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快樂與哀愁

第八章 快樂與哀愁

逃婚離家出走,似乎並不如她所想像的那麼簡單。至少,她沒有想到雲兒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小姐,你真的要走?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呀?”雲兒揚着手,激動非常,“為了那種混帳男人值得嗎?”

“雲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謝寒萼看她,難以相信一向對她忠心不二的雲兒竟然會反對她。

“我當然知道了。”雲兒望着她,“我看是小姐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呀!放着榮華富貴不享受,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混帳男人跑到外面受苦!你是瘋了嗎?”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我的事了!”謝寒萼看着她,眼裏除了悲哀還有親者背叛的心痛,“你很清楚我的性格,應該知道我要離開,不是為了什麼男人,而是為了我自己。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呢?”

“我!我……”雲兒突然大叫,“我已經受夠了苦!我不想再挨餓!再受苦!我不想,也不願意跟着你在外面流浪啊!”她看着木然望她的謝寒萼,哀求道,“小姐,不要只想着你自己,也替老爺,替謝家想想吧!”

謝寒萼注視她,目光漸冷:“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跟着我受苦的,你可以留在謝家過你想過的日子。”

“過我想過的日子?”雲兒苦笑,“雲兒真的沒有奢望過什麼好日子。我只希望能吃得飽,穿得暖,安安穩穩的,不必為生活四處奔波……小姐,雲兒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自討苦吃?有多少女人羨慕你討得王爺的歡心呢!又有多少人希望做王妃享富貴卻都不能呢!”

謝寒萼淡淡道:“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你不必再勸我。”沉默片刻,她嚴厲地望着雲兒,“我相信你會嚴守秘密的——是嗎?”

“是,小姐。”雲兒垂下頭,淚水滑落……

“是不是再好的朋友也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謝寒萼半蹲着身,將手上的紙錢扔進火盆,“姐姐,我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雲兒會背叛我。我不怪她,每一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

撫着碑上的字,她露出一絲笑容:“姐姐,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過,你放心!荻花會常來看你的。我想每年的冬天,這兒都會開滿你最愛的梅花……”

“二小姐,你真的要走?”荻花倚着梅樹,眼中有淡淡哀愁。

“是。既然決定了,我決不會猶豫。”謝寒萼微笑,“荻花,你的賣身契我已經燒了,以後你就是一個自由人了。不管你想怎樣生活都可以……”

“謝謝你,二小姐。”荻花低笑,“一人在外,很辛苦也很危險的。不如讓荻花陪伴你吧。”

謝寒萼微愕:“跟着我會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荻花笑道,“你是我的恩人,我應該報答你的。”

“我不需要你報答。”謝寒萼淡淡道,“救你不過是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你犯不着用你的一生來報答的。”

“二小姐。選擇跟你走,並非只為了報答你的恩情。”荻花綻出一朵如花笑容,“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荻花小的時候,家裏還算小康,我爹是個小商人,常四處行商,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給我講各地的風土人情,趣聞軼事。我一直都很想四處遊覽,多見識一下世面。可是,對我而言,那只是個遙遠的夢啊!現在,我很希望能實現這個夢想。”

謝寒萼望着她,嫣然一笑:“好,我們一起去實現夢想吧!”

離開,似乎很容易。只要跨過這道少人把守的城門,就可以邁向新的未來。

離開,似乎很困難。當走出這困住她的石城,難掩心中的酸楚,竟在回首之際泛上難捨的情結。

荻花輕推她,低聲道:“二小姐,走吧!”

“不要叫我什麼小姐。”謝寒萼彈去衣擺上的灰塵,“我現在可是堂堂男子漢呢!”

“是,公子。”荻花看看自己一身男裝,也笑了起來。

“也不要叫公子。”謝寒萼一本正經地道,“以後我們是朋友,是姐妹。只要互稱名字就好了。”

荻花點頭,眼圈不禁紅了。

“傻瓜!”謝寒萼揚聲大笑。

她的笑聲突然頓住,目光凝在前面的長檐馬車上。她早該想到雲兒不會守秘的。

她低嘆,終於抬腳緩緩走向馬車。

他走下馬車,望她,未施粉的面容顯出意外的蒼老。想必是倉促趕來的,連一向自傲的美髯都未加修飾,亂糟糟的如雜草一堆。

謝寒萼抿着唇,站在他面前,一句話都不說。

“真的連一句話都沒的說嗎?”謝明苦笑,眼中竟有哀愁。

“要阻止我嗎?”仰頭望他,謝寒萼淡淡道,“就算你把我帶回去,我還是會再走的。”

“我知道。”謝明微笑,從車上取下一隻包袱,“我只是相送一程。”

“送我?”她詫異,“你真的來送我?”

“你說得對,是我毀了蕊兒一生的幸福……”謝明苦笑,幽幽地道,“再自私的父親也會愛自己的女兒……我也不希望你悲哀的過一輩子。雖然我認為自己為你選擇的道路是最好的,但你不願意,寧願去選擇一條坎坷曲折的道路。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你……”謝寒萼顫抖着唇,鼻子發酸,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萼兒。”謝明輕擁她在懷,“你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寶貝,遠比什麼權勢,財富更寶貴。只要你快樂,我已經很開心了。”

淚水終於滾落。謝寒萼顫抖着,只輕輕地喚出一聲:“爹爹……”

謝明笑了,撫着她的頭:“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你叫我一聲‘爹’了呢!”

謝寒萼低喃:“爹爹,你想過放我走的後果嗎?”

謝明微笑:“後果!以你的聰慧,應該早想得到呀!”

謝寒萼模糊地笑笑,道:“蕭正德必會勃然大怒。以他的性格、權勢自然會報復,可是爹爹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吧?蕭綱太子那邊自不會坐視不管的。”

“你個鬼精靈!”謝明笑起來,“誰告訴你這麼多事的?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爹是個左右逢迎,見風使舵的人呢?”

“爹爹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啊!”謝寒萼笑着,有着許久未曾有的開懷。

“萼兒。要走,就走得越遠越好……而且,永遠都不要回來。”看着謝寒萼含淚的眼,他低聲道,“你應該看得出來。大梁已經沒有指望了……恐怕侯景入梁之日,就是梁亡之時。”

謝寒萼低下頭:“我知道爹捨不得那份家業,但我希望您能答應我,一旦戰亂,家產可以捨棄,你和姨娘卻一定要活着離開大梁。”

“爹會的。”謝明微笑,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謝寒萼閉上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只低低地道:“保重!爹爹……”

謝明目送心愛女兒的背影,含淚的眼中卻有欣慰的笑意。

坐着馬車前行,四天之後,她們終於到達壽春。

壽春,雖然沒有大都建康的繁華,卻多了建康所沒有的清新氣息。

這裏沒有沿街行馳的華麗馬車,卻多了許多相挽嘻笑的少女。清麗婉轉的楚歌聲聲入耳,一掃宮廷詩的放蕩淫媚,平添了許多綺麗情思。

荻花深吸一口氣,回首笑道:“這裏的空氣都清新好多呢!”

“很乾凈。”謝寒萼倚着橋頭,聆聽橋下浣紗少婦的低唱,“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荻花抿唇偷笑,這樣的神情她也曾在那個人臉上見過呢!謝寒萼抬頭對她微笑。

“荻花,你愛過什麼人嗎?”

“沒有?”

謝寒萼低嘆:“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知道相思多苦。即使你強迫自己不去想他,但他卻總是不經意地就闖進了你的夢,揪住了你的心……”

荻花皺眉,似懂非懂地點頭:“寒萼,你別站在這了,人擠來擠去的好危險。”

“不知道他們去做什麼?”

“去看傀儡戲呀!兩位小哥兒也去看吧,雜技團明天就離開壽春了。”一個白髮老者招呼他們。

“我們去看吧!”

謝寒萼笑應,兩人手拉手跑了去,把煩惱憂愁暫且拋開。

表演很精彩,是謝寒萼從未見識過的。

“木馬技”——只有馬首,馬身的木馬,以兩個演員的四條腿代替馬腿。表演起來,木馬進退自如,起卧自然,竟如真馬一般。甚至還有騎馬的人坐在木馬上,與扮馬腿的演員配合,做出種種滑稽驚險的動作。

“寒萼,你看。啊!哈哈……”荻花拍着手,因興奮而紅了臉。

“荻花,你知道這‘木馬技’是誰發明的嗎?”

“是誰?總不會是個皇帝吧!”

“你還真是說對了!他真是個皇帝。”

“皇帝!”荻花瞪大了眼。

“貨真價實的皇帝!”謝寒萼得意的笑道,“那人就是齊朝的東昏侯蕭寶卷。雖然只做了三年皇帝,又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卻是一個雜技天才。就像現在表演的‘涿木幢技’也是他發明的呢!”

“真的假的?”荻花仰頭,喃哺自語,“那木幢足有十來尺呀!居然用牙叼,還讓人在上面翻筋斗!好厲害呀!”

“小兄弟,那木幢可足足有十五尺半呢!”一道甜美的聲音讓兩人一起望去。

一個笑容頗甜的姑娘正望着他們。謝寒萼一怔,忽瞥見她手上的托盤,恍然大梧,慌忙取了碎銀拋進去。

“謝謝二位。”姑娘一笑,沒有移動,“聽這位公子的話,好像是個行家呢!”

“哪裏。”謝寒萼一笑,故作瀟洒地一抱拳,“小生不過是多看了幾部雜書,哪裏是什麼行家呢!”

姑娘垂頭一笑,忽道:“看公子也不似壽春人呢!”

“喔,小生是出門遊歷的儒生。”

“出門遊歷!不知公子要往何處去?”

謝寒萼低咳一聲,實在有點吃不消她熱切的目光:

“只不過是隨便走走,走到哪兒就是哪兒了!”

她微笑,略帶羞澀地道:“咱們雜技團正要往長安去呢!”

長安!謝寒萼不禁心動。

長安——西魏的首都。那裏有博大的北朝文化,古老的歷史遺迹……更有她日夜牽挂的那個人……

她一笑,道:“小生謝寒,那是舍弟謝荻。請教姑娘芳名?”

“謝寒。”姑娘低念了幾遍,佈滿紅霞的腦上笑容更甜,“孟紅喜……我爹都叫我喜兒。”她低語,頭垂得更低。

謝寒萼尷尬一笑:“喜兒姑娘,不知能否讓我兄弟二人搭班同行?”

“好啊。”孟紅喜叫了半聲,慌忙掩住口。又羞又喜地道,“我帶公子去見我爹之後再商量吧!”

“好,有勞姑娘了。”謝寒萼回頭瞪着竊笑的荻花,低罵道,“小心笑破了肚皮!”

荻花低笑,看着孟紅喜的背影:“我看那位姑娘是看上你了。只可惜要白費一番情意啰……”謝寒萼回頭瞪她,笑過之後卻是深深的悲哀……

假鳳虛凰,人生荒唐可笑莫過於此。空付一番情意,卻得不到任何回報,這何嘗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呢?

第二天,她們跟着孟家班離開了壽春。

令謝寒萼可笑的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敵人——還是一個情敵!

孟家班的人不是很多,但個個都是身懷絕技。像孟老爹刀法非凡,做魁儡戲的小衛三人組,“涿木幢技”的大木,劍技的小蝶,舞碟的孟紅喜,當然還有她那個情敵——飛刀絕技一流的丁柏。

小小的孟家班,八個人,都齊心合力,團結得很。而謝寒萼和荻花的突然加入,確使孟家班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波。

孟家班的行程並不快,每到一鎮一鄉就停駐演出。謝寒萼也日漸熟悉這種閑時輕鬆,忙時緊張的生活。

她一點都不擔心被人發現。她知道蕭正德決不會大張旗鼓的派人來抓她,即使有人暗訪調查,也不會想到她混在一個雜技團里。

“謝公子,你坐下休息吧!”孟紅喜再看他一眼,羞澀地低下頭。人家斯文人果然不一樣,即使穿上他們班裏的粗布衣裳,也顯得俊雅過人。

“喜兒姑娘,你不必特意招呼我的。”謝寒萼笑着,心裏難免有絲愧疚。

“沒關係,反正我也無事可做。”孟紅喜聳聳肩,很隨便地坐在地上,“沒想到阿荻那麼能幹,一個大男人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讓我也可以偷偷懶呢!”

“是呀!阿荻一向都很喜歡做飯的。”謝寒萼笑笑,也坐在地上。

孟紅喜一笑,瞄她一眼,垂下頭去。

“喜兒,有空閑還不多練功?小心明天砸了場!”丁柏走過來,剛硬的臉上有絲嘲笑,“你可不比某些人,什麼都不用做,就有得飯吃,有得錢花。”

“你說什麼呢?丁柏!”孟紅喜站起身,怒瞪他。

“喜兒姑娘。”謝寒萼隨手拉住她,氣青了丁柏一張臉,孟紅喜驚望她,羞怯地垂頭。

“其實丁兄說得沒錯。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謝寒什麼事都不懂,給大家添了麻煩,還請見諒。”

“哪裏呀!”大木嚷着,憨厚的臉上帶着笑,“謝兄弟和阿荻一來,我們的飯菜都香了許多呢!”

孟紅喜瞪起眼,叉着腰問:“你是說我燒的菜難吃了?”

“他怎麼會那麼說呢?”小蝶笑着,溫柔的目光不時瞄向丁柏,“快過來吃飯吧!”

謝寒萼偷偷翻了翻白眼,心中暗覺好笑,這都是什麼呀!也不知月下老人怎麼牽的紅線,簡直是亂成一團麻了……

途經襄城,孟家班終於到達洛陽。

洛陽是西魏除長安外另一重要城市,繁華熱鬧絕不遜於建康。

“班主,咱們這次可要大顯身手了!演得好,說不定還會進豪門大戶表演呢!”孟紅喜四處張望,滿臉興奮。幸虧一放好行頭,就跑出來逛街,要不然哪兒看得到這些熱鬧呢?

“是呀!西魏不比南梁,一味的歌舞琴技。咱們雜技班也有機會登上大雅之堂的。”小蝶柔聲附和。

孟老爹望着熙攘的人群,嘆了一聲:“只要能表演,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謝寒萼一笑,勸慰道:“孟老爹,以孟家班的高超技藝,一定會有出頭之日的。”

“那又能怎樣呢!”孟老爹嘆道,“若是早個幾十年,碰上東昏侯當改,倒是咱們這些耍雜技的好命了!”

“爹!”孟紅喜嬌嗔,“別再感懷身世了!趕緊找場子吧!”

“是,大家小心點。我看紅喜她們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小衛喊着,卻被越來越擠的人群困住。

擁擠中,數匹駿馬飛馳而過,最顯眼的白馬上竟是一美麗的少女,嬌俏的面容卻有一雙冷漠的眼。

“好大的威風呀!”孟紅喜看着凝神注視的謝寒萼,咬牙道,“好沒教養!”

“噓!”身邊一中年男子低聲道,“小聲,讓人聽到可不得了的。”

謝喊萼淡淡一笑,道:“大叔,那位是哪家小姐?怎麼這麼大的氣派?”

“今天這還算好的。”一青年笑道,“你沒瞧見大夥都躲着嗎?在洛陽哪個敢得罪李大小姐呢!就算她的馬踩死人也不用管的!”

一個少女低吟唱:“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老說她幹嗎?”中年男人笑道,“要唱,還不如唱咱們的女英雄花木蘭呢!”

“花木蘭,是誰呀,”孟紅喜好奇地問。

“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謝寒萼微笑,“我還記得《木蘭詩》裏的幾句——‘日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日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她凄然一笑,低語:“即使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也免不得思鄉情懷,女兒情結。何況我……”

“你說什麼?謝寒。”孟紅喜望她,略有疑惑。

“沒什麼!”謝寒萼慌忙露出笑容,“我在說花木蘭代父從軍,孝心可佳。而且那麼勇敢,機智,比我們這些弱書生強得多了!”

“這倒是大實話!”丁柏冷笑,回首瞪她。

“別理他!”孟紅喜回瞪他一眼,扯住謝寒萼的手,“你這樣斯文有禮的書生比那粗野的臭男人好一百倍!”她低下頭,猶豫着又小聲加了一句,“我最喜歡你這樣的斯文人了……”

謝寒萼皺起眉,簡直要暈過去了。

——老天!誰來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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