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瀲夏坐在船舷,雙手抱着膝仰頭看着皎潔的明月。

月圓,人也該團圓了。

她從回家的車子上偷跑,一定把全家人急壞了。她實在是任性呀,明明沒有什麼值得留下來的事情,卻一天又待過了一天。

宮化蝶的怪病好了,應該不會想綁她來治病,這個時候回家應該是安全的了吧。

或許她該請江大叔送她回北京城,回家后再給他船費。

“你幹嗎不睡?”宮化蝶走到她身邊,盤腿坐下來也跟着她仰頭看月亮,“真不明白月亮有什麼好看的,人人都愛看。”

他們和江大叔說好了,請他們送兩人迴風華去,這幾日的損失他會照算,而且還會加倍的給。

畢竟是他對不起人家嘛。

她向上伸手,似乎想撫摸明月似的,“你想,在黝黑的天幕上,有一輪皎潔的明月,這不是很容易引人遐想嗎?春月嫵媚、夏月清涼、秋月皎潔、各月素寒,一年四季她都以不同的美色俯視人寰,豈不美?”

他只知道月圓月缺,從來沒想過四季的月亮有什麼不同,難怪老二老是笑他是俗人,盡拉着紫衣看月亮。

他們才能領略玩月的風情吧。

她側過頭去看他,輕輕一笑,“前人詠月的詩詞甚多,其中我最喜歡蘇軾的水調歌頭,我教你好不好?”

他含笑問道:“幾天沒當先生,技癢了嗎?”

“是呀。”她啟朱唇、發皓齒,輕輕的唱起了水調歌頭,“明同幾時有?把酒問清天。不知天上官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唱完,她將意思解釋了一遍,“可惜這裏沒紙筆,不然就能順便教你認字。”

“誰說不能?”他抓過她的手腕,攤開那潔白的小手,用食指輕輕的在她掌心中寫字,一筆一劃的輕劃過她的掌心,帶來了一陣奇妙的溫暖感覺。

“明、月……”她盯着他的手指緩慢但正確的將字寫出來,胸中感到了一股驕傲和滿足。

他是她的學生,是她諄諄善誘教出來的門生。

她現在才發現她其實很喜歡聽他喊她,“先生。”

他的聲音有些低、有點沉,卻異常的好聽,當他喊她先生的時候,總是急促而短暫的發音,乾淨利落沒有尾音,聽起來像是先省。

兩人肩碰着肩、膝並着膝、手拉着手,兩顆頭顱靠着極近,姿勢看起來是很親昵的。

“怎麼樣?錯了幾個字?”一闕詞寫完他抬起頭來,含笑問道。

“都沒錯,很棒。”她也抬起了頭,與他四目相對,兩人距離近得鼻尖都要相碰了。

他們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氣息,近到她無法剋制住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無法不去在意他溫熱的手還停在自己的掌心。

她櫻唇微啟,眼裏似是有期待又有羞怯,她想到了那不經意的碰觸,雙唇相接的瞬間,臉微微的紅了。

“先生。”他的氣息溫柔的吹拂在她臉上,她幾乎要閉上眼了,“我……”

“你、你想怎麼樣?”她垂下星眸,閃躲他那閃爍的眼光。

“我想問你,什麼是市恩?”他拉開了兩人的距離,正經八百的說:“我想很久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問。

“因為杜小笙習經說過,市恩是最壞的人才會那麼做,我想弄清楚,免得到時候回答不出來,又求親失敗。”

瀲夏一愣,也不知道為什麼,手像是突然有了她自己的意識似的,一揚手就甩了他一個清脆的耳光。

“去死啦你!”

“喂!”他愕然的搶着自己的臉,罵道:“不想教也用不着打人呀!你莫名其妙!”

她的指甲刮傷了他的臉,帶來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你才莫名其妙!”她惱怒的站起身來,一跺腳后,道:“我要去睡覺了,懶得理你。”

他一拉她的手腕,“給我道歉,幹嗎打人!”

“我高興啦!”可惡的臭男人!她會這麼生氣其實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會錯意了。

剛剛,她以為他想吻她……天哪!她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期待這個笨蛋惡霸的吻呢?

“不道歉不許睡!”

“鬼才跟你道歉!”她用力將他一推,害他重心不穩的往後抑,腳不知道在什麼東西上一絆,眼看着就要摔到江里。

危急之中他雙手亂抓,抓住了瀲夏的衣袖,但他後仰的力道太大,居然把她往後一帶,在她的尖叫聲中兩人雙雙摔入河中。

江家夫婦聽到撲通聲和叫罵聲,連忙出來察看,一看兩人落水,連忙拿起竹篙子伸過去,讓他們抓住。

“怎麼回事呀?這麼晚了不睡,是在泅水玩嗎?你們兄妹感情還真好呢。”

他們互相瞪了一眼,大聲的說:“才不好呢。”

**************

“城裏好像很熱鬧耶。”瀲夏好奇的說。

剛剛一路行來還不覺得,一走進城就感受到了熱鬧和喧嘩的氣氛,路上走動的人洋溢着歡笑,似乎很逍遙快樂似的。

“是挺熱鬧的。”宮化蝶想了想又覺不對,“今天是七月初五,沒什麼特別的節日呀。”

“真是奇怪。”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了起來,夾雜着鑼鼓的喧鬧和人們的歡笑聲,城裏洋溢着一股歡欣而愉悅的氣氛。

街市裡有着百戲團在耍着把戲,街角搭了戲檯子,一名青衣苦日孟咿咿啊啊的唱着蘇三起解。“活像廟會似的。”他們走進了人群之中,一股奇妙的氣氛緩緩的傳開了。

先是歡笑聲停了,轉盤子的百戲團摔碎了盤子,鞭炮聲也停了,唱戲的也不唱了……

人人瞪大眼睛,往兩旁讓出了一條路,讓宮化蝶和瀲夏從中間走過去。

一開始是耳語,後來變成了一股騷動,“四爺來啦!他沒死!”

“四爺回來啦……”一聲接着一聲,從街頭傳到了巷尾去。

路上的遊人紛紛走避,喊爹叫娘的聲音此起彼落,小販挑起了攤子連忙開溜,店家關上了門連生意都不做了。

轉眼間,街上只留下迎風飛舞的綵帶、鞭炮的碎屑,和兩個呆立的人。

一陣風把一隻紙風車吹到了宮化蝶腳邊,不知道是哪個被拉走的小孩掉的。

他蹲下去撿起來,苦笑了一下。

剛剛那種熱鬧歡愉的景象好像是假的。

瀲夏有些明白了,一定是城裏的人以為他死了,所以才大肆慶祝,正高興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了。

為了怕被他報復,所以趕緊躲避,逃得不見人影。

她想說幾句話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該說此汗么,只好伸手握住了他,故作輕鬆的說:“我們回家吧。要是似風大哥看到我們沒事,平安回來了,一定會很高……”

瀲夏陡然停住了話,因為她從來也沒看過一個人的臉色能那麼難看。

是呀,似風大哥一定會很高興,可是全城的人會很不高興。

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走吧。”江大叔一家還等着他們拿銀子去當船資呢。

**************

“瀲夏妹妹……”上街看熱鬧的衛士賢,興高采烈的舔着一串糖葫蘆,遲鈍到沒發現街上的人都跑光了,還在四處亂晃。

沒想到居然給他看見了丟了好久的瀲夏!

他連忙追上去,誰知道卻給一張香蕉皮滑了腳,大大的摔了一跤,半天都爬不起來。

“痛呀……”

原來妹妹不見了這麼多天,是給宮家的壞蛋抓走啦,這怎麼得了?

一定得跟姨丈說一下,把妹妹救回來。

他立了這個大功,一定可以娶瀲夏妹妹回家了。

匡啷匡啷數聲,原本盛滿了佳肴的碗盤都給扔了出來,門外的婢女嚇得躲到柱子後面,根本不敢去撿。

“都滾!全都給我滾得遠遠的,誰再來啰嗦,我就打斷他的腿。”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色發青的婢女們急得都快哭了,因此一看見瀲夏走過來,紛紛前去求救。

“先生,四爺又發脾氣了,我們不敢過去。”珠寶擔心的說:“他連着四頓都沒吃了。”

瀲夏無奈的對着宮似風建議,“似風大哥,你去勸勸他吧。”

“我哪有那個本事?”他一聳肩,“老四也真是的,他從來就不是這麼敏感的人呀。”

八天前老四和凌紫衣沉船落水,打撈了好久都找不到,害他傷心得差點沒哭死,還好他們平安回來了。

誰知道這才是雞犬不寧的開始呢。

“你怎麼這麼說嘛!是人都會難過的呀。”要是他無動於衷,那才真是沒得救呢。

“犯不着為了不相干的人難過吧。他又不在乎那些人,那就不需要在乎他們的看法呀。”宮似風笑道:“何必為這種事跟自己過不去,餓着自己生悶氣,那多不划算呀。”

瀲夏定定的看着他,一臉鄙視的說:“二爺,你希望四爺變成什麼樣的人?你從來沒有想過,你的想法會影響他的行為嗎?”

厚!聽了真是令人生氣。

“今天聽你說這種話,我總算知道,四爺要學好的確不容易。”她冷冷的指責他,“有你幫襯着,他又怎麼知道是非?”

“紫衣,你這話說得很重喔。”宮似風一臉被冤枉的樣子,“我從來沒有干涉他的任何事、任何想法。”

“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事嗎?”

她哼了一聲,決定不跟他多浪費唇舌,於是探頭對着屋子喊話,“四爺,我要進去嘍。”

匡啷一聲,一張綉墩被扔了出來。這就是他的回答。

“我還是要進去。”她貼在門上一個閃身,轉身進了屋子。

宮化蝶抓起一個紙鎮,作勢要扔向她,威脅似的說道:“出去。”

“不要。”瀲夏固執的回答。

他一揚手,紙鎮破空飛去重重的砸上了她的頭,她往後一倒,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紫衣!該死的!”他連忙奔去抱住她,她幹嗎不躲?是人知道危險都應該躲的呀,可惡的蠢女人!“叫大夫!快……”

瀲夏嘻嘻一笑,睜開了眼睛,“不用啦,又沒打到我。”只是從她旁邊飛過去而已,從他那個角度看起來一定很像打個正着,他才會嚇一跳。

他用力的放開她,“裝模作樣的,出去。”

她坐在地上提醒他,“不行啦,你忘啦?之前就已經排好了進度,今天要上《世說新語》呢。”

“我沒心情念書,你出去吧。”宮化蝶煩躁的說:“從今天開始都不念了。”

“喂,哪有人這樣的?”她佯裝生氣,“不念也要早點說,讓我有個心理準備呀。你說不念就不念,我的面子往哪擺?”

“我說不念了,念這些書、知道這些道理有什麼用?”他忿忿的回應,“還不是、還不是……”算了,他幹嗎計較這些?

“還不是個人人恨之入骨的惡霸?”瀲夏笑盈盈的接口。

他大聲的一喝,“你閉嘴。”

“偏不!”她跑到被他掃得七零八落的書堆之中翻檢,好不容易才翻出了《世說新語》,“快來,上課了。”

“我不要。”他一甩頭,堅定的拒絕了。

瀲夏一愣,忍不住眼眶一紅,居然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一顆又一顆的眼淚不斷的往下掉落。

“你既然不想念了,那我待在這裏也沒有意思了。”她哽咽的坐在書堆上哭泣着,“我只是想說,在走之前再給你上最後一堂課,這樣你也不肯……嗚嗚。”

“別哭啦,我聽就是了。”他輕嘆一口氣,也在書堆上坐下來。

從小他就是見不得女人哭,只要人家在他面前掉淚,他就覺得心煩然後讓步。

“乖,一起來看。”哈,上次二爺跟她說的絕招還真好用,她原本還以為永遠都用不到了呢。

他一愣,她收眼淚收得還真快。

她稍微翻了一翻,介紹着。“你看這裏。周處少年時,凶強俠氣,為鄉里所患,又義興水中有蛟,山中有澶虎,並皆暴犯百姓,義興人謂為‘三橫’,而處尤劇。或說處殺虎斬蛟,實冀三橫惟余其一。處即刺殺虎,又入水擊蛟,蛟或浮或沒,行數十里,處與之俱,經三日三夜,鄉里皆謂已死,更相慶。

“處竟殺蛟而出,聞里人相慶,始知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吳尋二陸,平原不在,正見清河,具以情告,並雲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終無所成。清河曰:‘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憂令名不彰邪?’處遂改勵,終為忠臣孝子。”

“原來這傢伙也遇過這種事。”他還以為自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呢。

“懂了嗎?你念書、學道理就是為了要給自己一個機會呀。”瀲夏誠懇的引導他,“別人做得到,你又何嘗不可以呢?

“如果今天你對這件事反而無動於衷的話,”她微微的紅了臉,聲音也小了下去,“那我對你就太失望了。”

宮化蝶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卻不說話。

“那天你問我,什麼叫作市恩?雖然我沒告訴你,可是我卻要給你說個市義的故事。”

於是她說了馮諼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

他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要我為自己市義?”

“不止義。你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她看着他,“何不花些銀子市義市德?”

宮化蝶沉思了片刻,微蹙的眉漸漸的展了開來,他一把拉起她,神情顯得愉悅極了,“走!”

“去哪?”她一臉迷糊的問。

“去市義市德呀!”他含笑道:“孟嘗君有馮諼幫他市義,周處有陸雲教他道理,而我有你。”

她又紅了臉。

接着她的臉紅卻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給火光映紅的。

宮化蝶一把火燒掉了所有的借據,那時候全城的歡呼聲比慶祝的時候還要熱鬧,還要歡愉。

他側過頭去看着專在的瀲夏,她臉上還帶着一抹恬靜的微笑。

火光跳動着映在她臉上,更顯得嬌美可愛。

要承認他受她吸引是困難的,但是要抗拒她對他的影響,也是困難的。曾經,他陷在這樣的矛盾之中,愈發顯得焦躁而不安。

他從來沒遇過像紫衣這樣的女孩,鋒利的時候是一把刀,溫柔的時候又像一陣微風。

她的一切都叫他感到又驚又喜,就在她闖入他的生活中時,他沒有想過她給他帶來的是什麼樣的生機。

她使他覺得炫惑,幾乎不能夠剋制那從來沒有過的熱情了。命運將這個孤苦無依的先生送到他身邊,或許是因為知道他迫切的需要。

她使他重新有了生活,重新有了呼吸,重新有了思考。她為他帶來了活力、希望和夢,當他輕輕碰觸她的時候,全身的血液都因為感動而沸騰。

他真是愛了她呵。

“大總管,這下慘了。四爺沒死,我們完啦。”朱八緊張的說。

“放心,大家都以為這是意外,根本沒人懷疑過我們。”大總管一臉可惜的自我安慰。

他事先知道四爺的行蹤,用大批銀子買動了船家,就算那天沒有風雨,船家還是會在急流的地方跳下水去,把船鑿沉讓四爺葬身江底,沒想到他居然那麼命大,毫髮無傷的回來了。

“現在該怎麼辦,下一步要怎麼走?”

他慎重的取出了那包毒藥,“就靠它了。無臭無味的劇毒,就算要查也得用特殊的方法才能驗得出來。”

如果遇到不精細的仵作,四爺的死亡會被歸為暴斃,那就更令人放心了。

“問題是要怎麼把它讓四爺吃下去,還有怎麼讓別人別疑心到我們身上?”

大總管冷笑着,“放心吧,我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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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女出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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