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沒嘗試過的事,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

同樣,沒有去接近了解過的人,也不會知道他內心到底有什麼東西。

她就是那個死守着心防的人,守得莫名其妙。因為當霍然領恬時,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保護的是什麼東西。自尊凝結着,時間裏積累久了,儼然與虛榮共生一體。

與遲沃川和平共處,甚至一路邊說邊走地並肩回教室去,是她在一天前都根本不可能想到的事,可她昨晚偏偏真的做了,還看到了當時邵令曇眼裏的火焰。

有點——解恨。

張開眼睛。

星期天早晨的太陽透過窗帘的縫隙射進一道來,在床上造成折斷的效果。

仍有睡意的腦子裏竟滿是遲沃川的臉孔——笑得自得的,咬牙切齒的,認真緊張的……而昨夜的夢裏,居然是窗邊他們抱着的那一幕。

她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用力地踢開了被子。

鬧鐘上指着八點。

“闌闌,起來沒有?”沈貞敲着房門,“你不是跟宛雪約好了出去?再不起來怕要來不及了。”

“媽,我知道了,起來了。”京闌應了一聲。

“那我先把早飯端出來,你快點哦。”

她進浴室刷牙洗胎,洗臉台上的鏡子裏照出一張臉來。熟悉的五官,跟角眉梢透露的一點點神韻卻是那麼陌生,鎖着通向不可知領域的解讀密碼——她呆怔了好半晌,鏡子裏又浮現出遲沃川那張可惡的臉。

“我真是有病了?”呻吟下聲,將冷水潑亡臉,拒絕再去想——

——***※***——

八點半與梁宛雪約在光華小區公園門口。

一個多月沒見,聒噪的梁宛雪一反常態地說不出大話來,半晌之後才道:“確定只是一個月嗎?你好像變了好多哎。”

“哪裏變了,還不是一樣?”京闌意外地看了看自己。

“感覺的東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梁宛雪笑眯眯地走過挽住了她的手臂,“瘦了,是班主任虐待你,還是‘十一中’食堂的大媽不給你飯吃?一個月沒見,真的怪想你的啊。”

“別肉麻了。”她笑斥道,“再說我就不去書城了,你一個人去。”

“然後讓我在裏面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最後請保安叔叔送我列出口?”關於這點,梁宛雪相當有自知之明。以前就有人嘲笑過,如果遇上迷途歧路,最好請梁宛雪小姐來選——她沒選中的那條肯定是對的。

“路痴。”京闌笑拽着她往公交車牌走,“走啦,陪你逛一圈,你今天一定要請客。”

到書城,梁宛雪便一頭扎進小說漫畫堆里,直到京闌挑了好幾本輔導用書,她還沉迷在那裏。兩人經過幾個小時的拉鋸戰,最後拖拖拉拉地付款出來,她手上還拎了一大袋。

“又在看這些玩意兒?”京闌斜眼看着那袋東西,“你到底還要不要考試的?”

梁宛雪誓死護衛寶貝:“拜託啊,平時老是教科書,看得我都頭暈,難得休息日,消遣放鬆一下又沒關係,適當的娛樂還可以促進學習效率。”

“我懶得再說。肚子餓了,到裏面先吃點東西!”眼見旁邊有家肯德基,京闌順手指了指。

正是午飯營業高峰期,兩人排了半天才買到。

梁宛雪邊咬漢堡邊抽出一本小說用功起來,全然不顧什麼衛生修養問題。

京闌見她看得入迷,忍不住用手指頂了頂書去看封面:“有那麼好看嗎?”

“嗯。”梁宛雪壓下書,揮蒼蠅似的揮了兩下。

京闌一把奪了過來:“借我看一下。”

“不要——還我——”梁宛雪跳了起來,“我剛剛看到經典處,祝福剛剛要向藍洗空表明心跡了,兩人懸宕多年的愛情終於可以雲開見日!你讓我看完嘛,我拿別的一本紿你。”

“我就要這本?”京闌半開玩笑地閃躲,不讓她拿到。

“死京闌!”梁宛雪探身去搶,動作幅度一大,桌上開了蓋的可樂倏地打翻,褐色的液體和着冰塊倒了出來。

她慘叫一聲,京闌連忙扔開小說收拾。

“對不起啊。”

梁宛雪瞧着所剩無幾的飲料,翻了翻白眼:“沒事啦。亂沒形象的,幸虧你不是在相親,不然今天只好打道回府了?”

“這個算什麼沒形象。”京闌笑,“更出格的事我也做了,說出來要嚇死你。”

“啊?”

京闌把在“十一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特別是說到和邵令曇打架,梁宛雪拍案大笑,她自己也覺得好氣又好笑。

“厲害。”梁宛雪的興趣被勾起來了,“‘十一中’的學生難道本性為惡?你好像剛去跟他們沒仇嘛,這個女生幹嗎老是針對你?”

“她以為我‘橫刀奪愛’。”

梁宛雪眼睛一亮:“知道了,那男生就是幫你開窗,英雄救美的那位是吧?”

京闌一怔,不自然地低下頭去喝飲料:“嗯。”

梁宛雪趴下來眼睛研究地半晌,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你慘了,我看你被整得一點也不冤枉。”

“你說什麼呀?”京闌抬頭。

“我說什麼呀。”梁宛雪支着下巴,懶懶地重複,“不要被別人說中就惱羞成怒,有時這種事情需要一個局外人來幫你看清。我說什麼你想想就該心裏有數。說你到‘十一中’才一個月哩,怪不得變得那麼奇怪。”

“我哪裏變奇怪了?”京闌疑惑。

梁宛雪振振有辭:“還沒有嗎?你看你粉臉含春,眉間有情,雙目本是靜水兩灘,現在卻是驚斕動蕩——哎呀,一池春水吹皺了。”

“胡說八道。”京闌隨於把小說砸了過去,梁宛雪忙不迭地按住?

“我說的是實話?真的有感覺,再怎麼對別人否認,也沒辦法騙自己。”梁宛雪說,“我只是很好奇啦,到底哪家‘衰哥’能入京闌‘霉女’高傲的眼,真是為全天下不衰不霉的人造福?”像她,從此少了個“霉女”成為潛在情敵,多好。

“我有感覺的又不是他,只是他的一些想法。”

“想法也是人的一部分,脫離了人還想個什麼?!”虧地還學了那麼多的唯物論,“而且就算是喜歡人也沒有錯,愛美之心人皆有,沒人規定喜歡一定不能因為外表。這點我很現實的啦,找個醜男讓我帶出去丟人現眼,我寧願不找男朋友——不必很帥,至少要五官端正,讓本姑娘看得順眼,而且身高不能少於根號三。”

京闌微微咋舌:“你還要限定這種標準?”她根本想都沒想過。

“那是。你以為我很過分啊?”梁宛雪笑着說,“偷偷跟你說哦——我有個表姐,自己條件不怎麼樣,卻要求男方不是二婚、有錢有房有車子、脾氣要好、外形要好……比起來,我算是不要求了,感情一定要擺在第一位,不然對方再怎麼好的條件也沒用。”

“那你表姐她現在呢,找到對象沒有?”

“快四十歲了還沒結婚,我看是比較難了。如果是願意自己靠自己就這樣過了倒好,偏偏她還是很不甘心。”想想也是,再怎麼要自由的人,也有倦怠需要歸巢的時候,“不過也是她自己心太貪了嘛,不知道自己在挑人家斤兩的時候,人家同樣也在審評她的條件。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婚姻的真相,鬼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只要條件合適,經濟沒問題,貓貓狗狗也可以住在一起培養感情!”

”你太偏激了。”京闌注意到她越來越激動的口氣,“生活在一起要考慮的事本來就有很多,經濟是必須的,單單靠愛情又不能活。”

梁宛雪一下氣餒了下來:“可能是吧,只是真的很少看到還有純粹又長久的感情——恐怕在小說里才找得到。我也不是否認經濟作用,只是不敢認同現代人太功利現實的價值觀。”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以錢為先,真淡感情的人還是有的。”京闌安慰。

“那是還沒被污染過的人。像校園的戀愛就是,最起碼是因為壓抑,寂寞走在一塊的,比金錢作為誘因好多了,只是終有一天人還是會世故起來。說實話——京闌,我真的有點想在學校里談一次戀愛,因為我不知道哪天我會不會在感情上強加一大堆條件,只是,唉……”梁宛雪老氣橫秋地嘆氣,“就像你說的,總不能為了談戀愛去刻意找個人來談,要想碰上真正有感覺的Mr.Right,難啊。”

“很難嗎?”京闌眼中閃現笑意,“以前三天兩頭不是還聽你說某某人有性格,某某人有才華,某某人是極品‘衰哥’?”

“你是在諷刺我花心?!”

“不敢不敢。”京闌開玩笑,“在誇你博愛。”

梁宛雪呵呵笑:“那是純欣賞,本小姐越是說得出口噁心之辭的,越不可能是喜歡的人。小說寶典里說了:動心動弦,深淺自知;琴音不語,幽渺傳意。”

“文縐縐的,不過意境有點——誰寫的?”

“就是你剛剛搶的那本小說的作者,這是以前她一本講琴為良媒的古代小說里的。”

京闌不經心地問:“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嗎?”

“當然不是,是原創啦。人家的男主角才不會這麼沒良心——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到最後誰變心了,至少以前有一段真的感情也值得了。”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廣告詞啊?”京闌笑她。

“別小看這話,現在談情它是必備。失戀不算什麼,錯過戀才是一生遺憾。”梁宛雪認真地說,“道理是陳詞濫調了,但你不覺得越是說得濫的越難做到?”

京闌沉默下來。宛雪的話與遲沃川的居然有驚人的相似,那是她從沒想過的愛情觀、處世觀。

“或許是吧。”也許最好的做人方式便是少顧慮,將想法與行動直接連在一起,這樣容易快樂;雖然免不了有磕碰跌撞,但至少不會失去唾手可得的機會。

“我們好像說得越來越偏題了,哈哈!”梁宛雪拂拂頭髮,做了個鬼臉,“好深奧的課題啊。”她看了看手錶:“中飯吃了兩個小時,沒位子的小弟弟小妹妹要瞪死我們了。”

京闌放開吸管:“吃完了,那我們走吧。你下午要回學校去了嗎?”

梁宛雪點頭,拎了拎一袋小說:“我還有這些東西,學校在禁呢,先寄放你那兒行嗎?”

“好啊。”京闌接了過來。

兩人推開門,從空凋略微濕悶的包圍中走出。

車站只是一條街遠,京闌等的35路公車很快到“宛雪,再見!”

人不多,當車門在她面前合上,她看到梁宛雪微笑的臉逐漸遮蔽,車子龐大、笨重的身軀像蝸牛般慢行開去。

她找到位子坐下,盯着窗外揮手的人影久久,直到她變淡消失在視野中。友情、愛情——關於情的定位在心中逐漸清晰起來,突然生出想看言情小說的衝動。

能夠把握的不敢去把握,是殼裏的一隻蝸牛,不把殼打破,永遠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翻到的那本小說里如是說。

很簡單老套的一個故事,關於男女為愛情自尊平衡問題的掙扎.以及對於愛情機會的把握:男主角愛女主角時,女主角不愛他;當男主角不愛女主角時,女主角發覺自己愛他。

作者哲理的風格,優美的句子很能打動讀者,看着總有心事被說盡的感覺?

沉積着灰塵的玻璃窗上照出她明麗的臉孔,她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發了一會兒呆,彷彿在深處又看到了遲沃川燈光下的那張臉。

像有些東西,可遇而不可求,錯過了一輩子都不會再有。

——如果她錯過,又會怎麼樣?

——只是一點遺憾而已吧。

——***※***——

“想這麼被繼續‘欺壓’下去嗎?”那晚回教室時,遲沃川在她背後問。

她止住腳步回頭看:“你確定我是被她‘欺壓’嗎?”

他笑得燦爛。似乎是幸災樂禍:“不是欺壓,也是騷擾,總之沒有太平日子過就是了。好像前面一個月裏你都被那幫女生修理得挺狼狽——想不想報仇?”

想他也不會有什麼好心眼,但她還是問了:“怎麼報?”

他低頭,又抬頭,凝視她的雙眼濯亮得幾乎讓她懷疑能映出人心:“簡單,找個好靠山?”

“靠山?”她先是沒理解。

“是呀,靠山。”他順口答,“首先要一心保護你的,再者要有威信的,還要很會打架的。”

她咬着嘴唇,有點忍不住:“你是不是在做自我推銷?”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男生,但是厚得……也沒那麼討厭了。

“我廣告都打了一個月了,你不會現在才看出來吧?”他追問,“有沒有推銷成功?”

心跳得厲害,想說”沒有”,不知怎麼的,卻有點說不出來。

“我不用找靠山,自己也能。”她不以為自己有傷到人的能力。

“不用這麼快回復吧?這種不慎重的回復通常是沒有效力的。給你兩天時間,考慮過了再回復。”

“不用——”她想說,話被截住。

“不考慮就答應,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但是會良心不安。現在你可能正處於情緒沸騰當中,容易作出衝動的決定。”他笑嘻嘻地扭曲她的話,“為了避免你今晚答應,明早後悔,我還是決定給你兩天的保險期。星期一下午自修課,圖書館三樓學生閱覽室——不管怎麼樣,你都得來把事情說清楚,OK?”

她望着他真誠不帶一點笑謔的眼睛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感情的事,她也一點都不喜歡拖泥帶水。

——***※***——

天氣預報上說星期一有雨,下午第二節的時候,原本的毛毛雨轉成傾盆,在微溫的風裏是春末的跡象。

她站在教學樓大門口對着雨幕發獃,灰濛濛的一片建築里,圖書館根本望不到。淋到那邊肯定得變成一隻落湯雞,她猶豫着;可是答應了人家又不能不去。

想了想,她作下決定,將書本頂在頭上,咬牙沖入雨中。

“京闌!”

隱約聽到有人喊,地卻不敢剎住車,只有一個勁兒地往前跑。

“喂——”後面的人追了上來,半把傘挪到她的頭上。

抬頭一看,是遲沃川。

“搞什麼?怎麼好像老是你跑我追?”他開玩笑。

她擦去臉上的水,被淋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我沒帶傘。”

就這樣跑進雨里,簡直一個白痴!“沒傘不會先借一把?”

“恐怕有迴響上的難度,”她迂迴着說。

“你沒借過怎麼知道人家不會借給你?”他沒好氣地斜看她,“就算真的借不到,你可以來找我,我的傘分你一半總沒問題。”

去找他?分她一半傘?——她怔着說不出話來了。

一頂傘下能有多大的空間?遲沃川靠得好近,說話時的吐息都她都感覺得到,兩個人幾乎是貼在一塊了。

她不安地開口:“遲沃川,下雨過去圖書館太麻煩了;既然在這裏碰到,就在教學樓門口說清楚好了。”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看:“你說在那兒?”

她點頭。

他一把攬住她的肩膀往前帶:“別說笑話了,那是說話的地方嗎?”

“你怎麼這樣?”她嚇了一跳,想扳開他的手卻徒勞無功。

“我一下午沒在教室上課。”他說,目光定在她微慍的臉上,“看在我回來接你的分上,陪找到閱覽室先把包拿回來總行吧?”

心頭冷不防被麻了一下,有點欣喜又有點惱怒。其實決定已在心中作好,生怕他再說出那類話來動搖她,她索性沉默着,一路就這樣跟他到了圖書館。

收好的傘被放進一樓大廳的傘架。

“遲沃川——”

“有什麼話上去再說。”他打斷,自顧自地一腳兩階踏上樓梯。

他不肯聽,她只好也跟着上去。

“我沒有帶閱覽證。”她停在門口。

他嘆了口氣:“同學,你怎麼那麼彆扭的?”一邊說著一邊進去,不知跟管理人員說了什麼之後,他又走出來。

“進去吧。”

迎面是一大片玻璃牆,使得整個空間裏採光極好。延展式的設計讓整片明凈呈現最大限度的寬敞有序,柔和的黃暖化了清涼的藍,定心的功效也被發揮到了極致。這是前一年才建的新圖書館——就在遲沃川讀高中前的那個暑假剪的彩。

京闌低頭不說話,其實剛剛她就看到了:一樓大廳里豎著一塊近人高的漢白玉石,上面儼然剡着大樓投資人的大名。

“怎麼了?是不是不高興我拉你過來?”

她覺得自己很情緒化:“我不喜歡這裏。”簡直是討厭這裏。

見她的怪摸樣,他遲疑了一下:“前面是養魚池和人工湖,這邊環境是學校最好的了,沒理由不喜歡吧?”

“我不是不喜歡這裏的環境,而是討厭花錢建這幢圖書館的人。”

“你是說我家老頭?”他聽着竟然還笑出聲來,“你又用不着去喜歡他,除非——”

她瞪着他的壞笑。

“除非你想嫁給他兒子,以後得叫他聲公公。”

她的臉倏地沉了下來,甩頭就走!

“京闌!”

她沒回頭,聲音像被冰霜結住:“你道歉。”不然別想以後她理他。

他忙不迭追上去拉住她:“小氣鬼,我只是隨口開個玩笑,你不要聽我不說就是了,幹嗎大動肝火?!”

她推開他:“你以為我是為你那麼一句話生氣?”

“我以為你是。”他答,卻發現她的眼圈紅了,頓時吶不成言。

“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你爸跟我爸的關係?”胸中部結着的悶氣有一吐為快的衝動,京文洲一案的陰雲終於凝成玻璃窗外那場大雨。

“知道。”他望着她,”但是我從來不去管——也不能管。他們的事有他們自己的解決方式,就像犯了罪有法律的解決途徑;那可能會影響到我一點,但我覺得沒必要讓他支配我。”

“那是因為現在身敗名裂,家庭破碎的不是你爸!”

“就算是他,我也會這麼想;而且他們歸他們,我們是我們,為了上一輩的矛盾翻臉,根本沒意思。”他說了重話。

“那是你的想法。”她偏過頭,跟里匆匆來的水霧慢慢化為清明,“所以我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上星期五晚上你要的答覆,就是這個。”

“你什麼意思?”

她看向他:“我不需要‘靠山’。”

“你無聊!”他的眉皺了起來,“如果是討厭還有句話,就因為我家老頭跟你家老頭的案子有關,你就拿這個借口搪塞,我不服氣!”

“這不是賭氣,我是真的很認真地想了兩天才作決定的,抱歉。”

“這種時候你說抱歉刺激我啊?”他也真是心懸了兩天,結果那塊大石頭還是砸了下來,“死也該讓我死個明白,理由呢?”

“我現在不想找‘靠山’。”這麼一句掩蓋去真正不安。女生,心口不一的動物。

他盯着她,像是研究動物,專註的眼光讓她想遁形。

“只是這樣?”他輕聲似在自言自語,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害得她好一陣心驚肉跳,“每天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她開始感到自己有限的智商跟不上他跳躍性的思維。很煩嗎?好像真有那麼一點點。

“如果還在你的忍耐範圍內,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陷阱開挖了。

她懷疑地看着他校黠的笑臉。

“別露出那麼呆的表情,智商低也要懂得掩飾掩飾。”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有些不耐了。

“更正——你智商不低,至少成績單和獎狀證書上很漂亮。你最拿手的科目是不是英語而且還代表‘光宇’參加全國性英語作文大賽得過高中組一等獎?”

一連串砸出來的話語今她頭昏眼花,不明白話題怎麼會轉到這個上面:“是又怎麼樣?”

“那就好了。”他吹了聲口哨,笑着,“京闌同學,我期末成績單上的英語綠燈要拜託你幫點忙了。”

“幫忙?”她頓了頓,驚訝里含了幾分輕視之意,“你是說作弊?理科班的又不一定是在同個考場。”

他笑,並沒介意:“在‘十一中’混畢業很簡單,綠燈紅燈不是指標,所以作弊是浪費人力物力;難的是真靠實力摘定自己最不行的那門課。你有什麼訣竅就提點一下嘛,”

這回她聽懂了——原來這傢伙是要地幫他補課。

“我不知道你這麼愛學習,”諷刺地戳穿他的不良用心。

“不是不愛學習,是不愛學自己不愛學的;但是如果我愛學的科目要求我掌握那一種技能,我就必須得學了。”他叫住她,“你等我一下,”轉到寄包處取包,出來時手上抓了幾本雜誌專刊。

“那你要學的也是專業的東西,高中的英語不適合你用。”她粗租一眼掃去,看到了一連串的專業名詞。

“再怎樣專,基礎的東西總變不了;我以前的學的正需要整理。你不會連這個忙都不願意幫吧?”他將包甩上肩,“既然不喜歡這裏,那我們走吧。”

“我怕幫不上你什麼。”

“爛理由!”他罵。

她頓時站住,不馴地昂首:“我就是不願意幫你怎麼樣?”

“不怎麼樣。”他也猛然間在樓梯口收住腳步,“真的不幫?”

“不幫。”

“說你高傲不近人情你還死不肯承認?”他笑嘻嘻地說,“是不怎麼樣,你不幫我就天天叫人到你們班找你麻煩,你被關到窗子外面我也不管,你就別想在‘十一中’混到畢業了。”

“威脅我?大不了再轉學。”她斬釘截鐵。

“你轉哪所學校去?信不信你轉我也轉?”

她呆了一呆,隨即罵道:“你有病。”

“我有病?哈,我看你才真的有病——”他突然伸手比比她的腦袋,“這裏有病。這麼隨口嚇唬、沒根沒據的話你也信了?我像那種無聊到家的人嗎?”

這才發現自己被他耍了,他的玩笑話她竟那麼認真,有點生氣:“我智商沒你那麼高,這種話假的真的我聽不出來,麻煩你以後不要亂開這種玩笑。”

他靜下來丁,望着她半晌,突然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你這人很沒意思?第一,一點玩笑也開不得,自尊心比珠穆朗瑪峰還高;第二,超級有脾氣,一點小事情也能讓你發大火;第三,什麼事情都看得很嚴肅,一點生活趣味都沒有;第四,愛鑽牛角尖,簡簡單單的事情也可以被你想得很複雜;第五,你很自以為是,明明什麼都不懂,卻又肯定自己一定是對的;第六,你跟我的性格是沒一點合得來的可能性。”

他每陳列一條,她臉上青色就加深一點,到“六”出來時候,小丸子的黑色線條已經明明白白掛下來了。

“合不來那就更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她忍不住反擊,“你以為自己好到哪裏去?不學無術,草包一個;啰里啰嗦,舌頭比長舌婦還長;臉皮厚得像銅牆鐵壁,刀槍不入;自戀到家,比水仙花還叫人噁心;每天拉幫結派,像不良少年;頂着籃球社和空手道社在校園招搖過市,馬叉蟲一隻;玩弄女生感情,沒一點責任感,十足花花公子……”

“你在說我?!”他瞪着,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不是說你說誰?”她回瞪,眼睛絕對比他大,氣勢也不會比他弱。

“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種形象。”他咬牙,“京闌,你哪隻眼睛看到我玩弄女生感情了,別告訴我那個女生是你?”他沒被她玩弄就不錯了。

“邵令曇。”

“別人傳什麼你就信什麼,他們說我是ET要入侵地球你信不信?”

“你當我白痴啊?”她口不擇言。

他眼光憐憫:“不是白痴也相差不遠了。”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衝動之下踢了他一腳,轉身便往走下樓去。

雨沒停過,猛力敲打在玻璃門上,濺開一片片水花,清亮的珠粒不斷滑落、凝聚、再滑落……在透明的平板上勾勒出蜿蜒的抽象畫。

被外面的雨勢阻住了去路,京闌對着玻璃望着,喧嘩聲里覺到了一種血液中的沉靜;緩緩流過脈搏的,是自己也不怎麼明白的傷感。

將手平貼在門上,沁涼透人心中,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好像每次跟遲沃川相處都有些詭異——她不說話,贏的肯定是她,但一旦開口,佔上風的又會是他。

“你幹嗎那麼在意邵令曇?”遲沃川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在她身後站着。

“誰在意她?是你自己問到她的,少自戀。”

“單單‘裡子’就夠了嗎?我看你‘面子’也死要呢。”

她嘲諷:“世上最不要‘面’的店只你一家,別無分號。”

他笑了一聲:“六條裏面我倒忘了加一條:你嘴巴很毒,刻薄起來是人都想扁你一頓。”

玻璃里映出朦朧的兩個人影,那種曖昧的契合像是千年前柳下湖畔的照影,因隔着水霧而越發神奇分明。

她不願意再看下去:“彼此彼此。”

“所以我也得出一個結淪:誰追上你誰要得內傷。雖然你很——”他找了個形容詞,“悅目,卻一點都不賞心。”

她啼笑皆非。

他攤手:“照你現在的性格,沒人會願意要你。在看清了你的真面目后,我很後悔當時衝動地決定要做你靠山——那句話作廢還來得及吧?”

後悔?作廢?

她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咬着唇,半天沒說話。

“怎麼呆掉了?”他又在玩他自以為是的幽默了,“不是這樣就遭受打擊了吧?放心,我不會找人來搗亂威脅的,男女朋友當不成好朋友還是可以做。”

打擊,怎麼會?他自己說放棄應該是最理想的結果,反正她來回復的也就是這個意思。可是——女生多少有點虛榮心,他真的後悔了不該這麼輕易直接地說出來。以前她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大轉折,就算被人當面罵了也不會有奇怪的感覺……

彷彿是失望,是沮喪。

“那最好。”話都被他說完了,她覺得自己根本是沒什麼可說,喉嚨幹得像火燒一樣。

“你覺得最好那就最好了,我們算是達成協議了。”他看了看手錶,把包背上,從傘架里抽出傘,“快要下課了,你要不要回教室?”

跟他同打一把傘並且樓肩搭背的感覺讓她忽然無法忍受。她自然而然地反彈,搖頭:“我想回閱覽室看看雜誌,你先走吧。”

“你不是沒帶閱覽證,要不要我的先借你?”

“不用。”她頓時心虛得面紅耳赤,“我剛剛只是不想進去,騙人的。”

他笑了:“那好,我先走了。”

他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她也在同時轉身。

“京闌!”他喊。

莫名的希望在心頭漾起,她回頭。

走出幾步的遲沃川又走了回來:“問你一個問題。”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令她緊張:”什麼?”

“馬叉蟲是什麼東西?”

她呆了呆。

“你罵我馬叉蟲,可我沒聽過有這種昆蟲。”

她低下了頭:“騷包。”

“騷包?”他想了想,恍然大悟,“原來這樣——呵呵,走了,拜拜!”說著,把傘塞到了她的手中。

“遲沃川!”她喊,他卻已經沖入雨中。

她望望外面,又低頭看看手中的傘,定在那裏半天沒動。而嘴角淺淡的笑意,自覺有點像動畫人物的嘴角肌肉抽筋,從剛剛開始,怎麼也控制不住,收斂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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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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