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年前。
荒蕪的官道上,一行六輛大車的隊伍緩慢地行駛着,由車行速度和兩旁的護衛的數量可以看出,車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準確一點地說,是貴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當空,這條官道所處位置極是偏遠,少有人跡,一路更見不到茶棚之類,馬上的護衛大約趕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隱隱的睏倦之色。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樹林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猛地跳出來,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車隊起了短暫的騷動,一馬當先似是護衛頭領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來,“小子窮瘋了吧?毛還沒長齊就學人搶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嚴,讓人看笑話了。”
隨着悠悠的嘆息,又一個人從樹林裏走了出來——是真的就那麼閑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來,撥開草叢的動作優雅如拂開珍珠簾幕,幾分自在幾分慵懶,白色的緞袍寬袖長帶,二十來個護衛眼睜睜看着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誰都忘了說話。
“宣桑笨蛋,誰叫你說的那些蠢話?”溫良玉一抬手,奪過少年拿着——或者說是“抱着”的長棍,隨便往地上一頓,氣勢立即一變,要多囂張有多囂張,偏是半點不惹人生厭。
“啊?那不是搶匪的四句真言嗎?”溫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個頭!”手腕一轉,棍頭由上輕敲向他後腦勺,“這是官道,你開的?這麼本事回山再開一條給我看看。”
“大家都這麼說嘛。”他小聲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來搶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經驗,想一鳴驚人讓大哥刮目相看的,不過,好像又失敗了。
中年男子這才回過神來,雖然對方又多了一個人,不過看着明顯也是軟腳蝦一類,大概能經得起他一拳就不錯了。於是傲睨的神氣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沒長齊了吧?”
這話侮辱意味甚濃,換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為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的開端了。那首領說完這句話,心裏也同時起了戒備之意,防着對方突然發難,他雖看不起對方,畢竟也沒當對方是死人。
溫良玉眨一眨眼,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微笑道:“抱歉,有關於這個問題——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裝,我倒可以考慮先透露給你。”
溫宣桑扯扯他衣袖,“惡,大哥,就算他是,你連這種貨色也能接受?”
護衛群中有竊笑響起。
中年男子被這一句話噎得幾乎發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招人“調戲”,聽着身後笑聲一時臉都青了,“你——”
溫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對方所受的刺激顯然過大,“你”了半天也沒接下去,倒是第二輛車廂里探出一顆蒼老的頭來。
“趙校尉,你磨蹭什麼?還不趕緊收拾了,老夫等着趕路。”
“校尉嗎?”溫良玉搖搖頭,“果然是樹大根深的尚書大人,被革職回老家了,還能勞動正規武官一路護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搶你都覺得對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溫宣桑跟着附和,摩拳擦掌,“撈完這一票我們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載應該絕對不是問題。”溫良玉回答他,“誰叫尚書大人實在是太客氣了,帶了這麼多禮物來拜山。”
這兩人一搭一唱,趙校尉怒然拔出劍來,“就憑你們兩個?”
“啊,被人嫌棄人少了呢。”沒奈何地聳肩,溫良玉一個響指,“兄弟們,出來壯壯聲勢吧。”
呼啦啦——
車隊眾護衛目瞪口呆。
趙校尉直了眼,覺得拿劍的手有些軟。這、這麼小的樹林,怎麼能藏下這一百多號人的?雖然看上去質量有點優劣交雜。青年笑顏很誠懇地道:“其實本來不準備讓他們跟來的,這裏離我們祁連山有點遠,來來回回的不怎麼方便。不過後來想到,尚書大人挖了朝廷的牆角這麼多年,不知道攢下多少家當,我一個人不好拿,還是多帶點人來的好。”
探出身來的尚書大人白了臉,“趙、趙校尉?”
“你們是祁連山的?”趙校尉的臉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綠林還好說,祁連山的惡匪出了名的難惹,連朝廷都不敢輕易招惹,他怎麼會這麼倒霉?!
“原來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真是失禮了——”
溫良玉話說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麼了?”
溫宣桑抓着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沒事。”
溫良玉眯了眼,掙開他的手摸上他額頭,盯着他,“沒事?”
溫宣桑心虛地轉開眼珠,“那個,有一點不舒服。”他強調,“只有一點點!”
“真不該帶你出來。”沒轍地嘆一口氣,手指滑到他太陽穴輕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曬一會兒也能中暑。”
那語氣那動作說不出的疼寵,敵我兩邊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着兩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見慣;反觀另一邊,顯然就沒這份鎮定功夫了。
祁連山的劫匪都這麼與眾不同嗎?趙校尉瞪着眼勉強找到理由,那接下來要怎麼辦?打還是不打?
他在這邊掙扎,那邊溫良玉按摩完畢,道:“你到樹林邊獃著,別在這裏湊熱鬧了,等會事完了,我再給你去找綠豆汁。”溫宣桑滿心不願,但頭實在暈得厲害,心裏也堵得欲嘔,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嬌:“還要酸梅湯。”
“得寸進尺。”溫良玉翻他一個白眼,“知道了,還不一邊獃著去?”
目的達成,少年手遮在額上,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樹林走過去。
溫良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過去,便是在此時,趙校尉咬着牙猝然發難。
左掌在馬鞍上一拍,身形藉著那一拍之力騰至半空,劍勢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劍花,此人劍法竟是不凡。
“惑敵之術,不能一擊奏效,白費力氣又有何用?”看似沒在意他突襲動作的溫良玉上半身驀然後彎,背後披散的黑髮滑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手中長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鋒利劍刃,一擊之下,非但未斷,反倒完全消減了對方人在上方的優勢,出口的話氣息綿長,字字清晰,不受半點影響。
“好帥……”路邊的溫宣桑痴迷地捧了頰,看大哥打架真是種享受。
但作為被打的趙校尉卻顯然沒辦法欣賞,完全不是對手!腦中恐懼地掠過這樣的覺悟,卻已經停不下來。他被那長棍一撥之下虎口劇震,險些連劍都丟掉,勉強撐住,心裏卻已經再清楚不過,打不打都是輸,現在不過是一個過場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頭也被罷官了,自己何必替他這麼賣命。一有了這種想法,趙校尉的出手頓時懈怠起來,溫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懶得多結冤讎,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點中他門戶大開的胸前要穴上,沒下辣手。
“好啦,還有想護主的一起上就是——這麼想找死嗎!”懶洋洋的腔調一轉為犀利,腳尖踢起趙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劍,兩指捏了劍刃扔出,兩個動作連貫得一氣呵成。在旁人看來,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來是有個護衛見溫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樹上,悄悄摸過去想抓了他威脅,還差着五步遠,溫良玉的飛劍追上去,生生將他的肩胛骨釘了個對穿,余勢不歇,帶着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溫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額角被那人肩頭透出的劍尖劃出一道血痕來。
溫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計算之後的衝力,這時情知不好,身形一閃已沖了過去。
“宣桑宣桑,你怎麼樣?”
“大哥你好緊張——”溫宣桑皺着細緻的眉看他,“我沒事的。”呼,不過還是有點小痛。
溫良玉深知他性子,見他沒哭,知道是不怎麼嚴重,心微定下來,小心拿下他的手,“給我看看。”
額角的血痕極細,看樣子顯然也不深。溫宣桑拍拍他的手,“沒關係的,這點小傷很快就會好,大概連疤也留不下來的。”有點惋惜呢,第一次的搶劫生涯,都留不下什麼紀念。
溫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麼,沒好氣地拖着他回到大道:“沒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給我收起來。”
溫宣桑吐吐舌頭,他只是想想嘛。
“還有誰想上嗎?”溫良玉微笑着,看對面被適才變故驚得變了臉色的眾人,眼底卻見不到半分笑意,“儘管來,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點事做呢。”
官兵雖不見得一定怕死,卻素來看自己的命比別人寶貴些,現在眼看着趙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慘狀,膽已嚇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齊下了馬,走到路邊去了。還有一些下仆婢女之流,早嚇得腿都哆嗦了,哪裏還敢抗爭什麼。
“你們、你們怎麼能——”車廂中的林尚書氣得手指亂顫,“你們這群廢物,就這樣棄老夫於不顧?”
溫良玉揮揮手,“還等什麼?開工吧。”
便有十幾人興高采烈地衝過去,林尚書先被粗魯地拖出來,扔在地上,看着這些人竟是要連車一齊搶走,心痛得幾乎暈過去。
“你、你們——你們這些強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報官剿了你們的老窩?”
千秋寨的眾嘍羅忙着推車,沒人有空理他。
溫良玉悠悠然走過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書大人,你也配說這八個字嗎?你做的那些事,有幾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來的?不要太心痛了,這些東西本來也不是你的,你搶別人的,自然就有別人來搶你的,想開一點,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嗎?”
一番話以循循善誘的口氣說出來,如教訓無知幼童,林尚書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聽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終於暈了過去。
“不是吧,這樣就不行了?”溫宣桑惋惜地湊過來看看,“本來還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麼?貪污心得?”溫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來研究這個不遲。”
“我才不要做官。”溫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着大哥。”
“做一輩子山賊也無所謂?”鳳眸波光流轉,透出淺淡笑意。
“當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勁地巴上去,“大哥,有沒有一點感動?我對你不離不棄哦,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這個世上,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們。”
“原來你對我這麼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動都有點難呢……”話尾漸漸模糊,距離不知何時近到咫尺,直直盯視的墨黑的瞳眸閃着晶亮的光,有意無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當真無以回報,為兄以身相許如何?”
刻意低啞的嗓音,溫熱曖昧的氣息直撲上耳廓,天上艷陽高照——是太艷了吧,才會讓他的頭又昏沉起來。
“……你還真臉紅了?”青年無比惡劣地大笑起來,伸手扯他的臉頰,愛不釋手地捏來戳去,“宣桑,笨小孩,我才小小釋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會真愛上我了吧?唉,這也怨不得你,誰叫你沒見過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不要慚愧了。”
“……”溫宣桑被玩得險些吐血,憤憤地扯開他的手,“大哥,我生氣了!”
“都說了原諒你了——”見他眼睛圓溜溜瞪來,當真有些着惱之色,但襯着紅紅的臉頰偏又是可愛到不得了,心裏不知哪個角落,如信手拂過琴弦,錚然一動。
溫良玉兀自笑着,照心中所想,低頭就往他臉頰上親了一親,“誰叫你先來招惹我,不知道從哪場戲裏學的白爛戲詞,意思還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亂套。”
不等溫宣桑說話,他忽然低聲笑出來,“宣桑,那校尉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還真是乳臭未乾呢,身上還有乳香味——”變本加厲地湊近,臉過分地幾乎埋進他的頸間,呢喃着,嗓音沉醉出不盡的慵懶迷離之意,“你好香。”
溫宣桑懷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聞到汗臭味。”順勢扇了扇,“好熱哦。”
溫良玉一頭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經勾引你倒是什麼也不知道了。”拳頭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會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議無效,這句只是認命的自言自語。溫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個問題問你。”
“嗯?”懶洋洋側首抬眼看他,頭依舊大咧咧地擱在他不算寬厚的肩上。
“那個——你要老實回答我的。”
“我不老實怎麼樣?你要逼供嗎?”半閉着眼眸,“問就是了,嗦什麼開場白。”
少年的臉有些紅,稚氣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認真,外帶着三四分尷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頓了頓,接下來的四個字低得幾乎聽不見,“喜歡男人?”
晴天霹靂——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過這一刻的震驚,“你、誰告訴你這種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小孩,從頭到腳連名姓都跟了他的,純潔美好得笨蛋一樣的小小少年,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竟然會知道這種事情了?是哪個向天借了膽的混賬敢污染他?
心裏飛速滑過山寨厚厚的名冊,片刻間篩選出可疑人選,正想着回山後要如何動用酷刑逼出罪魁禍首,冷不防溫宣桑一聲大叫:“難道是真的?”
“……”一口血險險就這樣真的噴出來,從牙縫裏擠出字來:“是啊,你今晚就來給我侍寢好不好啊?”
純潔無瑕的眸光回視他,“侍寢?什麼意思?”
萬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溫良玉站直了身,認真看進他眼底,只見一片純澈坦蕩。心裏這才鬆了好大一口氣。這小子,大約不知哪裏聽了隻言片語,自己糊裏糊塗地瞎揣摩,其實還是什麼也不懂得。不過,不對——
“你根本都不懂,從哪裏得出我性向的結論?”溫良玉擰眉看他,“誰告訴你我喜歡男人的?”惡,提到那個詞都一陣惡寒。
溫宣桑訕訕地,隱約明白自己又鬧了笑話,臉上紅暈不減反深,“那個,我聽說書的說,分桃斷袖什麼的,大哥你好像都做過。”
溫良玉滿臉黑線,拚命抑制住發癢的手,“我什麼時候做過那些白痴事了?”
“你不記得了?”清秀的臉容無視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傷心的樣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們一起睡午覺,後來你先起來,等我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身下壓着斷的半截袖子。拿去問大哥你,你說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個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絲絲都不走樣的!
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男人之間也會有那個、那個感情,前些天從說書的那裏聽說后,想到他和大哥之間的種種,愈想愈是不安,仗着今天自己受了傷——呃,好吧他承認,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傷,不過反正大哥一樣緊張嘛,這時候問,就算說錯什麼話,大哥也捨不得罰他。
“那是因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藉手臂給他枕了,毀了他一件衣服不說,死小孩,還給他聯想到這種事情上去!“後來的說法不過是隨口哄哄你罷了,你還真信了?你睡著了就和豬一樣,打雷都照睡不誤,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來,被沉重打擊了。
“老大,東西清點完了,用處不大的也扔掉了,這些人怎麼辦?”一個嘍羅湊過來問。
“全捆了扔樹林裏,官兵捆緊點,反正他們遲早掙得開。”他頭也不回地扔下話,繼續問,“那個‘分桃’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
“等等,你不用說,我想起來了。”溫良玉恍悟打斷,一時啼笑皆非,“那個桃子是你從我這裏搶走的好不好?誰和你分了?我沒搶回來就不錯了。”
溫宣桑怔怔問:“搶走的不算嗎?”
“當然不算。”溫良玉有些無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歡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全被他佔全了,“你以後少去聽那些歪書歪戲,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經書來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臉,他好討厭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麼用。什麼聖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該是怎樣還是怎樣。
“想到什麼了?”沒錯過他眼底一點倔強的冰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沒事。”把腦子裏討厭的事甩出去,那些東西才不要記着,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歡男人?”
原本溫柔地摸着他的頭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當地敲下去。溫良玉咬了牙笑,“別的臭男人我不喜歡,不過如果是宣桑你的話,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樣?考慮一下,是不是就這麼從了我?”想他聰明絕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麼會教出這種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這種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實還很好看的吧——生氣與無奈混合成一點也不掩飾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壓抑了情緒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表情啊,換作別人,大哥什麼時候知道“容忍”這種詞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頓暴扁上去了。
心裏因為這個而暖暖的,對他說出的話倒沒怎麼在意。少年顧自有些羞澀又十足認真地道:“大哥,你喜歡我是可以的,不過不能喜歡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住弒弟而後將他曝屍荒野的衝動,他的教育真是徹底完全地失敗。聽聽那是什麼話吧,連最基本的邏輯承轉關係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戀童癖!”這小子——其實也確實還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個半大的孩子罷了。
“啊?”一顆萌芽的少年心裂成兩半,溫宣桑未及問別的,先前的嘍羅又跑來,“老大,全辦好了。我們可以回山慶祝了吧?”
溫良玉聞言,四顧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無差別,放了一堆粽子的樹林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五車物品精簡成了三車,遂點點頭,“那老頭怎樣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還以為與三當家說話沒看見呢。嘍羅咧嘴笑道,“沒什麼,就是用二當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記號。兄弟們學問有限,就畫畫烏龜打個大叉什麼的。老大你要不要過去留一下墨寶?額頭上留了一塊給你哦。”
說得眉飛色舞的,不知可憐的尚書大人被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溫良玉搖頭,“算了。”估計那老頭也見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種?”溫宣桑興緻來了,眼睛發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說著興沖沖地跑進樹林裏。
溫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會見他甚是得意地蹦跳着回來,便問:“你留了什麼?”
“壞人!”頭一揚,得意洋洋地大聲道。
嘍羅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來,“三當家,小孩子才這麼罵人。你不會別的嗎?要不要我教點你?”他們是山賊耶,怎麼能連罵人都不會?
“不用。”溫良玉輕描淡寫地看過去一眼,“只不過這兩個字的筆畫少點,所以他碰巧都會寫而已。”
被看的人縮了縮脖子,威風滅了一半。大哥真不給面子,就算是事實也不用這麼明地說出來吧。
溫良玉不再理他,一揮手,“回山!”
眾嘍羅興高采烈地押車上路,待他們走了一段,溫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斷後。
“大哥,我們就這麼回去了?”溫宣桑跟在他身邊,覺得不太真實地問。
他第一次的搶劫生涯啊,如此偉大而具有紀念價值的第一步,居然就這麼結束了?心裏空落落的摸不着底,沒有他任何的表現機會,額上的一點小傷痕還是躲不開大哥的飛劍才留下的,說出去非但不具備勳章的光榮意義,反倒是證明他反應遲鈍的恥辱。
嗚——好不甘心。
“不然怎樣?你以為挑一次沒有危險的搶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嗎?”溫良玉懶懶答道,他費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溫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見?不知道是誰在毫無危險的行動中都能受傷。”
輕飄飄一句話,立馬把溫宣桑剛冒出一點小苗的不滿掐斷。
摸摸鼻子,討厭的官兵,剛才應該也在他臉上留點紀念的!
“宣桑……”低聲喚,生平第一次,溫良玉的聲音中出現了遲疑之意,淹沒在前方的車轅聲笑鬧聲中,竟有了一絲說不出的蕭瑟,“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少年斬釘截鐵地答,怎麼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歡男人,他怎麼辦?
“……我知道了。”
些微悵然的嘆息,很快在烈陽下蒸發成虛無。
傍晚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戰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眾嘍羅勾肩搭背地笑罵著去後山的溪流里洗澡。有一個看見溫宣桑一身汗地往廚房的方向跑,笑道:“三當家,你又不和我們一起?要是嫌擠,大不了我們讓個寬闊點的地方給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煩,還要去廚房拎熱水。”另一個加入勸說行列。
溫宣桑捏着鼻子後退兩步,他要懷疑自己被悶在巨大的腌菜罈子裏了。難怪大哥說他身上香,和這些人一比較起來,他倒真成香的了。
溫宣桑瞪過去一眼,“我怕長針眼啦。你們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長針眼?”嘍羅憨厚地反問,“我們有的三當家又不是沒有,怕什麼啊?”
另一個接道:“大不了小點嘛——”
溫宣桑脖頸都紅彤彤的了,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你你你——你們都給我滾去洗澡啦!”鬱悶鬱悶,他為什麼要和臭男人討論這種事情啊!
兩個嘍羅見他動了真氣,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驢肝肺,委屈地低着頭抱着衣褲走了。
溫宣桑無力地吐出一口氣,對着天上繁星翻了個白眼,呼哧呼哧地繼續跑去廚房拎水了。
溫良玉身為寨主倒沒他那麼多講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擠在一起下餃子那也是萬萬不成的。武功在這時發揮了獨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輕功,半盞茶的工夫已趕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膩。
眾嘍羅自然不可能想到,他們此刻洗的已然是別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溫良玉對此不會有半點愧疚。
神清氣爽地回了寨,溫良玉不經意看到桌角放着的金創葯,心裏遲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額頭的傷雖然不重,動用金創葯有點小題大做,不過那小子體質弱得很,萬一處理不慎,臉上留下傷痕總不是什麼好事。
這麼想着,他信手撈了藥瓶在手,推門出去。
隔了五步遠,見着陳舊的窗紙透出朦朧泛黃的燭光,溫良玉微蹙眉,宣桑不會是在浴桶里睡著了吧?燭火暗成這樣,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個笨蛋睡著了”的想法,溫良玉沒多考慮別的——事實上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考慮的,就算給他看見不該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好避諱的,於是直接加力推門。
山寨里沒屏風這種奢侈品,他一推開門,就見到那個他以為睡著了的人。不過,室內燈火昏黃,霧氣蒸騰繚繞,能見度其實極低。
而以溫良玉的眼力,也不過只能看到木桶里背對着的單薄白皙的雙肩,隱隱約約的,那線條極是優美婉轉,甚而有幾分惹人可憐的意味。心裏突地一緊,莫名地竟覺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裏,腦中再如何覺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開去。
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推門弄出的動靜不小,溫宣桑大駭之下早已轉過頭來,見着是他,一時也怔住。但旋即回過神,驚嚇得整個人沉進了水裏,張了嘴,吐不出聲音,試了幾次,終於從嗓子裏擠出兩個字來:“……大哥?”
聲音低啞,大約是在水裏泡久了,乍然開口還有一些些晦澀,於此時同樣曖昧難解的室內聽來,別有一種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瘋了!
霧氣里對上那雙澄然惶恐的眼睛,溫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腳跟懸空到了土階上,他一無所覺,又退了一步。
一腳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階的腳底震得微微發麻,昏眩的神志終於清醒過來。閉上眼,上前把被他蠻力推開的門重新砰地關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室內一片沉寂。
溫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會,猛然轉身發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門,他足下不停,施了輕功在山林間穿梭。一輪圓月銀盤似的掛在樹梢上,亮晃晃灑下銀輝,照得腳下崎嶇的路幾乎如同白晝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為妖——
反常——即為妖——
真氣一滯,腳下踉蹌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試圖停下,自虐一樣直直撞上前方堅硬的胡楊樹身上。
頭一陣劇痛,接着更加昏沉,滿天繁星全繞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熱沒有絲毫減退,心頭堵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會這樣——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終於,終於不能再騙下去了,終於不能不承認了,也——終於回不去了。
費了多少力氣,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決不肯承認,壓下所有隱約的蠢動,拼了命告訴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覆,告訴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愛,什麼都不懂,那樣只一心信任他,隨時隨地纏着他,所以忍不住要時常去逗他寵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對他做出的親密舉動都貫上“純潔”的旗號——
但終於到了,騙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連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對那小鬼,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該放任的,一時自欺的後果導致他一陷再陷,終於再也回不了頭。
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
當然,當然。
連自己都覺得恐懼一直不敢承認的事,難道還指望那小子會有別的反應嗎?
好多餘的一問,好多餘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輕了吧,對一直天真喚着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種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瘋了。
順勢滑坐在樹下,捂着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連眼珠都覺出酸脹疼痛,心裏堵着的那口氣才露出個縫隙。
真是自虐了——卻一定要做點什麼,一定要藉著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才能壓下心裏那股害怕,和,那壓着的只有一點點然而一放出來能將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為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前路斷絕,做什麼不做什麼結果都一樣,他想要的那個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會是他的,他只能失敗。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麼也不懂,單純當他是大哥賴着他,幾番刺探,不是不情熱,有時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這樣勾了他陷下來,橫豎他什麼也不懂,自己說什麼信什麼,真要了他,他大概是連反抗也不會的。但是,但是——溫良玉終究不是這樣卑劣的人。
他終究辦不到。
不屑用了別種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這麼一直坐着,自己也分不清夢裏醒着,只不知什麼時候,遲來地覺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眯眼看去,東方已吐出了魚肚白。
他竟是在這裏坐了一夜了嗎?
扶着腰有些吃力地站起來,想了一會,舉手抹了一把臉,仰頭長嘯一聲,嘯聲綿長在群山間回蕩,他自帶着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後,無故失蹤的溫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現在溫宣桑三尺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