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房間呈圓形,直徑約十丈,高達四丈余的穹廬,由無數根長短不一的直桿相互勾搭而成;接頭處用牛筋繩綁緊,然後在外面鋪扎氈牆。
地上鋪設了色彩華美的巨型地氈,正前方有高出地面的床榻,四面圍着重迭的絲綢帳幕;榻上也鋪設了厚厚的毛氈,放置了各類卧具;床兩側有彩漆箱櫃,進門右側是儲放食物和炊具的木架,左側是放置馬具、兵器和其它用品的地方。
她的陪嫁物品,也有不少被運進來陳設在四周,顯示着這裏將是她目前的「寢宮」。
解憂邊走邊看,不時撫摸牆壁上、地上和床上的精美毛氈,再仰頭看看留有天窗的屋頂,對這種獨特的建築大感神奇,不由發出讚歎。「哇,烏孫人的住房真的很特別,我好喜歡!」
「那樣很好,因為我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這種易拆遷搬動的房屋。」回答她的不是侍女,而是翁歸靡。
對他的出現,解憂並不感到吃驚。
她輕拍「牆壁」,對站在門口的翁歸靡說道:「這氈房,真的很美,當初細君的《黃鵠歌》傳回去時,我並不懂『穹廬為室氈為牆』的涵義,此刻才知她的描述很準確。只不過這樣的房屋,冬天能抗寒嗎?」
「冬天我們會遷往較暖和的地方,並在氈房內加添火爐。」翁歸靡解釋。「與公主的故鄉比,草原的冬天更寒冷,但適應后公主會發現,它並沒有那麼可怕。」
適應?他的話似乎暗示着什麼,解憂謹慎的響應。「一個人的生活習慣突然被改變,是很難馬上適應的,那需要時間,也許是很長的時間。」
「是的,但每一種習慣都是逐漸養成的,只要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那些突來的改變,就能很快適應,並讓生活變得快樂而有趣。」
「大祿是在提醒解憂,要儘快適應這種改變嗎?」
翁歸靡在心裏為她的聰慧喝采,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有凝視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溫暖。「公主已經在適應了,不需要臣下提醒。」
「大祿好像對我很有信心。」回望着對方,解憂的心在雀躍。
「是的。」
笑容在她臉上漾開。「謝謝大祿,我很需要鼓勵。」
他回她一個溫暖的微笑。「不必謝,只要開口,公主隨時可以得到。」
【第二章】
深夜,按照烏孫人的婚禮習俗,盛大的迎親儀式,在特克斯城東面的祭台前舉行,那裏是喀拉峻草原的中心。
出門前,解憂依循漢家女兒出嫁的習俗,潔手洗面、更換新衣,佩戴皇帝賜予的金玉首飾。
儘管這是她的大日子,但她沒有出嫁的喜悅,也沒有做新娘的忐忑,因為她知道,由於新郎缺席,今夜只是漢、烏兩國交接新娘、簽訂婚書的儀式。
然而,當她在使節、譯長和護兵、侍女們的陪伴下來到祭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獵獵作響的彩旗,和熊熊燃燒的篝火時,仍被這盛大場面給震住。
翁歸靡挺立在祭台前的篝火邊,在他身旁圍繞着烏孫國的王公長老,和來自匈奴、龜茲、大宛、康居、車師等鄰國的使者。
一看到解憂走近,人群就自動分開。
翁歸靡雙手托着一根以紅柳木為柄,用細牛皮編製的馬鞭迎向她;他先將馬鞭貼在額頭,再送到她面前。「公主,請接受此馬鞭作為吾王的定情物。」
聽到他的話,解憂大吃一驚,雖然她知道烏孫人舉行婚禮時,新婚夫婦要交換信物,但絕沒想到這禮物可以來自另一個人之手,因此身不由己地後退一步,疾言問道:「這不是該由大王來做嗎?」
翁歸靡看出她的疑慮和排斥,忙解釋道:「吾王有事無法親自前來,特令臣下代替吾王行禮。公主不必多慮,這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一邊的長老們和譯長,也紛紛向她說明,在遷徙頻繁的烏孫國,兄弟間互相代娶妻看家,是很平常的事,希望她能夠諒解。
陪伴她的漢朝使節也對她說,這確實是草原部落常見的婚娶方式。
儘管明白這是他們的風俗,但解憂仍覺得難以接受。「如果我與大祿行婚禮,那我嫁的人究竟是誰?」
翁歸靡咧嘴一笑。「自然是吾王軍須靡,臣下只不過是他的代理人而已。如果公主配合,我們就能早點結束這累人的儀式,享受美味和狂歡了。」
他言辭間透露出他也不樂意扮演此角色,這讓解憂稍感安心。儘管對他很有好感,而他的聲音和笑容也具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但她不希望嫁錯人。
在翁歸靡又一次的暗示下,解憂接過馬鞭,模仿他的做法,將長鞭梢繞在鞭桿上插入腰間,再讓侍女取來在長安時按漢使要求製作的禮物──一個用紅線綉着奔牛圖案的皮革箭囊,雙手遞給他。「這是我親手縫製的,希望大王喜歡。」
翁歸靡雙手接過,先看了看那代表着國王軍須靡所屬紅牛部落的紅色奔牛圖,然後將它貼在胸口,大聲說:「吾王一定喜歡!」
隨着他的動作,一片歡呼聲,震天動地的響起。
翁歸靡將箭囊交給隨從,托着解憂的手肘帶她轉向篝火,面對火焰,在一排裝點着牛角,雕刻着鷹、狼、大雁等的石柱前跪下。
一個薩滿法師,站在火與石柱間用烏孫語大聲朗誦禱文;儘管聽不懂,但她知道烏孫人信奉薩滿教,認為火是萬物之源,因此重大典禮中必要行祭祀拜火之禮。
當法師的誦讀結束后,翁歸靡在王公長老、異國貴賓及族人們的見證下,代表國王簽下了婚書,和新的聯盟協議,並與送親的漢使交換了盟約。
隨後,他扶起解憂,向她要來自己剛剛送給她的馬鞭,再取出自己的馬鞭,然後轉向人群,將這兩條馬鞭,交叉着插在他們前方的草地上。
頓時,四十八個身上綁着紅、白、藍三色彩旗的男子,吹響了牛角號。
嘹亮的號聲與歡樂的歌聲,混合成雄壯的樂曲響徹雲霄,久久回蕩在草原上,開啟了這個不眠的狂歡之夜。
解憂驚訝地看到,當翁歸靡插下馬鞭時,不僅號角響起,就連本來圍在他們身邊的人們也都紛紛退開;甚至侍女和漢朝使節等,都在長老和烏孫侍者的簇擁下,退至十步之外的篝火邊。
「這兩條馬鞭,有什麼特殊意義嗎?」她驚奇地問。
翁歸靡帶她至篝火邊,早已鋪設好的座席前雙雙落座。「插馬鞭是烏孫人定情的習俗,表示馬鞭主人從此要生活在一起,別人不可干涉。這有點像漢人成親時的夫妻對拜,喝交杯酒──」
正說著,兩個女子舉着盛滿食物和酒的大盤,來到他們面前,請他們享用。
翁歸靡端起食盤上的酒碗,對解憂說:「我們不喝交杯酒,只飲大碗烈酒、吃大塊羊肉。今夜,臣下飲下這碗酒,以示對吾王與公主的祝賀和敬意。」
說完,他雙手舉酒,一口氣將碗中的酒飲盡,側轉空碗向四周的人群舉了舉,在人們的歡呼聲、笑聲和號角聲中放下碗。「是否飲此烈酒,公主可隨意選擇,但不能不吃肉,否則她們不會離開。」
解憂看那兩個手捧食盤的女子,見她們面帶笑容,充滿期待地看着她,她明白翁歸靡沒有騙她,因此不服輸的舉起另外一碗酒,大大地飲了一口。
本來她想學翁歸靡的樣子,將整碗酒喝光以表誠意,沒料到那酒遠比故鄉的酒烈;才入口,嗓子眼便彷佛被火燒灼似的,害她咳出了淚水。
「公主,快吃肉。」翁歸靡的聲音響在耳畔,手裏的酒碗被取走的同時,一塊熱呼呼、香噴噴的羊肉,被送到解憂嘴邊。
來不及擦拭懸挂在眼睫毛上的淚水,她抓過羊肉塞進嘴裏。
吞下幾口羊肉后,她終於緩過氣來,發現自己正用手抓肉吃,而除了翁歸靡,還有很多雙眼睛注視着她,於是不好意思地說:「你們的酒太烈,我喝不了,可你們的羊肉味道很美、很好吃,我可以多吃一點嗎?」
「當然可以。」聽到她的話,翁歸靡心頭一悸,忙轉過身,對那兩個送食物的女子說了幾句話。
兩個女人高興地響應,然後將食盤放在他們面前的木台上,笑着退開了。
因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也不懂他們的風俗,解憂不禁問道:「你們說什麼?」
「我告訴她們,公主說羊肉很好吃,她們很高興,因為那是她們煮的。」
「確實很好吃。」解憂讚美着又取了一塊肉,但這次她沒有用手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