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機艙里,請繫上安全帶的指示燈剛剛熄滅。
宮野堯整理一下儀容,再次清點推車上的酒類,確定沒有遺漏任何項目之後,開始為頭等艙里的貴賓送上開胃水酒。
這班飛往法國的班機,經濟艙里座無虛席,和頭等艙里舒適寬廣的空間相較起來,真有天壤之別。頭等艙的貴客中,有一對正在度假中的老夫妻,幾位洽公、返鄉的中年商人,以及兩位年輕的日本籍乘客。
上機前還很陌生的一對男女,現在已經並肩坐在一起相談甚歡,看起來就像是要前往歐洲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為乘客推薦完適合佐餐的酒類,宮野堯優雅地將推車停在男客左側走道,以流利的日語問道:「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兩位需不需要來一點飲料?我們有現榨果汁、紅酒、白酒、香檳,還有雞尾酒。」
做出女士優先的動作,渡邊龍司向後讓出空間,方便空服員替身旁的女性端上一杯新鮮蕃茄汁。
一年前,就是她將頭部受創的水野瑞季由鬼門關前平安救回來的。
結城亞里香,她是結城綜合病院腦神經外科的主治醫生,是水野瑞季的救命恩人,同時,也是那個搶走瑞季的男人--結城徹也的胞妹。
印象中,她臉上沒有累贅的亮片彩妝,頭髮隨意扎在腦後,是屬於清新脫俗的智能型美女。但眼前的她,刻意雕琢的眼線,卷翹的假睫毛,蜜桃色的腮紅底下,貼着一層摻有亮片微粒的粉底,在光線的折射下還會閃閃發亮。
要不是她在那張素顏就很美麗的臉上進行了縝密的加工,渡邊龍司自認早在上飛機之前應該就會認出她來,而不是在她主動攀談表明身分之後才恍然大悟。
一路上,她興高采烈地聊着結城徹也和水野瑞季移居夏威夷的新婚生活,渡邊龍司之所以耐着性子傾聽,無非是期待能夠聽見他們之間的爭執,找尋水野瑞季可能回到自己身邊的契機。
然而無論他怎麼在心中禱告,也沒有能力改變水野瑞季完完全全沉醉在兩人世界中的事實。繼續聽下去,只會讓仍然為他執着守候的心更加粉碎,現在後悔挑起這個話題已經太晚,即便想逃,在這幾萬英呎高空上他也無路可退。
「說出來不怕你見笑,我本來是不打算嫁人的。可是看見他們幸福的模樣,都忍不住產生想要結婚的念頭呢!」結城亞里香說時,嬌嗔的眼神刻意在渡邊龍司臉上多停了兩秒,才羞澀地移開。
正想找點什麼機會轉移話題,穿着合身西裝的空服員恰巧推了飲料車在左側走道停下,不待對方開口,渡邊龍司搶先一步:「給我一杯酒!」
這裏又不是酒店,就算不說「請」字,口氣也應該禮貌一些吧?虧他還是位風評不錯的旅遊作家,身邊又坐着一位貴氣高雅的女士,他竟然連裝也不裝一下,難道這已經是他最有禮貌的表現了嗎?宮野堯在心裏暗忖。
自從三年前通過嚴格的認證考試,取得國際通用的品酒師執照后,宮野堯便離開服務兩年的航空公司,成為約聘制的隨機酒師。
精通多國語言的宮野堯,他的臉型端麗,眼鼻、身型都英挺得恰到好處,還有一雙黑曜石般美麗的瞳孔,即使沉默不語,也美得像是一尊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像,集合專業、熱忱、美麗於一身,也難怪各家知名航空公司不惜花費重金,爭相聘請他上飛機,借用他的超凡魅力和專業知識,將頭等艙那些品味高調又挑剔的嬌客照顧得服服貼貼。
在空中飛了五年,見過千百款乘客,對於不懂禮貌的客戶,宮野堯儘管會在心裏質疑對方的教養,但是比起會在飛機上吃空姐豆腐或是以低級手法搭訕的乘客,到目前為止,眼前這位口氣粗魯的乘客表現勉強還可以接受。身為具有國際品酒師執照的宮野堯不改一貫親切的態度,專業度十足地向他介紹今天持選的幾種酒類。
「如果您喜歡微甜的口感,我會建議您墨爾本區出產的雷絲玲甜白酒,它有淡淡的水果香和花香,喝進口中還會散發出柳橙與蜂蜜的味道。如果您不喜歡甜酒,我們也有阿爾薩斯區出產的比諾及白酒和格幕斯塔白酒......」
身材瘦高、皮膚白皙的宮野堯,自然不造做的微笑,舒服得就像是春天的和煦陽光,只要經過他身邊都可以感受到他的魅力,一心想借酒澆愁的渡邊龍司卻沒有注意到這點。因為嫉妒結城徹也得到水野瑞季的憤怒在體內悶燒,使他耐心全失,頭也沒有抬一下,粗魯地叫罵道:
「別啰唆,給我酒就是了!」
突然暴躁起來的渡邊龍司,用的是他自己都不熟悉的無禮情緒,失控的音量引來老夫婦關切的視線,前一秒鐘還交談愉快的結城亞里香也為此感到驚愕。
一點也不覺得是自己多話,宮野堯仍禮貌性地表達歉意,並立刻倒了一杯雷絲玲白酒端上前。水果和花香,都具有安定神經的功效,宮野堯認為應該很適合他。
渡邊龍司接過酒杯一仰而盡,把手又伸了過去:「再一杯!」
「渡邊先生......」
顧慮到在此之前,兩人僅僅只有過一面之緣,連朋友都稱不上的關係,結城亞里香認為該說點什麼,勸阻的聲音卻細若遊絲,不是因為受到驚嚇,更不是他在心目中的地位因此受損,而是他霸氣的蠻橫態度,與他眉宇之間隱約散發出的野性氣質相呼應。
一想到在他充滿智慧的書卷氣質底下,還隱藏着狂放不羈的潛在基因,結城亞里香對他的傾慕就無法自拔地越陷越深,也因此更加篤定這輩子非渡邊龍司不要。
打從在醫院裏對他一見鍾情那天開始,她費盡心思打聽有關渡邊龍司的一切訊息,一口氣買下他著作的二十幾本作品詳加閱讀,就差沒倒背如流。
透過在出版社工作的病患口中得知,渡邊龍司為了撰寫新作品,計劃前往法國取材的消息,她不但利用關係打聽到渡邊龍司要搭乘的班機,還半吵半鬧的強迫院方准她兩個月的長假,目的就是要製造巧合,精心策劃一場命運的邂逅,希望能夠藉由浪漫的歐洲之旅,將她的夢中情人手到擒來。
仰首飲盡第二杯,渡邊龍司把空杯遞向站在一旁的空服員,「再一杯!」
待他持續喝到第五杯,慣性伸手過去時,宮野堯拒絕再為他斟酒。
「很抱歉,渡邊先生,我們已經沒有白酒可以提供了。」
在上飛機前先記下乘客姓名,是宮野堯的習慣。對渡邊龍司的作品雖談不上喜歡,但是卻對他在法國投資了一座葡萄酒庄的事很感興趣。原以為可以藉此機會跟他聊聊葡萄酒的話題,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尷尬的開端。
「沒關係,紅酒也可以,什麼都好,只要是酒都可以!」那是一種接近咆哮的語氣。
「很抱歉打擾您的興緻。為了顧慮其它乘客旅途上的安全與舒適,我無法再提供任何酒精飲料給您。如果有怠慢的地方,還請您多多見諒。」宮野堯深深一鞠躬。
「你怕我酒後亂性?」渡邊龍司明顯為空服員的臆測感到不悅。
「是的。您可以針對我表示不滿、抱怨,但是我有保護其它乘客不受打擾的職責,還請您多多包涵。」宮野堯直率承認,俊美的臉上絲毫沒有懼色,後座的老夫妻對他的表現投以讚許的眼神。
我看起來像是會酒後亂性的莽夫嗎?渡邊龍司用很短的時間反問自己。
既然自己的人格被懷疑,那就如他所願,當個壞人吧。
「你說我可以針對你是嗎?好,我記住了。」渡邊龍司凝視着那雙漂亮的眼眸,展開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
用餐完畢后的一個小時,坐在最後一排座位的老夫妻雙雙進入夢鄉,結城亞里香也靠在頭等艙乘客才有的專屬抱枕上睡得香甜。
盤算着如何使壞的渡邊龍司按下服務鈴,等待獵物到來。
「請問有什麼需要為您服務的地方嗎?」
基於保護其它女性空服員的立場,儘管心裏犯嘀咕,宮野堯還是硬着頭皮應付。
「人家說飽暖思淫慾,吃了那麼多豐盛的菜肴之後,我現在有股衝動,想要做愛做的事,我需要你為我服務。」
面對如此荒誕無禮的要求,宮野堯臉上閃過一陣青、一陣白的顏色,那正是渡邊龍司想要的,深邃瞳孔里的勝利笑容,泄露出存心找碴的意圖。
如果不是在服勤中,宮野堯真想當場甩他一耳光。
大概是為了不給他酒喝故意找碴,真是幼稚得可以!
儘管因為他粗俗、不入流的要求受到輕度驚嚇,宮野堯還是強忍想要教訓他的硬脾氣,擠出一貫笑容,彎着腰輕聲對他說:
「那真是太不巧,等着服務的乘客已經大排長龍了,我得一直忙到下飛機才行。為了不耽誤您的興緻,建議您後方還有一間較為寬敞的盥洗室空着,俗話說雙手萬能,就請您幫個忙自己解決好嗎?」
這個臭小子!不但沒有被自己的惡作劇亂了陣腳,反而還從容不迫地想出了全身而退的方法,這下子,感覺被作弄的人反倒成了自己。渡邊龍司不得不為他敏捷的機智反應折服。
「如果沒有其它吩咐,我該回到工作崗位上了。」宮野堯還以一個勝利的笑容,帶着愉悅的心情輕鬆走回休息區。
飛機在三萬英呎高空平穩前進。
機艙內佈滿乾冷空氣,隨着空調噴洒出的霧狀水氣,也無法使緊繃的皮膚恢復水分。
打開公事包,上機前為了防止皮膚乾燥在免稅店匆忙買下的乳液連包裝都還沒拆,渡邊龍司移開視線,只拿了萬用手冊出來,他現在已經沒有心情去管皮膚的狀況。不管是第一回合或是第二回合交手都慘遭滑鐵盧,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的他只覺得飽嘗屈辱,接下來的航程里勢必得找機會扳回面子才成。渡邊龍司在萬用手冊上胡亂塗鴉的同時,腦袋也不停地轉着。
飛往巴黎的路程還有十幾個小時,要和那小子過招有的是時間,接下來只是戰術的問題。
面對這個叫做宮野堯的對手,渡邊龍司決心使壞的興緻越來越高昂了。
「哇!這裏簡直就是一幅畫嘛!」
讓結城亞里香發出驚嘆的,是一望無際的碧翠田野,放眼看去儘是一片綠意。藍天綠樹,勾勒出一派優閑氣息。迎風而來的空氣里,聞得到淡淡的香甜氣味,讓人忍不住多做幾次深呼吸。
離開機場又經過三小時車程,兩人終於抵達目的地。這裏是位於大西洋出海口的葡萄酒主要產區--波爾多。
波爾多自古以來就深受英國與西歐王室鍾愛,即使到了現代,它仍是許多葡萄酒商情有獨鐘的夢幻之地,不只吸引了許多葡萄果農,也吸引了許多喜好品酒的貴族士紳在此居住,一幢幢造型典雅、古意盎然的莊園城堡座落其間,一路蔓延到蔚藍的海岸線。
受惠於大西洋的海風調節,正值初春的波爾多,藍天高無止境,透明得像是透明水彩畫出來的質感,白雲優閑地漂浮在空中,在微風的陪伴下,和陽光追逐嬉戲。
像這樣靜靜地站在原地,呼吸着水果般香甜的空氣,披肩的長發和裙襬隨風搖曳,結城亞里香不時露出心滿意足的幸福微笑,如此令人陶醉的美景,更加深了結城亞里香想要和王子戀愛的甜蜜憧憬。
把飛舞的髮絲塞進耳後,結城亞里香回過頭含羞的低着頭說:「這裏真的好美,美得想讓人好想談場戀愛喔!」
「是嗎?那種不切實際的東西,我已經不感興趣了。」渡邊龍司冷冷的說,沒有生氣的平板語調,冷淡得彷彿心已死了大半。
為什麼?結城亞里香想追問下去,卻被前來迎賓的禮車打斷了。
前來接待兩人的司機是一位身材修長,說得一口流利日文的法國年輕人安德魯。在他做了簡單自我介紹之後,便將兩位貴客的行李謹慎的搬運上車。
渡邊龍司和結城亞里香正要前往的卡絲特萊姆酒庄,座落在波爾多的吉倫特河流域,是土壤與水質最佳的黃金地段。
一路上,安德魯像個專業導遊,生動地介紹沿途風景。其實,渡邊龍司的法語也說得十分流暢,但顧及只會你好、日安、謝謝這類簡單字彙的結城亞里香,車內的對話仍然採用日語進行。
車子在一片綠野間行駛約莫一個小時,便看見前方路旁設有一個白色的崗哨。崗哨站外,站着一位體型十分剽悍的彪形大漢,對禮車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經過安德魯的說明,才知道原來這裏就是卡絲特萊姆酒莊園區的入口。
卡絲特萊姆酒庄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主人非常有錢。
然而,和附近其它莊園、城堡建築不同,這裏的有錢看起來富有質感且含蓄雅緻,而不光是為了贏得敬畏和羨慕而刻意膚淺地誇示身價。
在這佔地超過五百公頃的庄園裏,葡萄園佔地三分之一。和氣候嚴寒的北方不同,南方因為有充沛的陽光、氣候條件佳,非常適合栽植各種品種。為了追求最佳的口感,這裏的葡萄更是引進意大利皮蒙省的晚熟品種,取自五十年以上的老樹根,是意大利最好的葡萄品種。
行經整片綠油油的葡萄園,很難不被矗立眼前的一幢歐洲中古世紀白色古堡建築所吸引,而這即是酒庄的主建築物,也是主要的釀酒重地。
這座酒庄概略可分為花園廣場、主體建築及葡萄園三個部分;其中在建築物里,又可分為釀酒區、酒窖、居住用的主屋,以及正在籌備酒療美容的SPA區。
庭院側面的游泳池有工人正在清掃,下車后,負責接待的女管家熱情地上前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