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四個月後,台北火車站前交通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旁——

“……六百七十一、六百七十二、六百七十三……”閉上雙眼,心裏默念着長串數字的江辰,邊數數兒唇角還不停的上揚,帶着那壓抑不住的興奮微笑。

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后,今天就是她揭曉謎底的特別日子。一想到就要和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見面,她怎麼都止不住那滿臉笑意,以致從她早上醒來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這麼一路嗤嗤笑着走到這個她感覺最強烈的路口,並依循着江崴告訴她的秘訣,閉上雙眼默數到九百九十九,待睜開雙眼看到的第一個男子,他就是她要找的人。

到底他是個怎樣的人呢!她心裏好奇的描繪着他的影像。不管他像誰,這一定很好玩,其實,嚴格說來,她也不過偶爾和親友們開此不小的玩笑,算不上多罪大惡極,真正教她成名之作,應該是那次“不小心”錯把江崴花圃里栽培的花苗,全當成豆芽菜炒了滿滿一盤,並大張旗鼓的請全家人品嘗后,“破壞王”這名號才跟定了她。雖然在下鍋的前一刻,她確也曾遲疑着這盤豆芽好像長得很“特別”,而一向饒富氣質、以萌花陶冶性情的江崴大哥,又怎會突然孵起豆芽來?

就在江辰這小破壞王正沉浸在自個兒以往的豐功偉業及勾勒着此次行動的美麗情景時,她那異常的舉動已引來了大批圍觀民眾。

“真可憐,這麼小的年紀,長得又漂亮,怎麼會瘋了。”人群中不停的發出類似於此的嘆息聲。

面對一個極有可能為精神異常的人時,一般人所採取的態度多半是避之惟恐不及,因此像現在這般緊湊過去的實屬少數,只因為這個“精神病患”衣着潔凈光亮也就算了,竟還唇紅齒白,好看得比電視上的偶像明星還要出色,也難怪路人心起憐憫的駐足不去。

“對不起,讓一讓好嗎?”對眼前圍觀的人群,段克強不覺皺起眉頭來,沉穩的嗓音略帶不悅。

本來他是沒興趣擠進人群里看熱鬧,不過為了拿回他的吃飯傢伙,裝了測量儀器的工具箱,只好硬往人群裏頭擠了,因為按照他目測的結果,這群人圍觀的中心點恰好是他以及其他工人放置工具的地方。

算算他進入地底的涵洞尋查線路也不過一個小時的工夫,才出得洞口竟抬頭不見天日,只見人頭鑽動,而那些光顧着看熱鬧的人,還差點把甫從洞口鑽出的他給踢回洞裏呢!想到自己差點就掉個四腳朝天,而只是做個工程監工竟會發生這樣的“工安意外”,他就沒什麼好脾氣。

不管這會兒是在舉辦跳樓大拍賣也好、明星簽名會也罷,管他什麼天大地大的事,都比不上性命安全來得重要。難道這群人眼睛全大到都沒瞧見他擺的警告標誌?或者個個都是看遠不看近的四眼田雞。

段克強一肚子不悅的走到人群中央,無論他們為何圍觀不去,都得給他個交代。

“……九百八十六……九百八十七……”

隨着數字不停的更易,江辰唇角上揚的角度也成等比的增加,恰與那乍看到這幕怪異景象,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而眉頭早皺成條粗繩般的段克強形成強烈的對比。

“……九百九十九……”她吸足了氣,笑開的大喊:“時——間——到!”

她這一叫,霎時在人群中引起陣小騷動,還以尢她“病發”的紛紛往後退去,免遭池魚之殃。唯獨段克強,鎮定的連眼皮眨都不眨,那雙黑眸豆視着她,心裏竟難得的升起幾分惋惜,剛才的怒氣也暫時消失。

怪了!不過是個小女孩不畏天氣炎熱的站在大太陽底下祈禱,他到底在想什麼?段克強為自己那瞬間消逝的怒氣及取而代之的憐惜感到不可思議。

在緊閉的雙眼再次睜開后,正午刺眼的陽光讓江辰一時有點難以適應,不過為了一睹那位“重要人物”的真面目,她還是努力的睜大雙眼張望着。這一瞧,恰與段克強四目交接。

“哈!真的有人耶!”她開心的笑。卻沒想到在繁華的台北街頭,要是沒有半個人那才稀奇哩!江辰開始好奇的上下打量起他來。

他長得好高喔!即使此刻的她是踩在箱子上才只是勉強和他平視。記得上次測量身高時,經過四舍五人後她好像勉強“號稱”一六○,看來他倆大概差了有二十公分吧!感覺距離好遙遠,以後要想看清他的臉,恐怕得把頭抬高到快扭到的地步,照這情形,不出十天半個月,她非在脖子打上石膏不可。不行!為了拉近與他的距離,她等會兒馬上去買雙超級“矮子樂”。

還有……他該不會是“外勞”吧!看着他黝黑的臉龐及肩頭結實的二頭肌,她竟有點擔心起來。倒不是她有種族歧視,而是對於一個到異鄉打拚的遊子,只要是稍微有點同情心的人都不應該找他“麻煩”。而江辰,對於有幸被自己纏上的人之“下場”可是有相當的了解,其前提通常是非得有強而有力的心臟不足以應付。幸好在她一番嚴格的評鑒后,她確定他是道地的台灣人;尤其是,他長得還挺帥的,而他黝黑的外表與她的白皙比較起來,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好像傳統廟會裏的七爺、八爺,似乎暗示着兩人果真是絕配!

她愈來愈覺得和他確實有非凡的緣分了。

對她的自言自語與傻笑連連,段克強並不覺意外,意外的是她看他的眼神——那種小孩子看着新玩具的既快樂又新奇的表情。突然,他覺得腳底發涼的想要立刻轉身馬上離開這裏——假如他還要安靜過日子的話,所以,他終究還是站在原地,等待着既將面對的命運。

“原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啊。”打量夠了,江辰開始發表正式談話:“衣服有點臟喔!臉上也沾了點泥沙,現在的男人真是懶耶,雖然人的長相美醜是天生的,一定要苛求你長得如何俊俏也沒什麼意思,可是至少要清清爽爽的吧。你看你,天哪!你剛剛是三跪九叩一路爬過來的嗎?怎麼連褲子膝頭都磨破了,即使我們兩個的關係很特別,但你也不必用那麼慎重的方式來迎接我吧!或者……你該不會窮的只有這件褲子?看樣子你的生活過得不怎麼好,是個辛勤的藍領工人嗎?不過沒關係,物質條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你還滿順眼的,而且……你長得還挺帥的嘛!”說著,她主動的伸手拂拭他臉上的小塵漂,言談間不改其調皮本性。

這女孩病的可不輕啊!在她自言自語的發表了莫名其妙的長篇大論后,段克強已聽見身後掩飾不住的聲聲嗤笑,從未面對如此尷尬場面的他,愈來愈覺得自己這回似乎把善心用錯地方,顯然他剛才作了個錯誤的決定。

“你還好吧?”他問。頭微后傾的閃避她那雙不怎麼安分的手,雖然那手白嫩的教人想咬它一口。

“不好!”她撇嘴道:“為了找你,整整花了我四個月的時間,打破了我有生以來的最高紀錄,這是我最有耐心的一次了。怎麼樣,有沒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這男人是該受寵若驚的,想她打出娘胎識得人起,何曾對誰如此“重視”過,所以她理所當然的等着瞧他感動莫名的表情,誰知他竟像個超級二愣子徑用那像絕緣體的雙眼看着她,好像她才應該是感動的痛哭流涕的那一個。

“我見過你?”又是番胡言亂語,段克強不得不再開金口。

“沒啊!今天是我們頭一次見面,所以今天是非常值得慶祝的特別日子。想想看,這一刻可是在我飛越了大半個地球后的首次會面,真是教人期待,對吧?”她說,對他仍無表情的表情,十分不滿意。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啊!這麼遲鈍,竟到現在還感受不到她的一片苦心。

段克強偏首瞄了眼身後那看熱鬧的人群,從他的反應,他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很榮幸的,他現在也成了台北街頭的“觀賞景點”之一,而這全蒙這位自始沒說過一句能教他聽得明白的話的女孩所賜。要說她瘋言瘋語一點也不為過,而這更證實了她確實是從神經病院偷跑出來的。

“小姐,我想你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這樣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回去再仔細想想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誰,或許能讓你儘快找到對方,這樣可以嗎?”他耐着性子試着說動她,免得她一激動,更加語無倫次難以收拾,到時候淌入這渾水的他,只怕不止會變成了台北街頭的觀賞景點,還可能上了全台“笑聞版”頭條呢!

“還想什麼?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啊。”她笑答。對他想幫助她的那分熱心感到滿意,雖然他看來有點不修邊幅,但做人倒還不錯,關於這點,她得好好的給他記起來。

拿出小記事本——專為了記錄她此行點點滴滴的一本觀察日記。除了寫下觀察摘要外,還可作為將來寫回憶錄時之用,說不定完成後還可以出書呢,她貪心的計劃着。

還笑!他受夠了這些莫名的笑容。

“找我?是嗎?何以見得?你自個兒剛剛不也說了,我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對她的執着,他實在領略不出任何意義。而聽說,精神異常者的固執是超乎常人的,現在他算是見識到了。

“話是沒錯,可是你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緣分嗎?你一看到我,不覺得心頭揪了一下,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期待的等着看他那恍然大悟、感動的表情。

“你說的沒錯,我的心頭是揪了下,不過我想那是因為‘大難臨頭’的關係,至於你說的其他感覺?很抱歉,一點……也沒有!”老實說,他豈止心頭揪動了一下,這會兒他都快後悔得捶胸頓足了,現在他知道自己今天絕對是熱昏頭,竟然插手最不該碰的事。

“那沒關係,你放心,我絕不會錯的,因為這是我一個精於占卜的好朋友告訴我的法子。他說只要我閉上眼睛數九百九十九下,張開眼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結果我一張開眼就看到你啦!這不就證明我們真的很有緣,否則你要怎麼解釋這冥冥中的安排?要是你覺得這還不夠證明的話,你再仔細看看,現場這麼多人,又為什麼就只有你‘剛剛好’站在我的面前?”她指着那些一見她指着他們,就連退數步,站得更遠的人群。

一聽到“占卜”兩個字,段克強的眉頭更加深鎖。

他深嘆口氣,既鄭重又無奈道:“我之所以會站在這裏,是因為你正一腳踩在我的工具箱上。小不點,瞧清楚你腳下踩的是什麼,如果你願意物歸原主的話,我很樂意立刻在你的面前消失。”歸根究底,這也是他今天不得不插手這事的原因。他為自己找了個“之所以如此倒霉”的借口,而不是因為一時大發善心,給自己找了個麻煩來。

就在他解釋完后,眾人甚有默契的響起陣大笑。

他們好像是在笑她呢。江辰不覺微慍。

“什麼小不點?我才不小呢,你看清楚,我高得都快可以瞧見你頭頂了,頂多只比你矮半個頭而已。”她不甘心的伸手指着他,忘了自己先前還想着要買雙超高“矮子樂”。

“是啊,如果你硬要連那工具箱一起算的話,是長高不少,反正那工具箱也沒多大,大概只有二、三十公分高吧。”他說,看她那不服氣的表情,總算稍解他鬱悶的心情。

哼!竟然敢用話損她!江辰悻悻然的再次從背後的包包掏出記事本,很認真的、用力的在記事本上頭大大的寫着“沒有口德”四個大字,然後才邊瞪着他邊塞回包包里。

“好了,回家去吧,別鬧了。”他勉強的露出個比較和善的表情,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雖好奇她在寫些什麼,不過為了避免牽扯出更多麻煩,他決定還是來個視而不見,由着她去。

“走就走,哼!”撇撇嘴從工具箱上走下來,雙手環胸不滿意的立在一旁。

“記得家住哪兒嗎?或者,你有沒有帶身份證之類的證件。”他彎下腰提起工具箱,忍不住問她。不過問歸問,但他並不真的期望她能說出個完整而正確的地址來,因此不免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背包上,或許那包包里有一切問題的解答。

天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哪來這麼多的於心不忍,結果可把自己害苦了,因為“保母”這角色實在不好扮演,尤其要他這麼個大男人輕聲細語的跟個小鬼頭講話。唉!或許是因為她看起來像個小妹妹一樣,沒有那精明市儈的嘴臉,讓他對她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好感。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好遠的,所以,我就先住你那兒好了,這樣比較方便。”她既輕鬆又理所當然的決定。

他是她研究計劃的第一個測驗對象,但對於她的搭訕,他的表現竟是如此冷淡,簡直是大出她意料。

她以為男人對這種事不都是來者不拒,要不就是欲拒還迎的做做樣子的嗎?那他為何如此異於常人?想到自己的出師不利,不服氣的,她就是非看他表現出“正常男人”那歡迎都來不及的反應,因此想要繼續跟着他,從他的日常生活中找出他如此特別反應的原因。

“住我那兒?方便什麼?”聽她這麼說,段克強那對濃眉都快打起架來了。

“當然是方便我多認識你一點啊,我們很‘有緣’的,你忘了嗎?”她勾着他的手臂仰首看着他,眨眨眼認真說道,那不避諱的模樣看來是跟定他了。

“我住的地方很小,擠不下兩個人,況且孤男寡女也不適合。”他當她胡扯的敷衍。

“地方小?那我們就搬到大一點的地方就好啦。至於孤男寡女?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麼不適合,你放心,我不在乎的。”為了她的研究,她更加努力的主動向他示好。

“你不在乎,可是我很在乎!”掙開她的手,他有種被橡皮糖黏上的感覺,可是儘管他面露不悅,口氣更是不佳,但在如此明顯的表示下,她仍然是不為所動,一副“重聽”兼“弱視”的裝傻模樣。

她很納悶的看着他的反應,而為了能了解他,連段克強那激動的表情都用心的研究着。

真是厲害!他竟然興奮的青筋浮現呢!不過他到底在乎什麼?

終於,她想通了,並且嘻嘻的笑了起來。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說著她曖昧的朝他擠眉弄眼。

自幼在國外長大的她,自在的對這種話題早見怪不怪,為免他懷疑還特別坦蕩蕩的看着周圍的人,似是請大夥做她的見證。而他更為排斥的反應反更加深她對他的好奇心,因為他可能會是她此行中惟一一個對她的搭訕不表歡迎的人。對自己向來充滿信心的江辰猜想。

在平地響起的哄堂大笑后,氣白了臉的段克強決定就此收回自個兒一時的不忍,撒手不管這檔閑事。所以,他毅然的向路口不遠處正好奇注意着圍觀人群的警察打個求助手勢。就把這個超級燙手山芋丟給警察處理吧!

看着那迅速走過來的警察,他突然覺得自己為何不早這麼做,這種事本該由警察來處理最適當,他怎會笨的跟她扯了半天。

“喂!我們快走吧,警察來了。”瞧見那來勢洶洶的警察大人,江辰忙扯着段克強的手催促道。她不喜歡警察,因為只要這些警察大人們覺得有必要,就可以理直氣壯的逮着人問東問西而她,也不知是對警察特別有吸引力,還是她看起來就是顯得孤苦無依急需幫助的模樣,總之只要她稍微露出猶疑不定的表情,那些警察大人們馬上“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她身邊,而通常直到他們站在她面前關切時,她都還搞不清他們到底是打哪個地洞冒出來的。

光憑這點,她就要為世界上所有的人民保母致上敬意,並為他們的超高效率頻呼神奇,可是佩服歸佩服,可並不代表她喜歡,因為他們讓她這個超級頑皮鬼覺得頗受約束。就像現在,她那親愛的警察哥哥、叔叔、伯伯們又再次出現在她眼前了,她還能不快跑嗎?

“為什麼要走?”看出她的畏懼,他露出個得意的笑。

“警察耶!你沒瞧見他們來勢‘凶凶’的樣子嗎?你不會天真的以為他們是來逛街的吧?”她看笨蛋般的瞪着他,不過,瞧他那傻笑模樣八成是還沒開竅,但她眼前已經沒那閑工夫細數可敬的警察伯伯有多會找她麻煩,忙拉着他就要往另一頭走;偏他生了根似的,她才跨出沒兩步,馬上又被拽回原位。

“這不正好?我猜你……當然也包括我,都需要他們的幫助。”很無奈的,他不得不把自己也列入等待援助的一份子。因為不管是誰,只要被這個超級黏人橡皮糖盯上了,要想脫身豈是那麼容易的事?而在他花了半個小時寶貴的休息時間聽她胡言亂語后,已經到了他忍耐的極限了,再扯下去,難保他不會氣的跟她一塊兒瘋言瘋語。

“我需要什麼幫助?我已經找到你啦,哪兒還需要什麼幫助?”她張大眼納悶道。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警察才是。放心,他們會護送你回去的。”所謂的放心不單指她,連他都得到解脫了。

什麼啊!江辰不懂的看着他。直到聽見耳畔一聲聲“瘋子長、瘋子短、瘋子在這裏”的竊竊私語,再瞧見大家提到“瘋子”兩個字時,那手指頭什麼地方不好擺,全不偏不倚的指向她,這會讓人誤會的!她不悅的很想指回去,但看清他們的眼神……難道他們真把她當瘋子看待?

不會吧!她這個擁有超高智慧、文武全才的少女哪兒像個瘋子?這群人全瞎了眼啦!江辰不平的噘高了唇,回過頭來想要段克強評評理,可是抬頭一看,他看她的眼神怎麼也同那些人一樣?

“喂!你不會以為我是個瘋子吧?”她試探問道。

“你當然不是,不過我想你吃藥的時間到了。”輕拍着她的肩,段克強看似和顏悅色,言語間卻有種出了口氣的快意,有點惡毒的說:“乖乖聽話,先回家把葯吃了再出來玩吧。”

“誰要吃藥?你才要吃藥呢,是你……們統統需要吃藥,而且還要到眼科去洗洗眼睛。看清楚點,我哪兒像個瘋子?太侮辱人了!”她氣極了,有生以來頭一次被當成瘋子,而且還是千里迢迢的從英國跑到台北當瘋子,這教她怎麼寫在回憶錄里,會被笑掉大牙的。

怎麼會這樣呢?她想破頭也想不通哪裏出了問題,雖想找到出錯的地方,只是此刻已沒太多時間讓她細想。在看到那受了眾人“指點”,正虎視眈眈的看着她的兩位警察叔叔們,江辰深信“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不是她跟這群沒欣賞眼光的人辯論的時候,還是按照慣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有緣人”……江辰狠瞪了段克強一眼,他——給她記住!

就算是出口怨氣也好,她用力的推了段克強一把,才心不甘情不願的一溜煙竄進人群里;至於那兩位警察叔叔……就留給他善後吧。

*************

下班時間一到,原本在馬路旁揮汗施工的工程人員,在工作告一段落後,即各自收拾好負責的機具,帶着滿身汗水與疲憊,走向回家的路途。

惟獨段克強,身為“永揚”工程公司的約聘監工,負責監督此次管線地下化工程。雖然他並不需親自下場操作,但為求充分掌握施工品質與狀況,他往往比那些工人還忙,總是每天第一個上班卻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勤奮的工作態度,以及與工人打成一片的管理方法,使其負責的路段成為工程中進行的最順利進度最快的地區,因此頗得永揚管理階層的欣賞,而有意吸收他成為該公司正式編製人員。

在四處巡視過一次,確定一切收拾妥當后,他挺直身體做個深呼吸,放心的走向自己的車子。看着被工地塵沙掩蓋着,被迫做“美容浴”的愛車,那灰頭土臉的樣子大概就跟現在的他差不多。

“段克強。”嬌滴滴的聲音,在段克強打開車門的剎那同時響起。

沈怡玲?!眼光迅速的掃過她的四周,納悶她到這裏做什麼。再看到她那身性感妝扮,踩着三寸的白色高跟鞋,加上黃色低胸襯衫,更要命的是那緊身的小窄裙,每一樣都讓段克強不以為然。

以她這身十分女性化的穿着跑到以男人為主的工地,姑且不論工地四周坑坑洞洞,光是那嬌艷的模樣……實在不宜。

還好,這會兒工人都下班了,否則他真懷疑,到底會是那些粗獷的工人們因為貪看她而摔個四腳朝天,還是這個穿着三寸高跟鞋的沈怡玲會先被絆倒。總之,照他猜想,不出意外那才叫奇怪。

“沈小姐怎麼會到這裏?”

“我剛好路過工地,瞧見你的車還在,所以就下來看看你……忙完了沒。”她說,又貼近他一些。“謝謝你的關心,我正要下班。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他道,不覺得兩人之間還有什麼話題可談。對女人,他向來沒有聊天的興緻。

對於他的冷淡,她並不感意外。從他到公司報到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一直是這麼的惜字如金。雖然就她在永揚工作多年的經驗,在工地現場工作的人員,往往有兩極化的表現,不是能言善道,就是不擅言詞到讓人覺得有“自閉”傾向,但段克強兩者都不是,他的寡言並非因為不擅而是不想,這種情形在面對女性時又更為嚴重,之中好像充斥着一點……不耐的味道。

“都已經這麼晚了,你卻才剛忙完,那麼一定還沒吃飯吧?我知道有家餐廳滿不錯的,肯不肯賞光一起吃頓晚餐!我的意思是……這邊的工程就快完成,算是先預祝你順利完工。”她說,見他臉色從乍聽同進晚餐的排斥,到她改口是為了慶祝完工而稍有緩和。冷熱落差之大,教她不禁想着這男人到底把女人當什麼了?洪水猛獸?還是瘟神煞星?

“謝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不過……我想不大方便。”他上下看了邋遢的自己一眼,料想沈怡玲也該瞧得出來,此時的他實在不適合上餐廳吃飯。所以如果她真要表示歡迎的話,那麼就此放過他,讓他早點回去洗個舒服的澡,就是最好的善意表現。

“沒關係,我可以陪你回去換件衣裳,然後再……”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累了。”他說,臉色開始明顯的不耐。

“這樣……”她尷尬的說,隨即為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也對,今天是太匆促了,那就改天再約個時間。”

頓了會兒,他本想說“最好不要”,最後還是顧及彼此還是同事的身份,才管住自己那不懂得客氣為何物的嘴,勉強道:“再看看吧,雖然快完工了,但有些事還是要盯着。”

“我知道,不過……我相信總有空閑的時候。”對他嫣然一笑,她甚有把握的轉身而去。她相信這一天並不會太久。

對她的臨去秋波,他惟一的感覺就是“難以消受”。

他不喜歡女人,因為女人太柔弱、太嬌俏,好像風一吹就跟着飛走了,他實在沒有那個耐心去呵護對待;此外,女人也太難以捉摸,更令他沒那個心去猜測她們善變的心意。

尤其麻煩的是,還一個比一個難纏。就拿這個沈怡玲來說,她算是業務部里最美的一朵花,加上長袖善舞的個性,她的業績一向不錯,不過其績效高低似乎就跟她的花邊新聞的多少成正比。這些都是他在工地聽來的,雖然他們身在基層,但自有其消息管道,有時候甚至連上頭的秘密都可聽聞。

對這些在員工間傳播的小道消息,他向來沒啥興趣,他只是不懂,依沈怡玲一切向錢看的標準及忙碌的程度,她為何還要來纏他?再說一個小小的工地監工能給她什麼?他對她並無任何利用價值,不是嗎?

看來,女人心果真是海底針,要弄懂女人的心,非得有兩個以上的腦袋不可。而他,對她的心沒興趣,他現在只想擺平自己的胃。

02

又是一個艷陽高照的大暑天,看着那白亮的天空,火紅的烈日仍然像伸展台上的主角,恣意的散發著熱情,並且毫無同情心的“烤”驗着人們的耐力。

坐在路旁騎樓下稍作休息的段克強,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只能以不斷的拭去額上滾滾而落的豆大汗水,再灌下一大口冰水作為對烈日的消極抵抗。即使現在已是午後四點,但熱氣依然逼人,在平均氣溫年年爬升的台灣,像這種在大太陽底下出賣勞力的工作,愈來愈像是在地獄裏賣命一般,真不是人做的事。

所幸,這工作到今天已大致告一段落,下次,應該說再也沒有下次,誰要是在大熱天裏要他接下這種“烤人肉”的工作的話,可以肯定,那個人八成跟他有仇!對於這種“公報私仇”的人,不用說第二句話,直接先把他架到鐵板烤上個半小時再說。

雖然,這溽暑快把他逼瘋了,但繼而想到就要脫離這苦海,那嚴肅的臉龐不禁漸漸鬆懈下來,心情漸覺寬慰些。

躲在不遠的角落靜靜觀察着,江辰目不轉睛的看着段克強。

為什麼他對她的“示好”,一點欣喜之色也沒有?從她在國外的經驗與觀察所得,男人碰到這種事,不是都會沾沾自喜的來者不拒嗎?那為什麼他反而避她如蛇蠍?或者他是男人中的異類?

關於他這點異於常人的表現,頗值得研究;還有,依江大哥的方法,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牽連,照常理應該是好的關係才對,可是從他對她的反應看來,她倒覺得兩人好像仇人似的,這到底怎麼回事?好奇心旺盛的江辰決定,她得問個明白。

“什麼事這麼開心?說來聽聽吧。”悄悄的從角落摸到他身旁,江辰惡作劇的突然湊過臉問道。被這平空一問,段克強吃驚的回過神來。

回眸一望,意想不到迎接他的竟是張笑得十分燦爛無邪的青春臉龐。段克強相信任何人在任何時候見着這張可愛又漂亮的臉蛋,應該都會被她那分歡欣所感染,而感到同樣的愉悅,但……惟獨他例外。

在確定坐在他身邊的人就是“她”后,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眉頭緊皺,心情又回到快被太陽逼瘋前的狀態。

他是被烈日給曬暈頭了嗎?怎麼連這小不點何時坐在他身邊都未曾察覺?瞧着她那鍥而不捨等待他回答的探索眼神,段克強確定自個兒的災難還未過去。

繼前兩天的大鬧台北街頭后,她這回又想做什麼?

“小鬼,你……”

“不不不!我的名字不叫小鬼,我叫江辰,江水的江,星辰的辰。怎麼樣,這個名字很美對不對?”她的食指一支獨秀的左右搖晃着,“不吝賜教”的指正他,嘴角還掛着微笑。

“好吧!江小姐,你到底……”他深吸口氣,耐着性子改口。

“江小姐?江小姐聽起來好生疏喔,我們之間有需要那麼客氣嗎?你直接叫我江辰就好啦。”雙手支着臉龐,她再次的打斷他的話。當然,她的招牌笑容依舊高掛,相形之下段克強的愁眉讓她覺得他的人生難道很悲慘嗎?否則怎麼老苦着張臉。看樣子身為他生命中的“重要關係人”,她已經知道她的首要之務,就是教教他如何快樂的生活。

“你到底想做什麼?”終於,他忍不住大聲問道。

小鬼頭也好,江辰也罷,總而言之,只要她別纏着他,他甚至於可以考慮叫她一聲姑奶奶。

他不是個沒耐心的人,但從遇見她起,他覺得自己似乎沒一件事是順利的,以至於再次遇到她,就怎麼也無法保持平常的冷靜。

首先,他浪費了勞動一上午後難得的休息時間陪她閑扯;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像個誘拐無知少女的嫌疑犯被警察盤問了半天,氣得他險些變成個全天底下最沒口德的人,而每個他看不順眼的人都難逃他嘴下“熱烈”的問候。

“不做什麼啊,我只是來看看你,見你好像有什麼得意的事,就想起了那句廣告詞,不是說、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嗎?所以,我想你一定很希望把你的喜悅告訴我,和我分享。”她笑,一點也不在乎他那道與炙陽媲美的火氣正蓄勢待發。

“誰是你的好朋友?”他瞪着她嚴正聲明:“聽清楚,第一,我們絕對不是好朋友,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第二,我的任何事都與你無關,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現在,他不禁懷疑自己那天該不會是中了邪了,否則怎麼會誤以為她是個亟待救助的“精神病患”。仔細回想分析后,他覺得她比較像是個專門把正常人變成精神病患的人。

“段克強,你也未免太絕情了,枉費我千里迢迢的專程來找你,你知道我是抱着多大的期望來的嗎?”她雙手抱胸,佯怒的轉過頭。

“你認錯人了,到底要我怎麼說你才肯相信?”他開始覺得頭疼的深吸口氣,眼神並且自然的開始搜尋着四周街道。

“別看了,這麼熱的天,警察不會沒事就站在街口等你招喚的。段克強,你真壞心耶,我得再給你記上一筆才行。”她又掏出她的小記事本很權威的沙沙寫着。之所以如此確定四周沒有她可敬的警察叔叔們,是因為她剛才就已經到處看過一遍,確定這附近連警察的影子都不見后,這才敢現身。

“誰說我在找警察?我只是……”他正想分散她的戒心,卻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個小不點怎麼知道他的名字?他確定她剛才確實一字不差的叫着他,但……他根本連自我介紹都沒做過。“喂,你從哪兒打聽到我的名字的?”

“你真沒禮貌耶,怎麼可以叫我‘喂’!都跟你說我叫江辰了,還亂叫人,不可原諒,我要再給你記一個黑點。”她悶着頭,不甩他的問話,又沙沙的寫了起來。

“要記幾個黑點都隨你,可是先回答我的問題!”他猛地抽走她的筆,沒好脾氣道。

“說就說,可是知道你的名字有什麼好驚訝的,我知道的可多了,基本上除非你是無名氏,否則只要跟工地的人打聽一下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是嗎?他們可沒有長舌到什麼都會告訴你吧?你是不是跟他們說了什麼?”他怒聲咭問。想到這兩天工地工人看他的奇怪眼神,心裏就覺得毛毛的。尤其在見她那古靈精怪的眼神轉了又轉,不知又在打什麼歪主意,他嚴肅的瞪着她:“不許說謊。”

“說謊會變長鼻子嗎?”捏着自個兒嬌挺的鼻尖,認真的問道,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卻讓段克強更火大。

“不會!但你再不老實,我會讓你變大屁股。”說著,他的一雙大手似乎已經對準了她貼着地板的臀部。

“大屁股?喂,你說話真粗俗,我要再記……哇!君子動口不動手,我說就是了。”見他的雙手揪住她的臂膀,把她扳過身子,真要動手修理她的小屁股,可把她嚇了跳,他是她見過最沒風度的男人了。

“說清楚!”

瞅着他緊迫盯人的眼神,連絲讓她脫逃的空檔也沒有,而那老愛跟她做對的警察叔叔伯伯們,不該出現的時候就愛在她跟前晃來晃去,這會兒真需要他們了,可連個影子都沒得見。看來,這大概是她的屁股免遭荼毒的最後機會了。

“其實……嗯……我說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她討好的笑道。

如果那段克強年輕氣盛時就有了愛的結晶,現在大概也差不多十幾歲,加上她只要再裝傻一點,是滿像個小女孩;此外,她還說他是個不負責任的老爸,而她是千里尋父來的。

“你!”雖然緊握着拳頭,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揮不下去,而她——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也很清楚,才敢眼睜睜的靜看着他。僵持到最後,他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直瞪着她看。

這小不點……到底是真瘋還是裝傻?現在他比較認為她是聰明過了頭了。

若不論她的胡言亂語,老實說她稱得上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很不一樣的小美人,看她那尖挺的俏鼻就教人想捏她一把,還有那紅嫩卻倔強的唇,以及帶着幾分淘氣的眼眸;最特別的是那股如野馬般奔騰不羈的生命力,看到她就像在一片闈黑暗夜中的火光,教人精神一振。

雖然他不確定,他的亢奮情緒到底是被她的活力所感染或是教她給氣出來的,但全身幾億兆個細胞全動起來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小不點……該給她取個綽號叫“興奮劑”才對。

“你何不老實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控制下自己的情緒,他認真的想解開彼此間的糾纏。“想聽實話?”

“你說呢?”他又凶道。

“好吧,其實我並沒什麼特殊目的,只是很好奇二十世紀末的台灣男性對異性主動示好的看法,所以想做個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再和國外情形交叉比較。而你,正好是我第一個觀察研究對象。”

“我?為什麼?”他好奇自己為何會如此幸運的蒙她“寵幸”。

“因為這研究很特別,所以我想第一個觀察對象也應該是一個對我意義非凡的人,所以特別拜託我朋友幫我出個主意,尋找一個特別的人。結果,就是你啦。”她很無辜的說,好像她也不怎麼希望他就是那個她矇著眼睛找上的人。

“也就是說,你把我當成實驗品?”

“沒那麼嚴重吧,我只是試驗一下你對異性示好的反應罷了,又沒割你塊肉,幹什麼那麼凶。好啦!現在我把原因都告訴你了,那麼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填一張問卷調查,記得基本資料也要留下喔,這樣我的研究報告才有可信度。”她送上份表格,等着他填寫。

“意思是你研究完了?”接過表格,他覺得自己被耍了。

“把問卷填完后,書面部分是暫告一段落了,不過因為你之前的反應實在是太另類了,有點不足採信,所以我還在考慮你的實地觀察那部分是否要作廢,不列入觀察樣本。”她正經的解說。

看來,是有那麼點在做研究的感覺,他評估的想着。只是……

作廢!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被貼上“作廢”兩個字的時候,那表情……錯綜複雜的教人看不透。

“你確定你‘這裏’真的沒有問題?”他指着她的腦袋瓜子,也明白就算是,她也絕對打死不承認。

“當然沒有?為什麼你會認為我‘這裏’有問題?”她聳肩道,並學他指着他的腦袋問。

因為……他壓根不信她是在做什麼社會現象男性心理的研究,加上她一身穿着打扮不俗,應該要花她不少錢吧。這個小不點,她該不會也趕國外那“援助交際”的時髦,想拿他當臨時飯票?

想到這點,段克強口氣鄙夷的抬起下巴點了點前方。“看到左前方那棟氣派非凡的大樓沒有?”“嗯!看見啦,怎麼樣?”順着他的方向看過去,江辰納悶的點着頭。

“那是台灣最有名的五星級大飯店,平常出入的都是些政商名流、社會菁英,要釣凱子的話上那兒去,或許機會會大些。雖然……以你的年紀,交這種特殊男朋友,似乎有點虐待‘兒童’的嫌疑。”“釣凱子?我?!”她誇張的張大嘴指着自己。“我像是要釣凱子的人嗎?”

她受辱的大聲抗議,但見他那微揚的唇角,皮笑向不笑的鄙夷模樣,好像還真有此意呢,

“段克強,你太欺負人了吧?我有哪點像是要釣個金龜婿?你又有哪一點像是個凱子?麻煩你眼睛睜大點,上上下下的把自己看清楚,一副剛從地洞裏爬出來的穿山甲模樣,哪裏像個闊少?自己思想不純正,竟然反過頭來侮辱我。”她氣嘟了嘴,口下自是不留情。

第一次被人形容為“滿身灰土的穿山甲”!他看來真有那麼凄慘?段克強皺了皺眉頭,再瞧她氣呼呼的模樣,慧黠的她若要釣凱子怎可能沒有人喜歡,也根本不會找上此刻的他。那麼,既然她不釣凱子,難道真如她所說,純粹只是做研究?還是無聊的尋他開心?不管是為了什麼,都讓他滿肚子不悅。

“好吧,算我說錯話,不過,未經允許就拿人當實驗品,你也有不對的地方,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拿去。”他把問卷還給她。

“喂!你要把它填完啊,我已經做了一半了,尤其你還是最特別的……”她說,想到自己在大太陽下站了半個鐘頭,換來的竟然是這個自大的段克強不理不睬的態度,她的唇又翹起來了。

“很抱歉,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研究對象,你另找高明吧。”

“怎麼找?就一次機會而已,誰叫你哪兒不站偏要站在我面前!你要負責。”她高聲抗議。

“那是因為你踩在我的工具箱上。”

“誰叫你工具箱擺那兒。”她說。

“那是因為……”

兩人你爭我辯,都覺得自己無辜。

爭了會兒,看着那像只生氣刺蝟的江辰,段克強突然覺得好笑。

難道他們倆真有特別的緣分?或許是吧!否則自己怎麼會和她聊了半天還不覺膩,要依以前的經驗,恐怕他早就掉頭而去。看看仍指着他並且一臉嫌惡的數落他毛病的江辰,這個丫頭……古怪的教人覺得有趣。

抬頭看下天色,和這發火的小不點比起來,頂上的驕陽似乎要溫柔多了。算起來他也休息得夠久了,不能再眈擱下去,既然她不瘋也不傻。

他站起身戴上工作帽,他帶着許久以來不曾有過的笑意悠然的走向工地。

“喂!你上哪兒去?我話還沒說完呢。”她拉着他道。

“小鬼,別老纏着我,如果覺得無聊想找人陪你玩,何妨再學昨日往路口一站,保證不到三分鐘會有一串的人排在你前頭任你挑選,而且個個比我體面多了,否則,就趁早回學校念書去。以你的年紀,應該還在念高中吧?”

“要走等填完問卷再走,還有,再鄭重的提醒你一次,我早就成年了,學校那種地方我幾百年前就沒再去過,你還要我去陪那些‘小朋友’玩嗎?”她一副要她陪幼稚園小班上課的受不了眼神。

“隨便你,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管不着,好自為之。”

說著,他繞過她,頭也不回的往工地而去,把她那連聲喊叫全當耳邊風,心想在這麼大的太陽底下,她又能堅持多久?

果不然,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已聽不見那“小不點”嗡嗡叫的聲音,趁着抬頭揮汗的時候,迅速的揚眼掃過周遭。哪兒還見得着她的蹤影。他鬆了口氣,對付這種小鬼,讓她自覺無趣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放心的繼續這最後半天的工作,而一想起她,忍不住又湧起笑意。

*************

全能工程顧問公司——一家小型的土木工程顧問公司,以為客戶設計施工圖、工程規劃顧問為主要業務。老闆和員工加起來,規模不大,總共才——五個人!除了三位合夥創業的老闆之外,另外還聘請了兩位業務,但是別看他們人員少,該公司在同業界可頗受好評。因為,全能的每個創業老闆都是一人可抵三人用的人才,其效率遠超過常人,而除了他們本身紮實的專業知識及技能外,還有公司不惜資本所購買的全套電腦化設備作為支援,因而精簡了許多人力。

“余先生,我們出去了。”提起公事包,做好戰鬥的準備,兩位業務向余冠閎——全能的老闆之一,打聲招呼后,即將開始一天的工作。

“好,路上小心點。”微一頷首,余冠閎笑容可掬道。溫和的態度讓人如沐春風,予人一種信賴感。

送走了兩位助手,余冠閎正準備埋首於新的工程規劃,才坐下,叩叩的敲門聲響起。轉身,他的笑容再現,但不同的是,多了分難以言喻的喜悅。因為來人正是他們的合伙人之一,專責處理公司的會計、財務工作的黎郁蟬。因為這類工作並不多,所以,她平時另有工作,只是每個星期來個兩、三趟,處理完了公事就離開,且大多在休息時間過來,像今天這般在上班時間過來,倒是少見。

客氣的請她坐下后,余冠閎顯得局促的搔搔自己的後腦。好一會兒,才看着她面前的茶杯問:“有什麼事嗎?”竟然連抬頭直視她的勇氣都沒有。

“沒事就不能來?”她問,態度從容優雅的與他的倉皇成對比。

很用力的咽下口口水,余冠閎打定主意這回一定要好好在她面前表現一番,雖然不能妙語如珠,但至少要讓她知道他對她的關心,這是他的另一個合伙人教他的。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吃早餐了嗎?”抬起頭,他終於看着她,張大嘴怔愣着,然後就見她嘴角輕揚了下,他的臉紅了。

這張笨嘴!不是想好了要說“他歡迎都來不及”的嗎,怎麼會變成“你吃早餐了沒?”

“吃過了,還有其他問題嗎?”她說,看着他像只戰敗公雞的逗趣模樣,那原本平淡的好似已無情感的心,不覺起絲漣漪。

“沒……沒有了。”被她一問,他再度低下頭,懊惱的恨不得把那不管用的舌頭咬掉。

“那麼這是上個月的收支明細及財務報表,先讓你們過目一下,有疑問的話,改天我會再來一趟。”把封公文夾交到他手上,她起身道:“沒事了,你忙吧,我到樓上看看。”

“我……我陪你上去……”看她坐不到五分鐘就要走,他有點慌了。

“你也去!讓公司鬧空城?”她詫異道。雖然感受到他的熱心,但女性的矜持卻讓她不敢多作他想,萬一誤會了豈不是破壞彼此的合作關係。

“這……說的也是,那我不陪你了。”看着她上樓,余冠閎苦笑的只想賞自個兒兩巴掌,看那腦袋會不會因此清醒點。他真是有夠笨的了,好不容易有個兩人單獨的相處機會,他竟然……唉。

兩人所謂的樓上,是指在同棟大樓五樓,余冠閎所有的一間公寓,原本是作為出租公寓,但在他們開了這家全能公司后,就給了他們另位合伙人居住,並且成了他們幾位合伙人平時聚會的場所。上樓后,黎郁蟬先是大略整理一番,最後打開冰箱一看,果然如其所料的空無一物。她忍不住搖頭苦笑。

這些臭男人,連餵飽自己都懶啊!

*************

今天,是段克強監督的工程完工的日子,也代表他和永揚的合作關係即將結束,而為了慰勞參與人員,永揚公司特別舉辦一席慶祝晚宴,讓員工們打打牙祭。

按照慣例,這類慶祝活動,絕不會只是吃吃飯就結束,所以在上完最後一道菜后,儘管所有人力邀段克強參加下一個節目,他仍舊借故離開,因為他知道再攪和下去,想脫身可難了。

走出飯店,雖然已經晚上九點多,但悶熱的夜風仍舊,緩緩吹在臉上,黏膩的讓人只希望端盆水當頭淋下。看着路邊騎樓的水龍頭,段克強渴望的真想不顧路人眼光,立刻沖個涼快。

“段克強,等等我。”

不過才前行不遠,就聽見有人喚他,段克強停住腳步,看個究竟。

沈怡玲?怎麼又是她!

“沈小姐,有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跟你一道走,以後我們相處的時間就不多了,不是嗎?”給他別有深意的一眼,她故意眷戀難捨道。

這話什麼意思?段克強不解的看着她。他們本來就不常見面,她把話題扯遠了吧。對她的故作親昵,他冷淡的懶得答腔。

“這上頭有我住處的電話號碼,有空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她繼續道,固執的無視他的冷漠。

段克強本來不想接過名片,但顧及兩人畢竟同事一場,不忍見她兩手在空中懸滯的尷尬,終究還是接下,再說也不過是張名片罷了。

“沒事的話,那麼再見了。”他說,已準備好要離開。

“你不留你的電話給我嗎?”愣了下,沈怡玲勉強的笑問。

“有事的話可以打電話到我的公司,我想主任應該知道電話號碼。”

“難道除了公事外,不可以找你?”她相信她對他的暗示已經夠多夠明顯了,因此對他的無動於衷不由得大為光火,她沈怡玲就這麼沒有魅力嗎?

“我想恐怕不適合。”他一語雙關道,希望她了解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就此別再糾纏他,否則,只會讓她自己更尷尬。

“為什麼?我有哪一點不好?”似乎惱羞成怒,她乾脆挑明了問。

“這無關好不好的問題,不過就是少了點感覺;再說,沈小姐的追求者一向眾多,和他們此起來,我算得了什麼。”

“對!你是不算什麼?那你憑什麼拒絕我?你這個不知好歹的蠢蛋!”她瞪着他怒吼。只要是她喜歡的男人,她可以說,從沒有一個逃得過她的手掌心,惟獨他,這個從沒有正眼瞧過她的段克強,讓她不服輸的非要他臣服不可。

冷笑一聲,他毫不在乎的說:“蠢蛋也好,不知好歹也罷,隨你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丟下愣住的沈怡玲,段克強只覺得無聊,受不了的表情似乎在說:女人真是麻煩!而他絕對不會自找麻煩。

就在他在心底下定決心要遠離女人,敏捷的閃過陣推擠的人潮,耳邊突然聽見陣清亮有如銀鈴般的笑聲。似曾相識的特殊感覺讓他開始尋找聲音來源,眼光一掃,他的臉色霎時顯得凝重。

那張天使般的臉孔、渾身散發出的青春氣息,每一樣都教他記憶深刻,這個害他在大庭廣眾面前出糗的小鬼,她在這兒做什麼?

本來,他是準備當作沒看見的轉身離去,因為她……實在是太會找他麻煩了。但眼神卻又不由得受她飛揚笑容所吸引,而在看見那搭在她肩上的毛手后,他更是一步都無法離開,忘了她曾經是讓他頭痛的麻煩人物。

這就是她所謂的研究?見她被兩個年長她許多的男人包圍,有說有笑的,教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他記得她說過,對她而言他是特別的,但這會兒和她對這兩個男人的殷熱態度比較,她所謂的“特別”,難道是指特別會找他麻煩?按捺不住的往前走,因為那隻毛手竟然已經放肆的移到她腰際,而她還毫無警覺,這讓他看不下去也無法忍受。

站在她背後,他兇惡的眼光直瞪着那兩個色眯眯的男人。而正在努力奉承江辰的男子,眼見自己被個好像“大哥”的男人死瞪着,心裏要是不感到毛骨聳然,可以肯定,這兩個人遲鈍的恐怕將來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認識他嗎?”男子問江辰。

“誰?”仰首后望,高吊的眼睛在看見那張俊臉后,猛眨了幾下。

她眼花了吧?不相信的再看個仔細,而這回,他乾脆站在她身旁,以一種護花使者的態勢。

“我不認識,可能是路人甲吧。”她很惡毒的說。想到他老是欺負她,這麼說他還算客氣呢。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一下,好不好?”男子急欲擺脫那雙銳眼道。

“好啊,我正好渴了。”故意用力的甩甩頭,對段克強視而不見的當他是根電線杆。

“兩位如果不想吃上誘拐少女的官司的話,最好經過我的同意。”他冷冷的說,氣極她對他的藐視。

“什麼?!”兩個男人非常詫異的看着終於開口講話的段克強。

“喂!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已經成年了,更何況我要去哪兒關你什麼事!”這個破壞她研究的大壞蛋,他又想做什麼了?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丫頭,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抬起她下巴,他故作親昵的捏兩下。“父……親?!”一聽,兩人的嘴巴嚇得差點掉了下來,這他們可惹不起。匆忙的丟下句“再見!”立刻跑得比飛還快,剎那不見人影。

“喂!你們等等啊,問卷還沒填呢,喂……”拉開背包拉練,什麼都來不及拿出來,就已失去他們的蹤影。

“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回身,她像個母夜叉怒視着他。

“你是指什麼?”帶着勝利的笑容,他心情極好的說。

“誰說我是你女兒?”

“是你說的,你忘了嗎?嗯?”他揚聲反問,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紅通通的腮幫子,還氣鼓了呢。

可惡!這個大混蛋,就會欺負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

“好吧,現在我們‘真的’扯平了,從今晚開始,你是路人甲,我是路人乙,誰也不認識誰,以後誰也不許插手彼此的事。”她說,要不是自己的研究報告進度嚴重落後,讓她沒心思理會他,否則……以他整她的惡行,她早就反整他下十八層地獄了。

“你是說你還會繼續找人搭訕?”想到這,他又皺起眉頭。

“什麼搭訕?那叫隨機抽樣。”她雙手抱胸,轉過頭道。

“那你手氣還真好,竟然抽到兩隻大色狼!”聽似譏諷,卻是想提醒她社會黑暗,像她這樣的女孩更應該小心。偏她,一副不識好人心。

“大色狼才好,這樣我的報告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說男人不值得女人等待,尤其像你這樣的男人。”

“是嗎?你這麼認為?”

“對!”她很用力的點頭強調。“現在,我要走了,再見,路人甲!”輕哼一聲,她使勁的邁開步伐,堅絕得像是希望永遠不會再看到他。

不過,他可不這麼想。這回,他打定主意要她放棄這個怪研究。

伸手一勾,她背在背後的包包已到了他的手上,並且不客氣的迅速打開,拿出那眼熟的小冊子及一疊問卷調查表。

“你又要幹什麼?”

“就是這些東西讓你像個花痴似的到處勾搭男人?”把背包丟還給她,他很不客氣的說。

“還我!”

“不還,除非你帶我去見你的研究老師,或者你父母也行。”為了她這荒唐的舉止,他該找個人來管束她。

“多管閑事!”她想搶回自己的東西,但兩人懸殊的身材,註定她屈居下風的命運。

“不說?那就證明這只是你的借口,既然如此,那麼這些東西就由我保管了,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再做這種事,否則……”他停了下,認真的說:“我會讓你變成大屁股。”

“什麼嘛!段克強!你站住!”對着鑽進車裏揚長而去的段克強,江辰只有在路旁咆哮跺腳的分。這個該死的渾蛋!就專門欺負她。這下可好,她的回憶錄又離她更遠了。

拾起拉扯間掉在地上的背包,卻很驚訝的發現,她的背包幾時泄了底,竟有個拳頭大的破洞。再細瞧,不覺臉色發青……她的皮夾呢?除了護照在飯店的保險箱外,她的信用卡、提款卡、現金,全部的家當都在裏頭;也就是說,她現在等於……破產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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