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丁鴻鈞動動有些僵硬的四肢,在病床旁簡單的椅子和冰冷的水泥牆之間,試圖換個姿勢,重新找到一個能舒適地支撐兩個疲憊的大人體重的重心。
他的動作儘可能地小心翼翼,呼吸的空氣不敢多,連蓋件薄外套都輕手輕腳得像是捧着什麼貴重物品,就是怕吵醒懷裏睡得正沉的史佳。
啊!史佳,他日思夜想,卻也日夜在壓抑中煎熬的禍首!此時佳人在抱,造成此番後果的自己又怎敢苛責她?
丁鴻鈞將頭微微側個角度,好能看清楚這張他一心懸念的臉蛋。
她瘦了!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圓潤的雙頰瘦成一張瓜子臉。本來食量不小、睡眠不少,最會照顧自己、他從來不用擔心的她,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總是精力充沛帶著兒子活蹦亂跳的陽光媽媽,為什麼像是好幾天吃不下睡不着、明顯憔悴蒼白了這麼多?
是你?他心底的聲音重重地質問。
耳邊好像響起了今晚稍早,她那十萬火急的求救。原來是個鎮定自若、信心十足的一家之主,打那通電慶對他開口卻是這樣的遲疑、為難。
淹大水的夜晚、孩子發著高燒,她的焦灼無助可想而知。還好她終於還是硬着頭皮找上了他,也還好小秉只是單純感冒併發支氣管炎發燒脫水;要是真出了什麼嚴重的問題,史佳不崩潰才怪。
這還是你的錯!急診室布簾隔出的小空間裏,他動也不動,只是心裏已經被罵了第一萬次:丁鴻鈞,你這個混蛋!
讓你最愛的女人連這麼一點最最普通的、合人情義理的要求都不敢向你說,你的愛算什麼狗屁啊?
他那什麼身份處境、分擔痛苦的理論,是不是也潛意識地在殘忍地考驗史佳對他的需要程度、還在和她那塊地做拉鋸的延長戰?
我是吃錯了什麼葯,怎麼會這樣對你呢?丁鴻鈞的手忍不住撫上史佳緊閉的眼下泛着青黑的眼袋,心疼她所吃的苦。
這一輕觸,卻把她給驚醒了。
迷濛的眼睛眨了好幾下適應周遭的光線,意識躍入腦海的時候史佳一顫!
"小秉怎麼了嗎?"
"小秉沒事,點滴還沒打完,不過燒已經退了,睡得很好。"他輕聲回復她。
"那媽媽呢?"她想到跟她一起着急忙亂了一整晚的家人。
"我讓司機先送伯母去我家休息,折騰了一晚上,她老人家大概也累壞了。"
"喔。"這一覺醒來,睡時賴在他身上不用在意的尷尬全回來了。
史佳有點不知道要快速彈開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
"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他溫柔地回應她的無措。
"我睡夠了,睡不着了。"她孩子氣地揉着眼睛搖搖頭,很笨地不知道這可以用來當借口。
"那繼續坐着吧,這裏只有一張椅子,醫院的冷氣太強,但是我很溫暖。"他寵溺地拍拍她。"今天丁鴻鈞無條件出借。"
"謝謝!"史佳們調地吐出一句,不太敢接觸地帶笑的凝視。
"不客氣。"他的笑容還是盈滿和煦的愛意。
實在不像一個被處境逼得不得不提出分手的失意男子。
"謝謝。"史佳又再說了一次:"我指的是……今天晚上的事。"
今晚放下電話后十幾分鐘,一架私人直升機就帶着丁鴻鈞到她家頂樓,接走被水圍困多時、救助遲遲不到的一家三口。
說是"救命之思"絕不為過,她的感激不是兩個字"謝謝"就能表達完整的。
他嘆了一口氣,收緊手臂讓她更偎進他懷裏,然後把下額放在她頭上,才像終於安心似地開始說話:"今天要是你們任何一個出了什麼事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自己。"
"尤其是你,史佳。"他堅定地望入她逃避的眼裏。
"說分開比較好的人是你……"她扁着小小的嘴。
"我以為你會好好照顧自己、會過得好好的,甚至更好。在我出現在你家、帶來一大堆麻煩之前不都是這樣?"丁鴻鈞用力捏捏她消瘦的臉頰。"結果看你對自己幹了什麼好事了。"
"我吃不下嘛……"她彆扭地絞着雙手。
"而且不睡覺?"他凶凶地。
"趕稿啊……"她聲若蚊蚋。
丁鴻鈞看着那張他痴戀的小臉,除了心疼之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感覺。
"你還在煩那塊地的事?"
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她只有乖乖老實說的份。"……只是偶爾會想想……我這樣螳臂擋車地固執下去,還害你丟了工作,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那塊地對我們家來說真的有不同的意義。"史佳的頭越來越低。"但是……我都這麼大了,還不了解人生就是很多妥協構成的嗎?"
"所以……你的結論是?"
"如果可以對你有什麼幫助的話,"史佳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他身上,感覺到久違的安全和放鬆。"我就把地賣了吧。"
空調機器的運轉聲在刺鼻的藥水味中回蕩,稍遠處醫護人員往門口聚集,是又有新病患被送到的陣仗。
"傻瓜。"很久很久以後,丁鴻鈞才冒出這兩個字。
她被罵過三秒鐘之後,才覺得不對,不滿地抬頭瞪他。"我正在解決一切問題的開端,你竟然說我是傻瓜?"
這才是他認識的史佳,脾氣一來,整個人都回復了原來的生動活力。
他快速地在她的紅唇上輕啄了一下,在她發火前趕緊接話:"如果讓你賣地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從頭到尾我不會這麼捨不得逼你。"
"怎麼不是?最後一次見面你才為我不肯為你犧牲一點什麼生過氣啊!而且……如果有別的辦法,那一天在電話里,你幹嘛還……還說得像我們非得老死不相往來不可?"她可要看看他又要怎麼說。
史佳可是氣鼓了雙頰。
"對我來說,除非能夠給你完全的保護、能夠讓你沒有任何負擔地和我在一起,否則,我沒有資格見你。"丁鴻鈞用最少的文字講完他心中最沉重的考量。"你不能否認,我的存在讓你的生活起了很多變化,而且大半是不好的。"
"搞不好那是我願意的啊!"她又扁嘴。"你都沒有問過我……"
"我記得你一開始就向我強烈表示過,很不願意。"他糗她,自個兒心裏卻是甜絲絲的。
史佳用一個拳頭來回答他。
"好啦!在絕望中一意孤行的確是我不對,我道歉。"把玩着她的髮絲,優閑中看不見他的思緒正在作複雜的排列組合。"但是身陷情網的人常常看不見很多事,硬是把自己抽開后,反而發現以前以為的死路,都是因為滿心滿腦一徑地繞着某個人、某個主題思考,而失掉了原來該有的靈活。"
"你嫌棄我!"史桂控訴着他話里說的"某個人"。
"說我看見你就被迷得暈頭轉向、腦袋變漿糊,這哪裏是嫌棄啊?"丁鴻鈞用鼻尖去蹭蹭她。"為了能再見到你,我才會被激得聰明起來啊!"
"怎麼樣聰明?"
"你不肯賣地的堅持,一直都是有理的?"
"對!"
"公司為了賺錢非得買地,卻不是那麼正當合理的事。"
"完全正確!"
"有理的事為什麼要向不合理的事妥協?"
"其實人生就是由許多妥協構成的。"她重申這套自以為很有道理的鴕鳥哲學。
"不對。"丁鴻鈞對她搖頭。"人生是由追求自己心目中認為正確的目標完成的。"
"果然是年紀比我小的人說的話。"史佳覺得太過理想的說法,很不切實際。
"在找到最好的辦法以前,我不輕易妥協的。"他捧着她的臉,鄭重聲明。
"對什麼最好的辦法?"
"對你美麗的土地、對你、對我們的未來。"丁鴻鈞很認真的。"寧可全部放棄重頭來過,也不要這些有任何委曲求全。"
"我們的未來?"史佳眼巴巴地,閃着亮光。
她以為再也不可能的事。
"就快了。"他又親她一下。
"就快了?所以現在還不算?還沒開始?"她抓住他的語病。
"我知道這不太入耳,像是男人在向情婦開空頭支票。"丁鴻鈞捏捏她的鼻子,哄小孩似的。"但是接下來的事情難免要牽涉到你最討厭的人群和媒體,為了你好,我不介意當上一陣子地下情夫。"
"地下情夫?"'
"總之,讓我一個人去面對就好。"
史佳還想多問點什麼,病床上的小秉卻選在這個時候動了一下身體,嘴裏喃喃地喊了一聲"媽媽"。
她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兒子身上去,在他身邊團團轉,又是倒水又是毛巾擦汗的。
丁鴻鈞站起來動動已經麻得差不多的全身骨頭,抬頭看見淺綠色的牆壁最頂端的一方小窗。天色是魚肚白,雨已經停了。
***
小秉學媽媽和阿嬤拿着大掃把在地上用力推動着,裝得很辛苦地跑來跑去。媽媽她們是在把家裏淤積的泥漿、泥土和隨水漂來的垃圾雜物用力往外掃,他個子小,力氣也小,在一分只能跟着吆喝兼做些不費力氣的打雜跑腿工作,只有趁她們去忙別的事的時候才能裝模作樣一下,自己玩玩過過乾癮。
這麼個活蹦亂跳的小子,實在怎麼也看不出幾天前他還病得動也不能動,讓一票大人為了他急得雞飛狗跳,在大雨的夜裏為他來回奔走。
一下次再不聽話,下雨天還在外面玩水,媽媽不但要帶你來打針,回來還要打屁股!"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媽媽很兇地威脅小秉。
大水還沒退的這兩天,小秉和媽媽、阿嬤都住在丁叔叔好大的家裏。丁叔叔很忙,很少看到人;丁爺爺去來找他下棋陪他玩;媽媽則很少講話,一直看天色和新聞等着要回家打掃,她說淹了大水家裏一定又臟又臭,糟透了。
媽媽說的果然沒錯,她和阿嬤說要把家裏整理得像以前那樣乾淨,可是小秉覺得好難啊!還好他的玩具都放在二樓,沒有被髒水淹到。
其實住在丁叔叔家也不錯,可以看到對他很好的丁叔叔和丁爺爺。前一陣子媽媽突然說丁叔叔不會再來陪他,害他難過了好久;不過他一生病丁叔叔就出現了,所以其實丁叔叔是個好人,小秉希望他和他們家永遠是好朋友。
小秉一邊玩一邊想這些有的沒有的,直到媽媽在後面叫他:"小秉不要玩了,來吃飯了!"
他才砰一下放下掃帚,咚咚咚跑上樓去。樓下還沒清理完,現在他們家都在二樓開飯。
"媽媽!丁叔叔還會不會再來我們家?"小子在臨時充當餐桌的麻將桌前坐定,忙不迭地開口問。
"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史佳好笑地塞給兒子一碗飯。
"因為這次我生病、我們家淹水,丁叔叔就來救我們,好像超人一樣。"小秉邊扒飯邊口齒不清地說。"本來你說他不會來了,我好難過哦!"
"你喜歡丁叔叔來我們家?"史佳停下手上夾菜的動作,突然想到自己和丁鴻鈞的事倒是從來沒問過小秉的意見。
雖然很多掙扎和決定常常都和小秉有關。
"喜歡啊!丁叔叔來了才有人陪我玩男生的遊戲,你和可她都是女生,不好玩。"
"那爸爸呢?記不記得以前爸爸也會陪你玩?"
慶雲過去的時候小秉還太小,也不知道能幫他留下多少父親的印象。
"記得啊!現在我玩的玩具都是爸爸買給我的啊。"小秉說得理所當然。"你不是說我的鼻子很像爸爸,我每次照鏡子都會想到耶。"
史佳笑開,這個小朋友對大人戡不破的事有另一套很有道理、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觀察角度。
"那丁叔叔到底還會不會來我們家?"小秉還沒忘記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下次他來的時候,你自己問他好了。"史佳不作正面回答。
丁鴻鈞說的"地下情夫"是怎麼回事她一直都沒弄懂,只知道一出了醫院他就換了個人似的,安排他們住在丁家等水退、送他們回家都是司機秘書在打點接送聯絡。醫院那一次之後,每次史佳見到他的面都冷淡疏遠得讓人禁不住打顫,更不用說能有什麼交談了。
他在人前對待她的態度很像……很像一個並不熟悉的舊識,接觸的方式都是有禮拘謹勉強的,和他出席公開場合時的說法相當有一致性。丁鴻鈞告訴記者,史佳和他都是鴻遠董事會不了解現代趨勢之下的犧牲品,環保問題的出現已經證明當初他聽從徐太太的建議、刻意減緩那塊土地的投資步調是有他的道理的。
言下之意,史佳只是淡水捷運土地開發時的一個難纏的調查和諮詢對象,跟丁鴻鈞沒有實質上的瓜葛;而他們倆被捕風捉影的八卦早八百年就退流行,且根本沒人能證實,反正這一切就代表史佳沒什麼新聞價值、不值得記者大爺們特別關照的意思。
倒是丁鴻鈞的公開曝光率大增,酒會記者。開幕什麼的參加一大堆,和地下台總裁的身份不搭軋,更是和以往的低調大相逕庭。淡水捷運土地的環保問題,因為這歡大雨基隆河沿岸過度開發淹大水而被炒熱到最高點,環保團體緊咬着這一點不放,政府也被嚴重水災影響,下令徹底檢討條件相仿的淡水河沿岸每一筆土地的開發申請。砸了一大筆錢在上頭的"鴻遠"首當其衝將面臨投資血本無歸的可能性,新任總裁又還沒有着落,內憂外患得足以讓股票天天掛跌停、新聞上報,當然大部份的言論都來自他們的"前"總裁,丁鴻鈞先生。
史佳可沒閑工夫管那麼多。媽媽去當慈濟的志工到處去災區幫忙,她一個人要弄乾凈一整間泥屋子就夠忙了,對那個男人的一點不爽早就消磨殆盡。這兩天都一直弄到晚上媽媽帶了晚餐回來一起吃時,史佳才有機會坐下來喘口氣,邊吃飯看電視邊和媽媽閑聊。
"唉,這次大水淹得真是嚴重。我們在汐止住這麼久,淹到我們這裏來還是第一次,就不用說那些靠近基隆河的居民有多可憐了。"
"也只有這時候我們的政府最積極,會開始關心這些威脅人民生命財產的問題。"史佳撥着碗裏的飯不吃,可能是太累了,沒有食慾。
"對啊!聽說淡水河附近要新開發變更地目的申請全部都要打回票了。那些環保學者還說淡水濱海,說什麼植物沒有了會失去天然堤岸,真要海水倒灌加上水災,會比這一次嚴重好幾倍。政府嚇死了,那些地方想要申請蓋什麼都不可能了吧!"老媽報告着最新聽來的說法,一大堆頗有學問的字眼她說得頭頭是道,很能跟得上時代。
"媽,你什麼時候變成這麼有水準了我怎麼都不知道?"史佳懶懶地調侃。
"唉,我們那些師兄師姐很多是商界政界的,救災休息的空檔都會聊啊!聽着聽着就記起來了嘛。"媽媽不好意思地說。
"啊,丁叔叔!"遙控器在手上亂轉的小秉突然大叫,打斷史佳和徐老太太的對話。
電視畫面上出現了鴻鈞,實在也不是什麼新聞了,現在稱呼丁"前"總裁為媒體寵兒並不為過,史佳只是涼涼地掃過去一眼,沒什麼勁兒。
記者正在報導鴻遠的記者會,代理總裁職位的副總裁對最近甚囂塵上的鴻遠為買地掏空公司現金、以及董事會上演總裁爭奪戰的傳聞提出澄清。目前極有可能讓因為土地案立場不同而下台的前總裁丁鴻鈞復職,他說。
他們也很快訪問到丁鴻鈞的回應,在那個他滿面紅光的剪綵場會裏,他只是相當客氣地說了一句:"我相信董事會會做出對公司最有利的決定。"
唉!笑裏藏刀。史佳在心裏說著風涼話。
看着電視上這個她不熟悉的他,晚上一直有的隱約不舒服轉成明白的頭痛,然後起了一陣作嘔的反射--而她的晚飯還原封不動在桌上一口都沒吃。
"史佳,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啊?"媽媽首先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媽媽,你不舒服啊?"小秉也回過頭來。
"嗯……可能是打掃了一整天,太累的關係……"她試着擠出一個笑安慰家人。
"你先去睡覺吧,這裏我來收就好了,待會兒我來送小秉上床。"媽媽趕史佳去休息。
"好。"她沒有逞強也不能逞強,再不躺下來她可能真的會吐出來。
***
"醫生怎麼說?"史佳的耳際飄進了這個有點緊張的男聲,她熟悉的。
"忙小秉的病、忙清房子,還要抽空繼續畫圖賺錢,心力交瘁,人沒抵抗力,一點小病就倒了。"這是老媽的聲音,聽着就能想像有經驗的老媽媽不疾不徐的模樣。"和小秉一樣的感冒發燒,加上一點疲勞過度,不嚴重的。"
"那她怎麼還不醒來?"男的還是緊張兮兮。
"才說她疲勞過度,你就這麼不想讓她多休息一點?"老媽好像還打了人家一下。"我下去看我的粥,她昨晚什麼都沒吃,待會兒醒來一定餓了。你在這裏陪她。"
男的應允了一聲,房間裏就只剩他們兩個百。
史佳不想賴床,慢慢張開眼,望進一雙專註而有點痴傻的眸子,和她剛剛認識它們的時候一樣,屬於一個專註而痴傻的男子。
"嗨!"丁鴻鈞笑了。"你醒了。"好像這是世界上最值得開心的一件事。
"嗨。"史佳回給他一個虛弱的微笑,她的頭到現在還是隱隱作痛着。"你怎麼來了?"
"伯母說你昨天一睡不醒,她半夜來檢查,高燒燒到快四十度,急急打了我的電話,讓我找醫生來。"
"那你呢?又不是醫生你來幹嘛?"她軟軟的語氣實在沒有什麼質問的威力,酸味倒是很重。
"才幾天不見就嫌棄我啦?"他一隻手牽着她的手,一隻手摩蹭着她的臉。"你在生病耶!我急都急死了,哪有不馬上飛奔到你面前的道理?"
"講得這麼好聽。"史佳沒什麼力氣,不過還能撇嘴。"我還以為要同時支持相對立的兩方,你忙都忙死了才對。"
"你知道嗎?從一開始我最欣賞的就是你的聰明,看事情總能看見表象以下的、或是未來的發展。"他猶自綿綿地說著情話,不為她的諷刺所動。"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你實在是笨得可以。"
作出生氣的表情太費力.她只能勉強翻個白眼。
"你來的目的就是把我吵醒說我是笨蛋嗎?"嘴上還是不饒人。
"對不起。"丁鴻鈞道歉道得誠心誠意。"我不得不說,在衡量利用我的價值上,伯母真是比你聰明了百倍不止。"
喝!是她病壞了腦袋嗎?為什麼這句話她翻來覆去一個字也沒聽懂?
"起來吃點東西,說不定就會變得聰明一點。"
端着食物的媽媽也進來攪局,史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喝粥,還是不懂為什麼一下同時被兩個大人罵笨。
吃完東西,媽媽就收了下樓去,史佳覺得體力好多了,雖然頭還是痛,但她不想再躺着,決定站起來走一走。
"唉,我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她奇怪地看着亦步亦趨的丁鴻鈞,剛剛她在喝粥的時候他就拿着一堆文件在旁邊看,一副很忙的樣子。既然這樣,還不趕快回去做事,賴在這裏做什麼?
"唉,你真的是變笨了。"丁鴻鈞學她說話。"我既然來到這裏,就不會再回去了。"
"為什麼?"
"我的大事就快解決了,目前依照你家小事不斷的頻率來看,我有必要待在這裏好好照顧你。"
"因為我很笨?"史佳覺得這個猜測很可笑,但是他們好像真的都這麼認為。
"對。"他長手一攬把佳人擁進懷裏。"我怕你笨得每次出事都不敢來找我,怕你笨得被我在其他地方說的話、做的事騙倒,怕你笨得不知道--我愛你。"
史佳像被電到一樣,靜止,在他胸前看着他。
"我很笨?"她只問他這三個字。
"沒錯。"丁鴻鈞很自然地低頭吻了她。
媽媽在樓下叫說她要出去當志工了,外頭是明亮的天光,還有家家戶戶在打掃的聲音。
"你不要求我什麼,那麼我就留下來、待在這裏,看你需要什麼。"他依依不捨地放開她紅艷艷的雙唇,說。
"我以為你要我等。"
"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你們、讓所有焦點聚集到我身上,是個很不錯的方法,也是很可怕的煎熬。"丁鴻鈞抄起整疊文件。"反正事情快要完成了,我不需要再刻意引來所有注意力,就讓我們一起躲起來吧。"
"躲起來做什麼?"
"躲起來偷偷笑着那些人暈頭轉向,在暗處等着我們要的結果。"他怡然自得地坐下來自顧自地忙起公事了。
"我們要的結果?"史佳發現,她醒來到現在已經問了無數個問題,但還是沒有完全弄懂一切。
"你會看到的。"丁鴻鈞沒有抬頭。
他的確讓她看到了。
第一個晚上,新聞報導就告訴他們,政府緊急立法,禁止淡水河沿岸任何破壞自然地貌和水土保持的不當開發。
丁鴻鈞找了人來清理房子,禁止任何史佳的體力勞動。他們在家裏像對小夫妻、為著她能不能做飯的問題拌嘴的時候,鴻遠的股票又連掛了兩天跌停。
第三天晚上,鴻遠董事會開了記者會,決議讓丁鴻鈞復職。總裁這方的答覆記者會是機要秘書開的,表示將對手上淡水捷運線的土地做出既合法又適當的運用,並且會多方參考環保團體的意見。
那一整晚,丁鴻鈞都在陪小秉打星際大戰。
他整天在史佳身邊打轉,管東管西之外只是看文件簽文件傳真文件,然後再打幾支電話,事情竟然就完全照他計劃的進行至此。
史佳好笑地坐在電腦前流暢地用數位筆畫圖修圖,一邊想着這個很孩子氣又很天才的男人。
奇怪的是今天一大早他就不見人影,不知道是不是依承諾讓她看到一切順利發展完成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雖然有這麼一點不很愉悅的想法,史佳從起床就懸在那裏的直覺卻告訴她,接下來還有事情在等着她。
門鈴響時,她就是這麼七上八下地去開門的。
"你好,我是鴻遠集團的代表丁鴻鈞,想和您談談您手上一筆土地的事。"
丁鴻鈞站在那裏,筆挺的西裝和有禮的笑容,加上耳熟的台詞,史佳沒什麼困難就聯想起他第一次到她家的情形。
他被ㄏㄡ出去,然後又在外頭淋成落湯雞的那一次。
"請進。"她笑吟吟地拉開門,決定這一次要善待他--順便看他要搞什麼把戲。
"謝謝。"丁鴻鈞正正經經地坐下來,從公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雙手捧到史挂面前。"這是我們對這片林地將有的規劃,請您過目。"
史佳好奇地接過來,大略翻了一下。
"私人自然保有區?"她很快抓住了重點,詢問地看他。
"保留原地貌,做為研究、觀賞用途,聘請專家管理,嚴格審核進入活動的條件。"他也很重點地說出新出爐的方案。
"這樣……你們公司要賠多少?"她已經不只是想到她自己的土地了。
"我們已經爭取到政府支持的每年最大免稅額,加上承諾的研究經費及地方上對水土保持工作的預算,永續經營的長遠眼光下,我們並不吃虧。"丁鴻鈞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告訴她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我和我的孩子想去看鳥的時候,也要經過嚴格審核?"
"對於史小姐,我們另有安排,請您翻看契約的最後一頁。"他還是不苟言笑的恭謹嚴肅貌,只是史佳碰到他幫忙翻頁的手掌上,全是汗。
他在緊張什麼?她疑惑地掃了他一眼,才低頭看合約。
這一看,她就懂了。
A4大小的白紙上,只有這樣短短几句話:
我願意和丁鴻鈞分享我的餘生,與他一同建立家庭、扶老攜幼、互敬互愛、生死與共,並且共享他對淡水捷運線土地的每一分地主專享的權利。
最後有條空白的黑線,是簽名的地方。
"這句子好像在某個場合會講的誓言……"史佳咕噥着,並不抬眼看他,免得讓眼裏的淚水滿溢出來。
她對丁鴻鈞伸出一隻手。
"怎麼了?"他一直壓抑着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看似客觀地坐在一邊。史佳突然出現個沒預料到的動作,他就馬上破功,着慌了起來。
她沒回答他,伸着的手不耐煩地揮了兩下。
"你要什麼東西?"他快要緊張死了,史佳到底有做什麼?
"筆啦!"她實在受不了了,抬起又哭又笑的臉。
"沒有筆我怎麼簽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