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外面這場因她而起的爭執,沐飛卿渾然不覺。面前突然來了個長得英氣逼人,卻有些略帶稚氣的錦衣少年,把手中的一爐薰香放在桌上,“這個是安眠用的香。”
他好像是叫寧紫澗吧,這麼愁眉苦臉地給她送香,樣子好奇怪呀。
“一定要用呀。”他認真地說道。
送一爐香而已,好像多麼要緊的大事情,“多謝寧公子了。”她笑着說道。只見那少年表情更怪了,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快步走出了門。
“她叫我寧公子。”寧紫澗用大難臨頭一樣的聲音對李國說,“她竟然會那麼禮貌地叫我寧公子,我看沒希望了。”
李國本來很緊張的,現在聽到他這句話卻有些好笑,“叫你寧公子,很好呀。你不是想讓她還叫你獵犬吧。”寧紫澗抬起頭想爭辯兩句,卻無精打采地低下頭。李國安慰地拍了他兩下,“不要緊,就是睡覺嘛。我們這麼多人,一定會想出辦法來,讓她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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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來多少人?沐飛卿真的有些累了,走馬燈似的,今天這一天裏她可能是看到了府裏面所有的人,而且每個人過來都帶着安神助眠的東西。看着桌上這些安神的湯、葯、香脂、香包,還不夠呀,接下來是不是要送靈符了?“小雅,他們這是要做什麼?”沐飛卿好笑地望着她。
小雅卻沒有笑,幽幽望着窗外的夜空,“姐姐,今天早點睡吧。”
沐飛卿躺在床上,小雅為她攏好了被子,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香味真的有效,她的心情比往日裏平靜了些。閉上眼睛,遠處隱隱有古琴的聲音,極清極清地傳過來。像是泉水流過松下的圓石;像是月下海上波濤在深情地訴說著什麼。覺得好像被這樂聲很溫柔地包裹起來,她慢慢地放鬆了下來。有些很溫暖的記憶在她的耳邊輕輕地提醒,要想起來卻又無力再想下去,睡意不期而至,張開雙臂,迎她進入了夢鄉。
她身邊的小雅無聲地坐了起來,看着她百合一樣恬靜的睡容,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明月下,後花園,秋山亭邊的太湖石上,遙遙對着那個房間,江浩月在石上盤腿而坐。夜風吹起他的衣服,如那石上生出的一棵挺拔的蒼松,而他的膝上放着的是一隻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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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雅突然對着窗子下面輕聲說,“回去吧,她睡著了,你還要守到什麼時候?”
寧紫澗從窗外的那從矮丁香邊冒了出來,“小雅你知道我在這裏?你不生氣了對嗎?”
“我哪裏像不生氣了?”他在這裏站了快三個時辰了,看着他被夜露打濕的衣服和頭髮,縱然還在生氣,卻有些心軟,“回去睡吧,別著涼了。”
“我不要緊,不會生病的。”他堅持問道,“那你們還走嗎?”
小雅搖搖頭,取出絲巾,輕輕為他擦去頭上的水,“噓,小聲些。”
寧紫澗伸出手來,順勢握住她的手,來回搖了兩下,小聲說:“不走好不好?”
像個孩子一樣,小雅忍不住笑了起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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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飛卿其實並不是不想想起以往的事情,只是每當稍有頭緒,便有一種聲音阻止她。好像一旦想起什麼,就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一樣。身體雖然漸漸地好了起來,可是依然什麼也沒有想起來。
小雅看着卻有些着急,她和江浩月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只差一步的幸福,難道就這樣放棄了嗎?
江浩月聽到她的話說:“小雅,她忘記的是從無錫出來以後的遇到的人和發生的事,那都是些曾經讓她極為難的人和傷心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她當然有不願想起的理由。”
“不是的,就算是她想忘讓讓她不開心的事情,但是一定不是故意忘記你們,你不要這麼說自己。”
“我們不要逼她,願不願想起來,讓她來決定。”
“浩月哥,你放棄了嗎?”
“沒有,我想我沒有放棄的能力。”
“浩月哥,你太苦了?”
“苦嗎?”他笑了,“這哪裏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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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着小雅去看書,他走過來,手裏拿着一隻半開的紫蘭送到我面前的時候。突然覺得像是在什麼地方聞見過這樣的香氣。這是種很讓人安心的香氣。
那個在每天夜裏彈奏古琴的人,即使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誰。
京城裏的燈會上,被美麗燦爛的燈火包圍的時候,為什麼會無端地想起他溫暖的笑容?
房子裏那盞已有些舊了的琉璃宮燈,為什麼總不捨得把它摘下來?
為什麼就算不願去想,此時所有這一切的問題都有了答案。沐飛卿望着面前那張俊朗的臉,臉上依然看不出什麼表情。他配得上更美好的女子,這一次,我不會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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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飛卿在幾竿修竹下的石椅上,低垂羽睫極專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她還是穿着白衣,在晴朗的日光下,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個水晶做的娃娃。她看得很專心,沒有察覺到江浩月已走到了身邊。
她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從她失憶的那天起,不是就忘記了命理之類的事情。江浩月站在她的身邊,俯下身去。她的手纖長而秀美,“好短的生命線。”他說,“如果誰愛上你,是不是就要忍受你先一步離去的痛苦?”
她抬起頭來,黑寶石似的眼睛裏隱隱有着悲傷的神色。
他蹲下身來,攤開自己的手掌,“我的卻很長呢。”他用手比了一下,“你的線只到了我的這裏。如果我愛上了你,我一定不能忍受你離開的痛苦。”
他要放棄了嗎?沐飛卿垂下頭,不知該開心還是難過。
他輕輕捧起她的臉,“所以,我沒有忍受這種痛苦的打算。”他抽出匕首,把他的掌中生命線從中間划斷。血一下子流了出來,沐飛卿驚恐地按住他的傷口,睜大眼睛望着他。
他一笑,平靜地說:“你看現在我們-樣了。”
這個傻子,她無法再偽裝下去,眼淚急急地跌落下來。
江浩月沒有安慰她,“你一個人決定我們之間的感情,是不是很自私?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為那樣我會幸福嗎?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我想要的幸福是什麼?”
“我沒有你要的幸福。”她哽咽着說。
“不。”他撐開她的手掌,“我的幸福就握在你的手中。”
“三弟。”李國叫道,“你們在這裏呀,隱王殿下到了,聽說皇上要召見你。”
江浩月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深深地凝視了她一眼,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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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事情。”隱王說道,“皇上要在金殿上封你做丞相。”
江浩月有些驚呀,自己雖然有功,但也不至於升得這麼快,“是您的舉薦嗎?”
“不是,可能是聖上的意思。不過現在的朝廷之上,最適合這個位置的,非你莫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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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境遇總是風雲變幻的。一年前在鳳陽的時候,史國安是權傾朝野的相國,而他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一年前他還要時刻提防着史國安的陷害,隨時有丟官,甚至喪命的危險。而現在他站在金殿上,成了平亂的有功之臣,榮寵集於一身,史國安卻已是命喪黃泉。
“江愛卿。”此人真是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先前埋沒了他,真是可惜了。聖上和顏悅色地說:“愛卿年少有為,朕欲封你丞相之職,你意下如何?”
江浩月行一禮,“多謝皇上厚愛,臣能力淺薄,怕是有負皇上重望。”
皇上笑着對群臣問道:“你們看,江愛卿可擔此任嗎?”
群臣多慣於察言觀色揣測聖意,見到皇上的神態分明是對江浩月極其滿意的,有誰會說不滿意呢?於是齊聲說道:“江大人是棟良之才,堪當大任。”
皇上轉面向江浩月,“愛卿就不必推辭了,這丞相之職非卿莫數了。”
隱王暗暗將他一推,低聲說:“快謝恩。”天恩難測,再推辭下去,好事說不定就會成了壞事。
“謝主隆恩。”江浩月行禮謝恩,這恩寵來得太快太大,讓人心情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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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出了金殿,百官紛紛來賀,把江浩月團團圍在當中。少年有為、國之棟良、精明英武、文武雙全--恨不能把天下的好詞用盡。有幾個提出要為他設宴祝賀,立刻是群起響應,只是爭着要在自己府上設宴,鬧得不可開交。
隱王在一旁看着他狼狽的樣子,笑而不語。君漸離則是毫不掩飾他看熱鬧的想法,看神態是只要邊上有個椅子,他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坐在那裏舒舒服服地看。
“眾位大人,”皇上身邊的李總管到了,含笑說道:“眾位大人要請丞相大人飲宴,是來日方長。皇上家宴,要請他、太子殿下和君將軍去赴宴。”
皇上的旨意,誰敢不從?於是散開,“我等下次再來請大人,請大人到時一定賞光。”
皇上的家宴為何要讓我參加?江浩月疑惑地望了隱王一眼。
雖是少有的榮寵,先前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隱王輕輕搖了搖頭,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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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設在春華殿,殿邊的各色菊花開得正盛,在和風中輕輕搖曳,傳來陣陣芬芳。皇子大都到了,就連公主也到了幾位。這春華殿裏錦衣如雲,真像是畫裏的場景。歷朝的皇子中,可能要數本朝的皇子公主相貌最為出色,而這些公主中最美麗的,就是引鳳了。
她今天看來是經過了精心的打扮,發綴金絲鳳,耳配琉璃珠。端坐在皇后的身邊,粉面含羞,風情萬種。
皇上見他們到了,高興地說:“快坐下,今日家宴不拘小節,江愛卿不要拘束。引鳳正要為我們撫琴,唱上一曲,你們來得正是時候。引鳳呀,我聽說江愛卿也彈得一手好琴,你不妨向他請教一番。”
“是。”引鳳柔順地行了一禮,走到大堂中央,侍從擺上綠綺琴,“江大人,我獻醜了。”
“不敢。”江浩月忙說。國內彈琴的名師很多,皇上怎麼會讓我來指點她?
引鳳望着他明媚一笑,一撥綠綺琴,輕啟朱唇曼聲唱道:“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貢?但感別經時。”
是我多想了嗎?江浩月還愣在當場,君漸離已禁不住笑了起來,她到底是回疆的妃子所出,行事要比一般的公主大膽得多。她常常說我的母親如何如何,自己又是如何呢?
隱王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放肆。引鳳這樣做想必是得到了父王的同意,可江浩月早已是心有所屬,註定要辜負這一番美意了。只是父王不是平常人,江浩月若是當堂拒婚,他如何饒得了他?
瞪我幹什麼?你自己的妹妹要送人奇樹之榮也不問問別人心裏,是不是已有別的花朵了?
你又不是不知江浩月那個寧為玉碎的直脾氣,看來要糟。
君漸離不以為然地幽雅一笑,他不會那麼傻吧?又是丞相之位,又是駙馬之榮,他會不要嗎?反正沐飛卿也不記得他了,這樣不是正好嗎?
隱王皺起眉頭,該說你看人不準,還是把人都向一個方向來看?我看我們就等着救人吧。
“江大人,引鳳的琴藝歌聲可還入耳?”皇上帶着笑容問道。
“公主的琴藝嫻熟,歌聲委婉動聽。”
皇上望着嬌羞的女兒,意味深長地說:“引鳳呵,你聽,你可是遇到了知音。”然後轉向江浩月,“江愛卿,你看我把引鳳許配給你,可好?”
江浩月驚訝地抬起頭來,好像沒有聽清楚他的話。
皇上以為他是太過高興,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笑得更是和藹,“江愛卿,你意下如何?”
“公主是金枝玉葉,微臣配不上公主。”江浩月說道,用他那一貫的平靜語調,“微臣心中早已有了心儀之人。”
本是在等着他跪地謝恩的皇上,愣在了當場。引鳳的臉一下子紅暈退盡,皇子們互相驚詫地交換着眼神,他在說什麼?拒婚?向當今的皇帝拒婚?
說了,隱王呻吟一聲,用手掩住了額頭。君漸離手中的酒杯脫手,幾乎跌落在地上。他忙伸手一抓,酒杯“叭”的一聲,重重地桌子上磕了一下。
“你說什麼?”皇上不悅地問道,他的回答太意外,態度又太自然,讓他的怒氣沒來得及發出,“你家中已經有了妻子嗎?”
“她還不是我的妻子。”
皇上一拍桌子正要發怒,引鳳在他身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過頭去,正看見這個最疼愛的女兒帶着水氣的大眼睛裏懇求的眼神,不禁起了憐惜之心。引鳳的母妃過世得早,她自小極為乖巧懂事。難得求他一次,如果這良緣不能成,她一定會非常傷心。
皇后見狀,向皇上溫言勸道:“皇上,江大人不忘前情,是個重情義的人。您看能不能就讓他娶那個女子做側室,可好?”
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君漸離緊張地盯着江浩月,我的宰相大人,你給我倒是快答應呀。
當然知道反對的話一出口,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江浩月靜靜地望着滿眼期盼的引鳳公主,暗暗在心中道了聲抱歉,然後轉向皇上與皇后正色說道:“謝皇上皇后的錯愛,江浩月此生若要娶妻,只會是她一個。公主品貌端莊心地善良,定會遇上強我百倍之人。”
引鳳一下子站了起來,臉色已沒有了一絲血色,睜大眼睛幽怨地看着他。我已如此委屈,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恨恨地哭出聲來,一跺腳,向內庭跑去。
“你好大的膽子!”皇上大怒,一掌擊在桌上,“來啊,給我拖出去,庭杖四十。”
皇上已是多年不用庭杖之刑,曾有大臣苦勸過他,說庭杖之刑過重,有的人受不了三十下就會喪命。而且大臣受刑的時候,會有官員觀刑,不但皮肉受苦,更是尊嚴盡失。皇上聽後點頭稱是,於是多年不用此刑,現在盛怒之下,一下令就是庭杖四十。
君漸離趁着眾人還在震撼中沒有回過神來,悄悄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出春華殿,向行刑的地方走去。江浩月,你了不起,怎會有你這樣的人?你把皇上弄得下不了台,皇后和引鳳面上無光。不會先答應下來嗎?真讓那傢伙給猜中了,江浩月剛封的官位不保,看來連活命都難。事關皇家體面,皇上今天是起了殺心,看來是想讓他斃命杖下。
隱王知道自己此時若是求情,不但會火上澆油,更會累及自身,但若是不開口,江浩月則絕無生還的希望。正是奪位的關鍵之時卻不得不將事情攬上身,江浩月這樣的人若是因為此事而死,實在是我們趙姓皇族之罪。
“父皇。”他站起身來,“庭杖之刑過輕了,理應把他貶為庶民再流放。”
“哦?!”皇上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他,“江浩月不是你舉薦的人嗎?”
“兒臣這是以國家為重。”
右側邊上的錦衣玉冠的皇子,低下頭隱藏住自己的冷笑。看起來太子是在丟卒保帥,實際上是不惜引起父皇的反感,也要保住江浩月的性命。貶為庶民?難道經過今天的事情以後,江浩月還能做他的丞相嗎?現在就已然是危在旦夕了。罷了,會丟卒保帥的兄弟我也的確是太多了,肯為了保護臣子而讓自己置於危地的,倒真該是個帝王。我的六哥,你能做得到,我當然也能做到。他站起身來,“父皇,太子殿下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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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漸離幾乎是小跑着來到行刑的午門外御路東側,江浩月已經被綁着押到,按倒在地上。十餘名旗校手執木棍站立在兩邊,只等當監的總管太監下令,就要行刑了。總管知道隱王與他向來不和,今天打隱王的人,見他過來了,便以為是來看江浩月的笑話的。
“君將軍,您來觀刑?”皇上大怒,看來是沒打算讓江浩月活着受完刑的,正好賣君漸離一個順水人情。
君漸離“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總管下令:“擱棍,打。”
校旗手揮起便是三棍,重重打在江浩月的身上。這三棍來得急,雖未見血,卻也是極為疼痛江浩月渾身的肌肉綳得死緊,冷汗一下子沁滿了額角。
總管正要喊“着實打。”君漸離開了口,悠悠地說:“李總管,你的話不要太多。”
嗯?他這一聲“着實打”出口,校旗手則會加倍用力地打,君漸離為什麼不讓他喊呢?是不是想讓他多受些苦,才打死他?可是看這江大人有幾分傲骨,又不像以往那些受刑的大臣哭天喊地,痛得這樣厲害,居然一聲也不吭,着實讓人敬佩。雖然今天活不成了,也不能讓他受太多的苦。於是兩隻鞋尖向內一斂,這樣就是暗示校旗手狠打下去,讓他一下斃命。
“王總管,你的腳向什麼地方放?”君漸離的聲音冷若寒冰,“就要靠到一起去了。我記得你不是一向站八字步的嗎?今天為什麼不站?”
他竟然會知道這庭杖之刑的暗號?站八字是讓校旗手手下留情的意思呀。他為什麼?江浩月剛封的宰相,莫非君漸離是怕皇上回心轉意?不大可能,可還是小心些好,若是行刑過後皇上找他要人,又該如何?
好,就擺八字了。總管一橫心,說不定這就是江大人的一線生機了。
君漸離面色如常,心裏卻是暗暗重重地吁了一口氣。在身側鬆開了,從剛才起就一直緊握着的拳頭,手已經麻木了。我只能做到這樣了,江浩月你一定要忍過這四十杖。抬起頭來,他望向春華殿,太子殿下,看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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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來的這位皇子是和引鳳同一個母妃的十皇子趙瑞棋,是少數幾個沒有參加皇位之爭皇子之一。
皇上余怒未消,“只讓他流放?”
趙瑞棋點點頭,“父皇剛封的宰相,立刻就殺死他,百姓定然會議論紛紛,這樣對引鳳的閨譽不好。父皇判他個不敬之罪,流放也就是了。”
皇上捺下怒氣,轉念一想,的確是如此,哼了一聲,
“就這樣辦。”起身拂袖離席而去。
隱王一身冷汗此時方敢流出,感激地向十皇弟點了點頭。趙瑞棋一笑,也不說話,起身向內宮走去,安慰引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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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浩月府上亂做一團,先是傳來他升做宰相的消息,正要準備在家中為他慶祝,又說皇上宴請他。快三更時,君漸離突然趕到了,要帶李國、寧紫澗到天牢,說江浩月他犯了不敬之罪,已被罷官,三日後就要流放到漠河。
這裏沒有人知道沐飛卿已記起了以前的事情,所以並沒有把這事告訴她。小雅聽了事情的經過義氣惱又傷心,一路哭着走回房來。
“小雅,你怎麼了?”沐發卿看到她的眼淚,驚訝地問道。
要怎麼說?浩月哥為了你受了庭杖之刑,還要帶着那麼重的傷流放到漠河去。你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你要是對我說自己不記得他了,他怎麼會這麼笨,那浩月哥多冤呀。可是要是不說,又好不甘心,“皇上今天封浩月哥做宰相,又把引鳳公主許配給他,可是他為了--他的心上人,拒絕了皇上。”
沐飛卿一失神,滑坐在椅子上,“什麼?”
“他三日後就要流放到漠河去了。”
“他怎麼這麼笨?”沐飛卿低着頭,臉色白得像一張白紙,自語似的低聲說:“什麼樣的心上人,值得他這樣?”你多麼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竟然會這麼容易就放棄了。你真的太笨了,太笨了!
小雅只顧着傷心,也沒有看到她的表情。寧紫澗他們正好走進門來,走到她身邊,一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然後神情複雜地看了沐飛卿一眼。三哥不讓他叫沐飛卿來看他,又不讓他劫獄,一個人在那陰沉的天牢中,身上還有傷,想想就讓人氣得快要瘋了。
沐飛卿站起身來,也不去看他們,靜靜地走進房間,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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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的郊外,江浩月穿着囚衣站在官道上,有些憔悴,卻依然挺拔。昨夜還是一夜的秋雨,今天卻放了晴。江浩月微笑着對身邊的李國和寧紫澗他們說:“看來老天對我真的不錯,今天我上路,雨就停了,趕起路來要方便多了。”話調輕鬆,絲毫也看不出是個有傷在身的人。
寧紫澗聽了心裏更難過了,“二哥,你就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江浩月溫和地一笑,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四弟,我的確是犯了不敬之罪,哪有人流放身邊還帶着弟弟的?你留下來,要照顧小雅,還要幫我照顧她,真是辛苦你了。”
李國忙說:“那我--。”
“二哥回大哥那裏,那邊是正事,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你們放心。”
城內有幾個人由遠而近,原來是君漸離和他的侍從們。他跳下馬來,把江浩月拉到一旁,“隱王讓我來送你,他現在不方便過來。他叫我給你背一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不背你也會的,是不是?”
江浩月笑了笑,“會。”
君漸離向周圍望了望,“她沒有來?他們真不會辦事,她現在失憶了,騙都可以把她騙來嘛。”
江浩月搖搖頭,神情淡然,像一幅雨後山水,“她現在不在反而好些。我現在不能保護她了,麻煩你多費些心。”
君漸離一怔,書獃子的想法,還怕連累了她嗎?她現在哪裏,知道你是誰,為了誰做的這一切嗎?不過處久了越來越覺得這傢伙看起來真的蠻順眼的。於是也收起平時那總是半開玩笑的語氣,正色說道:“好,這裏有我你只管放心。”
江浩月一笑,不再多語,隨着衙役踏上了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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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意外遇見的兩個人正望着他遠去的背影。
“太子殿下,您還是來了。”
“東方統領,你來此地又是為何?”
“我來看正義之士都是什麼下場。”
“哦,在我看來,你還是很欣賞他的,不是嗎?”
“是嗎?”
“我聽沐飛卿說過,你們天虎的初衷是為了創一個清平盛世。你現在怎麼想呢?”
“--”
“若是還有這個心,我們一起試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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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還要再送三哥一段路,寧紫澗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先回來了,走到後門竟然看見沐飛卿拿着包裹正從裏面出來,“你--你要去哪?”她不是想回老家吧?二哥剛走她就要走,還連小雅也沒帶,看來是下了決心要離開了。怎麼辦?現在可沒人對付得了她。寧紫澗受驚過度,她走過了他身邊,他才結結巴巴地問道。
沐飛卿回頭看着他緊張的樣子,展顏一笑,“要去漠河。獵犬,小雅就交給你了。”
好明亮的笑容,是個明亮得幾乎可以把人照亮的笑容。寧紫澗抬頭看了看頭頂晴朗的藍天,也笑了起來。三哥,你說得對,今天真是一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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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江浩月到了漠河。可能是因為君漸離事先的關照,一路上衙役都對他很客氣。
漠河是極寒之地,剛到冬天,已經很是寒冷了。幸運的是,他們到此地的第一天就是個大晴天。到當地衙門報到以後,他被帶到一個小院內。縣內的師爺笑着說:“令夫人早就到了,正在裏面等着你呢。”
我的夫人?江浩月獃獃望着他,我什麼時候有的夫人?師爺一笑,推了他一把“快進去吧。”
房屋向陽,正午的陽光中,一個身影正背對着他站在窗前。白衣如雪,烏髮如雲,在耀眼陽光中美好得像個夢境。她轉過身來,望着他微笑了,如一朵白色的芙蓉花,正在清風中徐徐盛開。
此時看到她,就已明白了她的決定。心中縱有千百句話,竟然語不成聲:“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能不來?宰相你不做,駙馬你不當,居然笨到情願到這裏流放。我不來,你這麼笨的人,我怎麼放心?”最後一句說得勉強,但還是說了出來,白玉似的臉上,此時已是艷若桃花。一向總是淡然的人,終於承認了,心上已有了放不下的人。
江浩月深深地凝望着她,半晌用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我笨嗎?是誰在被人追殺的時候,還為了救人暴露自己的行蹤?是誰忍着被自己保護的人憎恨的委屈,冒生命危險幫我們拿證據?是誰不在京城裏讓人照顧,跑來這裏受苦?是誰那麼笨?”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走過來,輕輕把她擁在懷裏。
在這溫柔的懷抱中,把頭擱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此時竟快得如擂急鼓一般,不禁笑了,“終於還是讓你養成這種亂抱人的壞習慣了。算了,反正我也快習慣了。”
窗外的那樹寒梅在這一天,開出了第一朵花,冬天的腳步在這一天,悄悄地向春天踏近了。
一全書完一
後記
盛隆三年,隱王登基已有三年了。多年來受征戰之苦和官員層層盤剝的百姓,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全國的人口在這三年之間一下子增加了七百多萬。賦稅減輕了,上繳國庫的銀子反而一年年升了起來。
陽春三月,煙柳滿皇都。
京城的繁華早已是遠勝當年,除了各地的商販,更有些從海外遠道而來的洋商人。在這片繁華的深處有一處宅院,卻在這繁華中顯出主人的沉靜。院內的杏花從高高的粉牆上斜逸出一枝,正要進府的訪客在馬上輕笑道:“真是滿園春色關不住。”
儒雅的主人在書房中,懷中抱着個兩歲左右粉雕玉琢的女童,一面溫柔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一面望着窗外綻放得如火的碧桃。
“睡著了嗎?”坐在桌案前的女主人從公文中抬起頭,小聲問道。
“嗯。”
“放她下來吧,她一睡着就不容易醒了。”
“我再抱一會兒,去北邊放糧已經快兩個月沒有回家抱過她了。”
“那我接着念。”
“嗯。”
“鳳陽那位新縣令又要求賑災的糧款了,你還讓他在那個地方做什麼?快撤了回來吧。”
“他可算是個清官,鳳陽的地也的確貧瘠。”
“清官是清官,能力為免也太差了。我記得你原來在那裏時,鳳陽那年不是豐收了嗎?”
“再試他一年,此人我見過,若論肯吃苦又沒私心的,朝中沒幾個比得上他。現在就棄之不用,太可惜了。我已經寫信讓老師爺出來幫他了,明年應該就不會如此了。”
她笑道:“看來皇上用了個心軟的宰相。”提起筆在公文上仿他的筆跡寫了個“准”字。
“原來我朝的宰相姓沐呀。”窗外的訪客笑着說道。
沐飛卿一抬頭,望着窗外的偉岸身影,“東方敵,東方大將軍,你進來怎麼從來不用通報的?”
“用通報嗎,江大人?”東方敵故意問道。這個人要好說話得多。
“還是要通報一下的好,你看,又把她吵醒了。”標準的慈父責怪道。那女童果然已經醒了,不哭不鬧睜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大人們。
沐飛卿伸手接過孩子往東方敵懷裏一放,“你來哄吧。”
東方敵什麼時候抱過孩子?身體僵直的,小心抱着這個柔軟得彷彿稍一用力就會受傷的玉娃娃,一動也不敢動。那孩子倒不怕他,開心地玩着他盔甲上的佩飾,“江浩月,你不是老實人嗎?竟然跟着她學壞了。”
沐飛卿“哼”了一聲不去理他。江浩月看着他狼狽的樣子,一笑,伸手把孩子接了回來。原來這位勇冠三軍的東方大將軍,弱點竟是孩子,“東方將軍來此何事呀?”
“君漸離的事情你們管不管?”
“嗯?”
“他強搶民女的事情你還管不管?”
“什麼時候的事情?”江浩月奇怪地問。京城第一美男子還會強搶民女,當年他和沐飛卿解除婚約的消息一傳出,君府的門檻立刻就換了三次。到現在他都在後悔,沒有把那消息多瞞一陣。
沐飛卿淡淡地說:“是你到北方去時發生的事情。皇上跟我說過,讓我們不要插手,這事情他親自來管。”東方敵怎麼事事和君漸離作對?三年前他們不是還聯手為隱王奪取了王位嗎?該算是生死之交呀,這樣都還是彼此討厭,真是天生的不對盤,“你一個鎮國將軍,管這件事做什麼?”
“哼,那個笑面虎的事情,我不管,現在還有誰敢提?”
“笑面虎?輔國公對嗎,你看他不順眼是不是?”
“是。”他乾脆地點頭說道,“皇上要是偏袒他,我親自去教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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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敵剛回府,總管就緊張地跑了過來,“你跑什麼?一把年紀的,別摔了。”
管家喘着氣說:“不是,將軍,安王府上的皓瀾姑娘到了,她在客廳等你半天了。”
“哦,難怪你緊張,她的確是個很可怕的人。”東方敵點頭說道。
是嗎?管家在心裏偷偷地說,那為什麼您會笑着往裏趕呢?
客廳里,那個嬌俏的身影優雅地一放手中的茶杯,站了起來。雖是禮貌地笑着,清澈的聲音卻有着明顯的挑釁,“東方大將軍,您終於回了。”
東方敵神采飛揚地迎上那個笑臉,也回了她個囂張的笑臉,“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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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匯回來了?”春光明媚的御花園中,戴着鳳冠的美人匆匆跑到君王身邊問道。
“嗯。”皇帝輕輕扶住他的皇后,“別跑這麼快,你有孕在身。”
“星匯怎麼肯回?”
“是阿離讓天師尹冰寒把她抓回來的。”
“他記起來了?”
皇帝悠悠地說:“還沒有,但是一個人如果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當然會有感覺。星匯又能瞞多久,以阿離的個性,他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她還好嗎?”突然看見他忍不住上揚的嘴角,“你在笑什麼?我們答應過星匯,不告訴他以前的事情的。”
皇帝笑道:“她怎麼會不好。你幫着星匯,我也要幫着阿離呀。這樣吧,我們先裝成不知道,等裝不下去了再去管。”
“你想給他時間,讓他自己發現?”皇後生氣地轉過身去。
皇帝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體轉過來,“別生氣呀,星匯要是能留下來你不高興嗎?”
她想了半晌,終於妥協地一嘆,“你們兩兄弟一個比一個霸道。”
“別嘆氣了。”君王輕輕把她擁在懷中,“老天做這樣的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你看我們這御花園早已是春光燦爛了,沒理由讓阿離那裏秋風滿樓的,你說是嗎?”
盛隆三年,陽春三月,已是春光燦爛了,每個人都該在春天裏,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