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了萬浣歲之外,青藤書院裏的每個人都在活動著。
有人忙着洒掃前院,有人趕著伺候各據左右廂房的孫立明和李旭和梳洗、更衣,廳內小丫頭忙碌不已的將飯菜,餐具備妥。
這一天的早晨,每個人都一如往常的各司其職,唯一的例外就是沒聽見梅書吩咐人幹活,責備小丫頭笨手笨腳的聲音。
因為大家都知道,青藤書院的總管丫頭,早就換成萬浣歲了。
相對於梅書的俐落,凡事都要管,逼得大家都要發瘋的個性,萬浣歲那種無為而治,讓大家看着辦的態度,才一上任就獲得絕大的好評。
少了梅書在屁股後面叨念,大家干起活來反而比平常更加起勁了。
只有萬浣歲不同,她跟泰山一樣穩固的坐在門檻上。
暖陽從坐在門檻上的她身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被她取名叫小喵喵的兩隻小花貓,朝氣十足的在院子裏相撲玩耍。
畫面看起來寧靜、優美和……沒精神。
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就掛在她有點無神的眼睛上。
她雙手捧著腮,一臉的失神恍惚。
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她眼裏浮起了一層淚霧,一副楚楚可憐的哀戚模樣。
忙碌的丫頭小廝們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反而是屋內早餐用得津津有味的兩人毫無反應。
「唉……」於是萬浣歲的嘆氣又更大聲,拉得更長,聽起來更凄涼了。
等了半天,那兩人依然沒有前來關心過問。
她回過頭,狠狠瞪了兩人一眼,更加大聲,「唉……好煩惱呀!」
孫立明放下碗筷,拿過擦手巾,優雅的擦着手,「好了嗎?可以出門了。」
「差不多了。」李旭和點點頭,隨便將餐具往桌上一放,兩個小丫頭立刻俐落的開始收拾。
「好煩惱、好煩惱、好煩惱呀……」
這下子,從她身邊跨出長腿,正準備要出門的孫立明和李旭和不得不注意她了,因為她一手抓住了孫立明的長袍。
萬浣歲是鐵了心的非要得到注意不可。
孫立明一手摸著下巴,一臉思索的說:「你覺得我們該理她嗎?」
李旭和都還來不及回答,萬浣歲已經拚命的點頭,大聲積極的說:「要要要,當然要!」
「理她一下好了,看她怪可憐的。」李旭和蹲在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端詳著,「嘖嘖嘖,還有眼淚呢。」
「是呀、是呀,我好可憐呀……這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眼淚。」她馬上擺出一副全天下我最慘的哀怨表情,輕輕的啜泣著,「好慘呀!我好慘呀!」
孫立明哈的一聲,忍不住笑出來,也乾脆蹲在她旁邊,方便說話。
「那是趙唐山該說的話吧?他才慘,好慘。」說到這裏,他跟李旭和相視一眼,紛紛哈哈大笑。
可憐的趙唐山!他一定沒想到狩獵不成,反而會在屁股上插了一支箭回家。
就算瞄著射,準頭也不見得那麼准!萬浣歲硬是要得,對著山雞放箭,中的卻是他趙唐山的大屁股。
他和李旭和當下決定,為了要長命百歲,絕不再帶她去西山狩獵,不管她怎麼吵著說她的無聊是他們造成的。
萬浣歲紅了眼,氣憤的說:「我都已經說了,那是……」
她話都還沒說完,孫立明和李旭和就異口同聲的幫她接下去,「意外嘛!」
「哼,知道就好。」她一副不甘心的模樣,用力瞪了孫立明一眼,「不許笑了!你們看我這麼煩惱的樣子,應該好好的來問我怎麼了才對。」
李旭和立刻接口,「我是不知道立明怎麼想啦,不過我不大想問,因為昨天和大前天問了之後的後果,哈哈……還是不問為妙。」
孫立明跟着點頭,「嗯,英雄所見略同。」
看到她在咳聲嘆氣,不知怎麼搞的,他就是覺得好笑,一點都沒辦法把她所謂的煩惱當真。
「喂,你們很沒禮貌耶!難道你們到現在還以為我是故意拿醋讓宋大人當酒暍的?」
他們又是同聲說道:「不是、不是,你說了是意外嘛!」
前晚的晚宴之後,他們又有了一個新的決定,再也不參加任何有萬浣歲在場的餐宴,以免吃喝到什麼有損性命的東西。
說起來呀,也是他們自己心軟自己笨。
看她可憐兮兮的含着淚,說她比關在地牢裏的犯人還痛苦,所以才會帶着她到處晃。
結果呢,似乎快樂了她,倒霉了別人。
「本來就是意外,我不是存心的。」她理直氣壯的說:「而且說起來都是你們的錯,如果不是你們,我壓根就不用悶在這裏……」
她的抱怨還沒完,又被孫立明和李旭和的兩隻大手捂住小嘴。
「小聲一點啦。」
她用力扳開兩隻大手一甩,罵了一聲,「幹麼啦!想殺我滅口嗎?」
真是的,也不想想那兩隻手有多大、多重,一起疊上來還能不把她悶死嗎?
「殺你滅口?你別開玩笑了!」孫立明叫道:「我敢說除了我娘之外,你大概是全相府里最幸福的人了。」
每天吃飽了就等死,呃……應該是說又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他一丁點工作都沒有讓她擔,只要求她嘴巴閉緊一點而已。
「亂講!」她大聲的抗議,隨即哀怨的說:「我是最不幸的人耶,我有一個天大的煩惱。」她求救似的看着兩個人,委屈的說:「我天天失眠。」
「失眠?」這下子,孫立明和李旭和同時傻眼,「不會吧!別開玩笑了!」
要說青藤書院,不不不整個相府里誰每天最早入睡,睡得最香甜的話,她萬浣歲認了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
她就連坐着等飯菜上桌,都可以閃神打瞌睡,他們實在想不到有誰比她更容易入眠了。
所以她會有失眠的問題?四個字,不可能啦!
「誰跟你們開玩笑啦!」她被笑得有點生氣,拍胸口說道:「誰不知道我萬小三能睡歸能睡,可是天色一黑,可不是隨隨便便哪個地方都能安眠。」
「是嗎?」孫立明懷疑的說:「我看不出來。」
「廢話!我一定得在我自己的床上,才能真正睡好!你看我在這裏過了十來晚,眼圈黑了三倍!你們兩個眼睛都在看哪裏,一點都沒注意到嗎?」
除了第一天她是因為疲累和驚嚇後的神經鬆弛,所以有睡的稍微好一點之外,其他夜晚她真的是抱着棉被,含着眼淚輾轉難眠呀。
「說實話。」孫立明認真的說:「我以為你那是流行的妝扮耶。」
不信,看看他屋裏的丫頭們,哪一個沒有故意把眼眶附近弄得黑中帶紫,而且以此為美。
萬浣歲瞪着他,揚了揚拳頭,「你要不是位高權重,我一定扁你!」
李旭和拍拍她的肩,非常的有感慨,「我了解、我了解。」他也常常有這個念頭,看樣子萬浣歲這丫頭跟他挺合的嘛!
「好,算我怕了你。」孫立明笑着搖頭,「說吧,你想怎麼樣?」
「我想。」她露出了一個奉承而討好的笑容,「回家搬我那張床,應該沒人會反對吧?」
「別開玩笑了,叫我派人大張旗鼓去搬那張床招搖過市?」李旭和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別傻了。」
為了一個被罰到相府做工的丫頭,這麼大費周章,別人會怎麼想?
「呵呵……」萬浣歲笑咪咪的說:「不用特地派人,也不用大張旗鼓,更不用招搖過市,我保證沒人會知道。」
她一掃愁眉,快樂的站起來,而孫立明和李旭和也跟着站起來,她得踮著腳尖,才能將兩隻手都搭在他們肩上,然後神秘的說了。
「我有一個絕世好點子。」
孫立明露出苦笑,「奇怪,我突然有個不大好的預感。」
他的直覺一向很准,希望這次不靈呀。
噗通、噗通,一顆顆的小石子不斷被投到半月池裏。
水面泛起了大片的漣漪,一個接着一個,就像柳麗色毫不平靜的心湖一樣。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覺得心情不好,心頭悶悶的,好像壓了一塊重物似的。
近午的時候,她到青藤書院去串門子,沒想到丫頭卻說表哥一早就跟李旭和出去,而且,還帶著那個丫頭萬浣歲。
不知道是從誰開始,大家都喊她萬小三這個可愛又有點親昵的小名。
她一跺腳,「討厭,我在煩些什麼嘛!」
就說表姨娘和大表姊好了,都在跟她喝過幾杯茶之後,開口誇她沒心機又直率。
哎呀,大家是怎麼啦?那不過是個被罰做工的丫頭而已,為什麼進來不過十來天,卻儼然像是相府的中心人物?
雖然她覺得不解,但心中隱約有想到,或許大家對萬浣歲另眼相看是因為表哥和六皇子的態度。
真的很奇怪,表哥對女人一向不假辭色,而李旭和更是沒什麼好臉色給女人。
為什麼他們跟萬浣歲這麼親熱?這麼哥兒們?
就在不久之前,站在他們中間的明明還是自己呀,為什麼毫無預警的就變啦?
難道是因為表哥失憶,變了一個人,就把對她的關心照顧都給忘了嗎?
還有李旭和不再跟她針鋒相對,反而花時間跟萬浣歲說笑,是他真的那麼討厭她嗎?
柳麗色感到一陣強烈的失落,和微微的護意。
「萬小三、萬小三,她到底有什麼魔力呢?」
「小姐。」雙雙走近池邊,稚氣的臉龐寫著擔心。
因為她很少看到小姐這樣滿懷心事,似乎悶悶不樂的感覺。
「老夫人午睡應該起來了,我們回去換過衣服,要過去嘍。」
柳麗色沒什麼精神的說:「也不用換了,就直接去吧。」
每天這個時辰,就是她和姨娘、大表姊喝喝茶、吃些點心、閑話家常或是做些女紅、讀些書的時間。
可是這幾天,姨娘和大表姊老是在說萬浣歲,聽得她有些興趣缺缺,可是又不能表現出來。
畢竟她是寄人籬下,哪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呢?
雙雙彎腰拍拍她的裙腳,「這裏都弄髒了呢。」
她低頭一看,還真的濺上了些黃泥,「真的欵!這樣不行,還是回去換吧。」
柳麗色非常的愛乾凈,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或是衣服上有些臟污的。
於是雙雙陪着她趕緊回她的紫花海屋換衣,因為怕去晚了,所以她們特地從灌木叢里穿過去,節省時間。
「咦?什麼聲音呀?」走在前面的柳麗色突然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好像有人在說話耶。」
「在這裏?」雙雙奇怪的說:「誰會跑來這裏呀?」
於是她好奇的輕輕撥開樹叢,結果看見了一個穿着鵝黃衣衫的女孩,背着她們,手裏拿着東西不斷的拍打地面,嘴裏念念有詞。
「姓萬的你這狐狸精!看你到處發浪!我打斷你的手、你的腳!看你怎麼發騷、發浪!」
雙雙小聲的說:「小姐,是梅書姊姊呀,她在幹麼?」
雖然只看見背影,但聲音是不會錯的。
「噓,小聲點,我們小心的出去,別驚動了她。」
柳麗色猜測自己撞見了梅書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所以不想驚動她,畢竟她在相府是有頭有臉的大丫頭,就連表姨娘都很看重她。
她會躲到這裏來詛咒萬浣歲,一定是已經惱到按捺不住了。
想想也是,雖然梅書沒說,不過大家都知道她痴戀表哥,但也知道自己丫頭的身分而不敢有所奢望。
能夠照料表哥的作息,負責他的起居,對梅書而言,那是一種不能被剝奪的權力,她將感情全部寄托在這。
可是萬浣歲一來,她就被調離青藤書院,她心中的怨氣可想而知了。
「小姐,梅書姊姊是不是在作法呀?」雙雙一臉害怕的說著。
因為她平常就愛聽鄉野怪談、狐鬼神怪的故事,而且非常相信有旁門左道的厲害邪術。
「沒有啦,你別亂想。」柳麗色連忙告誡她,「別告訴別人知不知道?梅書她心裏不舒服,讓她發泄一下也是好的。」
「可是、可是……」雙雙有點猶豫了。
在她單純善良的腦袋裏覺得梅書這樣做,真的會危害到萬浣歲,所以她覺得明知道人家有危險而不去告知,相當的不安。
但是柳麗色並不認為梅書會做出什麼不利於萬浣歲的舉動來,她也很能明白她的心情,所以認為讓她發泄並且維持她的私隱,是重要的。
「別可是了。總之你別講出去,免得梅書難做人。」
其實她自己也不是很喜歡強勢,老是說為了表哥好所以該怎麼做怎麼做的梅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有些了解到她的心情,而忍不住開始同情她。
因為明知道沒有比翼雙飛的可能,所以心甘情願的守着丫頭的本分,但是連這一點都被剝奪的時候,的確令人很難接受的。
「好吧。」雙雙勉強的點頭,非常不安的說著。
她想梅書雖然死不承認,但一定真的真的很喜歡少爺,所以才會這麼生萬浣歲的氣。
子夜,月亮隱進了厚雲里,整座京城陷入了安詳的睡意中。
只有更夫來回著報時,並提醒火燭。
這時候,打更的王老五看見了一件怪事。
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前後抬着一張大床,偷偷摸摸又閃閃躲躲的在寂靜無人的大街上行走。
因為暗,所以他看的並不是很清楚。
隱約看見似乎還有個女的在前面引路,不斷輕聲催促着快一點。
這下子王老五心中感到疑惑,鼻端嗅到了犯罪的氣息,於是他趕緊到衙門去報案。
一聽到有人膽大包天,居然敢在天子腳下犯案,值班的官兵趕緊整裝,外出逮人。
當氣喘吁吁的孫立明和李旭和被一群手持火把的官兵圍住時,他們同時發出怒吼。
「萬小三!」
都是她的爛點子、餿主意!
什麼夜黑風高、人畜安睡,正是幫她搬床的好時機,既不會被人發覺,也不容易走漏風聲。
「噢,糟糕。」萬浣歲瞪大眼睛,趕緊解釋,「意外!」
她沒想到會被吃飽撐著的官兵逮個正著。
「你當然都是意外。」李旭和對著一個想抓他的官兵吼,「放肆,你敢碰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官兵哈哈大笑,「這人真好笑,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反倒來問我?」
孫立明苦笑了一下,「我要是你,就安靜的跟他們走,還是別說出自己是誰的好。」
唉,先別說這些官小職卑的官兵根本就不認得他們是誰,就說這事要是傳了出去,那這臉丟得真大。
李旭和忍不住抱怨著,「都這節骨眼了,你還只顧著面子?真是不敢相信!他們現在可是要抓我們去坐牢,你以為是去大酒樓享受嗎?」
萬浣歲偷偷的想蹺頭,卻被眼尖的官兵一把拎住後領提了回來,笑着說:「這丫頭想自己先溜,還真沒義氣。」
「亂說!我才不是想自己先溜。」她生怕孫立明誤會,連忙說:「我得去搬救兵,不驚動旁人的把你們弄出來呀,誰叫有人愛面子愛得要死。」
李旭和忍不住大笑,「是呀、是呀,我們左相怕形象受損,給人家知道半夜來幫你搬床還被當成竊賊,鐵定顏面盡失,所以寧願蹲一晚監牢。」
「你少來!」孫立明在他肩上一堆,「你要是覺得沒什麼丟臉,幹麼一聽見萬小三這個爛主意就說是好點子?」
他還不是挺在乎他這個六皇子的面子問題?
李旭和立刻辯駁,「那是因為我替你着想。」
「好啦,你們別吵了,大敵當前你們只管內訌?」萬浣歲不滿的說著,完全忘記她的衣領可還拎在人家手上,「快點想個辦法,又不丟你們的臉,又不用坐牢,還能把床搬走的。」
對他們三個旁若無人的討論和吵嘴,官兵們都覺得不可思議,面面相覷的覺得大開眼界,這世上還真是什麼人都有呀。
李旭和一聳肩,「聽起來很難,這是完人的工作,就交給立明了。」
萬浣歲滿懷希望的看向他,他兩手一攤,「別看我,就算我是完人,也沒這種本事。」
她一臉失望,「那沒辦法了,只能請你們兩個委屈一下,喂,快點放開我,他們是孫左相和六皇子,你們敢無禮,不怕丟腦袋嗎?」
她不說還好,一說就讓眾官兵笑得前俯後仰,有的還大喊肚子痛。
「笑什麼笑!」她忍不住氣惱,「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旭和連忙幫她狀聲勢,「沒錯,她說的是真的!趁我還不想砍你們的腦袋之前,全都給我走開。」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孫立明搖頭,「我不是早說了嗎?」
也不能怪人家不信呀,畢竟,這實在不像孫左相和六皇子會做的事。
「好了,都別笑了。快請左相、六皇子和公主娘娘回衙門奉茶。」
萬浣歲連忙解釋,「我不是公主娘娘啦。」
這些人怎麼這樣,為什麼不相信他們真的有這麼尊貴的身分呀?
唉,她現在才知道,位高權重也得要人家相信,才能暢行無阻呀。
她看了孫立明一眼,不知道他有沒有什麼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