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是……”常相思驚訝的看着破敗的閣樓,長滿荒草庭院和混在一攤死水中的木橋,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
“涵月園。”他們剛剛出來的地方被隱藏在一張床下面。
換句話說,涵月園某人的房裏有條密道,直通到城外的那荒井。
她充滿疑惑的看着上官殿,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麼會是到這?”
“或許是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了吧。”
當年忠王為京城第一美人江涵月建了這座美輪美奐的園子,在成親那天園子失火,卻只燒死了新王妃。
人人都說是忠王親手扼死妻子,然後驅離僕從才放火焚園,那一晚開始他的神智就糊塗了。
與其說他是被鬼逼瘋的,他倒是比較相信他是將自己逼到了極限。
問題是發生了什麼事,眾說紛紜卻沒有人知道。
“每一座園子背後,都隱藏着一個故事,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常相思輕輕的說,想到了那個相思園。
那個為她而建,也因她而荒的園子。
而她,差點也和冤死的忠王妃一樣,魂斷受人為自己所建的園子裏。
或許此刻那個薄命的忠王妃就在園子裏飄飄蕩蕩、凄凄慘慘的尋尋覓覓。
“好跟壞,都會過去,不是嗎?”上官殿看向她的眼光是有些懇求的。
彷彿在求她不要反駁他的話。
透過相握的手心,她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還有逐漸被汗褥濕的手。
他是緊張的。
常相思看着他,那聲嘆息輕輕的、似乎讓人察覺不到,“是呀,都過去了。”
她也該放下了,畢竟掙扎了十一年之後她的痛苦並沒有減少。
或許她該做的並不是遺忘,而是寬容。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當年發生的事情,是無心和命運製造的悲劇,她不應該懲罰無辜的自己和上官殿。
雖然她清楚的知道,這是一個借口。
她知道自己終將背負着自責過這一輩子,她在追求幸福的同時,捨棄了懲罰他,所以她就該是被懲罰的。
她知道的。
“過去了嗎?”他滿懷希望的問她,“真的都過去了嗎?”
她反手握住了他,握得緊緊的,用最堅定的語氣說:“都過去了。”
她不再禁錮他的愛,不再漠視他的呼喚,就算她要因這輩子的快樂墜入地獄。
雖然她清楚的知道,釋放了自己的感情,正是代表她這輩子將不會有真正的快樂,過去的陰影將跟隨着她一輩子。
她會痛苦,可是至少他快樂,這就夠了。
“我願傾我一切的所有,換取這一刻的停留。”上官殿沒想過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會是在枯井底、廢園中。
就在這個時候,他作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就當作那段記憶已經永的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輕輕的把她入懷中,溫柔的撫着她的發,滿足的嘆息着。
“你真傻。”她微微一笑,“瞧你這一身臟泥巴,活像只在泥巴里打滾過的小豬。”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撥下一塊幹掉的泥,“你也沒有很乾凈。”
他們相視一笑,手牽着手往園外走去。
此刻他們心裏都由衷的感激綠衣姑娘將他們扔下井裏,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回來,兩人都把過去放下了。
開始試着把握當下了。
“果然在這裏!”溫雅爾不待馬停就飛掠下馬,抓着上官殿,興奮的喊道:“你沒事吧?”
手牽着手呢,看樣子常相思還是被上官殿的柔情給感動了,軟化了她的鐵石心腸,同時也棄暗投明了。
他總算可以放心了。
常相思看他用一種又像讚許又像揶揄的眼光看她,不想跟他多加解釋,只好將頭轉了開去,臉卻悄悄的紅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上官殿奇道。
“掩袖說的。怎麼樣,爛泥巴滋味還不錯吧。”溫雅爾曖昧的推推他,“真不容易呀,這麼晚才發現密道,這會才出來,其他時間都在幹什麼啦?”
上宮殿俊臉一紅道:“不關你的事。”
常相思一拉他的衣袖,指了指他的衣袖,卻不說話。
上官殿會意過來,問道:“掩袖怎麼知道?”
“他當然知道啦!要是你們兩個要成婚拜堂,可得包個大大的媒人紅包給他。”
於是溫雅爾笑着說了,把他們關在枯井是為了讓他們體驗到對方的重要性。
上官殿聽完之後,嘆了一口氣,感激的說:“辛苦他了。”
常相思則是一臉抱歉,但並不覺得愧對於他,畢竟她當時並不知情,有疑於他也是應該的。
“那他人呢?”雅爾說他們一起來,卻沒看見掩袖的人影。
他想問問他關於密道的事,他怎麼會知道那口枯井裏的機關。
“對啦,差點忘了這件事!”他雙拿一擊,喊道:“是孩子,他找孩子去了。”
上官殿還沒意會過來,常相思已經驚聲道——
“你說什麼?”
“我真是糊塗。”他說事情丟三落四的,真是糟糕。
於是溫雅爾連忙把成、康兩王事迹敗露,被捉入獄的事說了。
常相恩一聽,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身體搖搖晃晃,“那、那袁遲呢?我的孩子呢……”成王的穴羽全被捕,那她的孩子呢?
“果然有孩子,成王利用他脅迫你為他做事的。”又被掩袖蒙到了。
常相思心神大亂,完全聽不進他的話,只是抓着上官殿的衣袖,求救似的含淚看着他。
“孩子?”上官殿一震,也跟着急了。
十一年前相思是懷有身孕的,這麼說來的話她平安的生下了孩子?過去十一年來,她一直在為自己的兄長賣命?
她的武功也是在那裏學的,為了孩子的安危,所以她才會受制於人。
“放心吧,掩袖會處理的。”溫雅爾信心滿滿的說:“我想天下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了,所以你們……”
話都還沒說完,他只覺得眼前一花,常相思拉着上官殿躍上了馬背,兩人一騎的竄了出去,他們急着去詢問成王和袁遲,關於孩子的下落。
“喂!那是我的馬呀!”他對着他們的背影大吼、跳腳。
“可惡,這下我要走着回去了。”溫雅爾憤憤的說:“這對夫妻給我記住了。”
馬匹急馳中,上官殿問道:“孩子,他叫什麼名字?”也該十歲多了吧,他居然有個孩子,在今天以前他一直都不知道呀。
“沒有名字。”常相思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他,因為袁遲狠心的不給我任何和他接觸的機會。”
上官殿道:“那就叫惜歡吧,常惜歡。”
常惜歡……常……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常家,不會絕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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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湛掩袖,放了常相思。明日酉時,若常相思沒出現在折柳亭,湛掩袖就沒命。
在湛掩袖失蹤一天一夜之後,一隻飛鏢夾着這張紙條,射進了溫雅爾家的樑上。
“王八蛋到底是誰!”溫雅爾捏着紙條,氣得跳腳。
“是袁遲。”常相思道:“成王的頭號殺手,也是訓練我的人。”
“居然沒逮到他,反而丟了掩袖,這下麻煩了。”溫雅爾急道:“掩袖丟了,恐怕瞞不了多久了。”
為了怕皇上和夜雨心急,因此他和上官殿商量先守住這個秘密,不要驚動任何人。
“他要我們放了相思。”上官殿沉思道:“這麼他以為我們抓了相思?”
“都是我不好,我幹麼不多派些人手跟着他?”溫雅爾懊惱的說。
“讓我去換安西王回來吧。”常相思道:“他不會有事的。”
“可是不能讓你冒險呀。”
“就算不為了湛掩袖,我也要找袁遲問清楚孩子的下落。”成王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有個孩子,問他根本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跟你一起去。”上官殿立刻說:“這是我們兩個要一起面對的事。”
“那我也去,人多好辦事。”順便調動兵馬去埋伏,任他武功多高也打不過人海戰術吧?
常相思搖搖頭,“袁遲有警覺心,人一多他是不會現身的。”
“那我們躲起來不就好了,然後趁他不備的時候把掩袖搶過來。”這不就結了?
上官殿沉默的看着常相思,知道爭辯是沒有用的,所以他乾脆不開口,反正他是去定了。
他想過沒有武功的他可能會是她的累贅,但他就是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她獨自赴約,就算袁遲需要人質,他也比湛掩袖好用多了。
常相思還是搖頭,“我清楚他的作風。他絕對不會把安西王爺帶在身邊,他會把他藏在一個地方,你們永遠找不到。一旦他認為安全了,目的達到了,他就會告訴我們人藏在哪裏。”
“他要是耍詐不說,那我們不是吃大虧了嗎?”溫雅爾一臉不相信的樣子。
“不會的,雖然他是個殺手,卻很驕傲很看重自己的信譽。”常相思雖然對袁遲總是保持着距離,但還稱得上懂他,“只要我去了,他會放了王爺的。”
“只要你去了。”一直不說話的上官殿突然道:“那麼還回得來嗎?”他為什麼一定要他們“放了”相思?
溫雅爾亦附和着,“沒錯,要是用你才能把掩袖換回來,那一樣不划算。”
“他要帶你一起走。”上官殿看着常相思,“對不對?”
“我不知道。”她不知道袁遲怎麼想的。
她算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傳人,若他以為她也被抓入獄,有可能會想辦法來搭救。
但是……如果不是呢?
她連忙搖搖頭,在心裏道:“不會的、不會的,他對我從來也沒有師徒之外的感情。
他是她的訓練者,除了下命令之外,他從來也不會跟她多說幾句話。
他冷、他淡,他讓人無法捉摸,這樣的人不會愛人的。
“總之,明天讓我單獨赴約,我一定會把完整的安西王爺換回來。”
上官殿悲傷的看着她,不說話了。
她說換回來,卻不是說帶回來,那麼……她已經有了回不來的打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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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燕太子丹在易水邊為壯士荊軻送行時,懷抱的是什麼樣的心情?
蕭瑟的西風吹起了離別的涼意,他是否知道今生不能相見,所以灑下了如點點楊花似的離淚。
折柳亭前的一排楊柳隨風擺盪,輕輕的撫在常相思和上官殿的肩上,他們彼此凝望着,眷戀着不把眼光調開。
柳與留同,古人折柳相送,是希望那即將離開的人可以留下來呀。
袁遲冷道:“我沒確定和她安全之時,不會透露湛掩袖的蹤跡。可只有三天,他待的地方頂多只能讓他撐三天。”
三天之後若沒人放他出來,後果就很遺憾了。
“孩子呢?”常相思沒把頭轉過來,只是輕輕的出聲問。
“我們一起去接他,他現在很安全。”
袁遲一點都不把硬是跟來的上官殿放在眼裏,他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也不會是他的威脅,但是常相思看他的樣子,卻讓他心痛難當。
那樣的溫柔、那樣的眷戀,他從來不知道她會有這種眼神。
常相思回過身來,直視着他的眼光卻是埋怨的,“好,我跟你走。”
思前想後,只有這樣子才能讓所有的人安全無恙,只是圓不了上官殿的夢,還不了他情。
她跟他走,湛掩袖獲釋而孩子的下落也有了,除了她的眼淚之外什麼都回到了原位。
“請你保重,我走了。”她微微一福,含着眼淚向上官殿說:“請記得我在井底的承諾。”
他點點頭,怎麼能忘呢?
她說:“如果有來生,下輩子我一定嫁給你。”
可是,人真的有來生嗎?沒有她,這輩子漫長得像是過不完似的,他還能等到來生嗎?
“走吧。”袁遲說道。
其實他早已看出來了,常相思絕對不是如她自己說的被俘下獄,因為她看上官殿的樣子充滿了柔情和不舍。
但她其實也被俘虜了,從這一刻開始,她將忘不了這個男人了。
“等一下。”上宮殿往前一攔,雙手張開道:“相思,下輩子太遙遠了,我想我沒有那個勇氣等待,不如現在就成全我吧。”他下定決心說道:“殺了我,踩着我的血離開。”
“你在威脅我?”袁遲冷笑道:“我是不會對你手軟的。”
想以死相挾,他不吃他這一套,他死一百次也不會讓他覺得可惜,“讓開,否則我就成全你。”
“多謝成全。”他閉上眼睛,微微的仰起下巴,在求死的那一剎那,他是驕傲的。
“你做什麼!”常相思急道:“快讓開!他真的會殺了你的。”
“他帶走你,就等於是殺了我。”他堅決的說:“只求給我一個痛快。”
“如你所願!”他眼裏殺機一盛,雙手一分長劍出鞘,迅速的朝上官殿心口刺去。
“不!”常相思奮身一撲,迅速攔在他的身前。
袁遲本擬一劍刺死上官殿,這一招自然是用上了全力,而毫無迴轉的餘地,當他駭然的發現常相思願為他一死時,已來不及收勢!
他猛然將劍鋒一抬一偏,在電光石火的瞬間劃過了常相思的左頰,割落了她一縷秀髮。
鮮血緩緩的從她頰邊流出來,襯得她毫無血色的臉更加雪白了。
那一劍朝上官殿刺去時,他並不感到恐懼,可是相思攔在他身前,卻使他心臟猛然停住了跳動。
”相思!你這個傻瓜!”他從背後抱住她,“何苦呢?何苦呢?”
“穿過我的身子,你就能殺了他。”常相思看着袁遲,那眼神是充滿哀戚和懇求的。
這麼多年以來,他應該已經習慣了她這樣看着他,每次她求他讓她見見她的兒子時,就是這樣看着他。
每一次他都拒絕了。
可是這一次他卻無法答應,他不能穿過她的身子,要了她拚命保護的人的性命。
在她攔在上官殿身前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愛這個名喚紛雪的女子。
但是她井不希罕他為她取的名字,她自始至終都為了那個男人,記得她的名字叫作相思。
他緩緩的將劍收回,彎腰拾起了那縷秀髮。
他,袁遲的感情在上官殿的強勢壓制之下,變得一無可取之處。
“湛掩袖在十里坡第八塊石板之下,孩子在東郊一戶姓林的人家寄養着。”
他將那縷秀髮藏進懷裏,邁開大步伐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常相思轉過身來,將臉埋在上官殿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她突然了解了這十一年來,袁遲是怎麼看她的了。
上官殿擁着她,看着那毅然離去的背影和那被風吹起的衣袂,其實他的感受他最明白。
他明白他有多愛相思。
袁遲的離去,是為了成全相思,而不是為了不忍傷他。
他們相依着離開折柳亭,迫不及待的來到東郊,打聽到一戶姓林的人家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於是順着農人指引的小路往林家走去。
那紅色的磚房已經在眼前了,兩個人的腳步不由得越走越快,手越牽越緊,心跳同時加快了。
只要轉過這個屋角。
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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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喻放下了筆,帶着滿意的神色看着他剛擬好的聖旨。
明天這旨一宣,事情總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他老了、也累了,他得在自己的腦袋還靈光之前,為天下蒼生選出一個睿智果敢的好皇帝。
當年他竄這個位是為了私心,現在卻是全心為了社稷着想。
他相信他會是個好皇帝的。
他不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之下,為自己除掉了許多的阻礙和對手了嗎?
必要的狠心和適時的犧牲,當皇帝的人要做得到才行哪。
不是嗎?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下,鼻子裏隱約嗅到了曇花的芬芳。
天上的明月是那麼樣的圓潤、柔和,就像孩子們如今的圓滿一樣。
巧荷,你看見了嗎?
夜深了,他得早點去安歇了,明天有兩對新人要成婚,會是個異常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