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最終章

百曉自然是沒有死,雖然他有那麼個把月的時間都只比死多了那麼一口氣而已。

他在做夢,一直都在做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少年時與師父過的艱苦卻充實的日子,有自己成年初出江湖的新鮮好奇,有親手報了全家滅門血恨之仇的快慰,夢裏最多出現的,卻是與東方聞人在一起的短短几個月。

真的好短,每次都還沒來得及品味夠那種在一起時又甜蜜又心酸又期待又憂愁的感覺,時間就已無聲無息的過去了,所以百曉只好又重頭回味一次,雖然也聽得到遠遠的有什麼人在呼喚着他的名字,百曉卻一點也不想理會,身邊的東方聞人尚如此溫柔,他怎捨得離開呢?

有一天夢變了,東方聞人竟開始冷淡了他,只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無論他怎麼跟他說話,逗他開心,他都板著臉。

百曉覺得真是委屈啊。

漸漸地東方聞人越離他越遠了起來,百曉驚惶起來,伸出手來卻也無法抓住他一片衣角,終於終於,百曉徹底無法看到東方聞人的身影了,所有的那些輕憐蜜愛,都彷彿成了秋天裏的一束花,碎成一片一片的,凋落飄零在冷冷的風中。

百曉恍惚的獨自佇立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茫茫然叫着"聞人,聞人?"

沒有人應。

冰涼涼的淚滑下眼睛,再睜開眼時,百曉看到了一個有顏色的世界,還看到了周圍不少的人。轉了轉疲累的瞳仁,沒有,沒有他。

那我為什麼要醒過來?

讓我回去吧,回去那個會有人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會輕輕的叫着自己"曉弟"的那個世界吧。

才要閉起眼睛來,一根針狠狠扎進了他的太陽穴,同時還有人在他的背後支持住他。

你們要幹什麼?!

百曉想大聲斥問,卻發現自己根本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然後再睜開眼來,百曉就看到了一個面目極其俊美出眾的青年公子模樣的人,那人一瞧見他,也自大聲歡呼起來:

"哈哈,你終於是醒過來了!小風,耀月,小北,怎麼樣?還說我用錯了法子,快來看看,他醒了沒有?!"

"廢話,你那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不然,要讓老大看見你拿着那麼老長的一根針往他腦袋裏插你就完了。"這個說話的人百曉還略微有些印象,正是上次見過的南宮耀月。

"啊,真的醒過來了,小百啊,你還認得我么?"

百曉費勁的剛要答話,早就有一旁的一個人把南宮耀月拽到了一旁:

"去一邊獃著去,人家才醒來,哪裏有力氣搭理你!"百曉側過頭,看見一個長的粉妝玉琢的少年捧着個碗對着南宮耀月斥道,然後這個陌生的少年對他柔聲道:

"要不要喝點粥?你三天沒醒也沒吃東西了。"

"你們都可以歇息歇息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都這麼唧唧喳喳的圍着他幹嗎?人家剛醒,還不又得讓你們給吵暈了啊?"

"小北,你厲害,有本事你知道現在該怎麼著?"

"這個自然。"他話音剛落即遭那個俊美的如同一個偶人一般的公子和南宮耀月兩人夾擊,一時屋裏嘩聲大作,百曉微微皺着眉頭,努力的半撐起身體,四下看了一圈,一雙鳳目中閃過幾許焦急:

"......聞人......"

微弱的聲音讓屋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全部的目光不知所措的集中在他蒼白的嘴唇上。

"聞人在哪裏?"

安靜,無人作答,記憶一絲絲回到百曉腦海中,最後的一幕是那個閃着瑩瑩藍光的小錐子樣的東西,在自己眼前,向東方聞人急速的飛了過來,記得自己是衝過去擋了,只是......擋住了嗎?

見眾人皆不語沉默,百曉心中更急,直愣愣的坐在床上坐了一會,忽地他就要跳下床去,腳還未曾沾地他已經是頭暈目眩,一雙不帶甚麼溫度卻甚大的手及時伸過來扶住他,將他放回床上躺好后,一個聲音靜靜冷冷的說道:

"東方聞人現下不在此處。但你無需為他擔心,他好的很,有事的人是你。"

忍過了一陣不適,百曉仍是擔心道:

"那聞人此刻在何處?"

"百曉啊,你就這麼躺着,我慢慢告訴你給聽,好不好?"南宮耀月湊過來道。

百曉輕輕的點了下頭,而後南宮耀月緩緩開始了艱難的敘述............

那天晚上,當辛言帶着人找到東方聞人和百曉時,東方聞人渾身浴血,雙手緊緊抱住不省人事的百曉,辛言幾乎動手將他擊暈才得以從他懷裏搶出百曉,連點了百曉幾處要穴,暫時控制了毒的擴散,而後東方聞人又將百曉拚命搶了回去,突然發力拔地而起,朝着西門緋紅羽所在的山莊狂奔而去,辛言一時追他不上,只得迅速回去帶了良馬出去找他,這一路竟然都沒有追上東方聞人。

"那個笨蛋,到了我那兒差點沒死過去,倒還沒忘了把你往我手裏一送,只扔給我一句'救他!'自己就一頭栽倒了,真是的。"

看着插話的人,百曉這才曉得那個長得偶人一般漂亮的人就是著名的毒公子西門緋羽。

"後來緋羽當然是馬上就開始救治於你,可是............可是.................."

南宮耀月說到這裏似乎嗓子眼裏被塞了一塊熱饅頭一樣,可是了好幾次都再也說不下去,周圍一圈的人也是個個神色凝重,沉默不語,反倒是百曉自己聽完后沉吟了一會,開口道:

"如此說來,聞人他沒有事?"

"他當時只是用內力過度,再加上心繫於你,心力憔悴之下才會一到了就暈過去的,略加調養就沒事了。"

"那就好。他......現在他人呢?"

眾人又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僵了好一會的功夫,北堂凜才沉聲道:

"算了,早晚也得讓你自己知道,還不如這會子就告訴了你。聞人他去天山了。"

"天山?!"一直都很平靜傾聽着的百曉終是忍不住變色道:"遠在至遠邊境的那個天山嗎?!"

"正是,"西門緋羽接過話,道:"你所身中之毒,乃是我也從未見過的,我放了你的血出來研究之下,才大概得出其成分,得出之後我遍查毒經,發現若想解此毒,非天山雪蓮不可,然而天山究竟只是傳說中才有這東西的,且去天山路途遙遠,坎坷危險,所以我暫時以益母草加上針灸控制住你體內的毒,想再作打算,沒成想聞人得知那雪蓮能解毒后,竟然留了封信就獨自走了,所以他自然不在此地,就算他一路上最順,僅僅是去那裏,一個來回也要至少九個月的功夫,而你............"

西門緋羽不禁看了看仇天風,才接着道:

"而你只有一年我能保證不毒發身亡的,一年之後,我也是無可奈何了。"

百曉半躺半坐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出了好一陣神,才喃喃道:

"天山,他怎麼能自己去那個地方............"

西門緋羽聞言到底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嘟囔了一句"真是天生一對"后,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他,道:

"這是聞人臨走前留給你的,我看在他回來之前你就呆在我這兒吧?"

百曉接過信,慢慢扯去封口,裏面只有薄薄一張紙,上面又是只有短短一句話:

曉弟,一年即返,等我回來。

濃黑的墨汁映入百曉眼帘,字寫的端端正正,沒了寫字人一貫的飛揚瀟洒,多了分說不出的凝重,百曉緊緊攥住這片紙,緩緩閉上了眼睛。

眼窩酸痛,卻已無淚。

不能不敢去想那一路上的艱難險阻,狂風暴雪,百尺寒冰,想了心會痛得無法自持,也不敢想這一年之約能否實現,因為他也不知,自己還有沒有一年的時間來等待他回來了罷............

見他如此,眾人行了個眼色,都悄悄退下了,只留下西門緋羽一人在,過了許久,百曉抬起鳳目,看着他道:

"西門公子,我要回我山中的那個小屋去,師父命我完成的書冊,我尚未動筆,只有一年時間,百曉不敢再浪費了,望公子體諒。"

"在我這兒就不能寫了嗎?"

"我從小長在那裏,如今到了這步田地,我想最後能回去是最好的吧,而且小屋裏有許多資料我未曾帶出來的。"

望着他安然中帶了淡淡哀意的俊秀面孔,西門緋羽想了一下,長嘆一聲,道:

"好吧,那麼我安排人去照顧你,再開足葯給你帶上,若是聞人回來了......我打發他去那裏找你就是。"

"多謝成全。"百曉說完后頹然倒在床榻上,西門緋羽急忙上前觀望時,卻發現他只是沉沉睡去了,顯然方才他得知的所有對他的精神太過沉重,撐到最後究竟還是撐不下去才又睡了的。

悄然走出屋門,望着外面初上的一兩點星光,西門緋羽一張絕世的臉皺成了一個南宮耀月一定感興趣的包子,邊走邊抓着自己的頭,只聽得毒公子一路都在嘀嘀咕咕的重複着"這可怎麼是好,這可怎麼是好嘛!"

兩天後百曉在南宮耀月,朴微雪,北堂凜和秦禹的護送下,帶着一車的葯和一個西門緋羽派來跟着的小姑娘寧兒,離開了傲雲山莊,回到了他童年時住過的小屋。

送走了那四個人,稍微收拾了一下,百曉即開始了與寧兒兩人的寂靜卻安然的日子,就有一條,百曉也不知道西門緋羽和寧兒都說了些什麼,這小姑娘竟把東方聞人認做了天下第一負心薄倖外加混帳沒擔當之人,平時絕不提及東方聞人,縱然提到了,也多半是咬牙切齒的替百曉臭罵他一頓,百曉總覺得自己若替東方聞人解釋有那麼點不好意思,也就只得次次都苦笑着不說話罷了。

光陰荏苒啊!

不知不覺間,一個冬天已然悄悄過去,春去了夏來,夏去了秋又到。

只是,真的是在"不知不覺間"的嗎?

那為什麼,夜晚獨眠所對的牆壁上,一道道劃過的痕迹已累積了那麼多?

又為什麼,能吃下去的東西越來越少,一個人憑窗眺望遠方的時間卻越來越多?

手中寫下的東西日漸厚實起來時,那個寫字人的身體,卻是跟着日漸單薄了下來。

刻骨的相思折磨的,原本就不單單隻是人的心思吧。

百曉咽下西門緋羽定期自己親自送過來的葯,模糊的想着,吃這些做什麼呢?自己所剩的時間,從毒公子眼中的歉疚無奈就可以得知,真的也只能是這麼多了,只是......

只是現在還不能死,心愿未了,死不瞑目呵。

還未曾寫完手中的東西。

還未曾完成師父的交代。

還未曾......再見他一面。

所以,得撐着。

得若無其事的吃飯,說話,行走,寫字,得和寧兒聊天,得招待時不時就會來看看自己的三位公子和他們身邊的"那個人",得干很多很多事,最好能在夜晚時分一躺在床上就失去了所有的體力精力,昏睡過去最好,可是自己雖然命在旦夕,精神卻好,一直以來也不見身體有太大不適,這不能不說是好事,只是漫漫長夜裏,翻來覆去也無法入眠帶來的,不得不去思考的痛苦,卻比一切身體上的傷痛更形刺骨的折磨着自己啊。

"聞人......"

多少次了?夜半時分實在忍不下叫了這個名字出來后,流下絕堤的淚水?

百曉實在是,已經記不清楚了。

深秋攜着冷風冷雨冷冷到來彷彿是一夜間的事情。

也就是那個深夜吧,寧兒再一次勸說自己回傲雲山莊不成后,賭氣離開了,自己枯坐在冰冷的屋裏,牆角有柴有火引子,但似乎百曉更喜歡這樣的清冷似的,獃獃的坐着不動,那輕的都不甚真實的敲門聲響起時,百曉一開始根本連聽都沒聽到的。

可是那聲音究竟是漸次的大了起來,驚動了屋裏發獃的人。

寧兒從山下又回來了么?

強打起笑容起身去開了門----

笑容凝固在臉上。

呼吸在瞬間屏住,

一雙細長的鳳目瞪得老大老大

抓住門扉的手一下子收緊起來

有那麼一個剎那,百曉很想關起門來,怕眼前見到的這個人,他只是個夢裏的虛像。

真如此他會承受不住巨大的失望了,在夢到這個人無數次醒來后卻只能咀嚼着他不在身邊的痛苦后。

門外站着的那個高大卻清瘦的人,滿面的風塵,一身的風霜和一身破碎的衣衫,原本出眾俊挺的臉淹沒在乾裂的嘴唇和黯淡的眼睛下,原本意氣風發的神采被說不出的疲倦憂慮取代,如果你對旁人說他就是江湖四大公子為首的東方聞人,別人一定要笑你。

但百曉不是別人,東方聞人縱然化成了灰,一樣認得出他的人,恐怕就是百曉,所以他斷定他不會錯認的,真是他,是他回來了!

"你來了?"痴痴的盯住那張夢裏不知見了已多少次的面容,百曉淡淡道。

門外的人好象略微點了下頭,又好象根本連動都沒動過一下。

"還不快進來,外面多冷。"拉過他冰冷僵直的手把人拉到屋裏,百曉才發現屋裏沒比外面緩和多少。

"瞧我,"百曉沖那人一笑道:"都忘了生火,你等等,馬上就暖和了。"

他雖然說著話,手卻怎麼也放不開的握住那人,眼睛也一刻離不開的看着他,那人也是一個樣,自打見了百曉,他那對因為消瘦更顯得大了起來的眼睛也是從未離開過百曉分毫。

百曉突然也不說話了,兩個人看着對方的眼光,近乎貪婪。

屋子居然好象沒那麼冷了。

"曉弟。"當照進屋子裏的月光變得模糊起來后,來人終於喃喃的開了口:"曉弟......"

"嗯?"百曉的聲音也是輕輕淡淡的,夢囈一般。

"我.........回來了......我好想你......"

百曉突然顫抖起來,他突然跳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來人的脖子,臉也緊緊的貼上他的臉頰,那人於是也顫抖起來,兩個人就這麼依偎揉搓着靠在一起,抖的象是一起在疾風中搖擺着的秋天的葉子。

"聞人......聞人......聞人......"百曉變得好似就只會講這一句話了,呀呀學語的孩子一般虔誠的反反覆覆的叫着叫着,他叫一聲東方聞人就答應他一聲,直到四片嘴唇合到了一處,才聽不到了的。

"聞人,你臭死了。"百曉輕輕笑着,抱住東方聞人道。

"是嗎?"

"真的臭死了,來,我來給你洗個澡。"

百曉放開東方聞人,從床底下摸出一個大大的銅盆,又從角落裏的水缸里舀了滿滿大半盆的水,見東方聞人在一旁獃獃站着看他,不禁嗔道:

"過來幫幫我啊。"

"啊?哦......哦!"

兩個人齊心協力之下,很快銅盆就架到了火上,熊熊的暖暖的火燒起來后,百曉又去找了布和胰子來,東方聞人看他跟一隻蜜蜂一樣在屋裏團團亂轉,也不說話,就那麼跟着他的一舉一動痴痴的瞧着。

百曉找齊全了東西,回到他身邊,試了試水,衝著東方聞人展顏道:

"差不多了,你一根指頭也不許動,我要怎麼便怎麼,好不好?"

當然好,所以東方聞人一動不動的任憑百曉脫光了他的衣服,把他泡在那個很大的銅盆里,溫熱的水一下子包圍住了他,讓東方聞人最覺溫暖的,卻還是百曉微笑着的一張臉。

百曉又去燒了一壺水在火上,才回到東方聞人身邊,用布沾上胰子,從他的一雙腳開始,仔仔細細的洗了起來。

百曉當真的不許東方聞人自己動一根手指頭,自顧自的邊洗嘴裏還邊一徑的叨叨着:

"聞人,看看你這腳上,都是大小的口子,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啊!連凍瘡都生了這麼多出來,那邊很冷吧?你也不張羅着多穿點。嗯?怎麼連腿上都破了這麼一大塊?一定是你騎馬磨出來的。胳膊抬起來啊,不然我怎麼給你洗前面?"

東方聞人乖乖的坐在盆里,百曉讓他怎地他便怎地,百曉自己在那裏嘮叨,他就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傾聽着,直到他抬起胳膊,百曉湊到他胸前給他仔仔細細的擦完了用水沖了一遍,正打算再去續點熱水過來而起身的一瞬,東方聞人長臂一展,滿滿的將他抱了個滿懷。

他瘦了。

百曉第一個感覺就是這個,雖然那臂膀仍是一樣的有力,但仍能感覺出他原本厚實的胸膛消瘦了很多,然後............然後便是那熟悉的味道,攙雜着淡淡藥草胰子的清香,天旋地轉一般的籠罩了過來,還有那一如既往,不,比以往更加用力更加激烈的擁抱......

太久了............

懷念這個......懷念了實在太久了............

百曉忘記了他還在水裏,早就自己貼了上去與東方聞人牢牢的貼合到了一處,甚麼禮教甚麼禁忌甚麼不應不對不好不能,統統一邊去吧!這個人......這個懷抱......這個舒服的可以忘了一切可以不要一切的契合感覺才是最最重要的!

你,才是我最重要的。

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想要的。

假如早想通了此節,我們會不會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情形?

可如果沒有今天這樣子,我又怎麼能輕易的想通呢?

百曉依在東方聞人胸前,默默的笑起來,然後他抬起埋在東方肩窩的頭,笑嘻嘻的看着他,道:

"聞人,我們約好了吧,不管我還剩幾天的日子,咱們一直在一起過好不好?"

"因為咱們,已經浪費了很多寶貴的日子了,這剩下的,就一起好好珍惜吧。"

"因為我,只有和你在一處時,才快樂。"

"因為我,好喜歡你。"

東方聞人赤紅的眼睛痴了一般的瞧着百曉,聽着他說,聽着他笑,看着他不依似的推着自己,問着"好不好,好不好啊?"

在自己的淚水決堤的衝出眼眶前一瞬間,東方聞人顫抖着雙手把百曉按回到他的懷裏,高高的仰起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好的把這個突然絮叨個沒完的情人摟的和他完全沒了縫隙。

百曉倒安靜了,他蜷縮在東方聞人重重起伏的胸前,耳畔聽着他劇烈的心跳,和他壓抑不住的低低啜泣,緩緩的閉起了眼睛。

傻聞人,哭什麼呢?

你回來,我高興都還來不及,你知道嗎?當我以為自己再也見你不到的那些個日子,我的眼淚啊,已經都流光了,所以從今往後,只要你在我身邊,我都會笑給你看的。

水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涼起來,百曉打了個冷戰,東方聞人才戀戀不捨的放開他,百曉拿過一塊大的干布來,將二人擦乾了,先丟給東方聞人一條被子叫他裹上,而後他到了床邊,摸索了一陣子,回來時手裏有了一套乾淨寬大的長袍,東方聞人穿上,竟是剛剛好的貼身。

"早就給你準備下了。"

瞧他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百曉笑道:

"累了吧?你一定是從天山回來到了傲雲山莊,又一刻沒停的趕到這兒來的對不對?快去睡吧,我把這裏收拾收拾就好了。"

東方聞人文風不動,搶着把水倒到外面,把地擦了一遍,又往爐子裏添了煤,瞠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百曉在他總算是都弄好了時展顏一笑,拉過東方聞人的手,柔聲道:

"好了好了,走,一起去睡行了吧?"

東方聞人頭一回扯開一個微微的笑,攥緊了手中的手,同他一起躺倒床榻上,百曉側過身,東方聞人順勢攬住了他的肩膀,頭也深深的埋在了百曉的胸前,百曉輕輕拍着他的後背,許久,東方聞人才低不可聞的說道:

"曉弟,我沒找到那個東西,又急着回來............"

"傻子,那東西原本就是人杜撰出來的,縱然有,能療毒什麼的也是臆測,就算你找到了,也還是沒用的............"

摟住百曉的胳膊陡然加劇了力氣,百曉輕輕的在東方聞人耳邊道:

"所以我們......一天也不許浪費了......"

東方聞人默然不語,突然他身子一挺,驚道:

"曉弟,你的手............"

"怎麼呢?難道你............不想么......?"百曉靠在他身上微微笑道:"知道你累的,那麼我來好了......"

東方聞人喘息更急,百曉自己也漸漸的縮緊了身子,手裏越發的停不下來,一雙腿早也已經不自覺的搭在了東方聞人的身上,伸伸收收的磨蹭着,忽然他放開手,紅着臉坐起來,撩開了東方聞人的衣服……

狠狠的搖晃着手裏乖巧的人,頂刺着他,衝撞着他,好喜歡聽他叫自己的名字,好喜歡看他滿面紅潮的伏起又落下,在自己的操控下。

東方聞人是到了最後,百曉已經自昏迷中醒了過來輕輕的為他試淚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哭的。

"別哭了............"

見他看向自己,百曉輕道。

為什麼他能如此鎮定?

為什麼他一如平常?

為什麼他可以一直笑着看着自己?

難道你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的日子............不多了嗎?

專心看着東方聞人的百曉忽地又是一笑,道:

"我怎麼能不知道?可是咱們又能如何呢?日子的確是不多了,所以我得多對你笑笑,以後你替我活着的時候,不就可以快樂些了?"

"替你?活着?"東方聞人重複道。

"是呀,過了這個冬天,你再過的每一天都有替我過的一份了。"百曉颳了下他的鼻子,笑道:"你看到的美景,聽到的好戲,瞧見的好書,吃到的好菜,都有我的一份吶。"

東方聞人聽着聽着,忽地冷冷一笑,道:

"你真以為那時候我還能夠看到美景,聽到好戲,吃到好菜嗎,曉弟?"

"這個自然,"百曉板起臉來道:"我可都指望着你呢,這個你賴是賴不掉的。"

東方聞人閉起了眼睛,又有兩行清淚緩緩流了下來,無語的拉過百曉來緊緊摟住了,他低低自語道:

"從今天起,我一步都不要離開你了,一步都......不要了............"

百曉回手亦是擁住他,柔柔的"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第一場雪飄落下來的時候,百曉第一次發起了高燒。

等到最後一場雪開始融化時,他仍是躺在床榻上,東方聞人握住的手,仍是滾燙的一雙。

西門緋羽來了好多次,每次都皺着眉頭來,皺着眉頭走,東方聞人早已經是平靜如水,他望向昏沉沉百曉的眼神,亦是愈來愈柔如水一般。

"曉弟,你看今天天氣多好,連草都要綠了的樣子。"推開窗戶,東方聞人抱着百曉坐在臨窗的一把椅子上,輕輕拉開蓋在他身上厚厚的棉被,指着微微冒出一絲翠意的草兒讓他看。

"真的。"百曉深深吸了口氣,笑道:"冬天過去了呢。"

"正是。"東方聞人想起什麼似的,說道:"曉弟,今天晚上我讓你看看入雲劍法如何?"

"好啊......"百曉咳了兩下,忍住后答道:"說起來我還是為了這個才認得了你呢。"

"所以更得讓你見識見識。"

"對啊,不然我豈非要死不瞑目了?"

東方聞人一笑不答,西門緋羽早打過招呼,說百曉"就是這兩天了",二人對此早已看開,尤其是東方聞人,百曉先還一直逼着他要活下去,到了最近也不說這個話了,只是二人越來越黏到了一處,無論做什麼,都要抱在一起才好似的。

就象現在這個樣子,就這麼摟抱着坐在一起,他們已然可以安安靜靜的過上一天。

太陽落了山,寒風漸起時東方聞人關了窗子,才要抱起百曉回到床上,百曉卻突然將臉埋入他懷裏,纖瘦的身體緊緊依上他,環抱在東方聞人背後的手也越發用力,東方聞人不動的站在當地,只悄問了聲:

"怎麼了,突然這麼著?"

"好想這時間就此停了才好............"

"快了,時間會為咱們停下的。"

"聞人............"

"唔?"

"當真不能嗎?你......替我們一起活下去不能嗎?"

沉了一沉之後東方聞人笑着打橫抱起了他:

"胡說什麼呢?我都聽不懂。"

百曉一顫,才又要說話,東方聞人已先開口道:

"來,曉弟,你這麼靠着坐在床上,我來演示入雲劍法給你看。"

其實百曉對入雲劍法的頭三十五式早已爛熟於心,此時看東方聞人一把長劍舞起,整個人彷彿在雲端一般的飄然瀟洒,仍是禁不住叫好。一時頭三十五式用畢,東方聞人停下身形,走到百曉身旁來笑問:

"如何?"

"好看,精彩!"

"能入你的眼,想必不壞了,只是你別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才好。"看百曉亦是一笑,東方聞人接著說道:"曉弟,我東方家這套入雲劍法的最後一式,威力奇大,只有一樣,每次施展出來時,必得有個關鍵,沒了這個關鍵如果貿然施為出來,輕者施為之人內力大損,重者則可要了施為之人的性命。"

"那麼我不看了也罷。"百曉忍不住接道。

"就是要你今天看了的,因為今天啊,我心中正有那個關鍵。"

"聞人............"

不待百曉說話,東方聞人已再度起身,走到離百曉最遠處站定,隨手劃了個劍花,道:

"曉弟,看清楚了!"

驚雷霹靂,電閃一瞬,都不若這一招的驚天動地,百曉耳畔只聽得到呼呼風聲,眼前更是只有白茫茫一片,周遭的所有,桌子,椅子,都被捲入了那個巨大的漩渦當中,整棟房子都在搖搖欲墜。

"聞人!!!"

心中突然竄起巨大的恐懼,百曉在那個逐漸停下的漩渦里看到了一抹紅色!

那是血的顏色!!

那是............誰的血呢?

"聞人!!"

跌跌撞撞的衝過去,百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你要這麼就走了的話,也帶了我一起吧。

四周寂靜若死。

濃重的血腥味道充斥了這小小的房間,房間裏突然多了很多人,和一隻大野豬。

百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沒看錯,東方聞人好好的還在那裏,他的劍正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血,鮮紅的血,周圍突然多出來的人個個面色難看,驚魂未定的樣子,只有那隻大野豬已是只死的嶄嶄的死豬了。

"呼呼,還好還好,剛剛來得及,老大啊,你們家這招真是夠嚇人的,你瞧瞧你把人家百曉嚇得,臉都白了。"

隨着話音走進來一個玉人一般精緻的人,搖頭晃腦,拍着胸脯。

"小風,辛苦你和耀月了啊,那麼沉一隻大野豬,嘖嘖,扔進來不容易啊!耀月,你傻了你?怎麼話也不說?"

周圍仍是一片死寂,只有百曉略微回過神來,望着來人,緩緩道:

"西門公子......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非但我無恙,你也要無恙了。"那玉人般的人自然是西門緋羽,他又說又笑的對百曉道:"過了今天你呢,就沒事了,恭喜恭喜,小風,耀月,走了走了,別耽誤人家兩個人卿卿我我的,那什麼,老大,留着你那條命吧,你們家這個死不了的。"

說完他大有拔腳就閃的意思,奈何一直動也不動的東方聞人卻比他快了不知多少倍,一抓就揪住他的脖領子把他給抓了回來。

"緋羽,把話給我說明白再走,你前天不是還告訴我他就是這兩天了嗎?!"

"哎呀哎呀,老大,前天到今天有多少時辰?事情出現轉機了,你們家小百死不了的,他以後好好的沒準比你還長壽些,高興吧?"

"高興............"東方聞人燦然一笑,西門緋羽剛要長出一口氣,東方聞人已經直直衝着他吼了出來:

"你!葫蘆里賣的什麼鬼葯,趁早給我說出來!"

"緋羽,告訴老大吧,然後求求他......"南宮耀月指了指一旁發獃的百曉,道:"反正也是好事,估計......估計你怎麼最後還能落個全屍,我看你們家這個木頭也沒有要幫你的意思。"

西門緋羽本來的確正在楚楚可憐的看着他家木頭,他家木頭也的確眼望室外,一副"於我無關"的架式,毒公子接連拋了數個媚眼過去皆是全無效果后,只得回過頭來看看陰沉沉的東方聞人,長嘆一聲道:

"罷了罷了,我招了,我全招了好了吧?老大你先放開我,我看小百那邊受驚過度,你還不如留着力氣抱他比較好對不對?"

怒瞪他一眼,東方聞人到底還是先走過去扶着百曉找了個地方坐好,西門緋羽也亦開始了敘述:

"其實嘛,一開始我就不太服氣,那個老毒物搞出來的毒我堂堂毒公子竟解它不得?所以我一直在研究,研究來研究去我雖然有了個法子,卻大大危險,需要以毒攻毒方可以,反正也是死馬當.........咳咳......反正百曉你不用這個法子也是一死,還不如用了嘛。我給你吃的葯里,一直有那個,那個......砒霜............"

東方聞人已經跳了起來,拎起劍就要追殺他,好在百曉眼疾手快攔住了他:

"聞人,以毒攻毒,自古就有的,你幹什麼?"

"就是就是,"西門緋羽偷偷溜達到仇天風身邊,才繼續道:"所以我支開了聞人你,用萃了純砒霜的針刺入百曉的太陽穴......"

東方聞人臉色又是劇變,被百曉抓住了手腕沒法動彈,只得忍着。

"沒想到這麼著他體內的毒竟還沒完全消去,而且他又執意不肯住在我那裏,所以我只好把砒霜放在藥丸里,哄他吃下去........."

"只為了支開聞人,公子就要把他支到天山去嗎?那裏路途多麼艱辛遙遠?萬一他......"這次是百曉靜靜開口道,語氣雖平和,卻也可聽出他心中憤怒。

"我當時只是隨口亂說,本來想把聞人打發到北方去藥房找一找的,誰知道他自己連夜就跑了呢!最後還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了我多少好鴿子聯繫到他,蒙他說你快不行了,這才把他半路騙回來的。"

"你說曉弟他現在無事了,又是何意?"

"就是說我那法子成了,百曉不是一個冬天都在發燒嗎?這就對了,毒氣慢慢隨着一次次發的燒發散出來,自然就沒事了。"

"那你為何前天又要托信給我,說甚麼他就這兩天了?!"

"哎呀!你去看看我捎過來的信兒,我說就這兩天了是說他過了這兩天就可沒事了的意思啊!還好我突然想起聞人你可能理解錯誤,作些傻事出來,特意帶了小風和耀月趕了過來,果然,你沒事別老用你們家那什麼一施展必得見血殺人的劍法好不好啊?可憐了那隻野豬被我們碰上了,不然我只好把耀月扔進來了............"

本來正在對着那隻野豬琢磨着這可以夠他家小雪做多少好菜給他吃的南宮耀月聞言掰下一隻野豬的獠牙衝著他丟了過來。正要砸在毒公子那顆漂亮的頭之前被一隻大手一伸攔下了。

那人不是仇天風,而是東方聞人,他冷笑着玩弄着手裏的獠牙,道:

"耀月,不如我把他的牙都敲下來給你玩如何?"

"好的很,聞人你儘管動手,回頭我幫着你攔下那塊木頭。"

就在東方聞人追着西門緋羽滿屋子亂跑,仇天風冷冷的在一旁觀望,南宮耀月邊瞧瞧那隻大野豬邊瞧瞧他的時候,百曉突然就着坐着的姿勢緩緩的倒在了地上。

"曉弟!!"

最先衝過去的人自然是東方聞人,他大驚失色的扶起百曉,發現他鼻息均勻,只是面色略微有些蒼白,這才放下心來,知道他大概是受驚過度,才一時暈了過去的。

見東方聞人只是抱住百曉,旁的一切都不理會了,西門緋羽趕緊拉着仇天風,偷偷摸摸的走了出去,臨走還拽住南宮耀月一起,南宮耀月於是抗起那隻大野豬,與他們一同走了。

有些時候,真的是只能容納的下兩個人的對不對?

那通常都是真心以對的兩個,有情之人吧!

"他們都走了?"突的,百曉睜開一對帶着笑意的鳳目,倒嚇了東方聞人一跳。

"你是......裝的?"

"嗯。"

"嚇了我一跳呢,還以為你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和你呆在一起,就只和你。"百曉微笑着把手插進東方聞人的頭髮中,輕輕替他梳理着方才凌亂了的頭髮,道:

"咱們這算不算劫後餘生了呢?"

"這更應該算作是人禍一場!"

東方聞人亦是笑着答他,順手把他抓到懷裏抱起來,悠悠道:

"如同在做夢一般............我和你......竟然還有許多年可過的............"

沉了一會後,百曉才嘆道:

"聞人,其實今天就算你我都死了,我也是一般的無悔。"

"巧了,我也是一樣。"

二人相視,皆是會心一笑,百曉忽然板起面孔道:

"下次不許了。"

"不許什麼?"東方聞人答的一點也不專心,他在專心的啃咬着百曉的耳垂:"這麼快就變凶了?真是的。"

"不許你再有死在我前面的打算了。我......哪怕只有一天,也不想看着你......"

耳垂上的嘴唇移到了百曉的唇上,低低的柔柔的話語響起:

"好,我答應了你,縱然只有一個時辰,我,會活得比你長............"

百曉一直都未曾落過一滴的淚水卻突然的如同珍貴的春雨一樣涔涔而下,打濕了兩個人的臉頰,東方聞人只是順着淚痕細細的吻着他,卻並不勸他不要哭了。

窗外有淡淡的月光照了進來,勾勒出屋子裏,似已重疊成了一體的一對人兒。

月雖然有陰晴圓缺,你我卻不再有悲歡離合。

因為我們啊,早已經生離死別過來了。

這一生一世里,就別再想分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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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曉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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