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睡了好幾天的冬陽終於從雲層中露臉,燦爛的光芒趕走了寒意,也照亮了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把他們臉上的喜氣映得更加耀眼。雖然年終總有忙不完的工作,但空氣中蕩漾的歡樂氣息,讓人人心頭都盈滿暖意,忙碌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就連商店裏不斷轟炸的「叮叮噹,叮叮噹」耶誕樂聲,雖然已經過期,聽起來也沒那麼煩人了。
根據氣象預報,好天氣會延續到元旦,正預言着這會是一個特別快樂的新年。
然而,這股雀躍愉快的氣氛,卻一點也傳不進醫院裏。
戶外是一片熱鬧的金紅,但在這間高級病房裏,卻只有沉默的蒼白。
袁恆星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輪廓分明的臉上帶着平和的表情。長長的睫羽覆在臉上,有如晨星般的明眸已經好久沒有張開了。
在平安夜的傍晚,恆星出了車禍。送醫后,醫院為她做了詳盡的檢查,診斷她外傷不嚴重,腦部也沒受什麼損害,可她就是一直深深沉睡,始終無法醒來。
恆星的祖母,也就是袁家的老夫人袁湯媛,已經在床邊坐了快一個鐘頭,上了年紀的筋骨一陣陣酸痛,她卻毫不在意。她的臉色比床上的孫女好下到哪裏去,紅腫的雙眼更清楚顯示她所受的煎熬。她原本圓潤福泰的臉龐消瘦了一圈,盤成髮髻的頭髮原本只摻了幾線銀絲,現在已經白了一半。照理外表她怎麼看都不到六十歲,現在卻比她的真實年齡七十歲還要蒼老。
這也難怪,素來聰慧伶俐的寶貝孫女變成這樣,叫老人家怎麼不肝腸寸斷?
孫媳婦被花心的孫子首陽氣得離家出走;二孫女月牙沉迷打工,連家都很少回;小孫女寰宇自幼失蹤,雖然失而復得,但身分仍有些疑慮尚未釐清。袁家狀況連連已經持續好幾年了,她求神問卜許多年,始終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現在連唯一乖乖待在家裏的恆星都遭此橫禍,莫非老天真的要讓袁家家破人亡才甘願?
再過幾天就是元旦,看來得在醫院裏跨年了。還有之後的農曆新年……
十幾年來,每年的除夕夜,一家人總是無法團圓,今年更慘,要是恆星再不醒,連年夜飯都得移到醫院裏吃。想到這點,老夫人更是痛心。
剛才她和媳婦去燒香的時候,恩主公明明賞了一支上上籤,指示一切都將有轉機,可是恆星怎麼到現在還不醒?恩主公可別唬弄她才好!
病房門開了,一個中年婦人走進來。她和袁湯媛一樣,穿着高級的旗袍,同樣神情憔悴,眼睛鼻子都腫得跟核桃一樣,顯然剛剛才哭過一場。她就是恆星的母親袁艾玫。
她走近婆婆身邊,輕聲說:「媽,我來照顧恆星就好,首陽和寰宇都回去了,您也回家休息吧。您這幾天也累壞了,醫院這裏又不舒服,要是累出病來可不好。」
「聯絡上月牙這孩子了嗎?」袁湯媛幽幽嘆了一口氣。
「還沒,這丫頭不知道打什麼工,連電話都不接,也不回電。別管她了,您還是回家休息吧。」
袁湯媛搖頭。「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這裏等恆星醒過來。」
她望了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兒一眼,頓時又眼睛發酸,強忍着眼淚勸慰婆婆「媽,恆星的身子需要休息,沒這麼快醒的,您千萬別操之過急。像您這樣完全不顧自己身子,萬一……萬一恆星醒了,卻換您倒下去,這可怎麼得了呢?」說到最後,忍不住一陣嗚咽。
老夫人的眼睛仍然離不開孫女身上。「我現在哪有辦法休息,就是躺着也睡不着啊。我腦子裏忍不住一直想,為什麼我們袁家會遭到這麼多不幸?為什麼恆星這麼好的女孩,用情這麼深,卻得不到任何回報,而且還碰到這種噩運?我真的是想不通啊!」
袁艾玫抽噎一聲,伸手輕撫着女兒的短髮,輕聲說:「只怪這孩子死心眼,一旦認定了一個人,就說什麼也不肯放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給。這都是我這做媽的不好,沒好好教她,我不配當媽……」想到女兒這段坎坷不平的情路,她不禁泣不成聲。
「這不是妳的錯,天下這麼多男人,她誰不好愛,偏偏就認定章翼,這是冤孽啊!」袁湯媛說著忍不住有些火大,「她人都已經這樣了,那姓章的小子到現在還不明白她的心意,這簡直是糟蹋人嘛!虧我多年來一直指望他當我的孫女婿,想不到真是看走眼了!」
「媽,章翼那孩子從小沒了媽,爸爸又忙着工作沒空照顧他,您這麼好心腸的人,怎麼可能丟着他不管?您就不要再自責了,這是命啊。」
袁湯媛痛心疾首地搖頭。「要是早知道會這樣,當年我絕對不會准那姓章的小子踏進家門一步!這樣一來,恆星她也不會……不會……」
袁艾玫一抹眼淚,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我本來還盼着有朝一日恆星跟章翼會有結果,但現在弄成這樣,我也覺悟了。等恆星復原以後,說什麼也要逼她對章翼死心,絕對不准他們再來往!」
「好,很好,就這麼決定。等恆星出院,馬上叫她去相親,找個更好的對象,不要再為章翼浪費青春了。」
就在這時,病床上忽然有了動靜。恆星低聲呻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嗯……」
袁家婆媳喜極而泣。「醒了!恆星醒了!」
「媽、奶奶,怎麼了?」聲音雖然微弱,卻很清晰。
「媳婦兒,快去叫醫生!」
「好!」袁艾玫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恆星終於完全清醒,睜眼打量四周。「這裏是哪裏?我為什麼在這兒?而且還全身酸痛……」
袁湯媛心疼地說:「妳出了車禍,記不記得?」
「車禍?」恆星蹙眉思索,忽然臉色大變,跳了起來,「對了,章翼!我得趕快去找他老闆把酒拿回來,不然就糟了!」
袁湯媛死命攔着她。「妳冷靜點,現在去也來不及了!妳整整睡了三天,奶奶跟媽媽都快擔心死了!」
恆星睜大了明眸。「三天?」
「是啊。我們還以為妳是腦震蕩還是脊椎受損,醫生檢查了半天也查不出原因,我還真怕妳一輩子醒不過來呢!」
她想了想,稍嫌蒼白的臉上浮現了羞愧的紅暈。「我想,我應該是睡眠失調吧。」
「什麼?」
她小聲地說:「我之前失眠了快一個月,怎麼也睡不着;結果因為車禍的關係……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袁湯媛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許久,她口中終於爆出一句,「妳這個笨孩子!」
說來說去,也許一切都該怪章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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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的除夕夜。
同樣是喜氣洋洋的歡樂年節,袁家位於陽明山上的豪宅原本就已經夠氣派輝煌,此時更是妝點得美輪美奐、花團錦簇,花園裏的花無視時節而怒放,一朵比一朵嬌艷,讓人目不暇給。屋子內外全部粉刷一新,窗戶桌椅擦得像鏡子一樣明亮,所有的窗帘桌布也全都換上女主人遠去歐洲挑選的高級品,每一件都有着精緻的刺繡和華麗的蕾絲,高貴優雅有如皇室。
每一扇門上的對聯,都是書法名家親筆揮毫寫成的,一筆一劃皆氣宇非凡,每一幅都有放進博物館展示的價值,由此可清楚看出袁家的顯赫與人望。
然而,閣樓里的景象,跟屋內的繁華氣象卻又完全不同。
門窗緊緊關着,窗上掛着厚厚的窗帘,房內透不進一絲光線。在黑暗中只點着一盞小小的夜燈,燈罩外貼上綠色玻璃紙,微弱的燈光把四周的物品,和房內對坐的兩個人影全映成一片慘綠,氣氛顯得十分詭異。
十七歲的章翼那張端正清俊的臉,在這種氣氛中也變得陰森無比。他臉上掛薯淡淡的笑容,用作夢般的語氣,對唯一的聽眾說著他自創的故事。
「他躺下正要睡覺,忽然那個聲音又來了,咚咚咚,咚咚咚……」
彷佛在回應他的故事,身後的門忽然發出急促的聲音,「咚咚咚!」
一啊!」正聚精會神聽故事的恆星嚇得大叫出來,章翼自己也嚇了一跳。
門外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大小姐,章少爺,老夫人請你們快點下去吃年夜飯!」原來是管家雲嬸。
兩人都鬆了口氣,恆星回答,「雲嬸,麻煩妳跟奶奶說,請他們先吃吧,我待會就下去。」
「不行啊,小姐,老夫人說這是團圓飯,一定要全家一起開動。」
恆星急着繼續聽故事,隨口敷衍,「好啦好啦,再等一下。」等雲嬸的腳步聲遠去,她催促章翼,「然後呢?」
章翼又恢復那如夢似幻的語調,輕聲說:「他爬起來,順着聲音的方向一路找過去,這才發現,原來只是屋檐積水,水滴下來打到木棚的聲音。」
「哦……」恆星恍然大悟,「然後呢?」
「那晚沒再發生怪事,年輕人一覺到天亮。起床后他很高興地跑去村長家告訴他:『我在破廟裏待了一個晚上,什麼事都沒有,鬧鬼只是謠言而已。』村長一聽這話,眼睛瞪得好大,眼珠子差點滾出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你真的在破廟裏睡了一晚?沒騙我?』年輕人說:『當然啊。』村長的嘴巴張得更大,說了一句驚人的話。」講到這裏,他卻閉口不說。
「不要賣關子,快講!」
章翼笑了笑,告訴她答案,「村長說:『東邊的破廟兩年前就被火燒光了,現在那邊只剩一片荒地而已。』」
恆星倒抽一口冷氣,感到全身雞皮疙瘩直冒。
章翼笑着扭亮了大燈,原本陰森的氣氛一掃而空。「怎麼樣,很恐怖吧?」
恆星努力調整呼吸,裝出倔強的表情。「一點也不恐怖,無聊死了,還不如前幾年那些愛來愛去的肉麻故事哩。」
「哼哼,少逞強了,我看妳明明就嚇得半死。」章翼不屑地說。
「我總得表演一下,意思意思吧?要是我沒反應,不就傷害到你纖細幼小的心靈?」
「是哦是哦,真感謝妳哦。妳等着,我下次一定會寫出讓妳心服口服的小說!」他鬥志高昂地說。
恆星噗哧一笑。事實上,章翼說得對,她只是嘴硬而已。反正他們兩人沒事就愛互虧,不找機會損對方兩句就渾身不舒服。但是彼此都很清楚,他們從小到大的真摯友誼是不容懷疑的。
從幼稚園時開始,章翼就會編出很多精彩的故事講給她聽,她總是百聽不膩。後來他開始把他的故事寫成小說,每篇都精彩絕倫,雖然她老是故意找碴批評他寫得爛,骨子裏卻對他的創造力和文筆有十足的信心。
尤其是他寫的愛情小說,總是細膩又深沉,每一字、每一句都緊緊揪着她的心,有時在半夜想起他的小說情節,還會不由自主地淚濕枕頭。
「你有沒有拿你的大作給你爸爸看過?」
章翼笑了笑。「怎麼可能啊,他那麼忙,連回家過年都沒時間了。」
他的父親章驥是一個名聞遐邇的醫生,許多病患不遠千里跑來找他求醫,而他總是來者不拒,還常常幫同事代班,結果就是搞得自己過年還得留在醫院裏值班,這種情況已經成為常態。章翼的母親很早就過世了,父親又不常回家,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家裏。
恆星的母親袁艾玫不忍讓他獨自過年,每次都會把他拉來家裏吃年夜飯,所以章翼幾乎每年除夕都是在袁家度過的。
不過他並不埋怨,爸爸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他這做兒子的應該覺得驕傲才對。況且他有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和忠實讀者恆星的陪伴,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寂寞。
恆星輕嘆一聲,「我爺爺今年也不在家過年,他出國談生意去了,奶奶難過得不得了。」
章翼嘖了一聲。「那妳奶奶該不會在餐桌上哭出來吧?她去年光講到妳妹妹失蹤,眼睛就紅了。」
「難講,奶奶煩心的事實在太多了,要是她一哭,我媽一定也會跟着哭,想到就頭痛。」
也難怪兩位夫人大過年卻哭哭啼啼,這袁家還真是流年不利,除夕夜本該全家到齊,高高興興吃團圓飯,餐桌旁卻總是空着幾個位子,幾年來始終沒坐滿過。
首先是恆星最小的妹妹袁寰宇,在三歲那年和家人走散失蹤,現在算算也有十歲了,卻音訊全無。然後是恆星的父親袁柏能,本該繼承家業,接下袁氏企業的棒子,沒想到一場車禍意外卻奪走了他的生命,累得他年輕溫柔的妻子袁艾玫成了寡婦。
遭逢生離死別,照理留下來的家人更應該廝守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才對,可偏偏袁家的主人袁大器,也就是恆星的爺爺忙着拓展事業,居然在過年時出國洽公,讓餐桌旁又多了個空位,今年只怕老夫人要加倍不開心了。
而恆星的母親袁艾玫,原本就是個多愁善感的女性,一受到婆婆影響,更是眼淚如水龍頭,一開了就關不上。
恆星試着勸過她們幾次,人生要看開點,然而總是不見效,想想祖母和母親都承受了不少的壓力,總需要發泄,就由着她們去了。
「好了,我們快下去吃飯吧,別又惹得老奶奶不高興。」章翼說。
「等一下,還沒許願。」
這是他們兩人的儀式,每年除夕章翼要寫一篇新的小說,將故事概要講給恆星聽,然後兩人許下自己的新年願望和對方分享。
「對哦。來,女士優先。」
她嫣然一笑,閉上了眼睛。「我的願望,就是希望章翼能得到今年的全國小說比賽大獎。」
章翼感動不已。「妳要把願望用在我身上?真是太感謝了。」
她裝模作樣地嘆氣。「沒辦法,誰叫你本事太差,我要是再不幫你,你不就沒救了嗎?」
「去妳的!」他作勢要搔她癢,她連忙笑着躲開。
「對了,那你的願望呢?」
很奇怪地,章翼臉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紅暈,笑容也變得靦腆扭捏。「老實說,我的願望也需要妳幫忙。」
「什麼願望?」
他從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個信封。「妳可不可以幫我把這封信拿給妳們班的廖綾兒?」
恆星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那是什麼東西,頓時覺得好像有一桶冰水朝她頭上淋下。「這是……情書?」
章翼紅着臉點頭。
「你喜歡廖綾兒?」
「嗯。」
「可是……」她的聲音變得沙啞,「你只見過她一面,而且你們根本沒講過話呀。」
章翼笑得更甜蜜了。「沒錯,可是我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這就叫做一見鍾情吧。」
「一見鍾情……」她覺得自己的胸口彷佛破了個大洞,連呼吸都變得好睏難,「喜歡上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一點也不奇怪。」他鄭重地說:「我爸爸告訴我,戀愛是很神奇的,當你遇到你的夢中情人的時候,當下就可以感覺到那股電波。他跟我媽就是這樣,他們只認識三分鐘就相愛了。我本來還覺得太誇張,這次終於親身體驗到了。」
「你在廖綾兒身上感覺到電波了嗎?」
「嗯。」他笑得非常開心。
面對他的欣喜,恆星只覺得滿心苦澀。也就是說,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她,不能讓他感受到愛情的電波嗎?十幾年來對他的思慕,他一分也沒接收到嗎?
「那……你幹麼不自己去送?」
「我跟她不熟,忽然跑去表白會很唐突,妳去比較好。而且妳可以順便幫我美言幾句啊。」
「想得美,自己的戀愛自己負責!」
章翼不明白她心中的掙扎,緊緊抓着她的手,誠懇地說:「算我欠妳一次人情,好不好?拜託拜託,幫個忙吧。」
望着他殷殷期盼的表情,她雖然心中淌血,卻怎麼也無法拒絕。「好吧,誰叫你這麼沒用,我只好替你出馬了。」
「恆星!」章翼高興得一把抱住了她,「謝謝妳!妳雖然膽小嘴硬、愛損人又愛裝酷,但畢竟還是我最可靠的哥兒們啊!」
「去你的!」恆星靠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心中卻覺得好冷。
她明白了,在他心中,她只是他的哥兒們……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再度響起,然後是雲嬸的催促聲,「大小姐,章少爺,老夫人說了,叫你們兩位立刻下去吃飯!」
章翼吐了吐舌頭。「糟糕,老奶奶生氣了。」
恆星笑了笑站起身,只有自己知道,她的心裏正在哭泣。
來到飯廳,只見袁老夫人板著臉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地瞪着兩人。坐在她身旁的是少夫人袁艾玫,年近四十卻仍然青春美麗。出門的時候她會跟婆婆一樣穿旗袍,但在家裏可不是這樣,今天是除夕夜,她穿着一套暗紅色的薄紗曳地禮服,配上新燙的鬈髮,整個人就像油畫裏的歐洲貴婦。
她正忙着安撫婆婆,一回頭看到兩個孩子,無奈地問:「你們兩個到底是在做什麼啊?在閣樓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叫半天也不快點下來,我們等得都餓死了。」
「對不起,袁奶奶、袁媽媽。」章翼老實道歉,「還有首陽跟月牙妹妹,不好意思讓你們挨餓了。」
恆星的大哥袁首陽嘿嘿兩聲。「挨餓是還好啦,重點是你們兩個鎖在閣樓里做什麼?該不會是在做小孩吧?」他和章翼同年,十七歲正是講話最沒分寸的年紀。
袁艾玫還來不及開口斥責,旁邊的二妹袁月牙也搭腔了,「大姊,妳要小心點,懷孕就不能穿漂亮的衣服了!」
「你們兩個不要亂講啦!」恆星抗議,「我們是在開讀書會!」
袁艾玫問:「讀書會?」
「對啊,章翼寫了一篇鬼故事講給我聽,雖然故事內容很爛,不過我還是硬撐着聽完。」
「鬼故事?!」一直沒開口的袁湯媛這時叫嚷了起來,「章翼,大過年的你跑來我們家講鬼故事幹什麼?存心觸我們家霉頭嗎?」
章翼和恆星都是一驚,他們兩個完全沒想到這一層。章翼正要開口道歉,恆星卻不讓他講話。
「奶奶,您不要怪章翼。是我說愛情故事看膩了,叫他寫鬼故事給我看的。都是我不好,您別生氣。而且他真的寫得很無聊,絕對沒辦法害到我們家的。」
章翼白她一眼。她到底是在幫他還是損他?況且她根本不用替他頂罪,袁奶奶雖然表面上對他很兇,其實她的氣消得很快,一下子就過了。況且她是長輩,他讓她罵個幾句又有什麼關係?
袁湯媛哼了一聲,沒再開口。袁艾玫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趕快坐好,要開飯了。」
等大家都就座,在上菜之前,袁艾玫開始進行除夕的例行公事--發壓歲錢。
「這是首陽的,這是恆星,來,月牙妳的,還有這個,」她把最後一個紅包袋遞到章翼面前,「小翼,這是你的。」
「謝謝袁媽媽。」
恆星照例要逗他一下,「厚,每年都這樣,白吃白喝還有錢領,真是好命哦!」
袁月牙幫腔,「小翼哥,你的好命分一點給我吧,我也想白吃白喝兼領錢。」
「妳們兩個在胡說什麼?袁恆星,人家章伯伯也有包紅包給妳啊。袁月牙,妳是多苦命?媽虐待妳嗎?不象話!」斥責完兩姊妹,袁艾玫又拿出另一個紅包袋遞給章翼。「來,今年爺爺不在,奶奶代替爺爺包給你。」
這幾年老爺子袁大器都會另外包一個紅包給章翼,今年老爺子不在,他也沒抱着什麼指望,沒想到奶奶居然還是準備了他的份。
他感謝得滿臉通紅,對仍然板著臉的袁奶奶連聲道謝。袁湯媛只是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沒有回話,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偷瞄了章翼一眼。
這孩子其實很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媽,父親又忙於工作,連過年都沒人陪他,光想到就心酸。她實在不想對他這麼凶,可是,大過年在別人家裏講鬼故事,而且兩個孩子孤男寡女鎖在房間裏,這真的太不成體統啊!
豐盛的菜肴上了桌,大家都拋開先前的小插曲,開心地吃喝說笑,只有恆星笑得有些勉強,章翼給她同學的情書躺在口袋裏,有如千斤般沉重。
她望着章翼的側臉,看着他神采飛揚的笑容,雖然心酸,卻又忍不住湧上一股柔情,於是她下了決定--
沒關係,雖然他心中沒有她,她還是會幫他的。只要他需要她,她就會支持他到底,她要像天上的恆星一樣,堅定不移,永遠地守護他。
因為她是他最信賴、最重視的哥兒們。
那年,恆星的新年願望實現了,章翼得到了全國小說新人王大獎,他是歷來最年輕的得主,因此得了「天才高中生作家」的封號。之後,他的寫作之路一帆風順,無論是纏綿悱惻的愛情小說,或是讓人心驚膽眺的驚悚小說,每本作品都是一出版便馬上被搶購一空,銷售量永遠在十萬本以上。他的許多作品被翻拍成電視劇和電影,每一出都是膾炙人口的經典佳作。
他的出版社的行銷手腕相當高明,看上他俊美的相貌,把他當成明星一般宣傳,書店裏到處可見他的肖像海報,甚至還有他的個人寫真集,引來一大群女性讀者的愛慕眼光。
章翼本人對這種利用相貌的行銷手法頗有微詞,但他的編輯勸他,如果外表跟文字一樣能帶給讀者美好的夢想,好好運用又有什麼關係?所以他才勉強接受這種作法。
雖然名利雙收,但他還是維持多年來的習慣,作品寫完永遠第一個拿給恆星看,她也一定會提出最尖酸刻薄的無厘頭評語,然後兩人小小地拌一下嘴。對他而言,這已經成了一項重要儀式。
私底下,他真實的愛情生活也跟小說一樣精彩。在恆星的幫助下,他順利地和廖綾兒交往,但是交往半年後廖綾兒出國念書,這段戀情便無疾而終。接下來他又談了幾次戀愛,每段感情都是轟轟烈烈,不過最後總是以分手收場。
對他的情史,恆星永遠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着,隨時提供她的毒舌和風涼話,給他另類的支持鼓勵,並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候陪他鬥嘴發泄。
這段期間,袁家也發生了不少事。她的祖父袁大器由於工作太過勞累傷了身體,把公司交給長孫袁首陽后,沒幾年就得了急病驟然過世。大哥袁首陽今年娶了新娘,卻因為他個性太差把大嫂給氣跑了。二妹袁月牙忙着賺錢,久久才回家一次。至於失蹤的小妹袁寰宇,前陣子被袁家的律師找了回來。
這幾年只有她留在家裏,陪伴孤獨的祖母和母親。
時光荏苒,自從那個躲在閣樓講鬼故事的除夕夜,轉眼已過了十年,此時已是文壇天王的章翼,聲勢如日中天,而他身邊的紅粉知己是當紅的歌壇玉女韓樂容。
這天晚上,袁湯暖和袁艾玫婆媳倆,搭着家裏的豪華轎車,從一處狹窄的巷道緩緩駛出。這附近環境不太好,有很多聲色場所,一入夜就可以看到很多濃妝艷抹的酒店女郎在路邊招攬客人。
照理說,這對雍容華貴的婆媳是絕對不可能涉足這種地方的,只是有人告訴她們,這裏住着一位非常有名的算命大師,有任何疑難雜症,他都可以提供解答。兩人急着想找回失蹤的孫媳鄔雲兒,這才壯起膽子,大老遠跑到這龍蛇混雜的地方來請大師指點迷津。
現在,兩人正一言不發的坐在車上,思索着大師給的答案。
袁湯媛打破沉默,率先開口,「媳婦兒,妳聽清楚了吧?」
「是啊,媽,」袁艾玫顯得有些為難,「要恆星在一年之內嫁人,這好像難了點啊。」
大師給的指示是,袁家長年來迭遭不幸,家中的氣勢不順,而袁家子孫各忙各的事,只有恆星留在家裏,連帶着她的運勢也會被拖累。所以必須先把她的終身幸福安排好,給這個家招來喜氣,家人才有可能團圓。
袁湯媛輕嘆一聲。「恆星這孩子,年紀輕輕卻得天天留在家裏聽兩個老太婆訴苦,也真是難為她了,的確是應該給她找個好婆家。」
「問題是,要怎麼找對象呢?依我看,那孩子心裏除了章翼,只怕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那叫章翼娶她不就得了?」袁湯媛理直氣壯地說。
「媽,這我當然想過。可是章翼現在已經有女朋友了,好像是個歌星,而且還是恆星幫他追來的。依恆星的個性,是絕對不肯橫刀奪愛的,所以我才頭痛啊。」
袁湯媛正要答話,無意間往窗外一望,忍不住驚叫,「恆星?!」
在馬路的另一頭,正和兩個穿着風騷暴露的酒店女郎談話的短髮女子,不是袁恆星是誰?
恆星把錄音機收進背包,回頭向兩個女人道謝。「謝謝兩位接受我的訪問,如果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能還會再來打擾。」
染着一頭紅髮,整張臉塗得像調色盤的麗麗嬌聲說:「別客氣別客氣,這是我的名片,有事儘管找我。不過,小姐,我覺得妳滿有本錢的耶,皮膚好,身材也不錯,妳想不想入行啊?我可以幫妳介紹哦。」
「呃,這個……不用了,謝謝……」她尷尬地拒絕。
另一個名叫妮娜的女人也幫腔,「哎喲,別害羞嘛。我們這一行不錯哦,有錢拿還可以認識很多男人耶,考慮考慮吧。」
「不,真的不用了。」
她正啼笑皆非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怒喝,「恆星!」
一回頭,只見母親攙着祖母朝她快步走來。她覺得奇窘無比,天哪!怎麼會在這裏遇到她們?
「奶奶、媽,妳們在這裏做什麼?」
袁湯媛氣勢洶洶地說:「我才要問妳,妳跑來這裏做什麼?」
「我在做訪問啊。」
「做什麼訪問?一個女孩子家跑來這種地方,像什麼樣?」
聽了這話,旁邊的兩位酒店小姐可不高興了。
「喂,老阿婆,什麼叫『這種地方』啊?嫌這裏髒的話,妳幹麼還不是跑來這裏?」
「對嘛,講話這麼凶,小心長皺紋哦!」
袁湯媛被兩女搶白,氣得說不出話來,旁邊的袁艾玫連忙開口,「好了,有事回車上說,別站在這裏。」
三人坐進車裏,袁湯媛馬上責問恆星,「妳到底在做什麼?又不是記者,為什麼要跑來訪問這些女人?」
「因為章翼說他的下一本書想用酒店小姐當主角,所以我才來幫他取材啊。」
「章翼要寫書,就該自己來取材啊,怎麼可以讓妳一個女孩子跑來這種地方?」
「不行啊,奶奶。要是他女朋友發現他跟酒店小姐打交道,一定會生氣的。」
袁艾玫對女兒的行為感到不解,「那是他自己的事吧?妳何必替他操這個心?」
恆星理直氣壯地說:「我是他的好朋友,幫他這點忙有什麼關係?」
「妳……妳這孩子真是傻呀!」袁艾玫真是氣到脫力。恆星跟她的哥哥、妹妹不同,向來就是個體貼聽話的好孩子,對祖母和母親總是十分恭敬,但只要一扯到章翼,她的體貼和聽話就會飛到九霄雲外。
袁湯媛下了命令,「好了,我們現在就回家,以後不準妳再來這裏!」
「不行,我還得去圖書館幫章翼查資料,妳們先回家吧。」不等祖母和母親反應,她趕緊叫司機停車,飛快地開了車門衝出去。
「喂,恆星、恆星!」老夫人叫不住她,氣得滿臉通紅。
袁艾玫咳聲嘆氣。「這傻孩子……她再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
老夫人望着窗外,下定了決心。
「媳婦兒,我告訴妳,不管章翼有沒有女朋友,一年之內,我一定要讓他乖乖娶我們恆星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