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認罪書”

五 “認罪書”

晚上,齊新順臨睡的時候,突然現炕頭的破席子下隱約露出一片紙。他把席子揭起來,才現那是一張寫滿字的紙。齊新順拿到煤油燈底下仔細看了一下。現是一張“認罪書”。

“認罪”的原因很簡單,認罪人在白天的勞動中,因為“老眼昏花”把一行豆苗錯當雜草給鋤了。對於這種別有用心的破壞行徑,幹校的人開了這個傢伙的批鬥會,於是他就寫下了這篇“認罪書”。

齊新順覺得認罪書的字跡有些熟悉。他順着認罪書往下看,看到下面的簽字時,齊新順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因為他看清了,那上面的簽名分明是―李平凡。

齊新順拿着那張“認罪書”,久久地僵坐着。他的腦子似乎是一片空白。很長時間過去了,他總算是搞清楚一件事:他所呆的這間屋子,是原來關押李平凡的屋子;他睡的炕和這張破席子,是李平凡睡過的;他面前的這盞小油燈,也是李平凡用過的。他注意過,幹校所有的房子都有電燈,唯獨他住的這一排房子,屋頂透光漏水沒有窗戶質量最差不說,也沒有通電。是真正意義的“勞改房”。

齊新順大睜着雙眼,看着那張“認罪書”。這時他才第一次意識到老天爺似乎在跟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面對這樣的玩笑,齊新順不知道他是該哭還是該笑。

結果顯然是該哭。因為齊新順的眼淚流了出來。他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終於是號啕大哭。

這是齊新順自被羈押以來的第一次落淚。他曾經警告過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落淚,不能叫那些人看笑話。但是今天當他看到這張“認罪書”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終於放聲大哭。齊新順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從炕上滾到地下,哭得手腳冰涼,哭得只有倒氣的份,哭得他幾乎昏厥過去。

看押的人聞聲跑過來,一看這情景,都感到莫名其妙。終於,他們看到齊新順手裏的那張紙,於是上前掰開他的拳頭,取出已被淚水浸泡模糊的“認罪書”。

夏東平喊道:“不許再哭,你聽見沒有?你哭什麼嘛,啊?!”

齊新順靠着炕沿,對夏東平說的話好像根本沒聽進去。他只是搖晃着腦袋,嘴裏反覆嘟囔一句話。

夏東平把頭湊近齊新順,仔細辨別他到底在說什麼。“你說什麼?你大點聲。”齊新順把腦袋轉向一邊,不再嘟囔。

“他怎麼了?”旁邊一個人問夏東平。夏東平搖搖頭,看看手裏的那張“認罪書”,冷笑一聲說:“這才叫觸及靈魂的革命呢。”“你說什麼?”“沒什麼。”

齊新順涕泗橫流,鬍子上掛滿鼻涕。

夏東平厭惡地說:“你看看你那臟樣,哭什麼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現在後悔啦,哭也沒用了,要是哭能救你的話,那你就哭吧,好好哭。”說完夏東平說:“咱們走,叫他繼續嚎。”

齊新順不哭了,他平躺在炕上,時不時抽個干嗝。

他覺得痛哭真的是一件好事。哭過的他感覺到輕鬆了許多。

屋頂一根根椽子已經黑,椽子周圍是一排排蘆葦。一些蘆葦已經掉下來,隱約露出天空。經常有泥塊掉下來,還有一次,一隻壁虎掉下來,掉在他的眼前。壁虎和他眼對眼對視了一會兒,優雅地撇着四爪跑了。

齊新順記起他老家的房子。比這蓋得好多了。再差的房子,起碼椽子檁條選直的,要刨光,牆壁上也要抹上點牆灰。這蘆葦苫得也不講究,像是隨便搭上去的。難怪都掉的差不多了。

他盯住那根大梁。

不知道那傢伙結實不結實。這會兒他突然想到要上去試試。看看能不能承受他身體的重量。

那細小的聲音又響起來了。自從他被審查以後,這聲音就不僅僅是在他安靜的時候出現了,只要他不說話,沒有睡着,這聲音就無處不在,死死纏擾着他。

我要是上去了,這該死的聲音就沒有了。

看來死其實是件挺好的事。就那麼一下子,就過去了,到“那邊”去了,很多不愉快的煩惱、痛苦、憎恨、羞辱,一下子會統統煙消雲散。許多還沒來的煩惱、憂愁,再也不會來攪擾我了。

他想站起來,可是四肢好像不是他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不光沒有力氣,還疼,疼裏帶癢,鑽心的癢,彷彿有一群螞蟻在上面爬。眼睛是乾澀的,疼痛難忍。他想硬撐着把眼睛睜開,可是越是使勁,眼睛就越是往一塊合。他終於睡著了。

但是他睡的不安生。他夢見兩個人―杜敬蘭和大軍。

那一老一小拉着手走來,在他的面前站住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只是時不時抬起手指指他。大軍穿了一雙新鞋,他看看齊新順,又看看自己腳上的鞋,齊新順也看他腳上的鞋。

第二天早上起來,齊新順突然現自己的胳膊疼的抬不起來,腳涼,疼的走不成路了。

接下來,每天晚上都能夢見杜敬蘭和大軍,只要夢裏出現的什麼,第二天便會像讖語一樣,在他的身上出現。

最後的一次,齊新順夢見那兩個人一塊看着他笑。他不明白他們笑什麼,後來他現了,他們是在看他的腿!睡夢中齊新順低頭看自己的腿―腿不見了!

醒來以後,齊新順滿頭大汗,他不敢睡覺。他不怕死去的人,但是他怕他們帶來的預兆將會實現。

就這樣,齊新順白天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晚上便像和尚打坐一樣,整宿地坐着。嘴裏時不時嘮叨上兩句。有人聽清楚了,他反覆念叨的是兩個字:“如果……”

臘月二十八的下午,齊新順正在廁所里鏟糞,突然暈倒在廁所里。夏東平和幾個人找來一輛架子車,把他拉到幹校醫務室。

醫務室唯一的大夫是學院衛生隊的錢隊長。當初他曾為他老婆不來幹校的事情找過馬容英,請她幫忙說情,可是名單一下來,他和他老婆竟然雙雙上榜,有幸成為第一批到幹校的“五•七”戰士。

他一見是齊新順,一個勁地搖頭,說:“治不了。”夏東平問:“怎麼治不了?”“咱這就這條件,缺醫少葯的,怎麼治啊。”“那怎麼辦?能不能先診斷一下,看看他是怎麼回事。”錢隊長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齊新順,說:“我水平低,看不了,你們要是覺得急的話,就趕緊送縣醫院。不過快過年了,縣醫院保不准沒人了。”

夏東平看着躺在架子車上的齊新順犯了難。把他扔下,恐怕不行。

犯人要是有個好歹,他們這些“獄卒”有責任。

曾幾何時,這個跺一腳叫學院亂顫的人物,如今灰頭土臉,瘦成一把骨頭躺在架子車上。夏東平一時動了惻隱之心,想把他往縣醫院送,可又一想,就因為他,我們這幾個專案組的人回不了北京,撇下老婆孩子在這荒漠裏過年!

想到這,夏東平說:“把他拉回去再說。”

就這樣,齊新順在那間屋頂透光四周鑽風冰冷的土坯房裏躺了整整半個多月。沒送醫院,沒吃一片葯,每天只吃乾冷的饅頭和鹹菜維生,竟然還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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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部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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