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燕好之後,安蘇安心地與格日勒相擁而眠,數日來的不確定感也已消失。
半夢半醒,她隱隱聞到空氣中飄散着一種她不陌生的暗香。
她倏地睜開眼睛,心中有着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十香軟筋散!?
她猛然起身,而身旁的格日勒也被她的大動作驚醒。
「怎麼了?」他問着,似乎也聞到了那香味。「那是什麼?」
安蘇綁上腰帶,起身便往帳外奔去。
她未出帳,一陣喊殺聲突然衝破寂靜地響起。
格日勒抓起佩刀,一個箭步就往帳外沖。
「跟着我!」他抓住安蘇的手腕,大步一跨地出了帳。
「將軍,是鬼面軍。」阿忽利上前急急告知。「他們從北面進來了。」
「什麼!?」他濃眉一揚,神情憤怒地下令:「準備迎戰!」
鬼面軍由阿普左統領,有計劃地從北面衝進營地。
今天入夜後吹起北風,他將十香軟筋散撒在空氣中,讓風將這種能教人手腳乏力的藥粉吹送進蒼狼軍的紮營處,然後算準了時機攻擊渾然未覺的蒼狼軍。
喊殺聲漸漸逼近,此起彼落的刀擊聲及哀嚎聲不絕於耳。
「不好了!」百夫長烏力吉往議事帳的方向奔來。
「怎麼回事?」蒼狼軍精兵六百,所向披靡,格日勒還是第一次看見烏力吉面露憂懼之色。
烏力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面軍已經快殺到這裏來了。」
「怎麼可能?」他難以置信。
安蘇睇着他臉上的驚疑之色,卻什麼都不能說出口。
王兵們好象中了什麼毒似的手腳無力,已經擋不住鬼面軍了。」烏力吉向他解釋着。
他話剛說完,十數名鬼面軍已驅馬前來。
阿忽利與烏力吉警覺地靠攏在格日勒兩側,手上的刀也已呈現着備戰狀態。
「格日勒!」阿普左摘下鬼面具,恨恨地瞪着格日勒。「放了安蘇小姐!」
格日勒冷哼一聲,「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綁着她?」
「你!」阿普左不確定他中毒程度為何,一時也不敢貿然出擊。
「安蘇已經是我的人了!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同樣身為男人,他看得出阿普左對安蘇的愛慕。
阿普左狠狠地一咬牙,「可惡!」他一揮手,十數名鬼面軍一擁而上。
因為毒性未全然發生效力,格日勒還能使出七分的功力迎敵,但一旁的阿忽利與烏力吉可就顯得有些虛軟。
當鬼面軍不斷向他們逼近,安蘇不禁憂忡起來。
從剛才格日勒拉着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力道比平時還弱了一些,雖然他現在還能勉強迎敵,但絕計禁不起纏戰,再拖下去,他一定會落在阿普左的手裏……她不想讓他身陷險境,也不願背叛前來營救她的鬼面軍:他們都是將軍府的人,一生效忠遼國、服從軍令,都是她父親麾下盡忠之軍士。
在兩軍交戰的此刻,她若維護了格日勒,就等於是背叛了父親……不,她不能那麼做!
可是不那麼做,她所深愛的男人就會步上危途,她……她該怎麼辦?
當下,她所作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有可能讓她後悔一輩子,她不能不謹慎、不思量。
「唔!」終於,漸漸失去力量的格日勒被阿普左劃了一刀。
「格日勒……」就在格日勒的胳臂被阿普左的刀划傷后,安蘇痛下決定。她將手自格日勒掌心中抽離,毫不猶豫地奔向阿普左。
「安蘇小姐……」見始終留戀着格日勒而不願隨他回去的安蘇沖向了自己,阿普左喜出望外。
安蘇把心一橫,回頭睇着一臉驚愕的格日勒。
「安蘇,你……」格日勒像是被敲了一棍似的錯愕。
安蘇踩上腳踏,蹬上了阿普左的馬背。「阿普左,走!」她抓住他的腰際,催促着他。
「不趕盡殺絕?」阿普左問道。
趕盡殺絕,不,她就是怕格日勒被殺害,才會想也不想地躍上阿普左的馬背,這會兒,她怎麼能讓阿普左將格日勒趕盡殺絕!?
「不用。」她斷然指揮着,「他們已經潰不成軍了。」
說著,她使勁一踢馬腹,迫使阿普左的座騎焦躁而奔。
「走!」她高聲一喝,一干人即策馬揚長而去。
營地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北風狂嘯着。
格日勒沉默地望着安蘇離去的方向,眼中燃燒着一股受傷而憤恨的火焰。
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眉心處亦青筋暴凸,那殺氣騰騰的樣子使他看來倍加駭人。
「將軍,你的手……」見他胳臂血流不止,阿忽利擔憂地開口。
「阿忽利,」他聲線冷絕地說:「你說對了,我……不該相信她。」
「將軍……」阿忽利不知如何接話地望着他。
格日勒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視焦不知落在何處。「清點傷亡人數,即刻向我報告。」話落,他轉身步回議事帳。睇着鋪在議事帳里的暖氈,他恍神地走了過去。大手一抓,氈上還留着他與安蘇的餘溫……回憶起她夜裏在他懷中那嬌羞迷人的模樣,他不覺糾起眉心。
都是假的嗎?她的反應、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的熱情……都是假的嗎?
「該死!」他以餘力揮刀將氈子划個粉碎,而心……也粉碎。
胳臂上灼熱的痛楚在在提醒着他一件事——他被騙了。
從她留在他身邊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算計着如何擊敗他,而今,她成功了,她已經徹頭徹尾地打敗他了。
闃寂中,他聽見不是來自他胳膊的滴血聲,那是……是他的心在淌血。
***
時近黎明,阿忽利將清點的結果向格日勒報告。
「將軍,我軍損傷二百一十八,死亡一百零二……」阿忽利心情沉重。
格日勒冷哼一記,陰沉地說:「我會要鬼面軍為這次的事情付出代價!」
「將軍,呼倫城……我們去是不去?」阿忽利疑惑地問。
「怎麼不去?」他沉聲反問。
「將軍有何計劃?」
他沉吟片刻,「鬼面軍此去必定前往呼倫城,他們以為重挫我軍,我必會率兵返回大金,可是他估算錯了……」說著,他臉上露出一記毀滅性的冷笑,「我們不回大金。」
「將軍是說……」
「我要拿下呼倫城,將鬼面軍一舉殲滅。」他目露殺機。「重傷者讓他們在此地留下療傷,輕傷者隨其意願,能跟着進攻呼倫城的便跟,不能的就留下。」
阿忽利暗忖須臾,「那麼……我軍還有三百左右的兵力。」
「夠了。」他充滿自信及霸氣地說:「當初完顏部僅兩千五百精兵便大破遼軍十萬,如今遼軍日漸薄弱,呼倫城內不過兩萬駐軍,我不信蒼狼軍的三百精兵會打不下區區一座呼倫城!」
見他那強悍的氣勢及傲人的自信,阿忽利也跟着信心大增。
危機有時亦是轉機——他是個一被激怒就會爆發出驚人威力的人,阿忽利深知此刻攻打呼倫城,確實是個最佳時機。
看來,那女人的背叛反而激起了他的鬥志。
「我即刻將將軍的指令傳下去。」阿忽利抱拳一揖,轉身便步出了議事帳。
***
「老爺,安蘇回來了。」小蠻兒興奮地向安晟報告着安蘇平安返回的好消息。
「真的?」安晟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她在哪裏?」
「她還在校場整頓軍隊,馬上就會過來。」
「噢……」安益若有所思。
小蠻兒似乎觀出他心中思緒,「老爺見了安蘇,可別提起那件事。」
「呃?」他一怔。
「老爺在憂心安蘇是否遭人奪去清白,不是嗎?」她秀眉微蹙,「不管有或沒有,總一定會對安蘇造成傷害,您千萬別提。」
他沉吟着,「嗯,我知道了。」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凝重的氛圍。
正當兩人各懷心思之際,安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爹。」
「安蘇嗎?快,快進來。」安晟迫不及待要見見他離家多時的女兒。
安蘇推門而入,邁步至安晟床側,「爹,」她屈膝跪下,「女兒不孝,讓您擔憂了……」
「快起來吧!」安晟拍撫着她的手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小蠻兒趨前扶起她,「來,快起來。」
「二娘……」迎上小蠻兒關懷的溫柔眼神,安蘇一陣鼻酸。
小蠻兒細細地端詳着她,「見你平安無事,二娘安心多了。」
「安蘇,」安晟喚她問道:「聽說蒼狼軍嚴重摺損,是真的嗎?」
安蘇神色一黯,「是的。」
覷見她臉上毫無喜色,卻反而有着一種悵然若失的沉鬱,小蠻兒敏銳地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變化。
離開呼倫城前的安蘇,渾身上下像長了刺般散發著屬於男性,甚至比男性還要尖銳的鋒芒,而現在的她卻有着只屬於女性的某種溫柔……這些日子來,她發生了什麼事?
發現小蠻兒睇着自己,安蘇不自在地問:「二娘,怎麼了?」
「沒事。」有些事女人跟女人能說,但在男人面前,尤其是安蘇的父親面前,她不宜問也不宜說。
「蒼狼軍損兵折將,看來短時間內是不會進犯呼倫城了。」安晟稍微鬆了口氣。
安蘇點點頭,「我想是吧!」
損兵折將!她傷的、損的是格日勒的心才對。現在的他一定恨透了她這個「無情又險惡」的壞女人吧?
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根本就別無選擇,為了愛他,她只好讓他恨她。
想到這裏,她的心就一陣一陣地揪緊。
***
鬼面軍回城的第三日,阿普左求見安晟。
「阿普左參見將軍。」他畢恭畢敬地單腳跪在安晟床前。
「起來。」安晟欣賞地望着他,「這次多虧你,安蘇才能平安回到我身邊。」
阿普左一揖,「這是屬下該做的事情。」話落,他起身站起。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床上的安晟,臉上充滿了猶豫之情。
「你有事要說?」安晟覷出他的心事,「說吧!」
阿普左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說道:「阿普左有一事相求。」
「你立了大功,我准你一個要求。」安晟大方地允諾。
他萬分驚喜,「謝謝將軍。」
「說吧!」
「我想請將軍把小姐許配給我。」阿普左脫口而出。
安晟一怔,愕然地注視着他,「你……你說什麼?」安蘇落入格日勒手中多時,恐有貞操遭奪之虞,而他居然說他要娶安蘇!?
阿普左以為安晟因他的痴心妄想而慍惱,連忙屈膝再跪。「阿普左對小姐痴心一片,望將軍成全。」
安晟若有似無地一嘆,「阿普左,安蘇她……她曾經落在格日勒的手裏,她也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你……」
「小姐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完美無缺的。」阿普左誠心地說。
「這……」阿普左能不計較,安晟固然是覺得安慰,但這種事,他還是要問問安蘇的意見。「讓我先問問安蘇的意思吧!」
阿普左露齒一笑,「將軍是說只要小姐願意,您就將小姐許配給我?」
安晟點點頭,「嗯。」
「阿普左先謝過將軍。」話罷,他又深深一揖。
當安晟將此事告知安蘇,安蘇一口就回絕了。
她不知道阿普左何以選擇在這種時候提出婚事,是可憐她失了貞節因而婚事難談,還是他真的對她有着所謂的感情?
其實不管他是為了哪一點,她都不可能接受他。
她從來就沒愛過阿普左,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那種意思,過去是這樣,現在也不會因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變。
「安蘇……」不知何時,小蠻兒已悄然來到她的身後。
她回頭見是小蠻兒,淡淡地露出微笑,「二娘。」
小蠻兒走到她身側,試探地睇着她,「聽說你拒絕了阿普左的親事。」
「嗯。」她語氣平靜。
「為什麼?你都二十有三了,總該……」小蠻兒瞅着她問。
安蘇沉吟了一下,「我把阿普左當兄弟一樣,所以……」
「只是這樣?」小蠻兒覺得她沒說實話,只好逐字逐句地推敲着,「其實感情是可以培養的,當年我也是百般不願,但最後還不是和老爺培養出感情來。」
「我和二娘的情形怎能相比呢?」安蘇苦笑一記,「我可是曾經被蒼狼俘虜的女人啊。」
「你是說……」小蠻兒蛾眉一蹙。
「我怎好如此不清不白的嫁給阿普左?人家又會怎麼笑話他?」
「阿普左說他不在意,而且……」
「二娘,」她打斷了小蠻兒,說:「我打定這輩子終生不嫁,獨自終老至。」
聽見她如此堅決的話語,小蠻兒不覺一驚。以她女人的直覺來看,事情絕不如同安蘇所說的那麼簡單,她一定還藏了什麼心事……「安蘇,」小蠻兒牽起她的手,準備動之以情,「這些日子,你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安蘇一震,心虛地搖搖頭,「二娘多心了。」
「你騙得過你爹,可騙不過我的眼睛。」她半哄半騙地探問着,「來,說給二娘聽聽。」
安蘇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是很想找個能聽她訴苦的人,但這種事,她又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畢竟她愛上的是一個敵人。
覷見她眼底的猶疑,小蠻兒更加確定她有事瞞着大家。「是關係到格日勒嗎?」她憑直覺隨口猜測着。
見她輕易就猜出事情與格日勒有關,安蘇立刻露出了驚異之色。
「真的……真的和格日勒有關?」小蠻兒沒想到自己隨便說說,居然也讓她蒙對了。
安蘇沉下臉,不明顯地點了點頭。
小蠻兒一怔,「格日勒是不是對你做了……」她頓了頓,有點遲疑。
安蘇抬眼望住她,「二娘,我已經是格日勒的人了。」
「他當真佔了你的身子?」這是她最不願聽到的事實,但它畢竟還是發生了。
安蘇又是點頭,幽幽地說:「他占的又豈只是我的身子……」
「咦?」小蠻兒一愣。
「我愛上了他。」安蘇淡淡地說。
「什麼?」小蠻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怎麼會這樣?」
安蘇搖搖頭,「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小蠻兒暗忖着,「可是你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決定跟阿普左回來。」安蘇的臉上矇著一層悒鬱難歡的色彩。
小蠻兒輕聲喟嘆着,「這情字真是磨人……」
「二娘,」安蘇輕握住她的手,「請你別將這件事告訴爹,拜託你。」
小蠻兒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二娘。」得到她的允諾,安蘇這才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
得知安蘇拒絕了婚事,阿普左立刻衝進議事廳找安蘇問個明白。
「小姐……」他懊喪地進入議事廳,兩眼直直地盯着安蘇。
安蘇似乎早已知道他為了什麼而來,神情顯得相當泰然。
「為什麼?」他劈頭就是一問。
安蘇微怔,「什麼為什麼?」
「小姐拒絕了婚事,我想知道為什麼。」他直接了當地問。
她沉靜地望着眼前躁鬱的他,「我不能答應你的婚事。」
「為什麼?」阿普左不死心地追問。
「你真想知道為什麼?」她秀眉一揚,略帶慍色。
他用力點頭,「是。」
安蘇眉心一糾,目光一凝,「因為我已經是格日勒的人了,這樣夠清楚了吧?」
「這我不在意,我會真心待你。」他認真的神情看起來相當激動。
她的眉頭越來越糾結,表情也越來越肅然。「你還不明白嗎?」
阿普左露出了一知半解的困惑表情,「小姐……」
「我是格日勒的人,不只是我的身體,就連我的心……」她重重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決絕地說:「就連我的心也是他的了。」
「啊……」阿普左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但那卻都是事實。
那天安蘇隨他回來時,他還以為她是真心要跟他回來,原來……原來她心裏還是牽挂着格日勒……「為什麼?」他情緒幾乎失控,「他是遼國的敵人,是女真人啊!」
「我知道。」安蘇冷然地說。
「既然你都清楚、都知道,為什麼還要……」此刻,他恍然明白那天安蘇為何會隨他回來了。
她怕格日勒被殺,她是為了救格日勒的命才躍上他的馬背……該死!他那天真該殺了格日勒的!
「就算你愛他,他呢?他會愛上你這個敵國的女人嗎?」阿普左實在不甘心就如此放棄。
他守候在安蘇身旁多年,卻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眷顧,而那個強佔了她的格日勒,竟然輕而易舉地便擄獲了她的人、她的心……這太不公平、太荒謬了!
「他愛我。」她幽幽地說道。
「他愛你?」他冷哼一記,「他怎麼會愛上身為遼國大將之女的你?」
對他的冷言,安蘇毫不介意,畢竟現在說那些都沒用了。
她已經在那天背叛了他、離開了他,她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
「都無所謂了。」她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反正現在他勢必要恨我一輩子了……」說罷,她沉默地不發一語。
看着她那對格日勒余情未了的模樣,阿普左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着。
他轉身大步地邁出議事廳,臉上的神情既陰沉又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