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次日,東方聞人醒來時外面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陽光明媚,萬里無雲。
舒舒服服的伸了個大懶腰,再順手往旁邊一摸----空的。
"嗯?"東方聞人奇道:"曉弟,曉弟?"
沒人應,東方聞人翻身下床,百曉住的屋子並沒多大,一眼掃過去便知他人不在屋裏。
"曉弟!"
一陣莫名的心慌意亂,東方聞人胡亂踏上鞋子往屋外跑去,剛到門口,險些和手裏端着個盤子的百曉撞個正着。
"聞人,你做什麼,一大早急急火火的?"百曉邊進屋把盤中盛好的兩人的早飯放在桌上,邊詫異道。
東方聞人緊緊跟着他,道:
"還說呢,誰讓你一大早就沒了人影的。嚇我一跳不是。"
"我去廚房拿早飯給你的,大少爺,嚇什麼嚇呢,我也飛不了。"百曉微笑道。
"早飯還用你去拿,叫個人送進來不就完了?"東方聞人湊近了看了看桌上的東西:白米粥,熏魚,小醬黃瓜,還有煎蛋兩隻,色澤嫩黃,看着就叫人胃口大開。
"這怎麼和平素的不太一樣?"東方聞人葺葺鼻子,笑道:"勾引的我食指大動啊,正好我也餓了,昨晚......"貼近百曉,瞧着他長着微微細嫩茸毛的耳垂兒,東方聞人故作疲憊道:
"昨晚人家動的委實是過了點,累啊!"
果然那耳垂立刻染了一層紅暈,東方聞人大樂,百曉又收拾起盤子做勢要出門,斜斜的瞧着東方聞人道:
"我看你是精神的過了頭了,這早飯我拿去給旁人吃好了,反正方才我在廚房做的時候還真是有不少人吵着要嘗嘗呢!"
"什麼?"東方聞人叫道:"你等等,這是......是你做的?"
瞧他滿臉的驚訝,百曉失笑道:"大少爺,我從來都是一人獨居,別的不敢說,一頓早飯還是做的出來的罷?況且你家廚房還真的是什麼都有,方便的很。"
東方聞人希奇的瞧了瞧他,再瞧了瞧他,百曉被他看的老大不好意思的,道:
"你還不去洗漱?不然我可真的要端走給別人吃了。"
"我看誰敢和我搶?!"東方聞人怪叫道:"我非剁掉他的手不可!"
"好了好了,大早上的你就別血淋淋的嚇人了,會洗漱去吧,我等你。"
門外早有等候着服侍東方聞人的小丫鬟,小姑娘一見少主出來就吃了一驚:怎麼今天少爺笑的跟朵花似的就出來了?這一大早的,吃了蜜糖出來的不成?
"好吃好吃,當真是好吃!曉弟,你這手藝真的是沒的說了!"
坐在百曉對面的東方聞人,風捲殘雲似的吃着桌上的東西,看樣子簡直象是餓了三四天的狼一般,百曉喝了碗粥就停著不吃了,原因就是他算是看出來了,東方聞人就算連這張桌子一起吃下去,都未必覺得過癮。
一時倆人用畢早飯,百曉站起身來要把餐具送回廚房,東方聞人攔下他,隨便喚了個人給送了回去,他自己抓起百曉的一雙手,細細的看了起來,百曉倒也任他看,自己說道:
"我這手夠瞧的吧?跟個花子的也差不多呢。"
東方聞人不語,翻來覆去的輕輕摸索着上面道道口子和一個個老繭,忽地把唇壓上去,低聲笑道:
"曉弟,你一定不知,當日我頭一次握着你這雙手,就微微的有心疼的感覺呢。"
"傻子。"
"不,是真的,當時我也暗自笑自己發的是哪一門子的病,現今......現今我真是後悔,為甚麼我不早些就認得你,和你在一處,好好的............陪着你多好......"
百曉渾身一震,低了頭下去,咬住嘴唇,強笑道:
"說的什麼傻話,這怎麼可能............"
他的話說道一半再說不下去,東方聞人溫柔的一隻手握住他的手,一隻手輕抬起他的頭,定定的看他,而後嘆息一聲,吻住那對轉悠來轉悠去忍住一行淚不流出來的鳳目,到底算是把那行淚珠子給引了出來。
二人正纏綿間,屋外突然傳來辛言的聲音:
"少爺,有人來訪,請速到前廳!"
"唔......,知道了,我會立刻過去,你先走吧。"
"少爺,此客非同尋常,還請少爺快些過去!"辛言的聲音中,帶着非比尋常的焦急憂慮。
"嘩啦"一聲,門開了,東方聞人大步跨出,皺眉道:
"怎麼著老辛?來者何人,至於讓你如此驚惶?"
"來者是......"辛言看了看他身後長身而立的百曉,壓低聲調道:"來者正是那殺人無形的公孫無形,口口聲聲說要找少爺要一個人來的!"
"行了!"東方聞人揮手讓辛言下去,道:"你先過去,我隨後必到。"
辛言領命下去,東方聞人回頭看向百曉,笑道:
"瞧瞧,這麼快就有人跟我搶你來了。"
百曉亦是面容沉靜,回道:
"是啊,小弟本就搶手的緊。"
"所以羅,為兄當用盡心力,方才能守得住你呢。"
百曉一笑,東方聞人又道:
"要不要和我一起過去?"
"好啊,怎麼都可以。"
"嗯,到時候你在我那前廳的暗門後面獃著,看看我如何對付那老毒物。"
說話間來到凝翠山莊的待客大廳,百曉果然去了暗門后,坐在一張居然還很舒適的大椅子上,聽見外面東方聞人已經開口道:
"公孫大俠光臨寒舍,有失遠迎了。"
那公孫無形"哼"了一聲,說道:
"你父親不在,我也不與你小輩多說廢話了,我來是想向你討一個人的!"
"哦?不知我小小凝翠山莊中,有哪位如此榮幸,入了你公孫大俠的眼了?"
"江湖百曉生!"
"原來是他......"東方聞人笑道:"我本也願送您一個人情的,無奈我這裏並無這個人,倒累得大俠白走一趟了。"
他一口一個"大俠"的叫着,聽得後面的百曉肚中暗自好笑,江湖中誰不知道公孫無形一生之中因為作惡多端,雖然其用毒功夫高明,自身武功造詣也不低,卻從來無人願意稱他一句"俠",如今東方聞人這麼叫他,無異於當面暗損於他。好笑之餘百曉也不由得為他擔心,這公孫無形為人狹隘小氣,聽着東方聞人如此奚落他,難免不動氣,這人號稱殺人無形,原也不是浪的虛名,東方聞人武功雖然肯定不輸他,但那人若突然施毒出來,東方聞人也是防不勝防。
他那裏正想着間,外面公孫無形早已經又說道:
"小子!明人面前不必說暗話,那百曉生明明就隱身在此處,我若非有了十足十的把握,也斷不會上門來要人,那小子毀了我多年心血,讓我在江湖之上被人好生嘲笑,我必將其碎屍萬段而後快,你交人出來,我不與你為難!"
"嘿嘿,"東方聞人冷笑道:"碎屍萬段么?閣下好興緻,莫說我這裏沒'百曉生'這麼個人,縱然真有,閣下以為我會交到閣下手上,而後任萬人唾罵於我么?碎屍萬段,哼!閣下口氣好大!"
"如此說來,小兒你是無論如何也不交人出來與我了?!"
"休說無人可交,即便有人閣下一樣是白跑一趟,來呀,送客!"
"送客?"公孫無形桀桀一笑道:"哪裏能容的你這般容易就送了我出這個門!"
百曉身在暗室,看不清外面如何了,只聽得到幾聲驚呼,百曉大是擔憂,推門就要出去,這才發現原來這道暗門已被人從外面鎖住了根本打不開的,再聽外面已經絕無聲息的靜了下來,百曉更加的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心中只繫着東方聞人的安危,尤其是這次的危機還是起因於他的,在憂心之外更有深深的自責。
又等了一會,還是不聞有動靜,百曉再忍不下去,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門撞開,就聽得外面有人說話,其聲音軟弱,似吃了大虧的樣子,然而這說話的人,竟赫然是公孫無形!
"小子!你......你怎麼會有那個......"
"您難道忘記了您那寶貝毒藥早就被百曉生公佈了方子,現在早就沒那麼可怕羅,難為您還敢一次全力施為出來,這不正撞在我手上?"總算是又聽到東方聞人說話,還好還好,他中氣十足,應是無事,百曉擦了把冷汗,坐回椅中。
"不對......不對......"公孫無形似是完全無法接受眼前事實,顫抖道:"那也不應該有此種反過來制服了我的葯............!!"
"哎呀,難道閣下居然給忘了外面給我們四公子的其中一個起的名字就叫做'毒公子'嗎?他那名字,又豈是白叫着好玩的!"
外面又是一陣安靜,百曉聽得辛言問東方聞人道:
"少爺,就這麼讓他走了嗎?"
"無妨的,緋羽那葯夠他受上三四年的,留着他更是禍害,不必理會他。你們都先下去吧。"
眾人應了一聲紛紛的走出前廳,暗門隨之被打開,門外是東方聞人笑嘻嘻的面孔:
"曉弟,戲聽夠了沒有?"
百曉瞪他一眼:
"幹嗎鎖住這道門不告訴我?知不知道我在裏面擔心的要命?!"
"就是怕你突然來闖出來被那個老毒物看到啊,若是被他在外面亂說江湖百曉生在凝翠山莊,你我可沒有安生日子好過了。"東方聞人答道,突又湊近他嘻笑道:"何況......看你為我擔心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妙事,豈可放過?"
百曉橫他一眼,東方聞人攬他靠近自己,又道:
"曉弟,我可能要出去個兩三天,緋羽那邊......他在干一件很蠢的事情,我雖攔不下他,好歹總得去看看情況,路上急,不方便帶你一同去。"
"是嗎............"百曉喃喃道:"兩三天就回?"
"是啊,你好生在山莊獃著,我書房就暫時租了給你,回來我再向你討利息,可好不好呢?"
"你何時動身?"
"今日下午,我要早去早回。方才對付那個老毒物,用了不少緋羽給我的避毒粉,也得再去討些回來才好。"
"那你一路要小心才是。"
"曉得,我常去的,哪裏能有什麼事,倒是你,沒我陪着你,可不要太思念於我啊。"
"應該不會思念於你的吧............"百曉拖長了聲調道,看到東方聞人哀怨的眼神,不禁一笑,道:
"就是會很想你而已。"
東方聞人亦展顏一笑,擁住了主動貼近的百曉,兩人就這麼安安靜靜的抱在一起,過了許久,百曉先略略推開東方聞人道:
"快去收拾收拾動身吧。"
"好,"東方聞人戀戀不捨的放開他,道:"過來幫我一起收拾。"
正午時分用完午飯,東方聞人跨身上馬,百曉站在一旁送他,臨走的時候東方聞人想起什麼似的,又從馬背上躬下身來道:
"曉弟,我回來肯定是在早上,那個......能不能麻煩你再做此早飯給我接風?"
百曉沖他扮了個鬼臉,道:
"臨走臨走,還以為你有什麼大事交代呢,等着回來吃死你好了。"
目送着東方聞人整個人徹底消失在視野中,百曉才緩步走回凝翠山莊,四處溜達起來,走到他與東方聞人頭一次在一起吃飯的水閣,百曉坐在水閣的欄杆上,看着秋水一波波沉靜的涌動起伏,偶爾會有一兩尾魚兒游到他近前來,吐幾個泡泡。
漸漸的,蕩漾的秋波浮上百曉的眼睛,微風吹過,他彷彿,又看到了師父的面容,耳畔,也再一次響起那嚴厲的叮囑。
"曉兒,從你翻開這書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承繼那為師的衣缽,成為江湖中新一代的百曉生了知道嗎?"
"是,師父,曉兒明白的,曉兒自當遵守不多言,不妄言的施訓,並把這書繼續的記載下去。"
"嗯,很好,除此之外,為師尚還有兩件事,你一定要答應為師做到!"
"師父請講。"
"其一,四大家族中東方家的入雲劍法最後一式,到底神奇在什麼地方,為師窮一生之力,也未曾得知,要你去搞明白。其二,日後江湖中會有一個名叫'仇天風'的人,無論這人何時現身,要做什麼,你都務必全力助他!"
"如若他所做之事,是不仁不義的,曉兒也要助他么?"
"你只需記着!要助他幫他,其他的,不要問!"
"是......是!"
"這兩件事,算是為師臨去之前,囑咐你的最後兩件事,也是......師父求你日後為師父所做的吧。"
"師父!您......您要離開曉兒了嗎?"
"是呀,月有盈缺,人亦有離合,師父也知道你年紀尚小,怎奈師父再也不能陪着你了......"
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自己一個人住在山中的小屋裏,讀通了師父留下所有的書,在自己十八歲這一年,下了山,將百曉生這個名字,重新傳播在江湖之間。
再以後............再以後自己又飄蕩了幾年,然後混入了凝翠山莊,遇到了東方聞人,與他相知,相識,相處,相......
百曉眼中有了絲如水的柔情,只閃了一瞬,又黯淡下來............
"曉弟,你可聽說過'仇天風'這個人?"
"仇天風要對付我們四大家族!"
東方聞人的話語,同着師父的一起回蕩在百曉耳邊,一聲接着一聲,百曉無助的捂起耳朵,奈何這聲音原本就是在他心裏響着的,他又能如何聽不到呢?
"我該......怎麼才好......"
喃喃的自語,百曉問着自己,卻找不到一個答案。
幫着仇天風嗎?不,不可能的,要自己做對東方聞人不利的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了,可是也一樣不可能視師父臨走時諄諄的囑咐於無物。
"我到底該如何............"
天在不知不覺間已微微暗了下來,百曉獃獃坐着,其實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離開凝翠山莊,離開東方聞人,也不去找那個什麼仇天風,裝作什麼也不曾知道過,起碼還可以當個旁觀的人,只不過......
當真能視師父當年最後的囑託於無物嗎?
當真能在一旁冷冷看着仇天風和四大公子廝殺嗎?
又,當真能離得開東方聞人............嗎?
百曉丟了顆石子到水裏,看水波蕩漾起一圈套一圈的波紋,恰似此刻他紛雜煩亂的一顆心。長嘆一聲,他站起身來,慢慢的往自己居住的小屋踱去,心中暗想:無論作出何等決定,起碼......都得等到這次東方聞人回來再說吧。
剛剛到了門口,就有一個人過來攔住了他,百曉一驚,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凝翠山莊的大總管:辛言。
"辛總管有事找我?"百曉放下心,問道。
"正是,我已等候百公子你多時了。"
"您着人去找我便是了,何必在風裏凍着,來,屋裏請。"
"不必了,我話不多,先敢問百公子一句話,你和我家少爺,是甚麼關係?"
微暗的天色中百曉一下子紅了臉,好在對面的辛言看不清楚,訕訕的,他想了又想,實在是不知如何告訴旁人他與東方聞人是什麼樣的"關係",僵硬的,百曉緩緩道:
"總管何以有此一問?"
"百公子心中自知吧!興許你不曉得,我家公子從小便是這麼個脾氣,見到他看着順眼的人,竟不問男女,不問他招惹得招惹不得,一定要勾引上手才肯罷休的,當日百公子一進山莊,我家少爺就口口聲聲念着你的那對眼睛,說不得,百公子如今和我家少爺是個甚麼關係,也用不着我多說了,對吧?"
百曉雙目失神的站着,心中想起東方聞人的確是對他的眼睛頗有興趣的樣子,不止一次的當面誇獎,也不止一次的壓在上面輕吻細撫......驀地他冷冷笑了起來,直面辛言,道:
"辛總管到底有何話要對我說,請直言無妨的。"
辛言卻並未答他,而是又問道:
"百公子知道這一次少爺為何走得這般匆忙嗎?"
百曉一震,道:
"為何?!"
"拜百公子所賜,那公孫無形施用毒物時,少爺為了避免凝翠山莊無辜人中毒,自己受了所有的毒霧,雖說有西門公子的避毒散,少爺其實還是中了些微的毒!這次少爺行色匆匆,就是為了找到西門公子為他解毒去的!少爺嚴命我不許告訴百公子你,然而我已在凝翠山莊三十餘年,怎麼能看着少爺為了個男人昏了頭!
百曉後退兩步,臉色慘白,緩了一緩,他才能夠開口道:
"你說聞人他......中了毒的?嚴不嚴重?那西門公子能不能救他?他......中了毒還騎馬趕路不要緊的嗎?!"
辛言倒是沒想到他會有這般反應,一時愣住,百曉見他說不出話來,轉身就走,辛言這才忙緊走幾步攔下他道:
"百公子哪裏去?我話尚未說完!"
"等以後你慢慢再說好了,我得去找聞人!"
"少爺內功何等深厚?無非是怕那毒對日後無益,才去找西門公子解一解的,百公子倒也無需如此作態。"
"作態?!"百曉回過頭來,正面對着辛言,一字一句道:"大總管,我在這裏,乃是你主子的客,走或留,由不得你來做主!今日之事你也不想我傳到聞人耳朵里罷?縱然他是一時迷戀着我的,至少此時,我在他面前說話比你有份量!好了,在下想要休息了,沒旁的事大總管請自去忙別的吧!"
幾步走回屋裏,當著辛言的面重重將門摔上,百曉靠在門扉之上,雙手緊握成拳,大口大口喘着氣,渾身還是壓抑不住的顫抖成一團,突地門外辛言長長嘆息一聲,緩聲道:
"是我越禮了,再有兩句話告訴百公子,說完老朽再不廢話。一:那公孫無形並未曾死心,仍在伺機報復凝翠山莊,二:雖然還無明說,老爺沒去雲遊之前,早已和江南慕容家有了默契,日後......少爺娶他家三小姐為妻的,此事......少爺一直都知道,也從未說過一個'不'字。百公子,得罪了,老朽告辭!"
屋外果然安靜下來,漆黑一片的小屋裏,百曉靠着門緩緩的坐了下來,面容之上無悲無喜,一片平靜,只是攥成了拳頭的一雙手裏,漸漸漸漸的,有鮮紅的液體慢慢滲了出來............
一個流不出眼淚的人,是不是就只能流血了呢?
百曉忽然對着一室的陰冷灰暗,模糊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