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電子錶上顯示着“5:51”。

京闌一開門進去,便察覺到屋裏的冷清與空洞。

她見時間不早,到廚房淘米下煲,按下開關后便回自己房間看書玩電腦去了。

直到肚子開始大唱空城計,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下表——

好傢夥,竟然已經快八點鐘!

媽不在,通常都是爸爸在下班后買菜回來燒飯,手藝雖不及媽媽的精湛,但也還差強人意,算是個合格的“家庭煮夫”。

但現在爸早該下班了,怎麼還沒回來?

即使跟方圓出去,他也不會連通電話都不打回來。

她掩上書,跑到書房張望了下。書桌上隔夜的殘茶還在杯底冰涼沉積着,召告着大清早接了電話急忙出門的京文洲一天都沒有回來過的事實。

她有點不安起來,趕忙撥了個電話到他辦公室。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人接起。

“喂,哪位?”

“是張叔叔?我是京闌,請問我爸爸在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小闌,你爸還沒回家嗎?”

“是啊,您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她客氣地問。

“我也不太清楚。”

“啊,那沒事,麻煩您了,再見!”她失望地放下了電話。

走進廚房,她看看溫着的飯,還是決定先解決民生大計。她從冰箱裏找出一包真空的熏肉放進微波爐弄熱,又泡了碗海苔蝦皮湯,正想坐下吃,電話鈴響了。

她只好放下碗筷,跑到客廳去接。

“喂?”

“闌闌,你爸有沒有打過電話回家?”

“媽?”京闌有些意外,“沒有,他到現在都還沒回家。”

沈貞的聲音有些焦慮:“那你吃飯了沒有?”

“正想吃。媽,你在哪裏?”

“我在車上,半個小時后就回來。你先去吃,在家等我。”

還沒等京闌說出下一句話,電話突兀地掛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本着一種直覺,她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了。

半個小時在等待中過去,門鎖的響聲讓窩在沙發里的她跳了起來。

“媽,怎麼了?——小舅舅?”

進來的不僅有神情疲憊的沈貞,更有京闌的小舅舅沈寅。

“我就知道,遲廣生不是個東西,這事要是跟他沒關係,我頭可以擰下來!”他邊進門邊罵著,極為憤慨。

“早已經告到省里去,現在說跟誰有關、跟誰無關都沒用了。”

什麼告到省里去?“媽,小舅舅,你們在說什麼呀?爸怎麼了?”

沈寅抹了下臉:“姐,闌闌都這麼大了,一看新聞就知道事情,瞞也不好瞞,跟她說吧。”

沈貞轉頭來,與京闌對視良久,嘆氣:“闌闌,你爸他被人告了。”

京闌當場怔住:“告什麼?爸又沒有犯罪!”

沈貞苦笑。豢養情婦、貪污受賄能不算犯罪?

“都是遲廣生跟林界那群王八羔子搗的鬼,姐夫一倒,林界他自己就能上去,媽的,真想找人廢了他們!”沈寅恨恨。

“媽,到底怎麼回事,爸現在人呢?”

雖然鬧着要離婚,但畢竟多年夫妻情分仍在,沈貞的眼圈紅了:“現在已經押到省里去了,刑事拘留,事情還在審查。”

“查清楚了爸會回來吧?”京闌無法接受事實。

“闌闌,”沈貞的眼淚已經忍不住滑了出來,“你已經這麼大了,有些事情媽不瞞你,其實你爸沒有你想得那麼好。像有些幫人家辦的事,他絕對不是白辦的。”小金庫的賬本上筆筆進出都清清楚楚記着,想沒事脫身恐怕是痴人說夢了。這一鬧,又不知要牽扯出多少受賄案來。

家裏門庭若市是她很早就已經習慣的事,很多叔叔阿姨會提着大包小包來“問候”,但那些東西,她從來沒見爸收過啊!

“我不信。”京闌倔強,聲音卻微帶了咽聲與顫抖。爸爸受賄,那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事!

沈寅也嘆息:“現在哪裏不講人情、票子?本來沒什麼,姐夫說來說去一句話一就是倒霉被人扳!”

過雲山莊的停車場上,一輛輛黑亮的高級轎車;大宴上,一張張閃着紅光的臉;大樓第六層,款款生姿的香水女郎……

城市角落奢華瑰麗至墮落糜爛的氣味虛虛實實地從她鼻端再度飄過,意外的震驚勾起早已澱積在骨血里、卻讓京闌一直不敢不願觸及的事實真相,血淋淋剝開的那層,就是聰明地自欺欺人與透徹地痛心疾首的分界。

頂上的燈在她眼前飛舞。承認事實,讓心目中京文洲的形象再度碎裂——作為女兒,更作為一個普通市民。

“闌闌,別多想,事情還沒到最壞的地步。你明天還要上課,早點去睡。”沈貞說,“我跟你舅舅有些事情還要說。”

整個真相所帶來的壓力已經讓她到了忍耐的極點,一回到自己房中,她不敢回放剛剛一幕,然而腦子裏的影象卻如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太陽穴扯痛,神經的顫動傳延至頂,整個頭都開始脹痛欲裂。她沒有出聲,眼淚卻決堤奔涌而出。

是啊,你留下沒什麼用,所以回房睡覺,但是你流眼淚又有什麼用?!

媽媽與舅舅的商量又有什麼用?!

冷酷無情的法律以它自己的尺度衡量過失錯誤,事實就是事實,犯罪就是犯罪,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只是墮落的借口,網住一個便絕不心軟,但這世上有些事情在人的感情里只處於模糊的灰色地帶,所以使得它本身不是執行官,只是尺度、只是工具。

小時候常聽大人說是非分明,小舅舅的話卻一直在推翻她如此培養了十七年的邏輯觀。

太奇怪了!爸爸做錯了事,錯誤最大的竟是“要扳倒他的人”。人生不可能處處都是朋友,對手的存在應該是個激勵向上的警示。若沒有做錯事,別人又怎麼能無中生有來達到“扳倒”目的?難道真只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而法律工具的作用便在於此,有罪無罪,不在人口,在於證據。

歸根結底,最大的錯,始終在於自己。

——***※***——

京闌閉着眼,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照常出門上課時,沈貞和沈寅不知何時離開,客廳茶几上只留了張讓她等消息、好好上課的紙條。

但她的心,翻騰了一夜,依然定不下來。

來到學校,早自習還沒有開始。教室里人已坐滿了大半,不像平日裏的各據其位,黑壓壓的人頭竟圍成一團,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烈。

不知哪個回頭一望,看到了門口進來的京闌,低促地喊了聲,話語停止,人群逐漸散去,恢復成平日的格局。

京闌面無表情地坐下,整理書桌,耳朵邊響起同學朗讀英語的聲音。她不着痕迹地望去,捕捉到不少於二十對的打探目光。

好奇?惋惜?同情?

她沉默,明白目光的含義。

以往的她亦常是目光焦點所在,卻從沒有今日的集中與持久。

那樣複雜的目光,一直纏繞到早自習開始、早自習結束、英語課開始、英語課結束……

班主任悄悄把她叫了出去,進行個別談話。

她的神經又開始抽痛起來。

“京闌,新聞播了你爸爸的事,你家現在怎麼樣?”

“還好。”除了這兩個字,她能說怎麼樣?

班主任老師的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卻因為個子的緣故,不得不微仰頭看她的學生:“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要有心理負擔。”

“我知道,謝謝老師關心。”那是因為出事情的不是你家,不是你爸爸。

“我看你情緒不是很好,上課時也有些無精打采,要不要上午請假回去休息?”班主任老師看着她明顯浮腫的眼睛。

“不用了,我沒事的。”一請假,又不知是校園中的多少話題。

班主任對着她清楚流露的規避與冷淡態度無可奈何,只是嘆了口氣:“那隨你吧。不過你要振作一點,千萬不要胡思亂想。現在已經是高二下半學期,離高考還只有四百多天,你的成績進重點是穩穩的,這段全面複習開始的重要時期,可不能失常啊!”

“嗯。”她點點頭,看看手錶,“下節課就要開始了,杜老師,我先進去了。”

人以為關心就是好意,卻不知有時安靜更能讓人療傷,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與干擾。無法觸及心靈的話語,說得再好聽,也只是廉價的同情。

自尊心不容京闌在人前眼淚,只能流在人後。

第二節課後一會兒,她的桌上“碰”一聲輕響被人擺上杯熱飲與一塊蛋糕,梁宛雪笑嘻嘻地坐在地面前:“數學筆記再多借我一天,這個孝敬您老人家。”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起來,直感到鼻頭酸澀。看似大大咧咧的宛雪,有時是令人意外的仔細與體貼。

溫暖液體的觸覺,從指尖直直熨人心田。

——***※***——

三天一晃而過,平日熱情的“叔叔阿姨”冷漠如霜,聽到消息連京文洲的家門都未踏進一步,偶爾與京闌在街上碰見,不認識似的轉頭擦身而去,更有同樓的住戶,回以鐵門冷冷的碰響,隔開兩個世界。

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自知。

沈寅是個性直爽而急躁的人,快四十歲的人,曾為了一筆業務談不攏而舉起大片玻璃砸了欺人太甚的對方,差點被告上法庭,自己的臉上也縫了十幾針。京文洲一出事,跑得最勤快、出力最多的人就是他。他托關係借派出所的車,想進看守所見京文洲一面,然而車到最後一道關卡被攔,大家無功而回。

審查期間,京文洲與外界是絕對禁止聯繫的。

而他們所備的名煙禮品,幾乎沒派上用場過。有句話沒說,但大家心裏有已有底:這些東西,怕只能在他坐牢時求點善待了。換句話,事情已無迴轉餘地。

回到家,每個人心裏都沉沉暗暗。

“妹,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京闌的大舅舅沈傑猛抽着煙。

“你說。”沈貞抬頭看着他。

煙屁股被按人煙灰缸:“你跟妹夫趁早離婚算了。”

“大哥,你這是什麼話?!”沈寅不滿了。

旁邊坐着沈傑、沈寅的老婆,不贊同的神色遞來:“丈夫才出事就要離婚,事情也做得太絕了。”

只有京闌與沈貞垂眼不語。

“我也只是提個建議,不聽也不必放在心上。”沈傑微顯得冷漠,“其實妹夫的閑言閑語我在學校就聽到些,傳得不怎麼好。”

“什麼閑言閑語?”沈貞問。

“今年從教務辦升到招生辦的方項安,是妹夫秘書方圓的表親。”寥寥一句,將什麼都點明。

沈寅愣了會兒:“男人嘛,逢場作戲總是有的,最後回的還是自己家。”

“他逢場作戲,也該看看自己身份!”現如此,都是自找、活該!沈傑說,“他當市長,我不指望攀着他陞官發達,只當他妹夫——可看他怎麼對沈貞!現在他有難了,我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但力所未及的也沒辦法,到底也是仁至義盡了。”

沈寅吭了聲:“但到底跟姐沒離,還是姐夫。”

“姐,你怎麼說?”沈寅的老婆低聲問。

“現在這事我也沒想過,都等過了再說。”

“審查就要完結,我看姐夫麻煩,坐牢是跑不掉了。”沈寅合握着手,臂擱在膝上,“這年頭,監獄裏也不好混。”

“怎麼,看守摘虐待?”沈傑只是個教師,對這類事也不甚了解。

“公職人員倒不會為難人,怕的是監獄裏的三教九流。”沈寅道,“打群架、殺人未遂的進去,他們拍着肩膀說‘好兄弟’,當過官因為經濟案進去?等着被揍死吧!”

沈貞呆了:“你怎麼知道那麼清楚?”

“我有個朋友去年剛出來。他進去那會兒,把自己衣服、鞋子都分光,結果一個‘大哥’罵著過來,他厚着臉皮賠笑,連床都讓了;另一個是因為經濟問題進去的,原來是個小官,被那群人圍揍得死去活來。”

“上面都不管?”

“那群是什麼來頭的人?精明着!一開打連警報器都拆了,打爽了再按回去。你敢報告?除非你不用回去了,以後在外面也別碰到他們。”

好像在看八十年代的港片。

一想到那種場面,縮在沙發一角的京闌咬住了唇。

她文質彬彬的父親、風度翩翩的父親……被人圍毆,就好像天上的雲忽然落了地,沾染了一身的泥灰雜質,令人無法忍受。

“果真那樣,也是他自己不爭氣。”沈傑毫不客氣。

“大哥,你怎麼老說這種話?你到底幫自己家還是幫外人?!”沈寅氣結了。

沈傑也有點牛脾氣:“幫是幫的事,他做錯就是他做錯,我不包庇。”

“你——”

“別吵!”沈貞忍不住出聲了,一個頭已經有兩個大。

廳內倏地靜下。

沈貞吸了口氣:“其實在文洲出事前,我老早就想離婚了。”

“媽!”

沈貞握住女兒的手,“但是現在這事我不想再提,翻舊賬也沒什麼意思。文洲的事情,我們也只能盡自己力。大哥說的沒錯,做錯事的是他自己,那麼我們問心無愧,審查、開庭結果怎樣都該由他自己承擔。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

一句擲地有聲的“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彷彿預示了一切循環因果。

京文洲是黨員,京文洲不信佛。

京文洲開除出黨,京文洲終於信了“命運的回報”。

如果僅僅是“三開”這麼“容易”,如果僅僅是坐牢這麼“簡單”,如果僅僅是身敗名裂這麼“輕鬆”……

如果只是如果,

開庭審判那日,出奇強烈的陽光照耀着國旗與國徽,在京闌的瞳孔中散着眩目的光芒,透過脆弱如水晶般的眼球,整個世界像個失水的乾果,蒸騰的熱力穿透神經,造成震撼性的暈眩。

莊嚴的聲音回蕩、再回蕩——

乾果的世界猛然崩潰,黑暗代替斑斕的光芒壓了下來。

媽媽、舅舅早已經猜料到,卻沒有人對地說一聲。

告訴她又有什麼用呢?

誰釀的苦果,誰自己吞。

——***※***——

“鈴鈴鈴——”

潮暖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教室里散發著汗臭。剛剛上完體育課的學生從操場回來,還未還得及喝完一杯水,心臟還在千米長跑后的軀殼裏“怦怦怦”,又被急促的鈴聲催促得更劇烈、更忙亂。

“慘了!那個阿寶先生的政治課!”

極有效率的半分鐘,在阿寶老師的大腳邁進教室前,所有的學生已經在原位上坐好,桌子上擺放的課本比小學生的還要符合規矩。

惡!梁宛雪偷偷朝京闌做了個鬼臉。

若說初中教自然科學的老師是上世紀古董,現在政冶的阿寶老師就是活寶級超古董。有時上課手腳慢了點,課本拿晚是很自然的事,這位阿寶老師頭一天上課就給大家來了個下馬威,以“不拿課本、不尊重老師”為名,硬是演講了大半堂課,全班耳朵受炮轟,集體“癱瘓”。從此,政治課上第一件事就是全班進行掃瞄性檢查——課本有沒有準備好。唉,真比小學生還“小學生”。

“請同學翻到第五課。”例行檢查后,主菜開始。

阿寶老師個子極袖珍,偏偏生了個扁扁的大頭,扁扁的鼻子,扁扁的嘴巴,整個臉是正方形,眼下那部分還往裏凹,彷彿一個大臉娃娃被人打一拳陷進去了一樣,看起來很有滑稽演員的風采。

可是他的個性與他臉的滑稽度成反比。

他說他也想調動氣氛,但政治是件嚴肅的東西,政治課也只能嚴肅地上。一上他的課,體育課消耗能量過多的學生便要開始哈欠連天。

“因為……這個……即使……雖然……但是……那個……”

上課不到十釘鍾,梁宛雪覺得自己的頭已經像快化掉的蠟燭油,撐得要掉下來了,還有眼皮——天哪,准來幫助她脫離這樣的酷刑?

“所以物質文明建設固然重要,精神文明建設也不可少,它是物質建設的保證,尤其是在物質生活發達的今天,不抓好精神文明,人的信仰會被金錢權力腐蝕,最終走錯路,危害到社會物質文明建設的進程,舉例來說,本市市長——”

梁宛雪打了個激靈,猛然清醒回頭——

全班其他學生的情況都好不到哪裏去,大半都是因為這句話驚回魂,所有的目光都朝京闌射去。

她拿着筆有一瞬間的停頓,但只是一瞬間,接着仍舊抬頭看向黑板上的字,面色異樣蒼白。

“——就是因為權力導致了腐化,為人民服務的觀念產生偏斜,追求金錢享受——”

“老師!”有人悄悄喊了聲。

政治老師的注意力終於投到了京闌身上。他有一陣的錯愕,這才想起自己滔滔不絕談論的“墮落範例”正是本班學生的爹,他咳嗽了一聲,仍是硬着頭皮把課講下去:“最後走上不歸路。這也從某一方面說明了抓精神文明的重要性——好了,講下一節。”

“太過分了,”有人開始在下面小聲地咕噥。

阿寶老師自知理虧,只是說了聲:“上課不要說話。”

嗡嗡的聲音超過了翻書的響動,邊角上甚至有個男生扔了個紙團給京闌。

她當成沒看見,趁着翻書時肘一掃,將紙團掃到了桌子下面。

“傲成那樣,她以為她還是市長千金?!”細細的聲音破空而來,尖銳地劃破她最後一層防護。

筆“啪”的落在桌子上。

所有的嘈雜在那一刻靜止。

京闌面無血色地站起來,對着剛剛傳來話的一角冷道:“他是做錯事了,但這世上不會有從不出錯的人,無論怎樣,親情和血緣是不可能斬斷的。我不是市長千金,我只是我爸爸的女兒。”推開凳子,當著政治老師與全班同學的面直挺挺走出教室。

所有的人都懵住了。

“哎,你上課去哪裏?回來、回來!”阿寶老師追着逃課的學生出去。

走廊上空蕩蕩,一片白花花的日照,哪裏還有什麼人影?

——***※***——

“闌闌,宛雪打電話來。”沈貞從房門外探進半個身子來。

她怔怔地接起:“喂?”

“喂。”那頭宛雪嚷了起來,“大姐,你下午真的嚇死人了,跑回家也不先說一聲,害我們在學校找翻了天,差點沒把‘護城河’也撈一遍。”

“我就算要投河,也不會投到那條臭水溝里去。”

“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很正常啊。喂,真沒事吧?要不要請你吃薯條?”請吃是梁宛雪一千零一個安慰方法。

“垃圾。”

“看電影?”

“沒空。”

“借書去?”是她自己想看吧?

“無聊。”

“那你說,你要幹嗎?我捨命陪君子。”

“我想轉學,”

“那好,我也陪你轉——什麼?”

話筒掉在地上發出好大一聲噪音,京闌忙拿遠,免得耳朵受到荼毒。

“喂,你有沒有想清楚?轉學,你捨得我啊?”

“只是生離,又不是死別,有什麼捨不得?”京闌淡淡說。

“別開玩笑。”梁宛雪聽出了她口氣中的認真,“好好的幹嗎要轉學?都已經高二了,萬一新學校不適應,你高考這個人生轉折點就完了。”

“我想過,適應能力應該還好。”

那頭一陣沉默:“為什麼想到要轉學?是不是因為……下午的事?其實她們只是妒忌你,別理就好了。”

“我知道。”不只下午,昨天地便碰到個男生,上次被她當面拒絕過,他說出的話,如出一轍。

“但很難做到嗎?”梁宛雪也壓低了聲音,“但你不覺得,為了這些無聊的人離開光宇升學率這麼高的學校有點不值得?你只要再忍耐一年就夠了呀!”

“我沒這樣覺得。”她反問,“你覺得我這樣在光宇一中好嗎?不單單是找爸有事之後。”

又是沉默。梁宛雪嘀咕:“‘光宇一中’是個扼殺人才、培養蠢材的地方,出來的學生是一個模子鑄造的,我沒說好。”

太注重成績、太注重獎盃,彷彿那些數字與金光比人的血、人的感情還要重要、好學生,是寶,爛學生,是草;寶是升學率的保障,草是升學率拖後腿的,養寶除草,紅白榜的分線將草嚴隔在寶的國界之外。這樣的區別待遇梁宛雪挺清楚的,因為她小姐文理嚴重偏科,就是一根草。

“我的知名度在‘光宇’太高,不管走到哪裏部有指指點點,沒出事前這樣,出事後還是這樣——我只是想變化。”想過另一種不那麼壓抑沉重的生活。

“你跟伯母提過沒有?”

“還沒有,第一個是跟你說的。”可以想像線那頭的宛雪已經笑眯了眼。

“那你想轉到哪個學校?‘市二中’?”那是僅次於光宇的重點高校,憑京闌的成績,應該沒問題的。

“還不知道,不過轉學可能有些麻煩,重點高中可能沒辦法了。”

“那你也願意?”

“嗯。”京闌的聲音有些躍動,“我一定要轉。”

“什麼時候?”

“儘快。”

“沒良心的。”那頭的聲音有點哀怨,“這麼快想拋棄我?你走了,我咋辦?”

“普通中學你願意去嗎?”

“不要,沒福分。”想她梁宛雪是什麼成績,什麼自制力,這樣嚴格要求的環境裏仍是一天打魚、三天曬網,到了自由國土還不一敗塗地?!

“那就是?”京闌竟也開起玩笑,只是宛雪看不到線這頭她沒表情的臉,“是你不願意與我‘同生共死’,曾經‘山盟海誓’又算什麼?”

“啊?”那頭“咕咚”,“你害我敲到頭了。”

“恭喜開了第二竅。”

梁宛雪翻白眼:“你的幽默很叫人心酸,大姐,我聽不下去了。”

“那就以後再聽吧。”京闌輕道,“我很累,拜拜!”

“拜!”

電話一掛上,她的眼睛也閉上,往床上一投身,整個人埋在散亂的被子裏。

天已經很黑了,小枱燈照不透陰暗的角落,就像再怎麼溫暖的東西都進駐不了心的隱秘處。那種缺失的填補,需要時間。

很長、很長的時間,但不會是一生?

窗帘的一角被風吹起,掀開一條窄窄的縫。外頭路燈的光從空氣里過濾進來,昏昏黃黃的,給人許多夢想幻覺。

“爸。”

她低喊,酸澀的眼貼在柔軟的枕頭上、

輕輕悄悄地進駐,輕輕悄悄地撫觸,那樣溫暖溫柔的氣味徘徊在她的身旁。

她移動着抓住發上那隻手:“媽。”回過頭來。

沈貞望見她紅腫的眼與枕上濕透的淚痕。

“媽。”她投身像溺水的人般抱住母親。

失親與惟美夢想破滅的雙重打擊,再堅強的人也無法無動於衷。

沈貞也流下了眼淚:“見了你爸爸最後一面,還不肯原諒他嗎?”

“談什麼原諒不原諒?”她沉默半晌,“見了我也只是會哭,哭得誰都不能安心。”不是不原諒,只是無法面對,特別在歷歷往事越發鮮明之時。

“沒有人能在這種時候安心。”

“爸他後悔嗎?”

“這樣的錯事,有幾個到這種境地是不後悔的?”

她無言,她新聞報紙什麼都沒看,不想再破壞殘存的一點父親威嚴與形象,她懂,這只是逃避,逃避療傷,她要的還是只有時間。

一段清凈空間裏的時間,讓她想通、讓她明白。

失去,不過是得到的最終。

“媽。兩個多月了,你怎麼還沒開始工作?”

“我白天都在上班,只是外出的時間減少,留在家裏比較能安心。”

“因為我的緣故?”她極敏感的。

沈貞望着,明白自己長年在外,女兒與她的感情並不像與丈夫的那般親:“因為媽媽也累了、老了,想休息一段日子。”她的感情也已經像一座多年閑置的老房子,蛛網遍佈,壁漆斑駁,需要有人來共同經營翻修。

“你回去工作吧,我這麼大了,自己可以照顧自己。”她知道母親喜歡的是戶外藍天自雲的工作,突然轉變生活重心不是什麼好事。

“再說吧。”沈貞卻無意改變目前狀況。

京闌低下了頭、

“今天下午,學校打過電話來,說你逃課了,老師們很擔心。”

“嗯。”

沈貞問:“出了什麼事情?同學說了不好的話?”

“有一點,不理就沒關係。”

“別瞞媽媽。”沈貞抱着女兒的肩輕拍,

“他們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只是我覺得周圍很悶,喘不過氣來。”她抬頭,“媽,如果我想轉學到普通高中,你怎麼想?”

沈貞一怔:“轉學?為什麼?”

“沒什麼,就是覺得悶,心裏不舒服。”

“這不是理由,為什麼會不舒服?”沈貞擔心地問,“因為你爸爸的事??

“有一點吧。”她坦承,“我有點想到沒那麼熟悉的環境中去,最好沒有人注意我、沒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有時覺得老師們太關心,寄託的希望太大,很累人,也很煩人——我有點不想再當頂着光圈的京闌,我想自由一點。”

“闌闌,你已經是高二,再一年就要高考,萬一拖掉了成績,錯過是一輩子。你要仔細想想。”

“我想過,成績的事我心裏有把握,”

“但是,‘光宇’升學率這麼高的學校——”

“媽,升學率也是學生考出來的,不是學校生的,關鍵在自己,你要相信你女兒,重點高中與普通高中對我而言沒有差別。”

“我還是有點不贊成。”沈貞皺着眉,“明天我跟你班主任談談再下決定,好嗎?”

“我已經決定好了,我真的不想再在‘光宇’讀下去。”

沈貞望着她固執的眼眸,黑黑的幽深里彷彿星火在閃閃滅滅,微弱的光線交匯於靈魂深處。

十七歲的女兒已經長大了,決定不是衝動,她開始只固執地要朝自己選的路走下去,頭破血流,也要自己承擔。從京文洲的事中,她更懂了什麼是自主、什麼是自主的責任。

任由父母安排的孩子,是順從,也是懦弱,不敢擔當起錯誤的責任與後果;自己決定前途的孩子,在心態的某一部分上,已經不是孩子。孩子的成長,父母只是參與,而不是主宰,她要飛,做母親的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

“你——真的都想好了?”

“我想好就不會再改變主意。”

“那你想轉到哪所學校?”想着轉校又要面臨的打關係,拉人情,沈貞再一次皺起了眉。

“你同意了,螞?”

沈貞點頭:“但找還是要跟你的班主任再談談,”

“轉學的事,我可以自己來辦。”她其實心中早已有底,“不用麻煩其他人,我可以進大舅舅教書的中學,他已經幫我說好了。”

沈貞呆住了:“你說的是‘市十一中’?你跟你舅舅什麼時候說好的?”

她淡淡地笑,有幾分早熟冷艷的味道:“很早。”

早在京文洲剛剛事發的時候。

——***※***——

在“光宇”辦轉學手續,校長與幾名老師極為不舍,再三挽留,但京闌去意已決。

班主任杜老師感嘆:“你就算要轉學,何必進‘十一中’這樣的……唉……”

“十一中”是什麼樣的學校?

沈貞其實不是很清楚,向熟人打聽——包括沈傑。

甲一臉驚訝:“‘十一中’,你說‘十一中’?上次學生勒索學生,學生綁架學生,還上過報紙頭條,喏,報紙還在,你自己瞧瞧。”

乙一臉不屑:“市裡這幾所中學,我看風氣最差的就是‘十一中’,地方也選得好,剛剛在醫院婦產科旁,方便女生鬼混墮胎。”

丙一臉羞愧:“唉,兒子不爭氣,中考太差,買個學校也讀不好,乾脆讓他去念‘十一中’了,錢還是留着以後買大學給他讀吧。”

沈傑笑笑,卻有點莫測高深:“我教了那麼多年的學校,真有那麼亂,我哪會讓闌闌進來?”

沈貞幾乎要暈頭轉向。

等她在原地回過神來,京闌已經一聲“拜拜”——超級爛中學來也!

光環天使墮落成黑翼撤旦,當媽媽的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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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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