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一場手術從早上進行到下午才完成。
盧有睿手術醒來后渾身乏力暈眩,身體沉如千斤重,他微微掀開眼皮,只看見一片白,麻醉藥效仍未退,很想吐,但他忍着。聽見耳朵旁有談話聲,他於是緩緩轉頭朝那聲音看去。
他看見了姊姊與林醫生在談話。
盧有靜發現他醒來,趕忙彎低身子,湊近他身旁問:“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盧有睿輕輕搖頭,其實背後的傷口超級痛,但他在乎的不是傷口痛不痛的問題,而是手術是否成功?他迫不及待地問:“手術成功嗎?”
林醫師笑着回答:“腫瘤切除的過程還好不是很棘手,沒有遇到大出血或需要輸血的情形。”對一名手術醫師而言,病患在手術過程中沒有大出血導致血壓下降休克,又或者導致手術部位血流不止、看不清狀況,便算是相當順利的一個手術。
“真的?”盧有睿心喜,懸在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
“那你說的那個風險呢?”他想起手術前林醫生說過,最大的風險就是怕傷到神經。
林醫師告訴他。“你動動雙腳,感覺一下。因為麻藥還沒有全退的關係,可能會覺得有點遲鈍,但是過幾天就會好一些了。”
盧有睿聽了林醫師的話后,凝聚注意力在雙腿上,嘗試着要抬起腳,但是卻徒勞無功。
他皺着眉,然後疑惑不解地看着林醫師。
林醫師笑着問:“如何?”
“不行!我的腳完全沒感覺,動不了。”這種下半身毫無知覺的情況讓他嚇得呼吸一窒。
林醫師的臉色這下也變了,他掀開床尾的被單,從口袋裏取出一支原子筆,用筆尖輕輕刺着盧有睿的小腿,擰眉問:“這樣呢?也沒感覺嗎?”
盧有睿搖頭,因為看到林醫師的舉動與表情都不太對勁,他心中惶恐不安着。
盧有靜也很擔心,她急問:“怎麼會這樣呢?這代表什麼?”
林醫師眼色黯淡,他看着盧家姊弟倆,語氣困難地說:“通常……這可能代表……神經受損。”
盧有靜聽了,訝然掩嘴。
而盧有睿則怔忡無語,只覺得眼前黑暗無光,他慢慢深呼吸,消化着林醫師的意思,好半晌之後才有辦法說話,頹然無力地問:“這情況會持續多久?”
“不確定,要看受損的程度如何,以及復健的成效。”
“意思是……我有可能一輩子都必須坐在輪椅上?”
林醫師表情愧疚地看着盧有睿,語氣抱歉地說了一句。“這……很難講。”這情形出乎他意料之外,明明腫瘤摘除的過程沒出什麼差錯的啊!他反覆想着,會不會是他哪個步驟太過自信,以至於粗心大意?
林醫師不敢將心裏的疑惑說出口,只能暗地裏想,而愈想,便愈心虛。
一旁的盧有靜忍不住哭了出來,而盧有睿則表情木然。
他不相信,不相信命運真有這麼殘忍,居然跟他開了這麼一個玩笑!
如果他當真必須永遠倚靠輪椅的話,那湘芸怎麼辦?他還能繼續和湘芸交往下去嗎?說什麼要當騎士來解救她,這樣的他只怕是會連累她吧?
但是,已經放下的感情豈是說收就能收得回的?
再說,如果就這樣斷了彼此的感情,白湘芸又會有多難過呢?
他很怕,怕未來的生命里少了白湘芸這個令人疼入心坎里的女人……
***
林口某醫院。
白震照着便條紙上的資料,帶着一盒水果,來到了一間病房門口。
他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盧有靜。
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當時,他看着電腦螢幕上的資料,濃眉擰着,拿來一旁的便條紙抄下資料,然後把那張紙收進口袋裏,拿了車鑰匙,往林口的方向開來。
那封信件其實是徵信社傳來給他的,一星期前,當湘芸一臉認真地提起有一個交往中的男友時,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但背地裏卻請徵信社調查有關盧有睿的一切背景。他本來只是想了解湘芸跟什麼樣的人來往,若不是正直、有肩膀的男人他可不允,不料,徵信社卻給了他意料之外的訊息。
“你是……盧有靜不識得眼前的男人。
“我找盧有睿先生,我是白湘芸的父親。”
半躺在病床上的盧有睿聽見門口的對話,驚訝莫名,腦海里翻飛過所有猜測,推敲着白湘芸的父親出現在此的原因。
“大姊,麻煩你請白先生進來。”
白震走了進去,在床邊停下來,目光精銳地打量着盧有睿。
盧有靜拉了一把椅子過來請白震坐下,然後默默地走出病房,留給他們私下說話的空間。
盧有靜走後,白震開門見山,率先開口。“湘芸應該還不知道你的事吧?”
盧有睿僵愣,手心在冒汗。“白先生指的是……”
“你的腳。湘芸還不知道你手術失敗的事吧?我想她應該連你瞞着她來動手術的事都不知道吧?”因為徵信社的關係,所有白湘芸不知道的事,白震都知道,包括盧有睿因為腰椎腫瘤動手術,以及手術時傷到神經導致半身不遂的事,他全都知悉。
盧有睿聽了臉色青白交錯,他沉重地點着頭。“我還在想,該用什麼方式告訴湘芸。”這也是他至今還沒跟白湘芸聯絡的原因。
白震突然問他。“你不問我為什麼會知道你的事嗎?”
盧有睿看着他,等他自己回答。
白震嚴肅的臉上出現一抹溫情,說:“因為湘芸母親的關係,所以湘芸和我之間始終有隔閡,她一直以為我不關心她,以為我跟她大媽一樣,一心想把她嫁出去,嫁到對家裏事業有幫助的人家去。其實她不懂,我並沒有嚴苛地要求門當戶對,但最起碼對方必須是有能力照顧她、真心對她好的人。所以,很抱歉,我暗地調查過有關你的事。”
他的答案並沒有讓盧有睿太過吃驚,他多少猜得到白震會知道他的事應該是透過徵信社。
白震又說:“對於你在茶葉領域方面的成就,我很肯定,原本我應該是不會反對你和湘芸交往的,但是現在……”他頓了頓,視線落在盧有睿的腳上,接着語重心長地暗示。“身為一個父親,我不希望湘芸吃苦,但偏偏她的個性很執着,一旦認定了一個人,再苦也會咬牙撐着。如果你真心為她好的話,應該要好好衡量一下該怎麼做。”
盧有睿聽了,心頭沉重得彷彿被鉛塊壓住似的。
他是聰明人,自然聽得懂白震話中的意思。
從得知手術失敗至今,他一直想着要怎麼讓白湘芸知道他的情況,要繼續自私地交往下去,牽絆住她的幸福,還是該為了她好,忍痛放棄這一段感情呢?各種想法在他腦海里轉了又轉,卻始終下不了一個決定。但是現在白震找來了,他無法再迴避這個問題,他真的必須好好想一想關於他和湘芸的未來。
***
在白震離開后的這個下午,盧有睿心思紊亂地想了又想,想得胸口揪疼鬱悶,想得頭痛欲裂。
白震那一句“如果你真心為她好的話,應該要好好衡量一下該怎麼做。”讓他愈想愈心虛。
終於,他咬牙下了決定,趁着心意還沒改變之前,他喚來大姊,拜託她。
“姊,麻煩你幫我聯絡姊夫,我想拜託他幫忙,請他幫我找一個可靠的律師,還有請你告訴姊夫,去找湘芸,告訴她……”
盧有靜聽完弟弟的決定后,心頭沉重地問:“你確定要這樣做?你可知道那會讓她多傷心?”
“我……”盧有睿一時語塞。
他不確定,也一點兒都不願意這麼做,但是卻由不得他……
***
中午休息時間,白湘芸才剛吃完便當要休息,手機忽地響起。
她接起,聽見盧有睿的姊夫江信倫的聲音。
“白小姐現在方便嗎?不知道可不可以碰個面?”
“現在?可以啊!有什麼事嗎?”她疑雲滿腹,不懂江信倫忽然找上她是為了什麼?
“我們見面后再談,約在你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可以嗎?”
“可以,就約在那兒。”
半小時后,白湘芸與江信倫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另外,跟着江信倫一起出現的還有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子,江信倫介紹男子姓蕭,那男子遞出名片給白湘芸,白湘芸看了一眼名片,上頭的職稱是律師。
“這……”白湘芸覺得很疑惑,怎麼江信倫會為她介紹一名律師?
江信倫說:“是有睿拜託我帶蕭律師來找你的。”
“有睿交代的?”一聽見盧有睿的名字,白湘芸的眼神驀地變得好柔和。“真的?為什麼呢?他不是人在大陸嗎?我之前都沒聽他跟我提過這件事耶!有睿有打電話給你嗎?多久之前的事?
江信倫迴避着白湘芸的探問,他清了清喉嚨,強迫自己要冷血一點,說出事先設計好的說詞。
“有睿認為他與你沒有再繼續見面的必要了,同時他也無法實現對你的承諾,為了彌補你曾經陪着他的那一段日子,他願意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包括車子、存款,所以我帶蕭律師來辦理產權過戶的事情。”
當盧有睿拜託他來處理這件事時,江信倫極為愕然,不解為何他要這麼做,問了之後才明白,他想給白湘芸一筆錢並不是真的想用金錢打發她走,而是想順道藉此機會幫助她,讓她可以有充足的金錢來支付母親的療養費,不用再受她大媽的支配。
江信倫說完后,要蕭律師取出一份文件,文件的尾端處有盧有睿的親筆簽名與蓋章。
白湘芸看着那文件,那字跡她認得,確實是盧有睿的。
眼睛盯着文件,白湘芸一臉呆若木雞,耳朵聽着江信倫訴說著他和蕭律師是為何前來的理由,只覺得腦門嗡嗡作響,徹骨生寒。
“白小姐?你還好嗎?”江信倫有點兒尷尬,同時也很同情她,他瞧得出來白湘芸因為壓抑怒意而渾身都在發抖,那緊握成拳的雙手,憤怒得彷彿隨時會在桌面上重擊似的。
“不、好!”她咬緊牙關,很困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白湘芸一再地深呼吸,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她恐怕自己會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江信倫掩飾心虛地說著。“我很抱歉來傳達這個訊息,但這是有睿的一點意思,他希望能做點什麼補償你。”
補償?分手的補償嗎?哼,真無聊!這個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好幼稚!
白湘芸顫着聲問:“盧有睿他人呢?他人在哪裏?叫他親自來跟我說,我不相信你說的!”
“白小姐,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但是你不用去找有睿了,事實上,就算你找到他也沒用,他現在……”江信倫狠下心,硬着頭皮說謊。“已經不愛你了,所以你找到他也沒用。感情這種事有時候很難講,感覺與緣分一旦沒了,硬是要牽扯在一起反而彼此都痛苦,有睿明白這個道理,也希望和你好聚好散,只是他現在人在大陸忙,短期內無法抽身回台灣,也無法親自跟你說,所以要我來幫他處理這件事。”
砰!好大一聲重擊,白湘芸不顧疼,雙拳用力敲在桌面上,她的身子也從椅子上站起。
“告訴我!他在哪裏?”
江信倫被她含恨怒瞪的氣勢嚇着,但依然堅持着。“我說過了,他在大陸,你找不到他的。”
“沒關係,我自己找他,我會告訴他這玩笑很蠢,一點兒都不好笑!”
她掏出手機,手顫抖地開始撥打盧有睿的電話號碼,結果讓她大驚失色——
您撥的號碼已暫停使用。
白湘芸如遭雷擊,傻住,難以置信。
這幾天她乖乖的,不主動打電話吵他,結果呢?暫停使用?搞什麼?才不過幾天而已,為何停用了呢?
“不可能,我要去找他!”白湘芸臉色忿忿,顧不得禮儀道再見,腳步凌亂地轉身離開。
江信倫看着,心裏很是難受,一方面是為了自己扯了謊,另一方面是為了盧有睿與白湘芸這一對愛得好辛苦的戀人。
回到辦公室后,白湘芸心亂如麻,沒心思繼續上班,她下午請了假,開始瘋狂地尋找盧有睿。
她打電話去盧有睿位於阿里山的家,沒人接聽,又打去他姊姊家,還是沒人接聽,她接着打電話去茶葉工會,一問之下,錯愕不已。
工會的人說,沒聽說有工會的人組團一起去大陸茶園考察。
事情愈來愈蹊蹺,一整個怪。
難道盧有睿騙她?為什麼?他究竟想隱瞞什麼?
白湘芸愈想愈覺得詭異,她想起有個朋友在旅行社工作,二話不說,立即撥給她,請她幫忙調查盧有睿的出入境資料。
調查結果在兩小時后出爐,朋友來電說:“你找的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出境啊!”
白湘芸將話筒握得死緊。“怎麼可能?他七天前出發去大陸的,幫我再查仔細一點。”
“我辦事你放心,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了,那位盧先生既然沒出境,怎麼可能去大陸?少瞎了!”
白湘芸說不出話來,目光獃滯、急喘氣,像是被人迎面劈了一刀似的,腦中轟然作響,腳步浮浮的,快要站不住了。
“湘芸?你怎麼了?說話啊!喂?別嚇我啊!”朋友驚覺她的異常,在電話那頭吼着。
她沒交代清楚,掛上了電話,擱在大腿上的手指掐得死緊,指甲陷入大腿的肉里,掐出深深的印記。
一直憋着的眼淚,在這時終於簌簌落下……
***
白湘芸開車上阿里山,一路上眼淚沒停過。
當她終於到達茶園時,發現盧有睿的家門緊鎖着,她抹乾眼淚,又到附近的烘茶廠里去問。
制茶工人告訴她說:“老闆已經兩個星期多未曾出現了,目前茶園的事都由烘茶廠的工頭暫時代理。”
“知道他去哪裏了嗎?”白湘芸急問。
工人搔搔頭,一臉不清楚的神態。
白湘芸又去找工頭問,對方搖頭,說:“盧先生只說要出一趟遠門,要我有什麼事直接作主即可,不用問他。如果真有解決不了的事,就打電話去台中問盧先生的大姊,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去哪裏了。”
白湘芸問不到答案,郁然哀絕,感覺胸口幽幽蕩蕩的,像是心臟被整個剜走似的。
她腳步蹣跚地走回停車的地方,上了車,伏在方向盤上,痛哭失聲地喊着。“有睿,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到底在哪裏”
她哭了很久,一直到夕陽映照着天空,呈現出橘紅色的彩霞,她想起盧有睿囑咐過她不要在黑夜裏開車走山路,於是擦乾眼淚,發動車子,往山下開去。
臨走前,她回頭看着那棵妖嬈美麗的櫻花樹,看得眼睛灼痛,心很痛、很慌。
***
接下來的日子,白湘芸着了魔似地尋找盧有睿,但盧有睿就像是人間蒸發似的,無論白湘芸怎麼努力就是找不着。
漸漸地,她瘦了、憔悴了、也失去了信心。
不只是對自己失去信心,也對那個曾在日出中溫柔地摟着自己,承諾會娶她的盧有睿失去信心。
什麼跟什麼嘛!原來只是一個愛情騙子嗎?
白湘芸恨恨地想着:難道盧有睿故意披着溫柔的外衣,先是深情呵疼着她,哄着她交出真心,等玩膩了之後就一腳踢開嗎?
真如他姊夫所說的那樣,他已經不愛她了,覺得彼此沒有見面的必要,因為移情別戀了,所以要與她分手?好爛的分手方式!是怎樣?給她東西是要支什。夜渡費”嗎?
好煩!好混亂喔!她無能為力,只能束手無策地猜想着,愈想就愈糾結痛苦。
受盧有睿委託的蕭律師在這時候來電。
“白小姐,你考慮得如何?想要什麼?”
白湘芸深吸一口氣,聲音忿恨地問他。“盧有睿到底死到哪兒去了?”
她的情緒瀕臨瘋狂的邊緣,因此口無遮攔。
“白小姐,很抱歉,我無可奉告,我只負責辦理產權轉移的事項。”基於職業道德,蕭律師不可能透露出客戶要求必須隱瞞的事項。
“好!”白湘芸目露凶光,滿臉憤怨,賭氣着說:“他要給我任何東西是嗎?我決定了,我不要車子也不要他的錢!”
“那麼……”蕭律師等着她的答案,好去回覆盧有睿。
“我要他家門前的那棵櫻花樹!”好過分,這樣避不見面,這樣欺她是嗎?她不希罕錢,她只想挖走他最喜愛的櫻花樹,她要把櫻花樹移植到她家的院子裏,她要天天看着那棵櫻花樹,提醒自己,曾經有一個男人在櫻花樹下深深愛着她,但卻也無情地傷害了她!
她承認自己很自虐,一旦把櫻花樹移到家裏,往後,只要她每看櫻花樹一眼,就肯定是多一分心痛,但是……她寧願心痛也不想忘記啊!她不想忘記那曾被溫暖呵疼的美好,而那個曾經這樣深情愛護她的人,就是櫻花樹的主人。
白湘芸的答案讓蕭律師怔愣了一下,但他隨即恢復正常,公事公辦地說:“好的,我會為你處理。”
***
手術后經過兩個星期的休養,盧有睿坐着電動輪椅出院了。由於短期內還要頻繁回診,以及必須倚靠輪椅行動的關係,盧有靜堅持要他暫時居住在一起,就怕他行動不便,一個人在山上會出事。
盧有睿原本是不肯的,他想回阿里山上,雖然坐着輪椅,但他並不想讓自己成為家人的包袱,他必須學着適應這種與輪椅維生的獨居生活,但是盧有靜與母親怎樣都不肯放他走,為了怕她們擔心,他只好暫時配合著住在姊姊家,想說等他狀況穩定點,也熟練輪椅的操控后再搬回山上。
這天傍晚,他坐在窗邊看着外頭灰濛濛的天氣,心裏頭如同這天氣一樣,沉悶緊縮。他好想見白湘芸,整個心思飄飄蕩蕩的,不管是睜眼抑或閉眼,白湘芸的身影都清晰得恍如就在眼前。
前天,他聽姊夫描述了白湘芸聽見他變心要分手之後的激烈反應,聽得心如刀割,捨不得她憤怒發火,捨不得她重擊桌子的舉動,怕她會傷了自己。
她現在還好嗎?有哭嗎?還是氣得抓狂?抑或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仍然歇斯底里地在尋找他嗎?還是因為恨他辜負了承諾,已經心灰意冷地躲在家裏療傷?
正煩心着,客廳里的電話突然響起,盧有靜聽見了,從廚房裏走到電話旁,低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的號碼,正要拿起話筒的手倏地停住不動。
盧有睿也聽見了電話聲,他屏息,轉頭看向客廳,觀察着姊姊的舉動。
盧有靜等電話鈴聲響完后,走到窗邊,對盧有睿說:“那電話號碼是白小姐的。”
“嗯。”盧有睿應了一聲,眼神黯淡,表情陰鬱。
盧有靜語帶猶豫地問:“這樣做好嗎?白小姐很可憐。”
盧有睿悶悶地說:“如果她跟着我會更可憐,再說,她父親也不會同意。”
“我知道,但是,你不覺得應該讓她知道真相嗎?把選擇權交還給她,而不是你和她父親來替她作主,也許她並不覺得跟着你會受你拖累。”
盧有睿扯唇澀笑着。“讓她知道真相的話,我怕她會賴着不肯離開,執意要照顧我。我不想要她為了我吃苦,再說,我還能不能站起來都是個未知數,這樣耽誤了她,對她很不公平。”
“但是把她蒙在鼓裏,不說明真相就分手,對她更不公平。”站在女人的立場,盧有靜實在覺得應該讓白湘芸知道。
“大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湘芸知道了,一開始可能會因為仍有愛,所以願意抱着為愛犧牲的心態來陪伴我,但是等日子久了、愛情消逝了,她會不會面臨想放棄離開卻又怕背負薄情的指控而勉強留下來呢?我並不想這樣拖累她,所以不如趁現在放她自由。剛開始她可能會恨我、會很難過,但是時間會淡化這一切的。”
“這……”盧有靜無語了,因為她明白弟弟所顧忌的不無道理,但她還是覺得白湘芸好可憐。¨這對她真的好嗎?”
盧有睿表面上點頭,但心裏卻不斷推翻自己的理論。以長期來看,對白湘芸是好的;但是以眼前來看,她絕對是苦不堪言。失去摯愛的苦楚連他都覺得蝕心難熬了,更何況是白湘芸呢?
正當盧有靜和盧有睿姊弟倆因為觸及白湘芸這個話題而氣氛低迷時,門開了,江信倫在這時候回來。
江信倫走到盧有睿身邊,還沒開口說話就先嘆了一口氣。“今天蕭律師打了電話給我。”
盧有睿聞言,緊張地抬頭看着姊夫。
“他說白小姐已經在電話中告訴他,要取走什麼東西。”
盧有睿不說話,等待姊夫說下去。是他自己承諾的,不論是什麼,只要白湘芸開口他都會給,而且給得絕不心疼可惜。
江信倫繼續說:“盧律師說,白小姐在電話里嘶吼着說她什麼都不要,只想要挖走你種的那棵櫻花樹。”
聽到這裏,盧有睿如遭雷擊,震懾怔忡。
“她只要……櫻花樹……”他微喘着氣,感覺一顆心彷彿被人狠狠掐緊似的。
別人或許不懂那棵櫻花樹的意義何在,但他懂。他和白湘芸就是相識在那棵櫻花樹下、相戀在櫻花盛開的季節,她也明白他最鍾愛那棵櫻花樹,知道他就是貪看那櫻花綻放時的妖嬈美景。
然而,她卻要挖走櫻花樹?為什麼呢?因為恨他的辜負,所以故意挖走他喜愛的櫻花樹用來報復他?又或者是……她忘不了、放不下,所以想要櫻花樹,當作一種聯繫?
“蕭律師問我要怎麼處理,我要如何回答他呢?”
盧有睿猶如困獸,垂着頭,沉痛地說:“她想要便給她吧……請幫我找工人,將櫻花樹連根挖走,載到白家,其餘的就任由湘芸作主。”
看着盧有睿那灰黯沮喪的模樣,江信倫也很不好受,他無語,拍了拍盧有睿的肩膀安慰着他。
一直在一旁地毯上玩着積木的小佩似懂非懂地聽着大人的對話,忽然拉着盧有睿的衣服開口問:“舅舅,我沒有舅媽了嗎?也不能跟舅媽的大狗狗一起玩嗎?”
盧有睿聽得心頭一陣抽痛,他垂下眼,摸着小佩的頭,語帶苦澀地說:“小佩,抱歉了,我們家以後不會有舅媽了。”
小佩其實不是很懂,但是她感覺得出舅舅好像很難過似的,於是她突然踮高腳尖,小小的手臂摟住盧有睿的脖子,埋在他的肩窩裏,用着軟軟的稚嫩嗓音說:“舅媽不會來沒關係,小佩可以陪舅舅!”
盧有靜聽了,淚盈眼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偷偷拭淚。
而盧有睿聽了,心坎好酸好酸,酸到他眼眶發熱、發痛,他其實真的很想要再見到白湘芸一面。
如果他夠自私的話,他多麼奢望白湘芸能陪着他,只可惜,他還不夠自私,不夠自私到要白湘芸犧牲自己來成全他的心愿……
***
因為盧有睿的背叛與避不見面,白湘芸度過了生命中最煎熬的一個夏季,但是痛苦並沒有因為夏季來臨而減緩,相反的,有增無減。
這一年的夏天,當白湘芸還陷溺在被盧有睿背叛拋棄的痛苦中時,她的母親因為多重器官衰竭,在八月份的時候宣告不治。
她再一次地體會到了世事無常,原本活潑的靈眸蒙上了一層恨意與淡淡的陰鬱。
這半年來,她原就過得很不好受,始終食不下咽、睡不成眠,再加上連續好幾天的徹夜守靈,讓她耗盡體力,虛弱到連呼吸都覺得喘。
白震看在眼裏,很想表達關心之意,但礙於他與女兒之間有所隔閡,而他又不擅將情感外露,所以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吩咐阿美姨儘可能多燉些補湯給女兒補補身子。
在母親告別式舉行的這一天,白湘芸脂粉未施,看起來蒼白透明,她披着孝女麻衣,跪在母親靈堂前,默默垂着淚與每一位來觀禮的來賓敬禮。
告別式進行到最後,身為孝女的白湘芸必須一路跪爬到母親的棺木前,與棺木一起上靈車。她其實已經虛弱不已,頭暈目眩,但仍咬牙撐着。爬到棺木前,正要起身跨上靈車時,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她的身子倏地癱滑墜地。
“湘芸!”白震眼明手快,衝上前,一把攔抱住她虛若無骨的身軀。
旁人趕緊拿來白花油倒在濕紙巾上,白震接過,拿着濕紙巾湊到白湘芸的鼻間,又用食指扣圈,將指關節壓在她人中的穴位上。
一會兒后,白湘芸幽幽醒來。
她看着白震,虛弱地說:“爸,我沒事……”
繼續忍着暈眩感爬上靈車,她咬牙撐到整個出殯儀式完成。
***
回到家后,白湘芸立刻無力地癱軟在床褥上,她累極,以為自己隨時會閉眼昏睡,但心情陰鬱得像是身處在冰冷的地窖里,肩膀僵硬緊繃,無論如何也無法放鬆睡去,於是,她起身走到窗戶邊,視線由上往下地看向庭院裏那棵從盧有睿家門前移植過來的櫻花樹。
雖然當初在移植時砍掉了枝葉,但是都已經過了一季,那些被修剪掉的地方卻完全沒有萌發新枝的現象,依舊光禿禿、死氣沉沉的,這讓白湘芸看得很悶。
那櫻花樹讓過往的種種輕易地浮現腦海,白湘芸回憶着,忽覺一股郁然梗在她胸口,耳朵嗡嗡耳鳴着,下一秒,她倒地暈厥了過去,意識模糊前,她最後看見的便是那棵光禿禿的櫻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