香檳泡沫中。是呼喝聲、玻璃杯子相撞的清脆,讓整片火星旋轉顛倒。

雪白的浪、蜜金色液體和剔透的玻璃情緒,送入口中的,是冰冰淡淡的甜。

幻境在持續着,這裏已經沒有了時間的界限。

冷柏附在王亦耳邊說著旁人聽不見的話,兩人起身,微笑着旋入舞池。相擁的身影彷彿原就是完整,紅塵小舟隨世漂流,簡單的步子是一起一伏的情波。

“我以前都覺得跳這種舞是老公公老太婆的專利。”遲沃川說。

“把那個‘公’跟那個‘太’去掉。”殷其雷附身過來,“你看人家一對跳得多深情,眼紅吧?”

“我又沒眼球出血,紅什麼紅?我看是你自己心理不平衡。”遲沃川一把把他推開。

殷其雷瞄瞄喝着飲料的京闌:“沃川,死線已到,你們好像還沒明朗化嘛。”

“對哦。”林萻也湊了進來,“到底算是誰贏?”

“我沒輸。”

“人家雖然收了你的玫瑰花,卻什麼都沒表示,搞不好是你在一頭熱,這不是欺騙我們兄弟的感情和金錢嗎?”殷其雷壞笑,“總得有個落實的標準吧?”

“什麼標準?標準由我說了就算,你別過分。”遲沃川威脅。

林萻給了他一拳。“你的風向轉得可真是快!”他壓低了聲音,“私下進行到哪裏總該報告一下吧?”

“閉嘴。”兩個八婆男,沒一點口德意識。

調侃的兩人沒有遵循大人旨意,只是笑個不停。

“看來頂多是純情地牽牽小手,連初吻都沒有——”得意忘形的聲音已有擴大的趨勢。

“你們是酒還沒喝醉是不是?”遲沃川笑,拿起桌上的酒瓶拔了塞子就往他們身上淋。

兩人大叫着彈跳了起來,開始反擊。

遲沃川躲過酒水飲料的流彈,一邊笑一邊抓過旁邊的人做擋箭牌,直退到京闌旁邊,一把拉起就跑。他們逃出混亂圈躲入舞池,留下裏面被波及到的人繼續混戰,殷其雷和林萻陷入被包抄的悲慘局面。

“要跳舞嗎?”

“你邀請我?”

“算是吧。”京闌笑,“不過我只會走男步啊。學校跳舞社嚴重陰盛陽衰,我這種身高向來只有充當男生的份。”

“這種舞跳了會老一百年,我也不大會。”遲沃川捉着她的手比了比,“再怎麼樣我都比你高一大截,叫我當女生是死沒天理了。反正燈光那麼暗,亂跳也不會被人家察覺的——跳就跳了!”

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手搭上,走了十幾個節拍之後,京闌便知道他不是故作謙虛。

踩腳、錯步……把什麼浪漫氣氛都掃光光。

“你舞跳得實在很爛。”她毫不客氣地評論。

“那要看什麼舞,條條框框太多的我當然不行。”他毫不介意,“要不是你邀請我,我才不會來出醜。”

“是出醜嗎?那就不用跳了。”

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緊,把稍稍退離的她又帶近了來。她嚇了一跳,抬頭看他。

“先別忙着走。”他說,詭笑的臉微側着,眼睛盯着旁邊一對,“快到慢四了,等會兒有世紀奇觀可以看。”

“什麼世紀奇觀?”她好奇。

他低頭指導她:“看到冷柏、王亦他們沒有?”

“看到了,怎麼樣?”燈光雖然昏暗,找人還是很容易的。

“盯牢目標物體,等會兒跟着他們轉,別撞人,機靈點。”

她莫名其妙,只得點點頭。

正在這時,慢四的音樂響了起來,全場的燈光倏地暗下,他們的視覺里只剩下重重的儷影。

“過來。”遲沃川小聲地說。

她跟着他全場亂轉,根本已經不是在跳舞。

冷柏和王亦就在不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小個子的那個便被摟離了地,兩個頭的影子貼在了一起,久久沒有分開,並蒂蓮的花跟隨着音樂的節奏綻放到盡頭。

模糊里,是溫柔的煽情。

十幾分鐘后,燈光大亮。

“又不是你在接吻,你臉紅什麼?”

京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無聊。”想不通這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男生。

“哪裏無聊?除了電影裏,哪有機會見到這麼默契般配的一雙?”他辯解。

“非禮勿視有沒有聽過?”

他笑:“哈,你敢說你剛剛沒有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她微微惱怒地推開他:“還說,跟你這種白痴跳舞還不如跟猴子跳。”

他趕了上去。

“好大的侮辱啊,不會跳又不是我的錯,等我到七老八十了再跟你跳這個吧。”一隻手臂張開攬住她,很自然的動作,就像對待哥們兒一樣,“去‘群魔亂舞’,我還是喜歡那邊。”

“熒惑”的隔音效果相當好,至少“群魔”與慢舞廳獨立成互不干擾成兩個世界。

截然不同的音樂風格,那邊是和緩寧靜的港灣,小船悠悠駛入,這邊是夏天午後狂風暴雨的節奏,瘋狂敲打着人心,催促着心跳的節拍合上相同的頻率。進人那一瞬間,隨着台上DJ大喊人群便涌了過來,在忽明忽滅的光里掙扎求存。

聽覺上、視覺上、感覺上,絕對是個大大的衝擊。

京闌一時間竟然無法適應,輕微地劃開雙臂,卻像是春日煙水湮沒,被驚濤駭浪吞到了深潭底的角落。

“在這裏沒有人的手腳是束住的,你不需要顧慮什麼,跳得再難看我也不會笑你。”遲沃川的話流失在嘈雜震撼的音樂聲中。

他是屬於這裏的。

他面對着她退入那熱力四射的光芒群落中,頎長的身影矯健靈敏得像頭豹,不需要一點花哨,也不需要造作,彷彿這裏的喧囂就是原始的歸宿。一切都是現代人工的附加效果,卻矛盾地在水泥鋼筋的叢林裏,為困於電氣鳥籠的身體和囚於文明枷鎖的靈魂找到了釋放的空間。

酒精彷彿在腦中發酵了。

血脈里的流動變得急促而紊亂,叫囂着要衝破軀殼的束縛。

他隔着隨節奏閉眼搖擺的人群望着她,黑黯的眸里有着某種誓言的邀請。

長久的凝視,勾魂的魔力,就算是墮落的深淵,也能引得她不顧一切地投進來。

她聽憑着樂感,開始隨意伸展修長的肢體。

步步索魂,步步接近。

達爾文的觀點還是沒錯的。人類自獸類進化來,文明的泉水洗滌過原始的形態,澆築成現代社會的規則規律。然而不管蛻變千年萬年,隱藏在心底隱秘處的,仍然是對於自然的渴求。在某一程度上,人依然是獸,在桎梏壓抑里,扭曲的野性隨時張望着一個發泄的出口,尋找沒有高樓大廈遮蔽的曠野國度,放任感覺、收起理智,幻想翔魚的鰭尾,海洋的深奧,飛鳥的翅膀,天空的廣袤……

那種感覺,好像是失落一個自己,又找回另外一個自己了。

她依附上他狂野的步調,開始追趕,開始超越。

他們眸光膠着,靈魂的焦點似乎在同時重疊。那樣炫目超然的色,那樣糜爛頹廢的彩,像成了宇宙的重心,把四周的天體都以超光的速度吸納。

但在他們眼中,周邊的人群都已經消失了,連建築的阻隔都不再存在,空間回復到了天地未分的空靈狀態。紅塵喧囂的最頂處,忘我的極至。

貓科動物特有的侵略氣息,危險而尖銳。纖弱的表象下,竟然也燃起野麗剽悍的力量。他回身似兇猛的追逐,眼鏡蛇一樣的微笑撩過。魅影里,眼睛的熒光被剪成閃電一樣的片段。

陰暗越來越密集,兩性的族群開始被區分,沒有人是存心的,就像是飛蛾撲火那樣的本能。外界的打擾從來都不是誘惑,他本能警覺到了自己與伴侶被窺伺的危機。肢體的語言無形中變換了,引領着忘乎所以的她朝焦點的邊際運行而去。

異性的身體阻礙了她原本放任的肢體,她由熱力翻騰處退入了沒有光源的角落。

他發上的汗水甩落在她的臉上。

“怎麼了?”她喘息着問,神志仍然在飛行的高空擺盪,沒有回歸本位。

他靠着她站着,下巴頂着她的頭頂,呼吸浮動:“別告訴我你是第一次來蹦迪。”

“是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跳得好。

他低下臉對着她:“有沒有什麼感想?”

“幹嗎?”她笑,“跟跳慢舞是很不一樣啊——很痛快,很自由。”好像什麼都可以藉助這樣的方式宣洩出來。

“我第一次來時跳了一場,覺得好像快跳死掉了一樣。”

“有那麼誇張嗎?”她還是笑。

他的表情卻那麼認真,凝視着:“在這裏,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突然,他偏過臉。

她以為他要吻她了,緊張地將眼睛閉了起來,但是久久等待的感覺卻又像教堂前玫瑰花的落空,他促狹臂果然鬆開。呼吸得以順暢的她甩開就跑,慌張中還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你自作自受。”他在後面大笑。

她猛然間回身,背貼着牆,撫着被掐到的脖子喘氣,似火燃燒的眼神蔓延向漸漸逼近的他:“遲沃川,我真差點要被你勒死了。”

“還沒死就好,教訓你以後別得罪我。”他說,挪開她的手,“讓我看看,不會真勒出一條上吊痕來吧。”

這樣近距離的審視,又加上他的動手動腳,讓周圍的安靜起了小小的波瀾。

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完全動彈不得。

“你看什麼?”他察覺,抬起頭。

她尷尬地以東張西望掩飾胡思亂想:“什麼都看,反正不是看你。”

“什麼叫欲蓋彌彰?”他捉到了她不定的視線,笑得得意,“剛剛是不是心術不正、邪念叢生?”

溫暖的呼吸清晰可聞,好像一說話,氣息就會交融一般,這樣的接觸,比親吻更為親昵。

“你如果想……我不介意犧牲一下。”吐出暖昧話的嘴唇在她的上面輕輕印下。

溫溫的、麻麻的,有未散的甜淡酒氣。重力像一陣風吹走了,那焦燥的熱意卻從停留的一點向四周輻射擴散,她感覺自己整張臉發燒。

“你幹嗎笑個不停?”他不解地問。

她不好意思看他:“跟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那你想像是怎麼樣的?”

發燒燒到了耳朵,她惱羞成怒:“我不知道!”

“那就吻到你理想中的模式為止。”他笑不可抑的唇再度接近了過來,仍是輕柔,卻因開啟深入而多了隱秘的碰觸和留戀的糾纏,熱吻就此點燃戀愛的天空。

——***※***——

凌晨五點多,玻璃門裏旋轉的一夜結束了,人群散出,互相告別,走向各自天明的忙碌。

黑暗的放縱,也不儘是墮落。

友情的加溫,愛情的開端。

冷清寧靜的街道上,他們牽着手,身影走過破曉天光,微笑是東方將現的朝陽。

就這樣步行回家,身體疲倦了,心卻是從來未有過的清明。

“今天要怎麼過?”遲沃川問。

京闌指指家門,打了個哈欠:“我還沒這樣通宵過,今天要補眠一天。”

“國寶。”他劃過她的黑眼圈取笑。

“你也差不多,也好回去睡一覺了。”她推開他的手,“路在那邊,恕不遠送。”

“我送你回來,你就這樣把我打發掉?”他不滿,“好歹請我進去喝杯水歇一歇吧?”

“不行。”她板起臉。

還沒想過這事情該不該告知家長一聲,因為對這段感情不是玩玩,也確定遲沃川是認真,家裏的認可尊重也顯得格外重要,因此也更難開口;畢竟只是高中生,母親眼中依然是無自主能力的小孩,不贊成的機率極高。

他聽着也板起了臉,暴露了真正的目的:“可是我現在不想跟你分開。你一睡倒肯定就是一整天,十二小時裏什麼事情都可能變,萬一你覺得我們還是當朋友比較牢靠,怎麼辦?”

“你發什麼神經?人主意真要變的話,寸步不離也沒用啊。”

“話也不是那麼說,空間、時間的殺傷力很大。”

她笑:“只不過一天不見,不用如隔三秋吧?”

他想想,突然建議:“不如這樣,你去我家?”

去他家?她盯他半晌:“今天不行。”

“那明天就行。”他笑嘻嘻的,約會敲下,“說定了——那我可以安心走了。”突兀地走出幾步又轉了回來。

“你又怎麼了?”她莫名其妙。

他一把摟過她,在她唇上重重地偷了個吻:“別忘了開手機發個消息,拜拜!”

“走啦,這麼煩的!”簡直像蒼蠅一樣。她笑着一把推去,卻被他三跳兩跳先逃下樓梯去了。

她開門進去,才脫掉鞋子起身,便看到了站在卧室門口的沈貞,剛剛從床上起來的樣子。

“媽,你起來了?”她走過去,“我先去洗澡了。”

“闌闌,等等——”沈貞叫住她。

她停住腳步,有點不安:“媽?”

“你一晚在外面,我一晚都睡不好,所以今天很早就起來了,我看到——剛剛是個男孩子送你回來的?”

“嗯。”京闌點點頭。

沈貞擔心:“是在那種娛樂場所里認識的?”

“是學校同學。”

“闌闌——”沈貞遲疑了下,“你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

京闌一怔,咬着唇低下頭,沒回答。

“是剛剛那個男孩子吧?”沈貞走近她,心裏也有數了,“媽不是反對你們,只是不希望你什麼事情都不說,雖然有時都是兩輩人的觀念有代溝,但人生階段還是相似的。你一直沒讓家裏擔心過,可畢竟還是學生,這個年紀很多事情的好壞都全憑直覺。”

“我知道,但我想我已經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這段時間,換了學校環境,媽覺得你變了不少。”無關好壞,只是一種心境與性格上的轉型。

京闌沉默了會兒,才道:“媽你相信我嗎?”

“不相信,媽就不會答應讓你去‘十一中’了。”

“那就好了。”她笑了,“我做的事情,都會在我自己能夠為自己負責的範圍內。”

沈貞摸摸她的頭髮,無語。再怎麼開明地勸自己打開籠子放飛小鳥,沒有一絲疑慮地看着翅膀自由都是太難的事;那是母親關愛的擔憂,也是骨肉維繫的不舍。

“媽,我要先去洗澡了。”飲料汗水混在一塊,身上又粘又癢。

“熬夜對身體不好,尤其傷肝,以後晚上少鬧一些。”

“好。”京闌答,走到了自己卧室門口,忽又回頭來。

沈貞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媽,謝謝。”

短短一句在輕輕微笑的開花后結果,親情似無阻隔,沉靜的沈貞只覺得眼眶微微濕潤。越是簡單的感情,在這樣的年代裏遺失得越快。母女間的坦誠和信任,是那麼的珍貴。

——***※***——

梔子花開的時候,似要熔化的柏油路上陽光是一片七彩凝縮的白燦。

在街頭走過,下意識地會看看自己映在商店玻璃櫥窗上的身影,明艷的色澤,飛揚的亂髮,每一分神采都是梔子的幽幽香氣和無瑕潔凈,是完全不染塵垢的心情。

夏天萬物的蓬勃,假期生活里的緩節奏,一切都是感情的溫床。

因為年少,感情不需要負擔;因為早熱,知道珍惜怎麼寫,不願意浪費一絲一毫快樂。

遲沃川和京闌,以他們的方式開始約會。

迎着清新的山風去郊外看流星,靜坐在幾十層樓頂的旋轉餐廳等待日出,穿梭過城市的燈光去跳街舞,相擁在已經散場的電影院裏親吻,在虛擬的網絡上聯手作弊玩雙扣……

玩遍了所有戀人會去玩的花樣,做盡一切開心的傻事,為他們的感情尋找一切同樣純凈的東西,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戀人那樣認為自己的愛情是獨一無二。

暑假進入中期,遲沃川與林萻他們去了北京;京闌一邊在市中心一家圖書館裏做暑期工,一邊也開始複習高中的學習內容,準備迎接下一年的高考。

戀人短暫的離別里,每天的電話里總有說不完的事,手機里總有發不停的短消息。

“跟其雷、林萻打賭贏是多虧你,內蒙古草原可以免費一游。”他老是引誘,“要不要上來跟我們一塊?”

無邊無際的草原,萬里澄澈的碧空,成群的牛羊和漂浮的白雲,可以盡興地呼喊,暢快地奔馳,無拘束地呼吸風裏湧來的清新……那令人心馳神往的景象幾乎要打動她了,但她卻笑着拒絕:“圖書館的書里有更多更美的景色,半個暑假下來,我見識的未必會比你少。”

“那怎麼會一樣?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他在另一頭喊着,瘋瘋地將手機舉到空中,“有沒有聽到風的聲音,音質根本是不一樣的啊!”

她真的聽到了,聽到了草木的喧嘩,牛羊的叫聲,還有……殷其雷跟林萻的嬉鬧,訊息便像每次的結束一樣在笑聲中切斷了。於是,她伏在桌上靜靜地等着,等着手機的振動,等着他發了千百次沒變過的那幾個英文單詞……

MissU,IloveU.

難怪師長會不贊成學生戀愛——魂不守舍中,晾了一天的《奧州小道》只翻過寥寥幾頁,評註一片空白。松尾芭蕉清淡雋永的詞句里,“日月是百代的過客,去而復來的年年歲歲也是旅人……”,沒有百代,未有年歲,日夜便已被陽光星子拖過,載着被風蕩漾的幾片孤雲,終於從他鄉歸來。

——***※***——

他們遊玩途中的照片一衝出來,京闌便迫不及待地去看了。

坐在遲沃川家的地板上,青蘋果、汽水罐、爆米花……亂七八糟的雜物散了一地,都是殷其雷跟林萻的傑作。

參與遲沃川的生活,也意味着與他朋友有着交叉。

她一張一張地看,每笑一次,就為他們的耍寶細胞驚嘆一次。似乎這世上,沒有比他們更容易快樂的人。

“怎麼樣,經典吧,”遲沃川咬着一個蘋果湊過來問。日光洗禮下來,他成了一塊黑炭。

“這張——”她指着,“手機怎麼會掛到牛頭上去的?而且你看殷其雷的表情,好像在磨牙,呵呵!”

“聽牛和林萻的合唱聽得最清楚的大概就是這時候,其雷磨牙是因為被馬小踹了一腳。”

“啊?那這個蒙古包是真的……”

另一房裏的殷其雷伸出頭來了,嚷着:“你們還卿卿我我什麼,想招人眼紅啊?照片讓京闌帶回家慢慢看,我要打遊戲,這裏現在兩缺一,你快死進來!”

遲沃川抬頭,笑:“我眼痛。”

“大白天電燈泡晃什麼晃?”一雙手將賊頭拽了回去,“你再喊人家要眼痛變心痛啦!”

“明天就要上學了,離別在即,好好溫存!”

“啪”的內外間的門合上。

“什麼離別在即?”京闌無心間抓到那麼一句,不解。

遲沃川笑着一把摟過她,一手將啃得只剩下核的蘋果瞄準垃圾桶,紅心命中:“等會兒再告訴你。今年暑假好像出了不少好片子,我把電影漏看掉的影碟都買回來了,你要不要看?”

這裏生活用品可能萬物欠缺,有幾樣東西卻絕對是一流的。記得第一次來時,她還被房裏異常的空曠嚇了一跳,現代模式的不食人間煙火——除了床、電腦、家庭影院和一牆的組合模型,他家裏根本什麼傢具擺設都沒有,十足的性格化。她知道他並不是為了現酷,

而是為了簡便——需要什麼便擺什麼,喜歡什麼便設什麼,不要多餘累贅;就像他的人,初時見可能以為他的放肆是故意賣弄炫耀,其實本性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他做自己想做的,根本不在意別人眼光。

“什麼片?我看看。”放下看得差不多的照片,她起身到cD架前翻找着,抽出其中一張盤,看了看,突然又塞了回去。

“怎麼了?”遲沃川走了過去,把那版片子又拿了出來,片子盒上的畫面果然很有不健康之嫌。

她似笑非笑:“OriginalSin?”原罪,最初的引誘,名字便引人遐思。

“經典片啊,早看過了。”他說,“你是不是又想歪什麼了,思想別那麼邪惡好不好?”

“我能想歪什麼?”原來男生他們都在進行“原罪”的熏陶。

“外國大片裏面難免會有一些性描寫,只當文化差異、藝術犧牲看不就行了?況且這也只是一方面,片子本身是很值得一看的。”

“冠冕堂皇地解釋一大堆,你很心虛?”

“我有什麼好心虛的?”笑話,他看A片都是光明正大地看。

“是嗎?有人說你很會玩啊。”

“什麼,玩什麼?”他盯住她。誰敢在背後挑撥他們的感情?

她哼了聲,抬頭掃他一眼。

“喂,說清楚哪。”手臂一圍便圈住了她,大有不問出來誓不罷休的意味,“你不是以為我亂搞男女關係吧?去的地方有時是混亂了點沒錯,但我向來該規矩時都規矩的,保證沒食用過搖頭丸。”說得自己好想吐,但他的確是潔身自好的模範好青年啊!

“你以前的事我怎麼知道?亂搞、搖頭丸什麼的都是你自己說的。”

“你幹嗎那麼在意我有沒有做過壞事?”他低下頭蹭着她柔嫩的臉頰,像只小狗一樣。

“那你又幹嗎那麼在意我在意不在意?”她咭笑着反問。

他吻了她一下:“因為這個。”

“那我也是。”

他瞪:“太奸詐了巴,你就這樣偷工減料?至少回禮不能省略,就好像長輩包紅包,昨天你舅舅包給你一百塊,今天你媽得包給你堂妹兩百塊。”

還煞有其事,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聯想能力。

“這樣?”她湊過去,笑臉如花,見他眨眼,冷不防地在他鼻子上重咬了一口!

“京闌!”氣急敗壞,小狗發威又要勒人。

她緊箍着他的脖子,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死命不讓他抬起來,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你活該。”

他長吁短嘆,無奈之下只能亂揉她的頭髮出氣:“你現在是越學越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更慘的是,我好像也越來越喜歡你了。”

她笑停下來,試探着微微露出一隻眼睛瞄他。

“哎,跟你說件事。”

她鬆開了手,抬起了臉。他那樣認真的口氣,直覺以為是比較重要的。

“就是——”

“什麼?”

他笑,一把捧住她的臉,俯下便狠狠咬了上去:“我要報仇!”

“遲沃川!”她的叫嚷掙扎全被遲氏王朝暴政鎮壓,兵敗如山倒。

嘴唇紅腫,她含了又含,還是感覺麻麻痛痛的。

他的也好不到哪裏去,甚至連鼻子上的牙齒印都還在。

“混蛋!”想起剛到十一中時被他的球砸得出鼻血,這個還真是便宜了。

他得意詳洋拍她的臉:“姜還是老的辣,技不如人不要太懊喪。”

“你這樣騙上手過多少女生?”

“你又有哪隻眼睛看我做過這種沒品的事了?”

她冷眼看他:“剛剛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他忍俊不禁:“那就只有你被騙上手了。”

“是嗎?”她環視周圍,醋意橫飛,“OneNightStand的好場地啊。”

“喂,只要一進這門,你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暗示我是一個採花大盜,在你心裏形象真有那麼爛?”

她的目光回到他臉上:“那要問你自己到底是不是。”邵令曇的那番話開始作祟,不問清楚真的是塊心病。

“當然不是。”他的表情認真誠摯。

“那——邵令曇呢?”磨了半天,終於問出來了。

他語塞,似乎在思索該怎麼表達,將她的心頓時提到了半空。

“怎麼說呢?本來——我和她是有機會可能發展的,但是——”他凝視着她,話未完,她已明白意思,“所以還沒來得及怎麼樣就這樣了。”

“就是說你中途變心了?”她用目光殺他N次。

“什麼變心?”他叫屈,“那前提也得是先愛上另一個女生吧?有人獻殷勤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啊,我只不過是當初虛榮心多長了一點,幹活多偷了幾次懶,後來也全跟她說清楚又道歉了——知道你很愛我,可也用不着醋吃成這樣吧?”

她哼了聲:“醋意事小,因為你我被整慘了!人家還說紅顏禍水,我看你才是災星。”

“那就當你一個人的災星好了。”他笑着攬住她,“災星對你還有很長久的效力,就算隔着半球也有遙控。”

“什麼意思?”

“這個——”他的笑明顯緩下來了,仔細地注視着她的反應,“我高三不讀了。”

“那你要做什麼?”記得他曾說過不會參加高考,這樣的人,對於自己的以後肯定早有了計劃。但是,她想像不出在現今要求高文憑的社會裏,他能被歸入哪個族群——這才發現,梁宛雪的理論里,原來自己也是那種現實世俗的人。

“這次暑假,就是去辦簽證,十月份我會出國去讀書。”

她呆掉了,覺得好像有盆冷水剛剛從頭頂澆下。

“怎麼這種表情?”他嚇了一跳,隱隱忐忑起來。

那她該是什麼表情?對這樣震驚的消息能夠反應過來已經算是很好了。“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高一吧,以前很早想過,但一直沒成。你知道我的興趣在汽車工業方面,目前國內這類學科還太弱。既然家庭環境允許,不出去見識一下很可惜。”

“那你為什麼沒提過?”

他心虛地避開她的眼:“因為你沒那種冒險精神。”況且簽證都沒下來,哪個白痴會拿這種事去到處宣傳?

如果早知道他終有一天會飛向另一國度,歸期遙遙,她根本不會接受這段愛情——他竟是那樣地熟知她!

僅僅兩個月多一點的感情,現在開始捨棄應該是很簡單的,可她為什麼會想哭……

是哪個混蛋曾說感情是時間積累成的,簡直狗屁!

“你要去什麼國家?”

“德國。”

“幾年?”

“大概五年。”考DSH便需要艱難的一年。

“遲沃川,你混蛋!”她一把推開了他:“好,我現在就祝你一路順風!”

“京闌!”他驚叫,拽住她,再怎麼蠢也明白自己傷到她了,“我會回來的!”

“回來?”她面無表情地看向他,“你自己說的,時間空間的殺傷力很大,離開那麼多年誰也沒辦法保證各自會發生什麼。你現在說的話只能代表你現在的處境,五年之後回來說不定你認都不認得我了。”

有幾個人會用一生來哀悼少時的青澀痕迹?

一向善言的他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不變,我也沒信心保證自己。”

她輕輕撥開他的手,逕自走向門,扭把手、拉鐵門、邁出、回身、抬頭、關門——

“再見。”最後那一眼,平靜如晴日海洋,卻令人心悸。

遲沃川呆站,直至那縷眼波的訊息斷去,似乎對這戲劇性的急變還沒反應過來。

“沃川——”殷其雷和林萻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身後。

他轉身,僵硬地撥開他們,自中間穿過。

“現在別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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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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