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曉薔整個下午都坐立難安,等着不愉快卻總要發生的事發生。她可以想像蒂潔一定緊張得要命,因為嘉朗知道這件事後,會讓蒂潔一輩子沒有好日子過。追根究柢,蒂潔會是損失最大的人。瑪茜有同居男友,但至少她沒有嫁給大頓。露娜和金世摩的關係似有若無,彼此之間並沒有任何承諾。
如果身分曝光,曉薔會是四人中最不受影響的一個。早就對男人死心的她沒有男朋友,只要對自己負責。她必須忍受嘲弄,但僅此而已。
分析情勢得到結論后,她不再提心弔膽。萬一有男同事企圖耍小聰明呢?她應付得了任何笨蛋。
她略微好轉的心情只持續到打開家門的那一剎那。「布布」為了讓她知道牠被迫待在陌生的房子裏有多麼不爽,而把其中一個沙發椅墊撕得稀巴爛。她閉上眼睛,在心中從一數到十,接着數到二十。對貓生氣有什麼用?牠或許不會了解,就算了解也不會在乎。牠和她一樣是突髮狀況的受害者。她伸手要去抱牠,牠對她嘶聲威脅。平時她會逕自走開,不再理睬牠,但一時發了惻隱之心,她還是把牠抱起來,把手指埋進牠的毛里按摩牠的背肌。
「可憐的貓咪,」她哄道。「你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對不對?」
「布布」對她齜牙咧嘴,但隨即沒出息地發出滿足的咕嚕聲。
「再撐四個星期又五天就好了。你可以忍受我三十三天吧?」
牠一臉的不以為然,但只要她繼續按摩牠的背就不在乎。她抱着牠進入廚房,喂牠吃了一罐貓食,然後把牠放在地板上讓牠跟絨毛玩具老鼠打架。
貓在破壞她的傢具。沒問題,她應付得了。媽媽知道「布布」的暴行時會賠償她的,所以她只是有點不方便而已。
她對自己的逆來順受感到佩服。
她在廚房的水槽邊喝水時,她的鄰居回家了。看到那輛褐色的龐帝克時,她感覺到她的柔順流向排水口。但那輛車很安靜,他顯然換了消音器。如果他願意儘力而為,她也可以。她在心裏用塞子塞住排水口。
她的廚房正對着他的,她透過窗戶看到他下車打開廚房門。他穿着寬鬆長褲和白襯衫,領帶鬆鬆地系在領口,外套搭掛在一側肩膀上,看起來十分疲倦。當他轉身進入屋內時,她看到他腰際的黑色大手槍。第一次看到他穿的不是骯臟破舊的衣服,令她覺得有點不習慣。知道他是警察和看到他像警察是兩回事。他穿的是便服而不是制服,這表示他不是警員,他的階級至少是警探。
他仍然是混蛋,但是個身負重任的混蛋,所以她或許可以多體諒一點。她無從得知他何時在睡覺,除非敲門問他,但那樣就破壞了她不想打擾他睡眠的好意。她只好趁他不在家時給草坪割草了,但那並不表示他打擾到她睡覺時,她不會去剝了他的犀牛皮,因為公平就是公平。但她會努力和他和睦相處。畢竟他們可能要做上好多年的鄰居。
天啊!想到那個就令人沮喪。
***************
她的逆來順受和慈悲為懷總共只維持了……呃,兩個小時。
七點半時,她窩在安樂椅里看電視和看書。她經常同時做那兩件事,心想電視真有好看的節目一定會引起她的注意。身旁的茶几上擺着一杯冒着熱氣的綠茶,她不時會拿起杯子來輟一口。
一聲轟然巨響粉碎了社區的寧靜。
她從椅子裏跳起來,套上涼鞋就往前門沖。她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小時候跟爸爸去看車輛撞擊測試時,她聽過了千百次。
街道邊的陽枱燈紛紛亮起,人們好奇地開門探頭張望。五棟房子外的街角路燈下是一輛被撞得變了形的汽車。
曉薔沿着街道跑向出事地點。她的心跳如擂鼓,胃糾成一團。她一邊做好目睹車禍慘狀的心理準備,一邊努力回想基本的急救步驟。
其它人也從屋裏跑了出來,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女的穿着拖鞋和睡袍,男的穿着
無袖內衣和短褲。社區里響起幾聲兒童興奮的尖叫、母親們制止孩子出去的斥喝,以及父親們說著:「退後,退後,說不定會爆炸。」
見多了撞車,曉薔知道爆炸不大可能發生,但起火燃燒總是有可能的。就在她快要跑到出事的汽車旁邊時,駕駛座的車門突然打開,一個兇巴巴的年輕人跳了出來。
「搞什麼鬼!」他咆哮,瞪着變形的車頭。他的車頭撞上停在路邊的一輛汽車的車尾。
一個少婦從那兩輛汽車旁邊的屋子裏跑出來,她的雙眼驚駭地圓睜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車!」
兇巴巴的年輕人對她破口大罵。「臭婊子,這是妳的車嗎?妳為什麼把車停在他媽的馬路中間?」
他喝醉了,撲鼻而來的酒味使曉薔倒退一步。在她的身旁,她可以聽到鄰居的關切一致化為憤慨。
「誰去叫山姆來。」她聽到一個老先生嘟嚷。
「我去。」顧太太轉身,趿着毛巾布拖鞋儘快地往回跑。
對啊!他在哪裏?曉薔心想。住在這條街上的人都出來了。
那個少婦瞪着她被撞爛的車尾,用手搗着嘴巴櫻櫻啜泣起來。在她背後,兩個年約五歲和七歲的小孩子猶豫不決地站在行人路上。
「該死的臭婊子!」喝醉的年輕人罵道。
「喂,嘴巴放乾淨點。」其中一位老先生說。
「去妳的!」他走向那個哭泣的婦人,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轉過來。
曉薔衝上前去,怒火在她胸中燃燒。「喂,老弟,」她厲聲道。「放開她。」
「對。」一個年邁的聲音顫抖地在她背後響起。
「去妳的,婊子!」他說。「這個臭婊子撞爛了我的車。」
「你撞爛了自己的車。你喝醉了,撞上一輛停在路邊的車。」
她知道那是白費力氣,醉漢是不可理喻的。問題是,那個年輕人醉得充滿攻擊性,但還沒有醉到站不穩的地步。他推了那個少婦一把,她往後一個跟艙,腳勾到路邊一棵大樹突出的樹根而跌倒在行人路上。她叫喊出聲,她的兩個孩子尖叫一聲開始放聲大哭。
曉薔沖向醉漢,從側面猛力衝撞他。他被撞得搖搖晃晃,然後四腳朝天地跌坐在地上。他掙扎着站起來,罵了一句髒話,然後撲向曉薔。
她閃到旁邊,伸出一隻腳。他被絆了一下,但這次沒有跌倒。他轉過身來,下巴抵近胸口,眼中佈滿血絲。該死!這下子她得跟他硬碰硬了。
她不由自主地擺出以前和哥哥打架時,學到的拳擊姿勢。她已經好多年沒有打過架了,心想待會兒免不了要挨打,但她說不定也能猛揍到他幾拳。
她聽到四周響起激動驚惶的叫聲,但在她專心保命時,那些聲音聽起來異常遙遠。
「趕快打電話報警。」
「颯娣去叫山姆了,他會處理的。」
「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一個小女孩說。
醉漢衝過來,曉薔這次無從閃躲。她被撞倒在地,但她隨即拳打腳踢地努力阻擋醉漢的攻擊。他一拳擊中她的肋骨,力量之大令她吃驚。他們立刻被她的鄰居團團圍住,幾個年紀較輕的男人想要把醉漢從她身上拉開,年紀較大的男人則助陣地用穿着拖鞋的腳踢他。曉薔和醉漢在地上翻滾起來,幾個老人家被撞倒,跌在他們身上。
她的頭撞到地面,偏斜的一拳擊中她的顴骨。一隻手臂被倒下的鄰居壓着,她用另一隻手設法抓住醉漢腰部的一塊肉,使出全力檸下去。他像受傷的野牛似地吼叫。
接着他突然不再壓着她,輕如鵝毛似地被人從她身上拎起來。她驚愕地看到他被人摜在身旁的地上,他的臉被按在泥土裏,兩隻手臂被反扣在背後,一副手銬銬住他的手腕。
她掙扎坐起,發現自己面對着她的混蛋鄰居。
「他媽的!我早該料到是妳。」他咆哮。「我應該以酒醉鬧事逮捕你們兩個。」
「我又沒有喝醉酒!」她憤慨地說。
「對,他酒醉,妳鬧事!」
不公平的指控使她氣得發不出聲音來,但這樣也好,因為卡在她喉嚨的話很可能會使她真的遭到逮捕。
在她的周遭,憂心忡忡的妻子們忙着扶搖搖晃晃的丈夫們站起來,檢查他們有沒有擦傷或骨折。雖然一片喧鬧,但大家似乎都沒有大礙。她猜今晚的刺激最起碼可以使他們的心臟再跳個好幾年。
幾個婦人圍着被推倒的那個少婦,此起彼落出聲地關心她的傷勢。少婦的後腦勺在流血,她的兩個孩子還在哇哇大哭。不知道是出於同情或感到被冷落,幾個孩童跟着哇哇大哭起來。遠方的警笛聲越來越近。
蹲在被銬住的醉漢身旁,一隻手壓制着他,山姆不敢置信地環顧周遭。「我的老天!」他搖頭嘟嚷。
住在街道對面的老太太傾身靠向曉薔。「親愛的,妳還好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勇敢的行為!你應該在場的,山姆。當那個醉漢推倒恩美時,這位小姐把他撞個四腳朝天。妳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她轉向曉薔問。「我叫侯愛蓮,就住在妳的對面。」
「曉薔。」她回答,瞪她的隔壁鄰居一眼。「對啊,山姆,你應該在場的。」
「我在洗澡。」他低吼着回答,停頓一下后問:「妳沒事吧?」
「我沒事。」她從地上爬起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沒事,但她好象沒有骨折,也沒有感到暈眩,所以就算受傷也不可能太嚴重。
他望着她裸露的雙腿。「妳的膝蓋在流血。」
她低頭察看,注意到短褲左邊的口袋幾乎被扯掉了,鮮血從右膝的擦傷處流下小腿。她扯下快要掉下來的口袋,用那塊布壓住傷口。「只是擦傷。」
兩輛巡邏警車和一輛救護車在閃爍的燈光中抵達。身穿制服的警員開始穿越人群,鄰居指點救護人員傷患在何處。
三十分鐘后,一切結束。拖吊車拖走受損的車輛,制服警員拖走醉漢,受傷的少婦和她的兩個孩子被載去醫院縫合傷口,有輕微的擦傷人都接受了消毒和包紮,上了年紀的戰士被他們的妻子護送回家。
曉薔等救護車開走,然後撕掉膝蓋上的紗布和膠帶。刺激過後,她感到筋疲力盡,只想洗個熱水澡,吃片巧克力碎片餅乾,然後上床睡覺。她打個呵欠,開始沿着馬路走向她的屋子。
混蛋山姆趕上她。她瞥他一眼,然後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走。她不喜歡他的表情,也不喜歡他像烏雲罩頂似地走在她身旁。討厭,那傢伙真是高大,身高約莫一九○,肩膀好象有三尺寬。
「妳總是一頭栽進危險之中嗎?」他問。
她想了想。「對。」最後她說。
「不出所料。」
她停在馬路中間,雙手插腰地轉身面對他。「不然我該怎麼辦?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他把她打成肉餅嗎?」
「妳可以讓兩個男生抓住他。」
「沒有人動手抓住他,所以我沒有空等。」
一輛汽車轉過街角朝他們駛來,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行人路上。「妳多高?一六○有沒有?」他打量着她。
「一六五。」
他翻個白眼,表情好象在說才怪。她氣得咬牙切齒。她身高一六五,將近啦。差個一、兩公分又有什麼要緊?
「恩美,那個受傷的女人,身高比妳足足高了七、八公分,體重可能比妳重了將近十五公斤。妳憑什麼認為妳打得過他?」
「我沒有。」她承認。
「沒有什麼?沒有想那麼多?顯然如此。」
不能揍警察,不能揍警察,她在心中默念了幾遍。最後她以連自己都感到欽佩的平靜語氣說:「我沒有認為我打得過他。」
「但妳還是猛地撲向他。」
她聳聳肩。「一時愚蠢。」
「完全同意。」
夠了!她再度停下腳步。「聽着,我受夠了你的尖酸刻薄。我阻止他在那個女人的孩子面前毆打她。像那樣突襲他並非明智之舉,我很清楚我可能會受傷。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那樣做。你先請吧,我不想跟你走在一起。」
「算妳狠。」他說,再度抓住她的手臂。
她不自己走就會被他拖着走。既然他不讓她自己走回家,她只好加快腳步。他們越早分開越好。
「妳在趕時間嗎?」他問,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回來,強迫她配合他較悠閑的步伐。
「對,我快錯過——」她努力思索今晚的電視節目,但腦海里一片空白。「『布布』應該要咳出一個毛糞石,我想要在場。」
「妳喜歡毛糞石?」
「它們比我目前的同伴有趣多了。」她甜甜地說。
他扮一個怪相。「哎唷。」
他們抵達她家,他不得不放開她。「冰敷受傷的膝蓋以免瘀血。」他說。
她點點頭,走了幾步又轉過身。她看到他仍然站在她的車道尾端頭注視着她。「謝謝你換了新的消音器。」
他張開嘴巴,她可以從他的表情看出他想要說些諷刺的話,但後來他只是聳聳肩說:「不客氣。」他停頓一下。「謝謝妳買給我的新垃圾桶。」
「不客氣。」他們凝視對方片刻,好象在等着看哪一方會再啟戰端,但曉薔打破僵局地轉身走進屋裏。她鎖上門,站在原地凝視着已經十分熟悉、感覺起來像家的客廳。「布布」又在虐待椅墊了,更多的填充物散佈在地毯上。
她嘆口氣。「別管巧克力碎片餅乾了,」她大聲說。「這種時候需要的是雪糕。」
***************
曉薔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沒有藉助鬧鐘或太陽。她只不過是翻個身就全身肌肉酸痛地醒來。她的肋骨痛,膝蓋痛,手臂痛,連屁股都痛。自從第一次溜冰后,她就不曾全身同時有這麼多地方痛過。
她呻吟着緩緩坐起來,慢慢地把腿移到床沿外。如果她感覺這麼糟,不知道那些老人家的感覺會是如何。他們雖然沒有挨揍,但跌倒對他們的影響一定比較大。
冷比熱對酸痛的肌肉更有幫助,但她覺得自己沒有勇敢到可以面對冷水浴的地步。她寧願跟兇巴巴的醉漢打架,也不願赤裸裸地站在凍死人的水柱下面。她折衷地用溫水淋浴,然後慢慢地把熱水完全關掉。這一招不管用,她在冷水下只站了兩秒就逃命似地跳出淋浴間。
她發著抖,迅速擦乾身體、穿上長浴袍。夏天她很少穿它,但今天穿它令她感到舒服。
早起有個好處:她可以叫醒「布布」,而不是由「布布」叫醒她。
牠不喜歡美容覺受打擾。不爽的貓對她嘶叫一聲,然後走開去找比較隱密的地方繼續睡覺。曉薔露出笑容。
因為起得早,所以她不必匆匆忙忙。這樣也好,因為酸痛的肌肉明白表示趕時間不在今天的行程內。她沒有像平時一樣吃些早餐谷片充數,而是悠閑地煮着咖啡,把一塊冷凍鬆餅扔進烤箱加熱,又舀了一些草莓醬放在烤好的鬆餅上面。見義勇為的女人畢竟應該得到一點額外的犒賞。
吃完鬆餅和另一杯咖啡后,她拉起浴袍檢視受傷的膝蓋。她遵照指示用冰敷,但還是有一大片瘀血,整個膝蓋都僵硬酸痛。她不可能整天用冰塊包着膝蓋走來走去,所以她吞了兩顆阿司匹林,認命地準備忍受幾天的不適。
她開始換衣服時,發現酸痛的胸部根本無法穿胸罩。她站在衣櫥前面煩惱着:沒穿胸罩的女人要怎樣才能不讓人發現她沒穿胸罩?
即使是在冷氣房裏。她也不可能整天穿着外套。她有些漂亮的洋裝,但薄薄的衣料遮不住乳頭的輪廓。她想起在雜誌上看過用護創膠布貼在乳頭上,於是如法炮製一番。但在鏡子前面一站就發現,結果是讓人一眼看穿衣服下貼着護創膠布。
好吧,那一招不管用。何況洋裝會露出她擦傷的膝蓋,它看起來難看死了。她撕掉護創膠布,回到衣櫥前面繼續傷腦筋。
最後她穿上了墨綠色的長裙、白色的針織上衣,外罩深藍色的絲襯衫。她把襯衫下擺在腰部打個結,戴上藍綠色的珠珠手煉。這次照鏡子時,她感到相當滿意。
「不錯嘛。」她在鏡子前面轉個身。「相當不錯。」
幸好她深紅褐色的濃密秀髮剪了個不需要費心整理的髮型,因為舉臂的動作會使她肋骨疼痛。她隨便梳了幾下頭,結果也還差強人意。
她突然在鏡子前面皺起眉頭,然後伸手輕觸顴骨上的一小片瘀青。痛是不痛,但青紫得礙眼。上班時她很少化完整的彩妝,但今天不得不破例。
當她穿着精心搭配的衣服,臉上塗抹着全副迷彩,大搖大擺地走出家門時,她覺得自己看來很不錯。
她一出門就看到那個混蛋山姆正在開他的車門鎖。她從容不迫地轉身鎖門,希望他會直接上車開走,但天不從人願。
「妳還好嗎?」他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嚇了她一大跳。她咽下一聲尖叫,猛地轉過身去。失策啊!她的肋骨痛得她忍不住大聲呻吟,鑰匙也失手掉落。
「該死!」她在喘過氣來后罵道。「別再這樣偷偷摸摸地走近我!」
「我只會那個方式。」他面無表情地說。「如果我等到妳轉過身來,我就不會是偷偷摸摸走近妳。」他停頓一下。「妳說粗話。」
好象她需要他指出那一點似的。她氣呼呼地從皮包里挖出一枚硬幣塞進他手裏。
他望着硬幣眨眨眼。「這是做什麼?」
「說粗話的罰金。每次被逮到說粗話,我都得付五元罰金。我用這個方法促成自己改掉說粗話的習慣。」
「那妳欠我的遠不只一個硬幣而已,妳昨晚說了很多粗話。」
她咧嘴而笑。「只有當場逮到才算。」
「我有啊!星期六妳在給草坪割草時,就被我當場逮到。妳當時並沒有付罰金給我。」
她咬緊牙關,默默地掏出另一枚硬幣。
他一臉得意地把兩枚硬幣放進口袋裏。
要不是還在氣他嚇到她,她就會笑出來。當她試圖彎腰撿鑰匙時,不僅肋骨更加疼痛,連膝蓋都拒絕合作。她挺直腰桿,沮喪又憤怒的表情使他的嘴角抽搐。如果他敢笑,她一定會踢他的脛骨。由於她還站在門階上,所以角度剛剛好。
他沒有笑。也許警察都知道何時該謹慎小心,他彎腰替她撿起鑰匙。「膝蓋沒法彎,是不是?」
「肋骨也是。」她陰鬱地說,緩緩步下三級門階。
他皺起眉頭。「妳的肋骨怎麼了?」
「挨了一拳。」
他惱怒地吐出口氣。「昨天晚上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要說?骨頭又沒斷,只是瘀傷而已。」
「妳確定嗎?妳不認為它們有可能裂了嗎?」
「摸起來不像裂了。」
「妳很有經驗嗎?不然怎麼知道骨頭裂了摸起來是怎樣?」
她下顎一綳。「它們是我的肋骨,我說沒裂就是沒裂。」
「告訴我,」他聊天似地說,陪她走向她的跑車。「妳有過不挑釁吵架的時候嗎?」
「有,沒有看到你的時候。」她說。「何況,挑釁的人是你!我想要敦親睦鄰,但你每次看到我都對我大呼小叫,即使如此,我還是為了『布布』到你的車身上散步向你道歉。何況,我以為你是酒鬼。」
他一臉驚愕地停下腳步。「酒鬼?」
「佈滿血絲的眼睛,骯臟邋遢的衣服,凌晨兩、三點才回家,發出許多噪音,宿醉似地亂髮脾氣……不然我該怎麼想?」
他摸摸臉孔。「抱歉,我沒有想到那麼多。我應該先洗澡、刮鬍子、穿得西裝筆挺之後再出來告訴妳,妳吵死人了。」
「只要換上乾淨的牛仔褲就夠了。」她打開車門鎖,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她要如何坐進低矮的駕駛座里?
「我在重新油漆廚房的柜子。」他在停頓一下后,主動解釋。「由於我最近工作的時間很長,所以每次只能油漆一小部分,有時候我穿着臟衣服就睡著了。」
「你有沒有想過多睡一會兒覺,柜子等休假時再來油漆?那樣有助於改善你的性情。」
「我的性情沒有什麼不妥。」
「的確,如果你是得了狂犬病的臭鼬。」她打開車門,把皮包扔進車裏,鼓起勇氣準備滑進駕駛座。
「很騷包的車。」他打量着她的跑車。
「謝謝。」她用同情的眼神瞥一眼他的龐帝克。
看到她的眼神時,他露齒而笑。她希望他沒有那樣做,因為那個笑容使他看來充滿人性。她希望他們不是站在清晨的陽光下,因為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濃密的睫毛和深褐色的瞳仁。好吧,他長得是不難看——當他的眼睛沒有佈滿血絲,沒有對她大呼小叫時。
他的眼神突然變冷,他伸手用拇指輕撫她的顴骨。「這裏瘀青了。」
「他——」她及時住口。「我還以為我掩飾得很好。」
「是很好。要不是妳站在陽光下,我也不會發現。」他交抱雙臂,低頭對她皺眉。「還有別的傷嗎?」
「只有肌肉酸痛而已。」她愁眉苦臉地望着車子。「不知道我有沒有勇氣坐進去。」
他看看跑車,然後看着她一邊抓住車門,一邊緩緩抬起右腳放進車裏。他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然後伸手扶她慢慢地坐進駕駛座。
「謝謝。」她說,慶幸苦工做完了。
「不客氣。」他蹲在敞開的車門旁。「妳想要提出告訴嗎?」
她噘起嘴。「是我先動手的。」
她覺得他在努力壓下另一個笑容。天啊!她希望他壓得下;她不想這麼快就看到另一個笑容,她很可能會開始把他當人看。
「這倒也是。」他說,站起身來。「按摩可以減輕酸痛,泡個熱水澡也可以。」
她氣憤地瞪他一眼。「熱水?你是說我今天早晨的冷水澡是白洗了?」
他放聲而笑,她真的、真的很希望他沒有那樣做。他的笑聲渾厚,牙齒雪白。
「冷水也不錯。試着冷熱交替來放鬆肌肉。如果能夠,找人按摩一下。」
她不認為漢默科技大樓里有鮮為人知的水療室,但她可以四下打聽,預訂個下班后的時間。她點點頭。「好主意。謝謝。」
他點點頭,替她關上車門,舉起一隻手揮了揮,然後走向他的車子。他還沒打開車門,曉薔就把車駛上馬路了。
也許她真的可以與他和睦相處,她暗自微笑地心想。他和他的手銬昨晚確實很管用。
她到達公司時離上班還有段時間,電梯按鈕上的告示牌今天寫着:故障不是選購的,而是隨軟件附送的。她覺得今天的告示牌會比昨天的更令管理階層不悅,但一、二樓的怪胎們可能覺得它很好笑。
辦公室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今天早上的話題全部圍繞在昨天的「時事通訊」打轉,一半是關於它的內容,另一半是在猜測那四個女人的身分。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整篇文章都是作者的腦力結晶,那四個女人根本是虛構的人物。這樣的結論再適合曉薔不過。她閉緊嘴巴,祈求走運。
「我把那篇文章掃描下來傳送給我在芝加哥的表哥。」她在走廊上聽到一個男生說。她相當肯定他說的不是底特律時報上的文章。
好極了!它正在流傳開來。
想到出去吃午餐必須上下好幾次車就令她皺眉,所以她在員工休息室買了一包餅乾和一罐飲料當午餐。她原本可以叫蒂潔或其它人帶些吃的給她,但又懶得解釋她為什麼不願上下車。說她擒抱並摔倒一個醉漢聽起來會像在自吹自擂,因為事實上她是氣昏了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施苓雅進來,從冰箱裏拿出她包裝整齊的午餐。她的午餐包括一份三明治(全麥麵包夾生菜和熏雞肉)、一杯蔬菜濃湯(她把它放進微波爐里加熱),和一個柳橙。曉薔既羨慕又厭惡地嘆口氣。如此有條不紊的人令人如何喜歡起?苓雅這種人活在世上會讓其它人看起來毫無效率。如果她考慮周到,她就會自己帶個三明治來,而不必將就餅乾和汽水。
「我可以跟妳一起坐嗎?」苓雅問。
曉薔感到一絲內疚。休息室里只有她們兩個人,她應該主動請她坐下的。漢默科技的人大部分都會直接坐下,也許苓雅經常感到不受歡迎,所以覺得必須先問一聲。
「當然。」曉薔努力以熱情的語氣說。「我會喜歡有妳作伴。」如果她是天主教徒,她一定得在告解時認這個罪,因為這是比說她爸爸對汽車一竅不通還要大的彌天大謊。
苓雅在桌邊坐下,咬了一小口三明治,細嚼慢咽着,用紙巾擦擦嘴巴,喝一小口湯,再用紙巾擦擦嘴巴。曉薔被催眠似地觀看着那有如維多利亞時代淑女的用餐禮儀。她的餐桌禮儀不錯,但苓雅使她覺得自己像野蠻人。
苓雅在片刻后說:「妳大概看過昨天那份噁心的『時事通訊』。」
曉薔發現「噁心」似乎是苓雅的口頭禪。
「我猜妳指的是那篇文章。」她覺得沒有必要拐彎抹角。「我瞄了幾眼,但沒有全部看完。」
「那樣的人使我恥為女人。」
曉薔知道她應該三緘其口,因為苓雅就是苓雅,任何力量也改變不了她。但心裏那個使她在應該閉嘴時開口的小魔鬼逼她說:「為什麼?我覺得她們很誠實。」
苓雅放下三明治,憤慨地看曉薔一眼。「誠實?她們聽起來像妓女。她們只想從男人身上得到金錢和大……大……」
「陰莖。」曉薔說,因為苓雅好象不知道那個字眼。「我不認為她們只想要那些。我好象記得裏面提到忠實、可靠、幽默感——」
苓雅不屑地擺擺手。「妳要信就去信吧,但整篇文章的重點顯而易見地就是性和金錢。它的內容既惡毒又殘酷。想想看,那些沒有很多金錢,又沒有很大的……那個……的男人——」
「陰莖。」曉薔插嘴。「那個東西叫陰莖。」
苓雅緊氓着嘴唇。「有些事物不適合公開談論,但我以前就注意到妳滿口髒話。」
「我才沒有!」曉薔激動地說。「我承認我有時會說粗話,但我正在努力改過。何況,陰莖不是髒話,它是身體某個部分的正確名稱,就像腿叫腿一樣。還是妳對腿也有意見?」
苓雅的雙手緊抓桌緣,用力到指節都泛白了。她深吸口氣。「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些男人看到那篇文章時會作何感想。他們一定會覺得自己不夠好,甚或低人一等。」
「他們有些人確實是如此。」曉薔嘀咕。這個問她最清楚,因為她就和三個差勁低劣的男人訂過婚,而且她指的也不是生殖器官。
「沒有人應該受到那種待遇。」苓雅提高嗓門說,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令曉薔驚訝的是,苓雅的手在顫抖。看來她是真的很激動。
「我認為看過那篇文章的人,大部分都覺得它很滑稽好笑。」她以安撫的語氣說。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只覺得骯臟、下流、卑鄙。」
「我不同意。」曉薔直率地說,把包裝袋和空罐子扔進垃圾桶。「我認為人們看到他們想要看到的。卑鄙的人認為別人跟他們一樣卑鄙,滿腦子淫穢念頭的人看到任何東西都覺得淫穢。」
苓雅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妳在說我滿腦子淫穢念頭嗎?」
「隨便妳怎麼想。」曉薔走出休息室,以免她們小小的意見不合升高成公開的戰事。她最近是怎麼了?首先是她的鄰居,現在是苓雅。她好象跟任何人都處不來,甚至是貓。當然啦,沒有人跟苓雅處得來,所以她不知道那該不該算數。但她一定會更努力地跟山姆好好相處。他老是激怒她,但她也時常激怒他。問題是,她已經忘了該如何與男人相處。自從第三次婚約破裂后,她就徹底地戒除男色了。
哪個女人有她這樣的遭遇時,還會想跟男人有所瓜葛呢?才二十三歲就訂過三次婚和解除過三次婚約,這樣的記錄並不值得炫耀。並不是她長得丑;她有鏡子,鏡子裏的女人標緻苗條,兩頰有淺淺的酒窩,下巴有一道淺溝。她在高中時代深受校內男生的喜愛,因此高三時就和棒球校隊的明星投手貝瑞訂了婚。但她想要升大學,貝瑞想要往棒球界發展,於是他們漸行漸遠,婚約也不了了之。貝瑞的棒球生涯同樣是不了了之。
接下來是亞麟。那時她二十一歲,剛剛大學畢業。亞麟等到婚禮前夕才讓她知道他仍然愛着前任女友,跟曉薔交往只是為了證明他已經忘了舊戀情。但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抱歉,別記仇。
別記仇?作你的春秋大夢,狗雜種!
亞麟之後,她終於跟華良訂了婚,但也許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她那時並不是真心許下承諾。不知何故,在他開口求婚和她說願意之後,兩人反而疏遠起來,他們的關係就像慢慢地凌遲至死。當他們的婚約終於入土為安時,兩人都很有種解脫的慶幸。
她猜她可以不管彼此都缺乏熱情,為結婚而結婚地嫁給華良,但她很高興自己沒有那樣做。萬一他們在生了孩子后才分手呢?她要生孩子就要生在像她父母那樣穩固的婚姻里。
她從不認為解除婚約是她的錯;其中兩次是雙方的共同決定,另一次絕對是亞麟的錯。但是……她有哪裏不對勁嗎?她似乎沒有使跟她交往的男人對她產生情慾,更不用說是摯愛了。
蒂潔把頭探進她的辦公室,打斷她憂鬱的沉思。蒂潔的臉色蒼白。
「底特律時報的記者正在公司里跟道妮談話。」她脫口而出。「天啊!妳想會不會是——」
蒂潔望着曉薔;曉薔望着蒂潔。
「真該死!」曉薔氣憤地說,而蒂潔苦惱到忘了索討罰金。
那天晚上,科林瞪着漢默科技的「時事通訊」,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骯臟齷齪,卑鄙下流。
他的手在發抖,使紙上的小字不停地跳動。她們不知道這有多傷人嗎?她們怎麼笑得出來?
他想要把「時事通訊」扔掉,但做不到。痛苦折磨着他。他不敢相信竟然是他的同事說出那些傷人的話,她們嘲弄訕笑、恐嚇威脅——
他深吸口氣,他必須控制自己。那是醫生的囑咐,只管吃藥和自製就行了。他照做了。他已經好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他甚至能夠忘了自己。
但不是現在。現在他忘不了。這個太重要了。
她們是誰?
他必須知道,他一定要知道。
那種感覺就像頭頂上用細線懸着一把出鞘利劍,曉薔在第二天早晨,沮喪地心想。利劍尚未落下,但她知道那是遲早的事。遲或早就要看道妮能撐多久才泄漏清單來自瑪茜。瑪茜的身分一曝光,她們不如就開始在脖子上掛個牌子寫着:「我認罪」。
可憐的蒂潔擔心得要命,如果曉薔嫁給游嘉朗那種丈夫,她大概也會擔心得要命。四個朋友之間無害的娛樂怎麼會變成可能使婚姻破裂的導火線?
她昨晚又沒睡好。雖然上床前吃了更多的阿司匹林止痛,又泡了個熱水澡,但為那篇該死的文章煩惱使她輾轉反側到深夜才睡着,天還沒亮就醒了。她不敢去拿今天的報紙,至於上班她寧願和另一個醉漢摔角。在碎石子上。
她喝着咖啡,看着天空越來越亮。「布布」顯然原諒了她再度叫醒牠,因為牠坐在她身旁添着爪子,每當她心不在焉地抓搔牠的耳後時,便發出滿足的咕嚕聲。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是她的錯。她站在水槽邊洗杯子時,隔壁的廚房燈亮起,山姆走進她的視線中。
她的胸口一緊,幾乎無法呼吸。
「我的老天爺!」她低聲叫道,努力吸進一口氣。
她壓根兒也沒想到山姆會有這麼多地方被她看到;事實上,他全身都被她看光光了。他一絲不掛地站在冰箱前面。她還來不及好好欣賞他的臀部,他就從冰箱裏拿出一瓶柳橙汁,一邊扭開瓶蓋往嘴裏灌,一邊轉過身來。
她把他的臀部忘得一乾二淨。他的臀部已經夠迷人了,但他的正面比背面更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老二可真大。
「天啊!『布布』,」她驚呼。「快來看!」事實上,山姆無一處不好看。他身材高大,肩寬腰窄,肌肉結實。她把目光往上移,看到毛茸茸的結實胸膛。她已經知道他的長相不錯。性感的深褐色眼睛,雪白整齊的牙齒,低沉渾厚的笑聲。還有,他的老二可真大。
她一手按住胸口,狂跳的心彷佛要撞破胸腔衝出來,身體的其餘部分跟着加入興奮的行列。她一時瘋狂得竟想跑過去應徵當他的床墊。
渾然不覺她內心的波濤洶湧和車道對面令人心跳停止的景象。「布布」繼續舔着牠的爪子。牠顯然分辨不出事情的輕重緩急。
曉薔抓住水槽邊緣,以免自己軟癱在地板上。幸好她已經戒除男色了,否則她真有可能會衝過兩個車道去敲他的廚房門。但是無論有沒有戒除男色,她仍然懂得欣賞藝術,而她的鄰居是一項藝術傑作,介於古希臘雕像和A片明星之間的藝術傑作。
她非常不願意,又不得不叫他拉上窗帘;這才是敦親睦鄰之道,對不對?眼睛仍然盯着窗外,不願錯過任何一秒好戲,她伸手去拿電話,拿到后卻愣住了。她不僅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她算哪門子的新鄰居;搬來將近三個星期卻不曾向他自我介紹過。身為警察的他想必已經查出她的姓名了。當然啦,他也沒有急急忙忙地跑來自我介紹。要不是顧太太,她根本不會知道他的名字叫山姆。
但她並非無計可施。她把顧家的電話號碼寫在電話旁邊的便條紙上。她強迫自己轉移視線,瞄一眼便條紙上的數字。她鍵入顧家的號碼之後,才想到他們可能還在睡覺。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顧太太接起來。「喂?」她的聲音聽來精神抖橄,因此曉薔知道她沒有吵醒他們。
「顧太太,我是隔壁的白曉薔。妳好嗎?」社交上的繁文褥節還是得遵守;在對方是老一輩的情況下,她估計要花十到十五分鐘。她看到山姆喝光柳橙汁,把空瓶扔掉。
「唷,曉薔!真高興妳打電話來!」顧太太說,好象她人在國外或諸如此類的。顧太太顯然是那種講電話用驚嘆號的人。「我們很好!妳呢?」
「很好。」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視線再度鎖定隔壁的廚房。他這會兒正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天啊!他該不會剛喝完柳橙汁就喝牛奶吧!他打開牛奶盒聞了聞,抬起手臂時二頭肌鼓了起來。
「哎唷。」她低聲說。牛奶顯然沒有通過檢驗,因為他撇開臉,把紙盒擺到一邊。
「怎麼了?」顧太太問。
「呃,我說我很好。」曉薔把注意力拉回正軌。「顧太太,山姆姓什麼?我有事要打電話給他。」
「唐,親愛的。唐山姆。我有他的電話號碼。我很高興他用的是他祖父母的舊號碼,因為這樣我就不必去記新號碼了。要知道,變老比變聰明容易多了。」她自認風趣地笑起來。
曉薔也笑了,但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她摸到一枝鉛筆。顧太太緩緩背出號碼,曉薔歪七扭八地記下一串數字,沒有看自己在寫什麼。她的頸部肌肉卡死在伸直的位置上,因此她不得不盯着隔壁的廚房窗戶看。
她向顧太太道謝告別,然後做個深呼吸。她必須這樣做。無論有多麼傷人,無論對她的剝奪有多麼大,她都得打電話給他。她再次深呼吸,然後鍵入他的號碼。她看到他走到廚房另一頭拿起無線電話。她這會兒看到的是他的側面。哇噻!哇噻!
她的唾液開始大量分泌。那個該死的男人害她流口水。
「喂?」他的聲音低沈沙啞,好象還沒有完全睡醒,語氣中充滿不悅。
「嗯……山姆?」
「怎樣?」
不是很熱忱的反應。她試圖咽口水時,才發現自己的舌頭掛在外面。她縮回舌頭,遺憾地嘆口氣。「我是隔壁的曉薔。我很不願意告訴你,但你也許會想……拉上窗帘。」
他猛地轉身面對窗戶,他們隔着兩個車道四目相對。他沒有蹲下、閃到旁邊,或是做出任何像是難為情的動作。相反地,他咧嘴而笑。該死!她希望他不要那樣做。
「妳可大飽眼福了,是不是?」他問,走向窗戶,伸手去拉窗帘。
「是的。」她至少有五分鐘沒有眨過眼睛。「謝謝。」他拉上窗帘,她全身的細胞齊聲哀悼。
「不用謝,」他輕聲低笑。「也許改天妳可以投桃報李一番。」
他不等她回答就掛斷電話,這樣也好,因為她在關上百葉窗時已是啞口無言。她在心裏猛拍一下額頭。笨!她只需要關上自己的百葉窗就行了。
「對,好象我是笨蛋或白痴什麼的。」她對「布布」說。
為他寬衣解帶的幻想令她吃驚,也令她興奮。她是怎麼回事,突然變成暴露狂了嗎?她從來不曾像這樣過,但是這會兒……她的乳頭硬挺,身體的其餘部分……不提也罷。她向來不贊成隨便的性關係,此刻卻突然充滿對混蛋山姆的慾望。他怎麼會脫掉衣服就從討人嫌變成令人垂涎?
「我有那麼膚淺嗎?」她問「布布」,想了想,然後點點頭。「好象有。」
「布布」瞄了一聲,顯然深有同感。
天啊!以後她怎可能看到山姆而不想起他赤身露體的模樣?怎可能跟他見面而不臉紅或不讓他看出她對他的肉體想入非非?她寧願視他為敵人,也不願視他為性幻想的對象。她寧願她的性幻想對象距離她比較遠……比方說,在電影銀幕上。
但他並不覺得難為情,所以她又何必尷尬。他們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嗎?她以前看過裸體的男人,只是不曾見過裸體的山姆。他為什麼不能挺着啤酒肚和垂着維也納小香腸,偏偏要有堅硬如石的腹部和壯觀的晨間勃起?
她又開始流口水了。
「太丟臉了,」她大聲說。「我已經三十歲了,不是看到偶像明星就尖叫的少女。我最起碼也應該能控制唾液腺才對。」
她的唾液腺有不同的想法。每次山姆的身影在腦海里浮現大約每十秒一次她都得不斷地吞咽口水。
昨天早晨她提早出門時,正好遇到山姆要去上班。如果她今天按往常的時間出門,他應該已經走了吧?
但他說過他在出特別任務,工作時間不固定,因此隨時都有可能離開。她不可能把離家的時間控制到剛剛好跟他錯開,所以不得不按照往常的時間出門和祈求走運。也許明天她就能若無其事地面對他,但今天不行,因為她的身體還太亢奮,唾液腺還在加班。她應該忘掉這件事,趕快準備上班。
她站在衣櫥前煩惱着。可能遇見剛剛看到他裸體的鄰居時,該穿什麼衣服?
拜膝蓋擦傷之賜,她終於決定了。在傷口痊癒之前,她只能穿長褲或長裙,這使她無法穿着膝上短裙扭腰擺臀地走出去。那件性感的黑色窄裙絕對不適合上班穿。受傷的膝蓋阻止她做出不得體的行為。
她選了衣櫥里最男性化剪裁的長褲。不管她向來喜歡它是如何地服貼着臀部,或它每次都能引來男同事幾句欣賞的評語,她今天都不會見到山姆。他一定比她更不自在。如果有誰要躲着誰,那也應該是他躲着她才對。
難為情會對她露出那種壞壞的笑容嗎?他知道他很好看:該死!何止是好看而已。
為了使自己不去想他到底有多好看,她打開電視,一邊更衣化妝,一邊聽晨間新聞。
她正在塗腮紅掩飾歡骨的瘀青時,地方新聞的晨間女主播吱吱喳喳地說:「佛洛伊德始終不明白女人要什麼。如果跟本地的四位婦女談過,他就會知道他著名問題的答案。廣告后妳就會知道妳的丈夫或男友是不是完美先生。」
曉薔吃驚到連粗話都說不出來,她兩腿發軟地坐到馬桶蓋上。道妮那個長舌婦一定立刻把她們供出來了。不,如果她泄漏了姓名,電話早就響個不停了。她們到目前為止還是無名氏,但這種情況今天一定會改變。
她快步走進卧室打電話給蒂潔,默默祈禱她的朋友還沒有出門上班。蒂潔住得比較遠,出門的時間也比較早。
「喂?」蒂潔聽來有點不耐煩。
「我是曉薔。妳有沒有看今天的新聞報導?」
「沒有。怎麼了?」
「完美先生上電視新聞了。」
「哦,我的天啊!」蒂潔聽來快要昏倒,或嘔吐,或兩者皆是。
「我想他們還不知道我們的名字,因為還沒有人打電話來。但今天公司里一定會有人猜到,也就是說到了下午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了。」
「但不會上電視,對不對?嘉朗每天都看新聞。」
「誰知道呢?」曉薔按摩一下額頭。「那要看現在的新聞有多慢了。如果我是妳,我就會關掉所有的電話和錄音機。」
「關掉了。」蒂潔說。「我猜我很快就會知道這樁婚姻值不值得維持下去。嘉朗一定不會高興的,但我希望他會諒解。上星期五的聚會後,我想了很多,我發現……」
嘉朗有許多項都不合格,曉薔心想。
「經過重新考慮,」蒂潔平靜地說。「我決定不要關掉電話。該來的躲不掉,不如就讓它早點來吧。」
曉薔掛斷電話后,電視廣告剛好結束。女主播麻雀般的聲音令她瑟縮。
「四位本地婦女公開她們對完美先生的條件清單……」
三分鐘后,曉薔閉上眼睛靠在洗臉盆上。三分鐘!三分鐘在晨間新聞里可以說是非常非常的長。今天偏偏沒有街頭槍戰、連環大車禍、戰爭飢荒,或諸如此類的大事可以擠掉這則不足掛齒的小事。
報導里沒有提到任何不雅的條件,但告訴觀眾可以從網站上得到所謂的「清單」及其相關文章。報導里訪問了民眾對清單的看法。大家似乎都同意前五項,但在那之後,意見開始分歧,通常是男性持一種看法,女性持另一種看法。
如果她從今天開始休一個星期的假,等她從外蒙古回來時,這場風波也許就平息了。
但那是懦夫的作法。如果蒂潔需要她,曉薔知道她必須在她身邊支持她。瑪茜也有可能必須面對與男友分手的結局,但在曉薔看來,失去大頓不算是多大的損失。何況瑪茜也該吃點苦頭,誰叫她當初要酒後失言把這件事泄漏給道妮知道。
拖着因憂懼而沉重的步伐,她緩緩地走向她的跑車。打開門鎖時,背後響起的開門聲使她本能回頭察看。她茫然地看着山姆轉身鎖上廚房門,片刻後記憶湧現,她手忙腳亂地去抓車門把。
沒有什麼事比小小的醜聞更能使一個女人忘了她想要躲着某個男人,她懊惱地心想。他一直在監視她嗎?
「今天有沒有好一點?」他趨前問。
「有。」她把皮包扔進前座,矮身滑到方向盤後面。
「別放在那裏。」他勸告。「當妳在紅綠燈前停下時,任何人都可以靠過來,突然把手伸進車窗里搶走皮包,在妳還不及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時,就溜得無影無蹤了。」
她戴上太陽眼鏡。「那麼我該把它放在哪裏?」
「行李廂最安全。」
「那樣很不方便。」
他聳聳肩。那個動作使她注意到他的肩膀有多寬,接着想起他身體的其餘部分,她的臉頰開始發燙。他為什麼不能是酒鬼?為什麼不繼續穿着骯臟破舊的衣褲?他偏偏要穿燕麥色的寬鬆長褲和湛藍色的絲襯衫,打着乳白、深紅和藍色的領帶,臂彎上掛着外套,手槍插在右腰背的槍套里。他那副強悍又有自信的模樣搞得她心神不寧。
「很抱歉今天早晨令妳難為情。」他說。「我還沒有完全睡醒,沒有注意窗戶。」
她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我沒有難為情,意外在所難免。」她只想把車開走,但他站得太近,使她無法關車門。
他在車身和敞開的車門之間蹲下。「妳確定妳沒事嗎?我們已經談了大約三十秒,妳還沒有侮辱我。」
「我在保留精力,以防萬一有大事發生。」
他咧嘴而笑。「這樣才像妳,現在我覺得好多了。」他伸出手輕觸她的顴骨。「瘀青退了。」
「沒有退,是化妝品的功勞。」
「原來如此。」他的手指滑到她下顎的淺溝,輕點一下后才把手收回去。
曉薔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駕駛座里,恍然大悟他在跟她打情罵俏,一顆心又開始小鹿亂撞。
哦,乖乖。
「別吻我。」她警告,覺得他更加挨近她,但沒有看到他移動。他凝視着她的臉,那種專註的眼神彷佛在預告他即將採取行動。
「我沒有那個打算。」他似笑非笑地回答。「我沒有把皮鞭帶在身上。」他站起來,退後一步,手放在車門上準備關門。他突然停下來,低頭望向她。「何況,我現在沒有那麼多時間。我們兩個都得上班,我不喜歡草草了事。我至少需要兩個小時。」
她知道她不該開口。她知道她應該關上車門直接把車開走,但她還是茫然地問:「兩個小時?」
「對。」他又緩緩露出那種危險的微笑。「三個小時會更好,因為我猜只要我一吻妳,到最後我們兩個都會一絲不掛。」
「噢!」曉薔喃喃自語,心不在焉地駕車駛向公司,就底特律的交通而言,那種開車法十分危險。「噢?」那算哪門子的反唇相稽?她為什麼沒有說「作你的春秋大夢,老兄。」或是「天啊!地獄在我不注意時結冰了嗎?」這類的話。天啊!她為什麼沒有說「噢」以外的任何話。她連在說夢話也比那個尖酸刻薄。
她那聲「噢」不是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的,好象她在問事情,而答案並不怎麼有趣。不,那聲該死的「噢」說得有氣無力。現在他一定以為他只需要勾勾手指頭,她就會乖乖跟他上床。
最慘的是,他可能猜對了。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隨便和人發生性關係,但對認真的男女關係也不在行,所以她等於是今生與戀愛無緣。她絕不會跟隔壁鄰居發生一夜情。她昨天或是前天還認為他是混蛋。
她甚至不喜歡他。呃,不太喜歡。她很佩服他制伏醉漢的手法,有時只有蠻力才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看到那個醉漢的臉被壓在泥土裏就令她感到非常滿意。
除了蠻力和肉體以外,山姆還有什麼地方是她喜歡的?她思索片刻。會重新油漆廚櫃的男人有種新好男人的居家魅力。他絕對需要新好男人的特質來抵消那種走路大搖大擺的男子漢作風。只不過他不是大搖大擺地走路,而是悠哉游哉地漫步。腰帶上插着像吹風機一樣大的手槍時,他不需要大搖大擺地走路。至於男性象徵,他也可以說是拔得頭籌,倒不是他需要象徵,因為他的褲檔里已經有貨真價實的……
她握緊方向盤,努力控制呼吸。她打開冷氣,調整出風口,使冷氣對着她的臉吹。她感到乳頭緊繃,她知道如果她低頭察看,就會發現它們像小小的士兵一樣立正站着。
好吧,她有嚴重的發春問題。事實就事實,她必須面對問題,也就是說她必須採取成熟理性的因應態度,趕快開始服用避孕藥。幸好她的月經這兩天就會來,她幾乎可以在取得避孕藥后立刻開始服用。她當然不會告訴他這些事。避孕藥只是預防措施,以防萬一她被性慾沖昏了頭。這種傻事不曾發生過,但話說回來,她也不曾一看到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就全身酥軟。
她到底怎麼了?她生氣地納悶着。她以前又不是沒有見過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沒錯,山姆的是很壯觀,但在大學時代她也好奇地看過一些色情電影和書刊,所以她看過更大的。雖然她們開玩笑地討論完美先先生和他該有多大的性器官,但性器官遠不及它的主人重要。
完美先生。現實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該死!她怎麼會忘了呢?
就像先前她因為無聊的晨間新聞而忘了山姆和他的快樂老二一樣。這兩件事就像房子着火一樣名列分心事物的榜首。
今天應該相當平靜,她心想。在漢默科技的八百四十三位員工中,可能會有幾個認識她們的人看到晨間新聞而猜出她們的身分。有人會直接去問道妮,她會泄漏其餘的秘密,消息會迅速傳遍整棟大樓。但只要消息不傳出公司,蒂潔至少還有機會瞞住嘉朗。他從來不和妻子的同事來往,除了盡義務地出席公司的耶誕宴會以外,但在宴會上他也只是滿臉無聊地站在角落裏。
今天一定會有更重大的事情發生才對,即使不是全國性,也會是地方性的大事。現在正值夏季的酷熱期,國會休會,所有的參眾議員不是返回家鄉就是出國訪問,所以不大可能有什麼全國性的新聞,除非發生了什麼大災難。她並不想要空難那種可怕意外事故,但也許可以發生某種不涉及人命的災難。
她開始祈禱股市出現戲劇性的崩跌,只要在收盤前開始反彈就行了,最好是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在重挫后急漲,並且創下歷史新高。那應該能使新聞播報員忙得忘記完美先生。
但車一駛近公司大門,她就看出平靜度過今天的希望泡湯了。三輛新聞轉播車停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三個扛着攝影機的邋遢男子正在拍攝一男兩女,他們站在背景為漢默科技的圍籬前面。三個記者互相保持着距離以免彼此干擾,他們熱切地對着麥克風講話。
曉薔的心往下沉。但她還有希望,股市還沒有開盤。
「發生了什麼事?」是她進入公司大樓后首先聽到的話。走廊上有兩個男生走在她的前面。「電視新聞記者來做什麼?難不成是我們被收購或倒閉了?」
「你早上沒有看新聞嗎?」
「沒時間。」
「好象是幾個在這裏上班的女人想出她們對完美先生的定義。好象所有的電視台都以此作為人情味的專題報導。」
「她們對完美先生的定義是什麼?上完廁所后一定會放下馬桶蓋嗎?」
哎呀,她們忘了這一點,曉薔心想。
「不,據我所知,跟男童軍守則差不多:忠實、誠實、扶老太太過馬路那類的屁話。」
「嘿,我可以做到。」第一個男生以發現新大陸的語氣說。
「那你為什麼不做?」
「我沒有說我想要做。」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曉薔幻想着把他們的頭當球踢,但只能滿足於說:「你是說你不忠實嗎?真是大八卦!」
他們兩個往四下瞧,好象被她嚇了一跳,但他們一定有聽到她的開門聲和腳步聲,所以她並不算偷襲。她認得他們的臉,但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的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穿着鮮藍色的襯衫和打着花色保守的領帶,一看就知道是管理部門的低階幹部。
「抱歉,」第一個男人毫無誠意地道歉。「我們沒有看到妳。」
「是啊!」她翻個白眼,但及時管住自己的嘴巴。她不需要參與這場兩性戰爭,她和其它三人引來的注意越少越好。
她和那兩個男生默默走向電梯。今天沒有告示牌,她有種被剝奪的感覺。
瑪茜神色緊張地在她的辦公室等她。
「我猜妳看到新聞了。」她對曉薔說。
曉薔點頭。「我打了電話給蒂潔替她打氣。」
「妳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發生這種事。」瑪茜在有人經過敞開的門口時,壓低聲音說。
「我知道。」曉薔嘆口氣。繼續生瑪茜的氣也於事無補。這又不是世界末日,連對蒂潔來說也不是。如果嘉朗知道這件事而氣得跟蒂潔離婚,那麼他們的婚姻顯然早有問題。
「道妮泄漏了我的名字,」瑪茜說。「我快被整個早上響個不停的電話逼瘋了。所有的媒體都想採訪我,包括底特律時報在內。」她停頓一下。「今天的報紙妳看了沒?」
曉薔完全忘了報紙的事,隔壁的偷窺秀佔據她太多的注意力。她搖搖頭。「還沒有。」
「報導其實並不長。就刊登在平常刊登食譜那類東西的專欄里,所以也許不會有很多人看到——還好它被處理成人情味的報導,而不是新聞,許多人根本不看所謂的「婦女專欄」。除非涉及動物或嬰孩,否則這類報導往往很快就被淡忘。這件事早已超過它的正常壽命了。
「妳要跟他們談嗎?我是指記者。」
瑪茜搖搖頭。「絕不。如果只有我,我會接受採訪,就當是找點樂子。但牽涉到妳們幾個,情況就不同了。」
「最煩惱的是蒂潔。昨天我想過了,如果我的名字傳出去,我不會有任何損失,所以別擔心我。露娜好象也不擔心,但是蒂潔——」曉薔搖搖頭。「那是個問題。」
「在我看來,她和嘉朗分手不會是多大的損失,但我不是她。她可能認為我和大頓分手也不算是什麼損失。」瑪茜咧嘴而笑。「真該死,大部分的時候我也是那樣想的。」
深有同感,曉薔心想。
跟曉薔同部門的藍琦琦走進辦公室。她看到瑪茜和曉薔在談話時,恍然大悟地眼睛一亮。「嘿。」她咧嘴直笑着說。「是妳!我是說,妳們就是那四個朋友。看到瑪茜的名字時,我就該想到的。另外兩個是銷售部的那個美人和人力資源部的那個,對不對?我見過妳們一起去吃午餐。」
事到如今,否認也沒有用。她和瑪茜互看一眼,曉薔聳聳肩。
「酷斃了!」琦琦興緻勃勃地說。「昨天我把『時事通訊』拿給我老公看,他看到清單上的第八要件時大為光火,好象他從來沒有轉頭盯着波霸看似的。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他到現在還不肯跟我說話。」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
「我們只是好玩,」曉薔說。「這件事變得無法控制了。」
「我倒認為這樣好極了。我把這件事告訴我在紐約的姊姊,她想要整篇文章的影本,而不只是今天早報上登的那一小段。」
「妳的姊姊?」曉薔又感到心往下沉。「在電視台工作的那個姊姊?」
「美國廣播公司。她是『早安美國』的工作人員。」
瑪茜也開始面露憂慮。「呃,她只是出於私人的興趣,對不對?」
「她覺得好笑極了。但是,如果妳們接到他們的電話,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她提到過清單可以成為絕佳的專題報導。」琦琦走向她的辦公桌,很高興自己促使她們有機會上電視。
曉薔從皮包里掏出二十元給瑪茜,然後說了四句不堪入耳的粗話。
「哇噻!」瑪茜一臉欽佩。「以前沒聽妳罵過那些話。」
「保留給緊急狀況時使用。」
她的電話響了,曉薔瞪着它。現在還不到八點,所以不可能是公事。接起來只會聽到壞消息。
電話響到第三聲時,瑪茜把話筒撈起來。「薪資部。」她沒好氣地說。「噢,蒂潔,我是瑪茜。我們正在談哦,要命,親愛的,對不起。」她的語氣轉為愛莫能助的關切。
曉薔奪走瑪茜手中的話筒。「怎麼了?」她問。
「我曝光了。」蒂潔鬱鬱寡歡地說。「我剛剛聽了我的語音留言,有七通記者打來的電話。我敢打賭妳的語音留言裏也有。」
曉薔望向她的留言燈,它像發瘋似地閃個不停。
「如果瑪茜和我接受訪問,他們也許就會放過妳和露娜。」她提議。「他們想要的只是一篇報導和一張臉孔來搭配報導,對不對?目的達到后他們就會去挖別的新聞。」
「但他們有我們四個人的名字。」
「那並不表示他們非把我們四個都訪問到不可。只要有人發言,他們應該就會滿意。」
瑪茜只聽到曉薔說的話就猜出她們談話的內容。她說:「如果妳們覺得可行,我可以獨自接受訪問。」
蒂潔聽到瑪茜的提議。「值得一試。但我不打算逃避。如果他們在訪問妳和瑪茜,或只是瑪茜之後還是不滿意,那麼我們就四個一起坐下來接受訪問。該發生的事就讓它發生吧:我才不要為了我們在玩得盡興時列出的一張愚蠢清單而有罪惡感。」
「就這樣決定了。」瑪茜在曉薔掛斷電話時說。「我會打電話把事情的最新發展告訴露娜,然後回電給那些記者約他們中午見面。我會儘可能把這件事輕描淡寫地帶過。」她交叉手指祈求好運。「這招一定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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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上午都不斷有人把頭探進曉薔的辦公室,笑着發表她們的意見:至少女生們是笑着的。她還接到兩個男同事打來的猥褻電話,以及受到其它人的一些冷嘲熱諷。施苓雅驚駭地看她一眼,然後躲得遠遠的,那樣正合曉薔的意,但她預料「巴比倫大淫婦」的牌子隨時會出現在她的辦公桌上。
她的語音留言全是記者打來的,她刪除留言,沒有回復任何電話。瑪茜想必在忙着善後工作,因為在第九通留言后就不再有電話進來。看到誘餌的鯊魚這會兒正繞着瑪茜打轉。
擔心野蠻人還在公司大門外,曉薔不得不再度向休息室的販賣機購買午餐。如果牽制戰術無效,午餐時間將是暴風雨來臨前唯一的平靜時刻,她可不打算把它糟蹋掉了。結果午餐時間一點也不平靜,因為休息室里擠滿了自備午餐的人,包括苓雅在內。她獨自坐在一張桌子邊,其它的桌子旁卻擠滿了人。
嗡嗡的談話聲在曉薔出現時,化為噓聲和掌聲。掌聲當然都是來自婦女同胞。
她別無選擇,只能深深一鞠躬。「謝謝。」她模仿貓王的聲音說。
她餵了幾個硬幣給販賣機,努力不去理會身旁那些針鋒相對的言詞,一心只想儘快逃離休息室。
「真是好笑極了!」
「是啊,如果男生說——」
休息室迅速變成男女大對抗的殺戮戰場。
「該死該死、該死!」曉薔喃喃自語,帶着餅乾和汽水回到辦公室。在喃喃自語時說粗話該付錢給誰?她納悶着。她是不是應該把錢留起來作為日後犯規的罰款基金?
瑪茜到快兩點時才打電話來,她聽起來筋疲力竭。「訪問結束了。」她說。「讓我們看看熱度會不會消褪。」
曉薔下班時已經沒有記者守候在公司大門口。她飛車趕回家看新聞報導,在車道上緊急煞車而滑行了一小段距離。幸好山姆不在家,否則他一定會出來訓斥她。
「布布」又對椅墊下了毒手。曉薔不管散佈在地毯上的填充物,抓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坐到安樂椅的邊緣。她看完股市報導——討厭,沒有暴跌或崩盤氣象報告和體育新聞。就在她開始希望瑪茜的訪問不會播出時,主播以戲劇化的語氣說:「下節新聞要報導的是『清單』。四位本地婦女說出她們對男人的要求。」
她呻吟一聲,猛地靠向椅背。「布布」跳上她的大腿,這是牠來到她家后第一次那樣做。她無意識地抓搔牠的耳朵,牠開始顫抖。
廣告結束,新聞報導恢復。「四位本地婦女:狄瑪茜、白曉薔、游蒂潔和許露娜,共同列舉出完美先生的理想條件。這四個好朋友都在漢默科技公司工作,這張所謂的『清單』是不久前,她們在午餐時間的腦力激蕩成果。」
錯了,曉薔心想,她們是下班后在「厄尼小館」聚餐。不是記者沒有問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們是在一起吃午餐,就是「午餐時間」比「下班后在酒館小聚」好聽。仔細想想,午餐時間可能對蒂潔比較有利,因為嘉朗不喜歡那些星期五下班后的聚會。
瑪茜的臉出現在螢光幕上。她面帶笑容,神色輕鬆,聽到記者的問題時,仰頭大笑。
「誰不想要完美先生?」她反問。「當然啦,每個女人的要求不一樣,所以列在我們清單上的必要條件未必會列在另一個人的清單上。」
說得夠圓滑,曉薔心想。不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引發爭議的言論。
然後瑪茜搞砸了。狡猾的記者暗示清單上的肉體要求太過膚淺。瑪茜聳起眉毛,目露精光。曉薔看了只能呻吟,因為那是瑪茜在發動攻擊前的警告動作。
「膚淺?」瑪茜慢吞吞地說。「我倒認為非常誠實。我認為每個女人都會幻想男人擁有某些……雄偉的部分,不是嗎?」
「你們沒有把那個剪掉!」曉薔對電視機尖叫,從椅子裏跳起來,把可憐的「布布」摔到地板上。牠及時跳到安全的地方,轉頭對她怒目而視。她不理牠。「現在是闔家觀賞的時段!你們怎麼可以播出那種東西?」
收視率,這就是原因。在新聞奇缺的這個時節,全國各地的電視台都在爭取觀眾。性是最好的賣點,瑪茜剛剛成了他們的促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