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天是“竹路鎮”做大醮的日子,幾乎嘉南地區附近的人都湧來了。
雖然說,竹路鎮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鎮,火車不經過,公車也只意思意思照三餐來個三班,整個小鎮也才一家迷你診所,鎮公所窮到快發不出薪水,大部分的居民都以農耕維生,甚至路上還有水牛悠閑地散步……
但論做醮辦熱鬧,人人就會想起這個不起眼的鎮。
雖然說,竹路鎮不像鹿港,還有個香火鼎盛的媽祖娘娘,但是竹路鎮上的人卻可以挺起胸膛,非常驕傲地宣稱——要論傳達神意,再也沒有其他鄉鎮像竹路鎮這般,擁有實力雄厚、數量驚人的乩童。
說竹路鎮是南部最大的乩童職訓集散中心也不為過。
更何況,他們還擁有一個上達天聽,眾神垂愛的“何仙姑”呢!
只是端坐上位的“何仙姑”,卻非常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台下鑼鼓喧天,幾個外鄉外鎮的乩童正在“斗陣”,她愈看愈無聊,只能支著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天氣這麼好,陽光這樣耀眼,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時候。為什麼正值青春年少的她,得被拖到這種吵死人的地方,看着一群光着排骨或肥肉,搖頭晃腦走三七步的大小乩童使狼牙棒呢?
今天是中壇元帥哪吒三太子的誕辰,各家乩童無不使出渾身解數,晃得像是發羊癲瘋,聲稱自己已經讓三太子附身了。
她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據案狼吞虎咽的哪吒。哪來那麼多的三太子?一個就天下大亂了,多來幾個豈不是世界末日?
正港的那隻死小鬼,活像餓了幾千年,正抱着一桶炸雞大吃特吃。
所以說,廣告真是害死人了。那個笑死人的廣告一出,今年做醮的案上,家家戶戶都是肯德基。
“吃慢點,噎死能看嗎?”檀茵頭痛地奉上一杯汽水,不耐煩地推到哪吒的手裏。
臉孔漲成豬肝色的哪吒趕緊用汽水衝下噎滿嘴的雞肉,打了個飽嗝,“我是很愛吃炸雞,但是也太多了,難道沒有其他的菜嗎?”他抱怨起來。
檀茵悶不吭聲地扔了顆大白菜給他,完全不想理會哪吒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
“我又不是牛!為什麼給我這個?就算要給我,好歹也煮一煮啊!你這樣藐視本神,吾乃上天親封……”發現檀茵不理他,哪吒無趣地看着台下,吃也吃夠了,他開始喊無聊。
檀茵眯了眼,“下面那麼多三太子,你要嫌無聊,下去玩就是了。”
“好啊!”哪吒精神一振,“快點,檀茵,我們一起下去玩……”
檀茵慌張地念起口訣,“別想上我的身!我才不要下去丟臉勒!這麼多乩童,你隨便選一個就是了,幹嘛找我啊?聽到了沒有?我不要喔!”
哪吒喪氣起來,“那些人髒兮兮的,我才不想要哩。”他揮揮手,又拖過一桶炸雞,“那些髒兮兮的傢伙讓我的小弟打發就好了。”
“你混黑社會啊?上身還叫小弟的喔?”檀茵頭痛起來。
“是怎樣?神明不可以有小弟喔?”哪吒瞪大他靈動的大眼睛,“有什麼辦法嘛?你們沒事幹,隔個二十年就要用五雷陣法召喚本神,我哪來那麼多身可以附啊?只好去召些陰兵陰將代勞一下……欸,他們不算是鬼喔,可是我親手招募的小弟哩!”
檀茵翻了翻白眼。其實想想也有點可怕,說起來……可不是鬼上身嗎?
“你看,那個高個子的是牛頭巡守,矮個子的是馬面守將。”哪吒指指點點,“我賭錢賭贏了,才讓他們來做義工的呢!”
“好好好,我知道了……”檀茵敷衍著,頭更痛了。
“我還沒介紹完呢,石頭公也有來喔,他麻將打得好爛,還不出賭債只好……”
信了你們這些散到脫線的神明,百姓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大楣。
檀茵正分神和哪吒鬥嘴,突地,呼喝一聲,一個霸氣十足的乩童跳上首席,瞪着檀茵,還全身輕顫。
“大膽!看到本神降臨還端坐首座,妄稱仙姑,有沒有把本神放在眼底?”那乩童捏尖了嗓子,嘩啦啦地翻了整個桌子。
“欸?他沒被附身啊!”哪吒拿着雞腿,愣愣地說。
檀茵嘆了口氣。是啊,這算是“表演賽”吧!這個盛產乩童的小鎮,隱然以“仙姑”為尊,外鄉外鎮搞不清楚狀況的乩童,偶爾會來砸館。
“別衝動啊……”她低聲勸著,卻不是勸這個表演過頭的乩童。
“孰可忍孰不可忍啊~~”哪吒怒不可遏,“我在罩的神職,是你這假貨可以隨便翻桌的嗎?”他小小的手拿令旗一拍,原本附身娛樂大眾的那群“小弟”,一起退了駕,洶湧地撲向那個假乩童。
只聽得他慘嚎一聲,翻倒在地,不斷地抓着自己的臉頰、手臂和胸膛,像是有千萬隻蟻螻在鑽一樣。
檀茵頭痛的搔搔臉頰,趁著大家沒注意,一把拔了哪吒的頭髮,混進汽水裏,潑向那個快把自己的臉抓破的假乩童。
“你幹嘛救他?”吃痛的哪吒撫著頭頂怒叫。
“大家都是出來討生活的。”檀茵無奈地說,“這位先生,好些沒有?”
那個假乩童張大嘴坐在地上,一骨祿翻身磕了好幾個響頭,馬上逃了個無影無蹤。
“果然是仙姑啊,好厲害……”
周遭敬畏的竊竊私語,讓檀茵感到非常無奈。
仙姑?檀茵悲慘地對自己笑了笑。聽起來好威風對吧?誰知道仙姑背後是多少血淚……
她的爸爸名字很妙,叫作“何必問”。生在這個盛產乩童的小鎮,守着一家小小的家廟,講難聽點,是個神棍,跟剛剛逃走的那個假乩童差不多等級。
坦白說,何必問倒是很有心成為眾神垂愛的大乩童,可惜總是難以如願。生到檀茵也頗感沮喪,女孩子能幹嘛呢?本來若是男孩,他還想把滿身“絕學”傳給兒子呢,說不定哪天,也可以成為傳達神意、威風凜凜的大乩童……
結果老婆生完檀茵不久就過世了,他呢,捨不得愛妻,就守着這個唯一的女兒過日子。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夜半鐘聲到客船……(是這樣嗎?何爸爸,好像有點怪怪的。)
他日夜虔誠地拜,神靈對他不理不睬,只好裝神弄鬼;而他那個敬鬼神而遠之的獨生女,卻在十一歲生日那天,突然被神明附身了。
“豬不肥,肥到狗啊……”何必問常常這樣感慨。
檀茵總是會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大哭大鬧,“人家不要啦,我不要當乩童啦!討厭鬼!不要靠近我了啦!”
唉!“女孩子不叫‘乩童’,叫‘紅姨仔’啦……”何必問也是萬般無奈。
檀茵哭得更大聲,“我管他叫什麼?同學都覺得我是神經病,我不要啦……”
女孩子大了總要有婆家,當了仙姑,是能夠嫁給誰啊?想到亡妻的殷殷囑咐,何必問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檀茵也是滿腹苦水。莫名其妙的,她突然被眾神靈看上,怎麼推卻都推卻不了。別人看不到的眾神明,沒事就在她身邊打架搶著要附身——最後是三太子哪吒勝出,伯伯嬸嬸阿姨三叔公五嬸婆拿她當活神仙,聲聲喊著「仙姑”,同學只覺得她是外星人兼神經病。
想她小小年紀,就學會用“心念”和眾神交談,省得人人側目,實在是一把辛酸淚。
屢次在課堂上起乩,起到校長約談她,最後校長讓關老爺附身的她追得滿校長室亂跑,發抖地躲在桌子底下,“何、何同學,子不語怪力亂神……”
雖然在權充“青龍偃月刀”的拖把威嚇下,沒遭到退學的命運,但是再也沒人敢跟她說話了。
上了國中,她初潮了,據說這樣可以擺脫“乩童”的命運……那真是見鬼!
這些散到脫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明,依然熱情無比的隨便附身,弄到輔導室老師天天找她“聊天”,甚至還安排她上台北照腦波哩!要不是國三的時候,有個看不過去的高人傳了她一套口訣,恐怕她的身體還像是眾神的客廳,隨便誰愛來就來了。
這種情形下,她怎麼念得好書?勉強考到鎮上唯一的商職,還得時時出差當“乩童”。原本以為,等畢業以後就好了,她計畫到高雄或台北當個沒沒無聞的小會計,有個甜蜜的邂逅,然後組織一個平凡的家庭,生幾個孩子,幸福的當個平凡人……
誰知道,畢業居然是失業的開始。
好幾次的面試,好不容易過關斬將,就快要得到工作,偏偏在面試的時候,好死不死三太子起駕了,還嚴肅地對老闆說:“抬頭三尺有神明,賺錢有數,良心要顧……”把人家官商勾結、利益輸送的事情說得一清二楚,工作,自然是丟了,更慘的是,害她接到好幾個禮拜的恐嚇電話。
恐嚇電話?別理他就是了嘛!偏偏三太子等眾神氣不過,撂了句:“居然欺負我在罩的神職者?找死!”就跑去人家公司大鬧特鬧,裝神弄鬼嚇得老闆魂不附體。
更慘的是,這不是一件兩件,而是接二連三,源源不絕。
這只是不幸的開端,之後的應徵更是慘不忍睹,弄到最後,沒有老闆敢請她去上班,倒是捐了不少香火錢給他們家的神壇,三不五時還來請益,家裏老是有戴着勞力士錶的大老闆或是刺龍刺虎的大哥來走動。
天啊,饒了她吧!
“仙姑。”爐主滿臉堆笑,“宴席好了,大家等你入席呢!”
她不要再當倒霉的仙姑了啦!檀茵氣悶到幾乎哭出來,“我去洗手間一下,大家先吃吧!”
做醮拜拜頗像是民間的嘉年華,鑼鼓喧天,氣氛熱烈,每個人臉上都堆滿笑。
為什麼只有她覺得很慘?唉,想想總是失敗的相親,看起來,她這輩子大約沒有結婚的希望了……
檀茵洗了把臉,突然悲從中來,險些就開始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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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熱鬧中,鞭炮鑼鼓齊響,卻有個人抱着胳臂,融不進這樣的喧嘩中。
他叫王伯安,剛到這個小鎮沒幾個月。說起來,他們家算是醫生世家,三代內幾乎都是醫生,也就出了兩個怪胎。一個是他大伯,娶了一個農家女,跑到竹路鎮當了一輩子的小診所醫生;另一個就是他了,連農家女都還沒娶,只是跟大伯父聊了一個下午,就拋下台大醫院的好差事,接下大伯父的診所,而大伯父就退休環遊世界去了。
醫生在小鎮上受到的尊重,僅次於小學老師,鎮長熱心無比地邀請他來吃拜拜,順便推銷一下自己家的三個女兒。
天下父母心,只是婚姻未必是幸福的開始。他個人很能體諒鎮長的苦心,只是三位鎮長小姐一直笑,沒辦法聊天而已;再說,鑼鈸嗩吶的聲音太大了,實在不是聊天的好環境。
分貝數實在太高了,其他人怎麼忍受得了呢?起碼他忍受了兩個小時,覺得已經是極限了。雖然很想跟鎮長告別一下,但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人,他也只好很沒禮貌地離開了。這樣的熱鬧,到底有什麼意義?說是慶祝神明的誕辰,但是吃吃喝喝的、吵擾不已的卻是“人”。
神明,真的喜歡這樣的慶祝方式嗎?
“神者難明啊……”喧鬧中,他輕輕喟嘆了一聲。
“神有什麼難明的?就是一群散到脫線的傢伙而已。”
伯安訝異的回眼一看,一個嬌俏的少女靠在牆上,滿臉愁悶地望着喧嘩熱鬧的醮場。
“真是有趣的觀點。”伯安笑了笑,“晚安。”
“晚安。”少女遲疑了一下,“先生……”
“嗯?”伯安回頭看着這個清麗的少女。
“那是女廁所。”她有幾分尷尬。
伯安已經把門推開了,默默的又把門關上,“……我在找大門。”
少女默默的點頭,“鎮長家的門很難認。”蓋是蓋得夠氣派、夠大了,連廁所都有男女之別,很棒吧?但是能夠把格局搞得跟迷宮一樣,這就不能夠不佩服了。“我帶你出去吧!”她也煩了,“反正我也要走了。”
他們兩個並肩默默的走出去,小鎮到處都塞滿了人,擠得水泄不通。
伯安皺起眉,考慮要怎樣從人牆穿過,回到寧靜的診所。他睡覺的時間快到了,太晚睡有違他的習慣。
檀茵看了看他,“先生,你找不到自己的車嗎?”
車?“不,我沒開車來,我住在鎮公所旁邊的診所。”
檀茵恍然大悟,“哦,你是剛來診所的醫生。”面生得緊,她還以為是外地人勒。
“是,我姓王,王伯安。小姐貴姓?”
“我姓何。”檀茵心情不太好,沒什麼聊天的興緻,“往這兒走,那邊的路被人家拿來辦流水席了。”
她領著伯安穿過小巷,整個小鎮鬧哄哄的,有人喝醉了在吵架,也有人乾脆蹲在路邊“抓起兔子”了。
“喝成這樣,有什麼樂趣呢?”伯安皺眉。
“這是個很小的鎮,能做的事情並不多。”檀茵聳了聳肩,“難得有可以放鬆的時候,快樂一下也不為過吧?我們看起來覺得何苦來哉,或許他們樂在其中,我們又不是他們,又怎麼知道他們的快樂呢?”
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卻讓伯安眼一亮。“你的觀點,真的很有趣。”
這有啥有趣的?她傳達神意已久,潛移默化中,眼界自然寬容許多,向來都覺得這是很自然的,從沒想過有什麼不一樣。
“診所到了。”她指了指前方,“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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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來是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檀茵幾乎是馬上就忘了。
但她老爸居然氣沖沖的跑進屋,道:“什麼話?為什麼我家阿茵不能當先生娘?阿茵啊,你千萬不能認輸喔!”
正在啃仙貝看漫畫的檀茵呆了呆,“啊?”
“啊什麼啊?阿茵啊,你也真是的,你管鎮長家那三個母夜叉說怎樣?哼,鎮長千金好大嗎?看看我們阿茵,說人才有人才,說賢慧鎮上哪個女孩比得過?實在是……”
檀茵把滿口的仙貝吞下去,“老爸,你在說什麼啊?”比天書還難懂哩。
“我問你,你是不是認識那個剛來的王醫生?”
什麼王醫生?檀茵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是見過一次。”
見過一次?何必問簡直氣呆了。女孩子大了,什麼事情都想瞞著老爸啦!穿過大半個鎮偷偷約會,好多人都看到了,連鎮長家的三個小姐都到處說她不要臉了,還說什麼見過一次而已!
算了,女孩子就是愛ㄍ一ㄥ,就讓她ㄍ一ㄥ吧!
“好啦好啦,女孩子大了啊,翅膀硬了……”何必問牢騷個不停,“我已經跟李嬸說好了,她‘腰痛’,不能幫王醫生煮飯了,你明天去幫幫王醫生吧!”
為什麼李嬸腰痛是爸爸跟她說的?難道她不知道自己腰痛嗎?“老爸,我聽不太懂欸!”
“啊喔,怎麼這麼笨啊!”何必問快氣歪了,“總之就是近水什麼台得那個月亮啦!別問了別問了,明天你去幫王醫生煮飯就對了啦!”
檀茵看着氣急敗壞的老爸,還是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老爸的意思是不是叫她去打工?嘖,早說咩。“好啦,我懂了。明天我就去,行嗎?我先把神眉看完……”
“都要嫁人了,還看什麼漫畫……”何必問嘟嘟噥噥地走了出去。
嫁人?“我是可以嫁給誰啊?”檀茵沮喪地嘆口氣,正在跟她搶仙貝吃的三太子滿臉壞笑,讓人看了很不爽。
“笑什麼笑?牙齒白啊?”檀茵瞪了他一眼。
“欸,笑也不給人笑,有沒有天理啊?”哪吒叫屈起來,“我勸你最好別對我太凶,不然我就不告訴你為什麼你老爸這麼緊張。”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記純熟無比的“穿顱手”。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別再搶我的仙貝!”檀茵對着他揮拳,繼續看她的漫畫。
哪吒生氣了,悶頭喝茶,賭氣不告訴她了。
所以,檀茵不知道,關於她和醫生的流言,已經以酵母菌增加的速度,火速地在小鎮上熱賣中。
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