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書旁的沉重大門一關上,鍾闃便直截了當開了口:
「如果明天早上十點前我沒回來,就表示我不會回來了。那兩個牛皮紙袋,大的那個是要給你的,小的紙袋就拜託你幫我交給樂樂。」
「你要給我的袋子裏裝什麼?我可以先知道吧?」
「多半是一些手記,你到時候看了就知道。如果我沒回來,我希望能由樂樂接手總擎,當然一開始,要樂樂一個人獨當一面,確實不太可能,所以我想拜託你,從旁協助她,有你的幫動,加上我擬定好的計畫。我想樂樂應該能有一番作為。這陣子,就我對樂樂的觀察,以她的學習能力看,她頂多是在接手總擎的前幾個月會手忙腳亂。」
鍾闃笑開了,因為想起樂樂在辦公室里認真的模樣。這陣子從他跟樂樂共事所得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為樂樂感到驕傲。
她是個非常聰慧的小女人,外表雖然柔弱,卻蘊涵讓人驚異的韌性。
「我應該佩服你,在這種時候還能笑得出來嗎?」
鍾闃搖頭,沒將剛剛的想法說出口,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詳細‘作戰計畫’?」姜羿的口氣,半是挖苦、半是憂慮。
「沒什麼太過詳細的計畫,你注意到那雙鞋嗎?」鍾闃指了指放在桌邊的黑色皮鞋。
「那雙鞋子裏頭有遙控定時炸藥,我一到碼頭就會啟動定時器,四十五分鐘後,鞋子就會自動爆炸。我會在上了船之後,見機行事,除此之外,我沒其他計畫。」鍾闃說得輕鬆。
「你能不能再考慮看看?應該有其他辦法。」姜羿想勸他打消「送死」的念頭,在他眼裏,鍾闃的行為與送死無異,他一個人去,而且還是在基隆外海上,孤立無援的他能有多少勝算?!
「這是唯一最好、最徹底的方法。」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姜羿怎麼想就是不懂。
「我得罪的人太多了,為了我跟樂樂能有安穩的將來,我必須這麼做。這次的事,除了牽扯到以前我在道上結下的恩怨,還牽扯到我伯父,他花了一仟萬請人要我的命。我猜他的想法是我死了以後,總擎理所當然就能回到他手上。總而言之,對於這些新仇舊怨,我想一次解決。」
他將鍾闃的堅持與固執看在眼裏,明白他想說服鍾闃打消念頭的可能性有多低。
「我說什麼,大概都阻止不了你,對吧?」
鍾闃以沉默代替答案,突然他想起另一件該交代的事——
「醫生早上來看過樂樂,目前樂樂應該沒事,我不知道他們喂樂樂吃了多少安眠藥,如果我沒回來,萬一樂樂醒來後,還有不舒服的情形,請你務必讓樂樂到醫院做檢查。」
「你既然這麼關心樂樂,為什麼還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險?要是你出事,樂樂會有多難過?!你忍心丟下她一個人?」理性說服不成,姜羿試圖做最後一次柔性勸阻。
「就因為我關心樂樂,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關心、在乎的,也只有她了,所以誰都不要有傷害樂樂的念頭。你放心,我會想盡辦法回來的,為了不讓樂樂難過,我一定會回來。我現在跟你說這些,只是以防萬一,我會回不來的機率,不比零高多少。」
「想盡辦法回來?你想怎麼回來?穿着你的鞋子炸死所有人,然後一個人由基隆外海游回來?如果這就是你的打算,我倒覺得,應該是你會回來的機率,不比零高多少才對。」
他發現,鍾闃固執起來,實在不比牛好到哪兒去。
「我絕對會回來,因為我不想錯過自己的婚禮。」他對姜羿的話,不做任何反駁,只以簡短一句話作為結束。
如果這麼有把握會回來,又為什麼要準備這些「後事」?姜羿忍不住嘆息,但他或多或少能懂鍾闃的想法,假使是他,他也會想要「永絕後患」。
只是這場對決,要拿自己生命下注,籌碼會不會太高了點?
*********
樂樂到隔天早上九點多才醒過來,她迷迷糊糊地,一下子還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花了一點時間,才記起在婚紗店裏的事,只不過後來的事,她根本沒印象了,就連怎麼回來的,她也不知道。
但當她醒過來,所有人都在,甚至連小新都來了,卻獨獨不見鍾闃時,她的心有點慌。
「闃呢?」樂樂看着姜羿問。
「他有事出去,中午以前應該就會回來。」
「喔。怎麼大家都在?」樂樂的頭依然覺得昏昏的。
「還說呢!我們都快被你急死了。」姜綾說。
「我怎麼回來的?」
「鍾闃花了一大筆錢,把你贖回來的。」姜羿簡單的回答了樂樂的問題,就目前而言,這個答案是比較合理,且較能說服樂樂的。他想,等鍾闃回來,再由鍾闃自己對樂樂解釋。
至於其他人,則沒一個想拆穿姜羿的謊話。
「很多錢嗎?」
「等鍾闃回來,你再問他吧,我們也不清楚。」
氣氛有一些沉悶,直覺告訴樂樂,他們似乎瞞了她什麼,可是她也明白,從他們口中,大概問不出什麼,看來只好等鍾闃回來再問了。
四個人陪着樂樂,一直等到等到中午。
鍾闃,終究還是沒回來。
姜羿不願去想,鍾闃已經出事的可能性,雖然鍾闃走之前,一再交代,如果到早上十點前,他還沒回來,就要把事情都告訴樂樂,可他仍抱着一絲希望,希望鍾闃只是遲到了。
吃過中餐後,五個人全到客廳看電視,樂樂習慣性轉到新聞台,正巧傳來一則新聞——
「昨天深夜基隆外海一艘漁船,發生不明原因爆炸起火燃燒,目前得知的消息是無人生還,船上究竟有多少人,為什麼會爆炸起火,警方還在調查中,有進一步消息,記者會立刻為您做連線報導——」
記者播報的聲音持續傳來,但其他四個人早已聽不見新聞內容。
四個人對望許久,樂樂的眼睛則仍專註在電視上。最後,是姜羿拿遙控器關了電視。
姜羿突如其來的動作,讓樂樂一頭霧水,可是當樂樂看見小綾、楚楚、小新三個人,全一臉為難地看着她,一種不好的感覺頓時朝她襲來。
遲疑延續了幾秒,姜羿決定向樂樂說清狀況。
他花了十幾分鐘對樂樂解釋狀況,樂樂的臉色隨著姜羿的解釋而凝重,當姜羿說到剛剛那則新聞,播報的應該就是鍾闃的消息那一刻,她所有的感覺只剩「天旋地轉l的混亂慌張。
「鍾闃說,如果他回不來,就把這包東西交給你。」姜羿拿出自昨晚鐘闃出門後,就被他收在茶几底下的小包牛皮紙袋,交到樂樂手裏。
空氣顯得十分沉重,沒人說話。
樂樂接過姜羿遞過來的紙袋,發了好久的呆——
沒人去注意時間過了多久,終於,她顫抖着手打開牛皮紙袋,拿出來的是一大包糖果,還有一封信。
看到那包糖果,她懸在眼眶的眼淚,完全留不住的滴出眼眶。
她用發顫的手,想將那封摺疊好的信打開,可是這個簡單的動作,她卻花了好幾十秒,還無法順利完成……
在樂樂身旁的姜綾看不過去,想上前幫樂樂打開那封信,但姜羿伸手擋住了,他對姜綾搖頭。
樂樂:
如果你能看到這封信,那表示我又一次跟你失約了。
我不想說對不起,因為這三個字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寫這封信時,我作了最壞的打算,我假設自己再也回不到你身邊,假設我跟你無法相守一輩子,光是這種假設,就讓我覺得心好痛。
一個大男人對你說,他的心好痛,會不會讓你看不起?
我其實不是真認為我的假設會發生,此刻我還在想,等我回來,我會親自把這封信,跟這包糖果交給你。然後親口告訴你,一切只是我無聊的假設。
但是,如果是姜羿把這封信交到你手上,那表示我的假設,很不幸成真了。我再也回不來、再也照顧不到你了,這種想法讓我很痛苦。
所以,若是姜羿把信交給了你,樂樂,請你相信,我完全能體會你的痛苦,也請你相信,我絕對不是故意讓你痛苦。
我答應過你,要讓你一輩子再也不吃糖了,可是這種時候,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送你一包糖果,如果心很痛,就吃一顆糖果吧。
這一大包糖果,你要慢慢吃,每痛一次就含一顆,慢慢地痛苦就會緩和、慢慢地你就會忘記痛苦,然後慢慢地你就能把我忘記。
就是這樣,樂樂,如果我回不來了,我要你把我忘記,對一個總是跟你失約的男人,不要浪費太多記憶空間,因為不值得。
還記得前些日子我告訴你的話嗎?你可以生氣、可以憤恨,那些情緒會讓你有繼續的力量,可是眼淚只會讓你使軟弱,沒別的幫助。
請你不要為我哭泣,你要用力生我的氣、要用力恨我,要用這些情緒力量繼續你的人生。
我告訴過你,當我不在你身邊時,我希望你能堅強,能為需要你照顧的人堅強。樂樂,你不需要記得我,但要記得我告訴你的這些話。因為你有必須照顧的人——我們的孩子,還有你自己。
我從來不相信來生、靈魂這些說法,可是現在當我想到,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競希望這些說法是真的。
我不期待來生還能跟你相遇,因為這一生我總是讓你痛苦,我給你的痛苦,比起我給過你的快樂,多太多了!如果來生還是同樣的狀況,我情願我們別再相遇。
但是如果人死後有靈魂,樂樂,我很期待我的靈魂能守在你身邊,以另一種方式照顧你。
要說的話其實很多很多,可能花一輩子也講不完、寫不完,可是說實話,我的重點只有一個:我希望你能照顧自己、能過快樂的生活。
我想,我的信就寫到這兒,其他關於我留下來的遺產、以及總擎,這些瑣碎的事,我已經拜託姜羿了,他會找時間告訴你。
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愛你。
闃
看完信,樂樂的雙眼,已經模糊得分不清,是眼淚讓她看不清楚那句「我愛你」,還是滴在信紙上的淚水,模糊了鍾闃的字跡。
她想起鍾闃那晚抱着她說那些話的樣子、想起他在辦公室對她嚴格擺臉色的樣子、想起他說過不會再離開她時的認真、想起他在高雄緊緊抱住她,求她跟他回台北的樣子、想起他們約定,這輩子再也不吃糖果了……
他失約了、他失信了,為什麼?他一次又一次對她食言、一次又一次讓她上了天堂,又掉到地獄裏!她恨他、恨死他、恨死他了……
「鍾闃,我恨你,我真的恨你……」樂樂喊出聲,所有人對樂樂激動的反應,都嚇了一跳,她將鍾闃的信揉成團丟到牆角。「既然你要我恨你,我就如你所願!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一會兒,樂樂臉上的眼淚止住了,她拆開那一大包糖果,掏出一顆糖丟進嘴裏。然後,對其他人說:「我到院子走走,十五分鐘後回來,不要擔心我。」
姜綾好奇地將牆角邊的那團信紙攤開,看完信後她哭了,為鍾闃哭、為樂樂哭,更為樂樂徹底「實踐」鍾闃的交代而哭,這時候她才明白,樂樂有多痛苦……
樂樂真的好愛、好愛鍾闃,愛到情願痛苦,也要假裝堅強、愛到明知做不到,也要努力去恨鍾闃,一切就只因為鍾闃告訴她——用這種方式,她的人生才能繼續。
好傻的樂樂,也好讓人心疼……
*********
樂樂走進院子,坐上鍾闃前些天才為她架好的鞦韆架,盪了起來。
那時候,她記得他說:架一座鞦韆很容易,可是若要植一片向日葵花園,就有些費事。
他打算兩年後買一塊地,幫她蓋一座花園,他會特地請人在花園中央蓋座圓形舞台,一座剛好放得下一架鋼琴的舞台,然後她就能如願在遍滿花香的空氣里,開無數場美麗的音樂會。
他還說:到時,她的第一場音樂會,只能有一個聽眾,就是他。他要她單獨為她演奏,他要做她唯一的特別聽眾。
架設鞦韆那個午後,天氣清朗,他陪着她盪了一下午鞦韆,聊了一下午……
她人在鞦韆上,跟着回憶盪了十幾分鐘。樂樂心裏其實很明白,鍾闃不會回來了,因為他不是個會讓人擔心的人。
可她就是沒辦法相信,前天還跟她一起討論婚紗款式的他,真的就這樣不回來了。她寧可懷抱一點希望、一點期待,她不要就這樣相信,鍾闃走了……
有可能他只是鬧着她玩,有可能他只是想嚇嚇她,想測試他對她的重要程度、想處罰她沒有一次就答應他的求婚……她真的寧可這樣想、寧可這樣騙自己。
回到屋子裏,她對一屋子望着她的人說:
「我要等鍾闃七天,如果七天後他還不回來,我就承認他死了。」說完,她根本不等其他人的反應,直接上樓,將自己鎖進房間,待了一下午。
*********
七日之後。
鍾闃依然沒有消息,這些天姜羿雇了好幾個船家,二十四小時在海上搜尋,卻毫無斬獲。
樂樂抱持的最後一點希望,也逐漸隨時間過去而消逝。
後來小新私底下告訴她,鍾闃穿的那雙鞋鞋底,裏頭的特製火藥要炸沉一艘大船,根本就是輕而易舉,更別說船上的人了。如果鍾闃能回得來,出事當天他就一定會回來。他們再花多少時間,都註定要徒勞無功。
現在道上都在傳,鍾闃跟青龍幫幫主,還有幾個青龍幫的重要核心分子,全同歸於盡了。
這天下午,天氣特別好,炙熱的陽光彷佛能將皮膚燒傷,這樣的好天氣,卻跟她的陰暗心情,成了強烈對比。
他們幾個人在基督教公墓里,為鍾闃舉行了簡單的葬禮。
看着新造的墳,大理石墓碑反射陽光熱度,顯得特別刺眼。
雖說是鍾闃的墳,但事實上入土的,不過是鍾闃的幾件衣物,他的遺體根本找不到。
藍色的海大得無邊無際,也許鍾闃早就打定主意,要住進那片無盡的汪洋里,因為他居然狠心到,連一片屍骨殘骸,都不願讓她找到。
七天來,她跟着船家在海上搜尋,帶著絕望又懷著希望的矛盾心情,在海上過了六個白晝。
每天,她都希望能找到什麼,卻又矛盾的希望,什麼也沒找到,這樣她就可以假裝,他有可能還活着……
「樂樂,走了吧。」楚楚拉了她的手,輕聲說。他們陪着樂樂站在太陽底下,已經足足一個小時了。再這樣下去,樂樂的身體一定會撐不住。
「你們先上車等我,我想單獨跟他說幾句話,好嗎?」
「頂多再十分鐘,不能再久了,再繼續站下去,你絕對會中暑。我們到車上等你十分鐘,超過時間,我就會過來帶你。」姜羿強制地下了命令。
這幾天樂樂吃得少、睡得少,要不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她大概會徹底荒廢自己的身體。
「好。你們放心,過了今天,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了,我保證。」樂樂抬頭對姜羿微笑。
他點了點頭,表示相信樂樂的話。
就剩下她一個人了,她蹲下身,撫摸墓碑上新刻的兩個字——鍾闃。
「你一定是早就有打算、早就計畫再一次離開我了,對不對?一定是這樣!是我太笨,明明有感覺,卻又寧願騙自己,以為這一次會有不同。我問了你好幾次,你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其實我早就有預感了!」
樂樂停頓了一下,表情很遙遠,手仍無意識地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沒多久,她繼續說:
「以前我參加過幾次葬禮,但總覺得死亡是件離我很遙遠的事,我完全不能想像,死亡能帶給我的悲傷,會有多深刻……」
她的表情很茫然,但才一下子,她的語氣不同了,有着好濃的責備。
「為什麼你老是要這樣欺負我?沒認識你之前,我不能想像心碎的感覺,認識你之後,你毫不客氣地教會了我,什麼叫‘心碎’,我真的很笨,一次教訓不夠,還給自己找了第二次教訓。
以前我不懂心碎,你就教我心碎;現在我不懂死亡,你居然用你的死亡,拉近我跟死亡的距離。
這幾天我在海上,老想着,我上輩子是不是很對不起你?所以這輩子才讓你這樣折磨我!你這個混球、渾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寧願你離開我、寧願你娶別的女人,這樣至少你還活着,至少我可以期待總有一天,我還有遇見你的可能、還能見你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可是現在,你居然連我這麼卑微的期待,都要狠心剝奪……這次你真的太過分了!
你以為恨你很難嗎?在你選擇用這麼惡劣的方式對我之後,要恨你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
現在,我要明白的告訴你,我紀樂萱再也不會傻傻地任由你欺負了!
而且為了報復你的無情,我不會再到這裏看你,你更不要期待我會在你的忌日時,帶你的,不對,是我的兒子來看你。沒錯,超音波照出來是個男孩,我一直沒告訴你。
所以,你聽清楚了,我的兒子、還有我,都不會再來看你。這就是我給你的處罰!現在你終於知道,我有多恨你了吧?你這個傻瓜、白痴、渾蛋,居然敢用死亡的方式離開我……
你放心,我會很快樂地活着,不會再為你掉一滴眼淚。或許吧,等哪一天我不再恨你、對你沒有絲毫情緒了,我才會考慮再來看你,也會考慮帶我的兒子一起送束花給你。」
她終於把話都說完了,低了頭,她在冰冷的大理石墓碑上、在鍾闃兩個字上頭,印了好久、好久的吻,再抬頭時,她今天的第一滴、也是唯一一滴掉出眼眶的淚,跟着落入鍾闃兩個字的刻痕里,陽光讓眼淚反射出七彩光線。
「我知道這一次是真的‘再見’,我們真的不會再相見了。我會努力做個不讓你擔心的‘女強人’,就這樣吧。大家都在等我,我得走了。」
她站直身,毫不留戀地離開鍾闃的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