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齊家五朵金花
齊新順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寶貝女兒們的房間清點人數。
“一個、二個、三個、四個……”就像是班長清點他班裏的戰士,又像是在買蘿蔔。
五個孩子睡在一間房間裏,一張小床是大姐齊莎娜的,剩下的姐妹四個睡在兩張架子床上。
齊家五姐妹在學院裏挺出名,就因為長得漂亮,而大姐是齊家幾個女孩里最漂亮的一個。
齊莎娜長得挺黑,但是黑得俊俏,五官小巧秀氣,和人說話時,那雙單眼皮的黑眼睛很還愛使勁一翻一翻的,一翻,眼皮就雙一下。她的性格很活潑,說話時總愛誇張地大笑。一笑起來,豐滿的身子一抖一抖的。
齊莎娜每天騎一輛紅色小坤車去上學,薄薄的合體的對襟小花棉襖緊裹着她勻稱的身材。脖子上扎條粉色的紗巾,迎風飄揚,腳上蹬一雙黑色扣袢高腰皮鞋。這身行頭在學院裏那些成天穿着父母改過的舊軍裝的孩子中間很惹眼。
老二齊鳴娜是個很文靜的姑娘,和她大姐性格截然不同,很有主見,也愛幻想。儘管她不像姐姐像朵花似的那麼出眾引人注目,但是她很文靜,烏黑的眼睛總是靜靜地看着一個什麼地方,很有股書卷氣。那種文靜的書卷氣襯托出她淡雅的美,像一株不被人注意的清秀的文竹。
夏天來了,她把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盤在頭上,細長的脖頸露出來,身體像小鹿一樣的柔韌結實,很像俄羅斯被流放的某個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很有些貴族氣質。外表文雅柔弱,但是內心卻十分堅毅剛強。
有人說齊家真正的瑰寶應該是她,而不是大女兒齊莎娜。
暑假裏經常有些男孩女孩來找莎娜玩。說是她的同學,還有同學的同學。他們一起去游泳,去看電影。
跟她最好的兩個女孩,一個叫李蒙蒙,是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李平凡的女兒,風風火火的,像個假小子。另一個叫雪琴,是莎娜的初中、高中同學。
雪琴的家在城裏住,她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夏天來了,雪晴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黑色的長裙,流淌出不可思議的簡潔和飄逸,與抓住車把的纖纖十指,從腰間到腳踝優美曲線的自然流瀉,以及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構成了與生俱來的高貴和典雅。那挺拔向上的身材,很自然使人聯想起她身後那棵挺直的楊樹。
隨着她輕輕的腳步,飄過一陣淡淡的清香,院子裏好像也一下明亮起來。那些男孩喊叫起來就格外響亮。大人小孩都愛看她,覺得能看看她,跟她說句話,心裏挺溫暖的。雪琴和每個人說話都會讓人感到很親切,像是多年的好朋友,像靜靜的湖水一樣柔和舒適地包圍着你。那雙清澈的眼帶着淺淺的巧笑,平靜深深地注視着你,讓你想起真正的美麗應該蘊涵良好的教養。
她對別人說起自己的父母,總是說:爸爸怎樣,媽媽怎樣。這樣的稱呼,並沒有讓人產生絲毫矯飾做作的感覺,和那些“我爸、我媽”的叫法相比,反而更讓人感到親近。
難得的是雪琴並不因美麗而矯情、驕傲。
這個世界上任何女孩都會希望自己長得漂亮,都有美麗的夢想。不管你是歐洲的公主,還是走在鄉間田陌之間的民女;不管你長得像塊土坷拉,扔在外面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還是有一身令人煩惱的贅肉,胖得像個沙,你還是會希望自己美麗。哪怕胖,也屬於胖得可愛、有氣質,或者是性感那個檔次的。你的願望是讓別人注意你,欣賞你,因為這是個欣賞美麗的世界,美可以給人帶來賞心悅目。
所有的女人一定都作過美麗的幻想,就如同做財的夢想一樣。因為美麗是女人的財富和資本,一個女人,哪怕你什麼都沒有,只有美麗,你也就什麼都有了。
美麗的女孩很多,但是擁有這份財富而不自持驕傲,保持平常心態的,確實是非常難得的了。
每次雪晴一來,齊莎娜的母親馬容英就拉着雪琴的手,嘴裏嘖嘖感嘆:“看看,這才多久沒見就出落成大姑娘了,這不是仙女下凡了嗎?!我原來還以為就我們家莎娜、鳴娜長得俊,跟這姑娘一比可就比下去啦。”
巴爾扎克說過:要讓一個女人承認另一個女人漂亮,還不如弔死她。
真心誇獎別人美麗的女人有兩種,一種是被誇的人確實漂亮,叫別人心服口服;另一種是誇獎的人是個老年婦女,因為美麗於她已經無用,她已然退出競爭行列,自然脫放得開。
來得最勤的是兩個男孩。
一個叫李健,個子很高,長得說不上帥,一臉的青春疙瘩豆。那男孩騎車進來,先朝齊家的窗口瞄一眼,然後左腿撐地,右腿往下一繞,順便連腳蹬子都支好了。隨後車都不鎖,幾步竄上樓去,長胳膊長腿帶上去一股風。
另一個叫江小龍,長得敦敦實實。腦袋圓圓的,頭硬硬地乍着,像個仙人球。他家是海軍大院的,從家裏到學院要騎一個小時的車,暑假裏,他就那麼天天頂着日頭來,再頂着日頭回去。來了以後,擦把汗,往架子床的下層一坐,光是看着齊莎娜在那又說又笑也不怎麼吭聲。後來來了一聽見李健在屋裏,他就在門口站一會兒,然後轉身慢慢走了,第二天再蹬着車子來。
他倆一來,院裏大人小孩就意味深長地看看那個窗戶,希望能生點什麼事情。
什麼也沒生。
齊莎娜在這方面說得上十分成熟。
她和他倆都好,哪怕是兩個人一起來,她照樣談笑風生,應付自如,讓人覺得她像個舉止高雅的貴夫人,她家裏擺放着兩張架子床轉不過身的房間就是她幽雅的會客室,是個文藝沙龍。
兩人走時,齊莎娜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悠悠地送到樓洞門口,像個芭蕾舞演員目不斜視挺胸抬頭收腹撅**邁着八字步,單眼皮神氣地一翻一翻像只搖頭擺尾驕傲的鴨子。
齊莎娜小時候學過跳舞,還拿過市少年宮舞蹈比賽獨舞的第二名。這顯然成了她的資本,走到哪都要拿出一副與眾不同練過功的架勢。平時在家裏時不時地要誇唧一下來個大劈叉,或是把腿高抬到架子床上層橫欄上,還繼續和幾個目瞪口呆盯着她的女孩從容不迫微笑着說話。她彎腰從床底下夠東西,一條腿撐地,另一條腿高高地向後抬起,讓人想起孫悟空被二郎神追打時變作的那座向後豎起一根旗杆的土地廟。
三
沈家、杜家與齊家的孩子老死不相往來。
那年代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般都不說話,誰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年齡相仿的異性說話,那問題就嚴重了,倒不至於活不成,反正得做好至少被起鬨一個禮拜的準備。
大軍、品忠和莎娜從幼兒園就在一個班,現在三個人見面照樣不說話。
見面不說不等於背後不說。
一幫小子們在一起說不上一會兒話,肯定要轉移到齊家姐妹身上去。“我反正看不上她,腦袋一天揚得高高的,跟小伙兒的?一樣,勁兒勁兒的。有什麼呀,我們同學他姐就是芭蕾舞演員,我去過芭蕾舞團,像她那樣的在人家那一抓一大把。她長得忒黑,而且唧唧喳喳的,一點不溫柔。”沈大軍說。品忠笑着說:“我怎麼聽着這話有點變味啊,葡萄吃不上就說是酸的……”“我稀罕她?你知不知道那傢伙和多少男的有交往?我聽說那些小軍官都有打她的主意的。”大軍啞着嗓子說:“我聽說上次有幾個小參謀打賭,看誰敢到她家坐一下。你記得冰場上跟咱們比賽輸了的那個姓嚴的傢伙吧,那小子特愣,他真的去了,傻了吧唧的進了齊家,什麼話都不說,就那麼大搖大擺地進去,其實他壓根就沒敢坐下,頂多在人家家走廊轉了一圈,這回來可就有的吹了。”“他賭贏了?”“那當然。”“那天幸虧齊家沒大人,只有他家老四老五在,等他走了,那倆傻蛋怎麼也說不出來的是誰,算是讓那小子白鑽了一次空子。”“我現你小子說是看不上人家,可是觀察倒挺細的啊……”“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就是愛觀察人。”大軍一點沒聽出品忠在逗他。
品忠和莎娜不來往還有一層原因。
品忠的父親杜敬蘭和莎娜的父親齊新順是一個教研室的教員,參加革命時間差不多,又都是中校軍銜。
兩人互相瞧不上眼,老是死頂死抗的尿不到一個壺裏。
齊新順是正經八百的苦出身。往上數三代都是硬硬棒棒長工的幹活。他7歲那一年,家鄉大旱,一家人從山東老家逃荒要飯到了河南。路上有一天父親出去要飯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帶着他們兄弟兩個在一座破廟裏等啊等,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來了一幫耍雜耍的賣藝人。齊新順的母親見丈夫不回來,自己帶兩個孩子饑寒交迫,舉目無親,就央求領班的收留他們。正好領班的老婆剛生了孩子,需要有個人洗洗涮涮照顧着,就答應收留她,但是有個條件,她身邊只留個大的孩子,大的可以幹活,小的純粹是個拖累。母親見班主肯收留他們,喜出望外,想了想,一咬牙,跟班主要了兩塊菜餑餑,拉着小兒子到了村子裏一家大宅戶家的門口,一邊塞給兒子一塊菜餑餑,一邊告訴兒子:“兒啊,這家人有飯吃,等他家人出來,你求求他們,把你留下,啊。”說完轉身就走,兒子追上問:“娘,那你上哪?”母親抹把淚說:“兒啊,你留下,咱娘仨可能還有條活路,要不就都得死在這路上做野鬼啊。”見兒子抓住她不放手,她又說:“娘就在那廟裏等你,人家要是不要你,你就再上廟裏尋娘來。”
娘走了,齊新順又返回那家人家。他聽娘的話,吃了那塊菜餑餑,就在門口死等。第二天一大早,那家男人開門看見一個要飯的蹲在他家門口,正要攆他,他上前說是他娘叫他在這等的。那男人聽他說完半信半疑,跟他到廟裏去尋他娘,娘和哥哥早沒了去向,這才相信了,回來一盤算,孩子儘管小,但是看着還挺機靈,養兩年,頂個大小夥子了,而且一分錢工錢不用給,就把他留下了。
齊新順這一呆就是五年,給那財主家抱孩子、放羊、餵豬,當小工,什麼活都干過,可主人家欺他是個孩子,連頓飽飯都沒給吃過,更別提工錢。他之所以能在這呆下來,就是因為他記住母親的那句話--到廟裏去尋母親,他老想着能在那找到母親和哥哥。長大了他才漸漸明白,母親不會再回來了。
抗戰爆后,一支八路軍的部隊從村上過,他那年才十三歲,就跟上隊伍走了。剛參軍時他連個名字都沒有,只知道他爹姓齊,娘叫他二娃子,那家人見他腦袋後面留根小辮子,又叫他小辮子,到了部隊連長給他起了現在的大號。
齊新順參加部隊趕上部隊掃盲,他就跟着連里的文書學寫字。文書現他很聰明,認字認得挺快,就單獨給他多教一些字。漸漸的,他能看懂一些宣傳小冊子了。後來他給團政委當通信員,政委現這個小鬼不光學寫字學得快,還愛編些順口溜、打油詩什麼的,順口溜儘管編得糙,可是他文思敏捷順嘴就來,正好師里組織宣傳隊,他覺得齊新順是個人才,就把他派去了。齊新順在宣傳隊認識了一個戰地記者,他陪記者到連隊採訪,慢慢的混熟了,記者說他的苦出身可以寫個劇本,他一想反正就當作是學文化,於是就一邊行軍打仗搞戰地宣傳,一邊寫寫畫畫,後來在別人的幫助下,疙疙瘩瘩的還真搞出個獨幕劇,叫《小辮子翻身記》。他本人就演那個苦大仇深的小辮子。由於演的是自己的親身經歷,每次演出齊新順都能很自然地入戲,加上他個子小,又長了一張娃娃臉,把個苦大仇深的小辮子演活了。每當演到娘把他扔到地主老財家的門口離去時,都能賺取台下大媽大嬸一把一把的眼淚,他們這個劇在晉察冀解放區演紅了。齊新順也就成了革命隊伍中高玉寶式的作家。後來齊新順進了抗大學習,解放后又進南京軍事學院學習。58年被派到北京這所部隊軍事院校馬列主義教研室當教員。
在教研室里,齊新順頂看不慣的人就是杜敬蘭。
他覺得杜敬蘭就是革命的投機分子。
不就是仗着多喝了兩年墨水嗎?這種人的政治背景都複雜得很,看着**得勢了,就投靠**。杜敬蘭儘管不同於國民黨留用人員,但是受資產階級教育那麼多年,不論生活方式還是世界觀絕對都是資產階級那一套,他對**的感情怎麼可能單純。
同樣,杜敬蘭從心裏也壓根就瞧不起齊新順。
泥腿子還抖起來了,你能上講台還不是佔了工農教員的光,大老粗!我上大學的時候你還在豬圈放豬呢。一上講台就出洋相,連字都念不準,愣把惲代英念成了渾帶英,底下學員笑話他,他還不知道,聽說在軍事學院畢業考試的時候,嚇得尿褲子了,真丟人!現在可真是的,連這種人也可以上講台了,我看你連小學生都帶不了,竟然還到軍事院校來混事。
馬列教研室里他倆的資格算比較老的,教研室的副主任調走了,這個職位的空缺無疑使他們兩人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