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接下來的時間,關本律一直在等待。

等着她主動提起他和林家的婚事,可是她始終不說,甚至在他面前連一點不安或憂慮的神色都沒有,彷彿……彷彿他不是那麼重要,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也沒關係。

這讓他頗不是滋味。

出於難以理解的情緒使然,他開始做些相當幼稚的舉動,像是故意將撰寫婚事的報章雜誌大剌剌地放在顯眼的地方、開始晚歸、陪她的時間明顯變少、態度冷淡、和林茗恬大方出席宴會供媒體拍照……他故意表現着種種看似變心的徵兆,可

是她仍然一點都不在乎。

回家的時候,她還是那樣甜蜜可人地膩着他,那些報章雜誌儘管被收拾過,卻是整整齊齊地疊在書報架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

她的若無其事終於點燃了他的怒氣。

這究竟是她的寬宏大量?還是她根本不在乎?

難得兩人都有空的星期天,他只說了句“家裏準備重新裝潢,去買些東西”就拉着她出門。

一路上,他臉色陰鬱,也不開口說話,但黎詠寧彷彿沒感受到他的低落一般,兀自說著工作上的趣事,因此讓他的臉色更沉。

到了專賣卧室用品的寢具館,店員倒是一眼就認出關本律,只是目光挪向一旁的女人時,不禁露出有點困惑的表情。

關本律看出他的疑問,並沒有多做解釋,倒是黎詠寧很自動地開口。

“我被抓來出公差,陪他找新傢具。”

她大方的態度看來沒有任何曖昧,店員理解的點點頭,沒察覺一旁的關本律在聽見她的回答時,眼底閃過一抹冷怒。

“恭喜關先生要結婚了,今天想看什麼樣的產品呢?”店員邊閑聊邊引領着兩人走入寬敞的展場,“我跟我很多朋友都很支持你,你要是出來選舉,我們一定都投給你。”

“床。”他並沒有跟對方閑聊的心情,只是冷冷說著,沉鬱的眸光則直盯着黎詠寧。“新婚時睡的床。”

聽見“新婚”兩個字時,她的表情有幾秒鐘的愕然,但很快又掩飾下來。察覺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她一時之間竟然沒有勇氣看他,只好挪開視線,假裝對其他傢具感興趣。

他終於主動提起這件事了。

“關先生有特定想要的床嗎?還是有沒有比較喜歡哪一種?軟硬的偏好是……”店員滔滔不絕地講着,“我們有天然乳膠床墊,也有最近流行的記憶床墊,還是你要看這一組,這是美國NASA太空總署為太空人特地發明設計,可以減輕身體的壓力……”

“我們自己看就可以了。”關本律淡淡打斷他的介紹,明顯散發出不想被打擾的氣息。

“好,那關先生你們慢慢看,有需要再告訴我。”店員很識相地離開,留下相對無言的兩人。

“你覺得呢?”他率先打破沉默,冷凝着她,不打算輕易放過。“哪一種床比較好睡?”

黎詠寧在方才店員介紹的展覽床上作勢彈坐幾下,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抬起頭。“這個不錯啊,很軟喔……你看,這裏還介紹說,這張床具有醫療器材認證,滿不錯的。”看着他,她努力笑得燦爛,“我想林小姐應該會喜歡吧?”

俯視着那張甜蜜的笑顏半晌,他終於放棄,寒着臉轉頭招來方才的店員,連價錢也沒問、細節也不談便直接買下。

趁着他去結帳,她彷彿嫌氣他氣得還不夠似的,又挑了一盞床頭閱讀燈。

“這就當作是送給你的結婚禮物吧!”她微笑着結帳。

#*※

一回到家,黎詠寧忙着拆開閱讀燈的包裝,替他裝擺在床邊,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

瞪着那個背對着自己的身影,關本律惡聲惡氣地吼,“你究竟打算怎麼樣?!”

他冷硬的口氣讓她倏地頓住所有動作。

“我準備要結婚了,你打算怎麼樣?”他再問一次,非要聽到她的答案不可。

“我下星期會開始收拾東西,房子已經找到了,很快就會搬出去。”

她倔強地不肯轉過身,聲音儘管輕快,但眼眶已經不爭氣地紅了。

可她不要他看見。

對於她的答覆,關本律只覺得心臟好像被重擊了下,憤怒更盛。

她果然想一走了之!

“我答應要讓你走了嗎?”他問得傲慢,極力想遮掩因為她要離開而起慌亂的心。

但她的沉默太過漫長,幾乎讓他差點剋制不住即將爆發的情緒。

“你答應過我。”她努力平復了心緒才開口。“只要在一起一天,我們之間就不會有別人,你答應過的。”

“你在威脅我不要結婚嗎?”關本律不屑地反問。

“不是。”她又一次深呼吸,勉強壓下嗆鼻的淚意,終於轉頭看他。“我不想介入別人的感情。”

“別人?!我是別人嗎?”他俊臉佈滿陰霾。“這兩年對你來說算什麼?只是打發寂寞?”

其他人也就算了,但他實在問得太沒立場,所以黎詠寧只能靜靜地看着他。

“如果我說,這是策略性婚姻,我們婚後還是可以維持這樣的關係呢?”明明自知只是一齣戲,他卻毫無理由地想要一個答案。

“情婦嗎?”她的眸中閃過受傷的情緒,很快又平復下來,只是很無奈地勾起一抹淡笑,“好像又回到原點了。”

“我不值得你放棄原則嗎?”他執拗地步步逼近,不要模糊地帶的答覆。

“我爸爸媽媽很愛我,非常非常愛我。”黎詠寧許久才開口回話,“因為他們那麼愛我,把我捧在手心呵護疼愛,所以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值得被愛的,我值得一個男人用一輩子來愛我……或許你會覺得這樣一相情願相信這件事很傻,可是我真的這麼想。

“他們這樣愛我,不是為了讓我變成別人可有可無的後備,如果我答應你,那便污辱了他們的愛和我的感情,如果這是你說的原則,那麼我無法放棄。”

關本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不容許她有絲毫閃躲。

“你要結婚的消息,我是在雜誌上看到的,”她突然改變話題,聲音平靜,並非抱怨,只是陳述事實。“一開始有點難過,因為你沒跟我提起,可是後來我想想,或許就是這樣了。”

他近日來的冷淡、晚歸、公然約會,她全都看在眼底,心裏的決定也逐漸清晰。

如果連無聲的驅逐都讓她如此心痛,那麼她情願他不要親口說出來。

“什麼叫就是這樣?”看着她越來越疏離的表情,關本律失控地提高音量。

看着他難得的失控,她可以自我滿足地幻想那是他的在乎嗎?

許久,她嘆了口氣。“本律,我們好聚好散,好不好?”

神啊!給她勇氣吧。她需要很多很多勇氣,才能說出讓她這麼痛、這麼痛的話。

“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她輕聲地說:“我不想讓任何人痛苦,也不想變成姊姊那樣,一輩子辛苦去追一個永遠得不到的人。我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光,真的,跟你在一起不只是因為寂寞,你一定知道的。”

不!他不知道!關本律握緊了拳頭。

如果她真的如她自己所說對他有點感情,為何可以說定就定,一點努力也不做?

被怒火蒙蔽了理智,他感受不到她眼中明顯的哀傷和不舍,看見的,是說走就走、一點也不留戀的她。

如果她對他毫無眷戀,他又何必在意強求?

“隨便你。”冷冷拋下一句話,他轉身離開房間。

也離開了她的世界。

#*※

她破壞了承諾。

在家人的墓地前,黎詠寧整理過環境,上完香,擺上鮮花,然後才疲倦地靠坐在冰冷的墓碑旁,想從毫無生命的冷硬物體上,得到一點點溫暖。

想當初,她曾經那樣毅然決然地誓言在還清債務前,不再來祭拜,只為了賭一口氣,想證明自己一定可以辦到。

可是現在債務還沒還清、又愛上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男人,她卻還是來了。

或許是因為有一點點疲倦、有一點點想耍賴吧。她替自己找了借口。

將近三年來不斷努力工作,還清債務只是遲早的事,雖然愛上關本律,相信她也一定能學會放棄他,繼續走下去的。

所以,爸爸、媽媽跟姊姊,你們讓我這一次好不好?她趴在膝上,任淚水沾濕衣袖。

搬出關家之後,她找了間小套房,回到單身生活。

這些改變不難,打包、找房子、搬家,甚至不用一個星期,可是,要忘記他,真的好難。

最近關林兩家的婚事緊鑼密鼓的籌備着,媒體聚焦在那對俊男美女身上,自然也挖出了她和關本律交往的新聞。

面對媒體追問,她什麼也不說,只是一概否認並大方祝福,好像真的只是普通朋友,沒有一點傷心難過或不甘,慶幸的是,或許她偽裝得太成功,媒體對她也漸漸沒了興趣。

在工作室里也是這樣,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提,好像關本律從來不曾出現在她的生命中。

她再一次剩下自己。

可是她不後悔,真的。

姊姊也是這樣的吧?

就算愛一個人愛得很絕望很用力,可也不曾後悔吧。

因為那個人太好,不能忘記,也不想忘記。

所以……爸爸,雖然還債的日子過得比別人辛苦,可世界上還是有好事情會發生的。

就像我遇見了他……

臉頰貼着冰涼的墓碑,熱熱的淚水滑過臉頰,她無聲啜泣着。

雖然很痛苦,甚至會覺得,如果沒有這兩年的相處和付出,或許現在就不會這麼折磨,可是她仍然一點也沒有後悔過。

如果時間倒退,她還是會選擇跟他在一起。

就像她跟他說的,那不只是因為寂寞。

絕對不只是寂寞而已。

她想,對關本律來說也是如此吧。

這麼久的時間,一定不只是因為身體上的吸引,他一定也有一點點喜歡她,所以才願意任她無理撒嬌地寵溺着她。

只是,他的人生跟她不同,對他來說,她還不夠重要到足以左右他的人生目標。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

只是,這還不夠。

#*※

微風習習的宜人午後,一輛深色轎車穿梭在繁忙的台北街道。

車裏坐的是近日來備受矚目的准新人,可是車廂內的氣氛卻異常詭異,沒有一絲喜氣。

按照程序,關本律挪出一天,公事化地陪林茗恬到婚紗會館挑選結婚禮服,只是他臉色不佳,連日來的悒鬱煩悶全都清楚寫在臉上,冷硬得令人不敢招惹。

“需要我幫忙嗎?”林茗恬突然打破沉默。

他沒回答,仍是一臉的無動於衷。

林茗恬見狀,只好將話說得更清楚。“你不是因為我的事惹女友不高興,需要我去幫你跟她解釋嗎?”她可不想因為自己的私事而壞人姻緣。

“誰告訴你的?”唯一的反應只是冷凝她一眼。

“猜的。”她淡淡地回答,“昨天X周刊報導婚事的消息,順便提了你的情史,還訪問一位跟你來往密切的黎小姐,儘管她本人一概否認跟你有任何男女關係,可是根據我的消息,似乎不是這樣?”

“她這麼說?”關本律的嗓音瞬間凝結成冰,握着方向盤的指節不自覺緊握突起。

“她有沒有這麼說我不清楚,可報導是這樣寫的。”

能看到以冷靜出名的悍將為了女人失控,她倒是對那名黎小姐起了莫名的敬意,能讓這麼理智的男人在半個陌生人面前展露真實情緒,一定是名奇女子。

“如果造成你的困擾,我可以跟黎小姐談談。”

“不用了。”他冷淡地拒絕。

既然對方不願意,林茗恬也不勉強,於是兩人一路安靜的來到婚紗公司。

婚紗會館的大面玻璃窗照進燦亮亮的陽光,溫暖亮麗,和會館內那一襲襲華麗精緻的手工禮服相映成輝。

進了會館后,關本律對禮服及婚紗之類的細節毫無興趣,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讓服務人員不知道該怎麼招呼他,林茗恬只好借口他身體不適,同時展現出適度興趣轉移服務人員的焦點。

擺脫了無聊的瑣事,他的視線不經意被一抹熟悉的燦爛笑容所吸引。

是她?!

他先是一愣,而後不由自主地朝牆角那幅表着金色雕花框的照片走去。

照片中,她一身新娘白紗,笑得很甜很美,璀燦明眸溫柔地凝視着——另一個男人。

胸口霎時湧起一陣難言的煩人窒悶。

他聽說過她替婚紗公司拍攝了幾組照片,可是親眼見到她對其他男人太過理所當然的幸福笑容,仍舊讓他心火頓生。

“關先生,這是我們會館最精彩的一張照片,一直都掛在櫥窗,剛好昨天拿下來清理。”會館的工作人員見到原本意興闌珊的新郎突然認真起來,連忙滔滔不絕地介紹。

“這裏是那張照片的攝影集,裏面所有婚紗全都由知名設計師袁英恪先生設計,攝影部分則請目前在國外發展的名攝影師掌鏡,雖然這樣的黃金組合很難重現,可我們一定會比照這樣的規格,替您和林小姐拍攝出高品質婚紗……”

關本律並沒有搭理一旁口沫橫飛的人,逕自接過攝影集翻閱,他的目光無法剋制地追逐着那甜美笑顏,但眉頭卻逐漸深鎖,神情益發冰冷。

照片中她和男模特兒的互動親密又自然,幾乎就像一對準備步入禮堂的新人,尤其是她仰頭看着男模特兒的神情,實在讓他無法忍受地……想殺人。

這女人!

關本律狠狠地瞪着照片中的可人兒,彷彿這樣便能夠傳達他的怒氣。

她似乎永遠都是不受影響的那一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好像不要他也沒關係,沒有他也無所謂。

他不準跟女人牽扯不清,可她卻大方和其他男人勾肩搭背,穿着性感“布料”招搖走秀,而這一切他都只能接受。

因為,她不屬於他。

他因太想要她,所以從頭到尾執着的只想把她留在身邊。

手指不自覺撫上照片中一臉甜蜜的小女人,關本律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就算這可惡的女人沒有那麼在乎他、沒那麼愛他,也沒關係了。

她說的沒錯,她的確值得任何男人一輩子的愛。

可是除了自己,他不容許任何男人擁有愛她一輩子的權利。

她一相情願相信着的那個人,除了他,沒有別人。

#*※

失戀歸失戀,債還是得還。

雖然經過幾年來的磨練,還債已經逐漸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十萬元畢竟不是個小數目,她還是得振作起精神,好好工作才能負擔。

黎詠寧拿着客戶資料登門拜訪,今天的客戶不是生人,而是因為關本律的關係,有過幾面之緣的朱慎朗。

她約略知道關本律跟他不太對盤,不過她倒是對朱慎朗本人印象不錯,他外表俊秀溫儒,氣質很乾凈,不太像政治圈的人。

“先前幾個黎小姐策劃的活動跟宣傳都非常成功,所以這次我個人想問問看黎小姐,不知道有沒有意願到我們法改建研所擔任特別助理?”結束這次案件的討論,朱慎朗有禮地詢問着,“薪水方面我們願意比照您現任的職務,經過三個月試用期后,就進行調漲。”

“朱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對目前的工作很滿意,暫時沒有跳槽的打算。”她婉轉地回絕。

“是因為關先生的關係嗎?”他問着,大方的態度絲毫不像有芥蒂的樣子。

“不是,我跟他已經沒有關係了。”她勉強露出微笑。

朱慎朗看了她一眼,然後露出理解的笑容。

“你不用覺得見外,事實上,我跟茗恬很熟,她跟關本律的婚事我知道不會如期舉行,所以不用特別防備我。”

“不會如期舉行?”儘管要自己別再關心,她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知道嗎?”他的神色很微妙,沉吟了半晌后才說:“茗恬只是跟關本律交換條件,請他幫忙演一出假結婚的戲碼,所以當日婚禮並不會舉行,茗恬會在典禮前逃婚。”

“結婚是假的?”黎詠寧無意識地重複着,腦子裏一片混亂。

如果婚禮是假的,那關本律所做的一切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騙她?

原本聽到他騙她時,不但感到很受傷也很憤怒,可是因為他的舉止實在太奇怪,所以她很快又從憤怒轉為困惑。

既然騙了她,又為何要那麼認真地挽留?如果只是想藉著假結婚順便離開她,那後來幹麼又氣成那樣呢?

沉默了許久,她才抬起頭,對朱慎朗露出聰慧的笑容。

“朱先生,你剛才的提議還算數嗎?”

“特別助理的職務嗎?”朱慎朗是聰明人,怎麼會看不出來有人要遭殃了,不過這是他十分樂見的。“算數,永遠都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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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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