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運、勢

第八章 時、運、勢

「這個就是日輪劍?」

斷箏歪頭看着擺在桌上的劍,「不特別,但是好劍。」

拉出那劍,心中暗暗比評了一下。

劍身黯淡無光,就是那日張晏出劍也沒見到它原先十成一的光采,僅有開鋒處的些許散光。但若是相容人來使用……

「嗯。」左岳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弟,自責自然是揮之不去。

要是他再趕早一點,左弓也不會如此。

怎知那幕後首之一會是皇帝信任的親弟,以往見兩人相處談笑極為融洽,原以為真是兄弟情深,如今一看不過是請君入甕之計。也虧得他能忍這幾年來博得皇帝的相信,果然是要成就野心慾望之人城府深極。

皇宮已經布下最高戒備,以防有人再刺殺皇帝,

未此,同樣昏迷不醒的左弓自然暫時留在皇宮中。說道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斷箏他就莞爾,也不知道這小子是從哪裏溜進來的,就是突然一現在宮裏偏僻的地方。當他領兵巡察時差點沒給嚇死,就先安置於此。

畢竟,危機尚未解除前是誰也不能出宮的。

況且,未報即偷溜進宮是何等的殺頭大罪:就這不怕死的斷箏敢作這種事。

御醫來過診斷,但卻說不出左弓是中了什麼毒,只說不會危及性命,但是若沒找到解法會一直這樣昏迷不醒。

「辛苦你了。」斷箏搖搖頭,撥動手上的弦。

「不會,倒是御醫來看過?你怎麼不讓他順帶瞧瞧你的傷。」一是御醫,斷箏就像見了老虎似的瞬間消失無蹤,連找都找不到。

那御醫是他多年的朋友兼舊識,也絕對不會泄他底的人,所以才安心要他順便診治斷箏的毒。

怎知這小子……

「非親非故的,我幹嘛給他看。」停手支着下顎,斷箏發出傭懶的笑容。醫者自然是和直腦子的左岳不同,就怕給診出他脈象生事,在所有事情解決前預防最重要。

「斷箏!」他有些動怒。

「別生氣嘛!不過是不想多給你擔心。」那奉出笑容的人又繼續彈出曲,輕輕的音,「我說過能撐到這件事完就能,你別不相信我了。」滑落出一曲流水,像是無憂無慮的四處流逸,卻又處處留情。

「你……」又語塞,都不知道給他堵了幾次沒話說。

「我肚子餓。」指控的看着桌上那已空的盤,裏面本來就很少的點心不夠兩個人吃。正確來說,是不夠他斷箏吃。

一讓他提醒,才發現是過了晚膳時分。一個忙亂,就會忘記其他的事情。

「我去吩咐一下,你別亂跑。」廚房應該還有人,除了皇帝使用的專廚,如他們這樣公差的人也設有廚灶,裏頭廚子也貼心,時常留人過晚就等着像他們這樣過時不吃的漏網來找。

「好。」

聽着門關上的聲音,斷箏才勾起一抹笑。

鮮紅的怵目,從他的口中嘔出。

「你再下去吩咐,我也沒把握能忍住。」自嘲的擦去嘴角那紅,將灑在琴上的血沬小心翼翼的清除乾淨。

那突然的血氣翻騰不是張晏給的藥引起,那就是……

冰元。

他知道冰元若是染血,會慢慢失去作用,那也代表着他的死期將至。

「長居玉府……看來也不怕死了沒人幫我收屍吧!」站起身,晃到床邊。

看着與左岳有幾分相像的年輕面孔,「抱歉了,你要是醒着會壞了我的事,所以出此下策。」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然後輕輕的塞在那人的枕下,「要是萬一不及給你解,你二哥也會代勞的。」替他撿去落在頰邊的發,然後望着那臉龐發怔。

一點想法突然閃過他的思緒。

風動,心動,卻望着相似的面孔意若相逢。

斷箏立即失笑的抹去那想法。

怎麼有這樣荒唐想法。

於情不容,於禮不許哪!

不多的日子來,刻意隱埋的心情,多是與那人相遇之後所逼出的遺憾。

來年,也許那人要娶妻生子,也許從此平步青雲事事順暢,也許人生要過的更好。

來年,也許自己只剩下黃土一堆,也許又是枯骨千年。

無多的時日不必多添煩惱,有未來的和沒有將來的相北,自然是成全自己最後一點私心。就算不能說,但能作的當然還是要作,這樣也好下去看着家人,了無憾恨。

取出那口相贈的玉佩,波光潾動。

又取出當日收回的三枚玉佩,思緒繁雜。

他亦知道,左岳知道事情真相以後也許會恨他。或者,能夠偶而想起他這個莫名其妙的雙面人曾經利用了他……

身後的門又來聲,他即刻將沾了血的帕收入衣袖。

「我讓人下面,會快一點。」左岳關上房門,「怎麼。不彈琴?」見他呆站在旁邊,好笑的問道。

「剛剛看到蟲飛過去,你們皇宮房間都不打掃乾淨的啊!」微微一笑,落坐在箏琴邊,「難得閣下自己開口,我還以為你總嫌琴聲吵哩。」錚錚的,讓那曲又響起。

「吵久了也會習慣。」走過去,順便幫他整理後面鬆開的髮結。

「那還真是承蒙不棄。」

收回手,左岳就坐在一邊,閉起限,就像許多夜晚聽斷箏彈曲時一樣。

「左左,你很像我家人。」驀然。那輕輕的聲音就混在曲中傳出,讓閉眼凝神的左岳狠狠的嚇了一跳,「怎樣,家人不好嗎?」他勾起頑劣的笑容,明顯是嘲笑他的窘姿·

「不,很難想像當你家人。」

「這什麼話。」

「實話。」的確很難想像,他這種性子到底會有怎樣的家人。

看出他的疑惑,斷箏彎着頭,「也沒特別的,我家是一家四口,一個整天發白日夢的師父,一個像爹又像娘的大師兄,還有一個玩不膩的小師弟而巳。」說著,那思緒又轉回冰山,那一片無憂的日子。

發白日夢的師父?

「怪不得你的武功似乎習的……」不是很好。

「話不能這樣說,真要打起來,我除了師父勝不過,也只輸大師兄一招。」小藍更別說了,那小子全心都在醫上,武功比他更不濟事。

「是是,我知道你很厲害。」以為他是從小門派出身,左岳笑着敷衍過去。

「左左,人不能只看表面。」像是嘆氣似的,他不曉得暗示過他幾次了,怎麼這個左岳一點防備心都沒何,他會很挫折的。

「?」

「算了,當我沒說。」又嘆了一口氣,「我們的晚餐來了。」聽到門外腳步聲,他說·

一開門,果然是端着麵食的侍女。

**

他能守的……

望着身邊沉靜的睡容,好幾個夜裏就這樣沒有對語,只是撫琴不停。偶而,有的還是那幾千遍一樣的笑容在房中等他公勤回來。

輕輕的替他撿去落在眼睫上的發,就怕吵擾他醒。

因為斷箏是偷溜進來的,自然是不能讓人知道,所以兩人就這樣同房同睡了幾天。

安靜的蒼白面頰。

仔細替他將被拉高一點,就怕夜露寒涼。

「左大人,皇上有請。」

夜半,好不容易輪夜稍休,又託人來請。

「左左,你又半夜不睡覺了。」睡意朦朧的聲音從他身後傳出,只見斷箏揉眼跟着起了身。

「我有事情,你多睡一會。」輕聲交代,然後整備好衣裝。

「皇帝也真閑,不聽說皇帝晚上都要去找妃子的,怎麼他每天晚上都要找你。」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是不滿的抱怨,「你比妃子好嗎?」放下的發散亂在周身四邊,映着月光發出一點黑采。

「少胡說了。」知道他沒睡醒說的話會比平常更無厘頭一倍,左岳只是捏了捏那張臉稍微舒氣,「要討論皇城安危自然是找我比妃子好一點,懂嗎?」

「嗯。」難得沒再說話,只是頭快點地。

「睡吧!」左岳輕輕將他按回床上,整好床簾才走出去。

那外頭有個老太監等着。

「皇上深夜急召,有事?」

那老太監似乎沒專心聽他說話,只是瞄了一眼那關上門的房,「左大人房中方才好似有聲響……」

「你聽錯了,皇上找我有何事?」急速的往前走,將那太監先帶離再說。

「說是那日刺客一事,有個活口。」

「嗯?」左岳挑起眉,「那日刺客不是都死得差不多,怎麼會有活口?」且,他那日清理現場,發現致死的招數都非左弓發出,左弓不諳那兇殘的招法,可見還有另外的殺手。

而他們防的,就是這個或是這些殺手。

「有,魏親王。」

推門進人皇帝的居室,那裏頭有幾個人。

只是皇帝神色凝重的落坐在一邊,跪着地面的是自己的親手足,旁邊還有一個像是畫師的人。

正想作跪禮,卻給皇帝一手阻止,「還有,那日攻擊朕的除了你的殺手之外,你說另一人是怎麼回事?」顯然是正在問話中。

那魏親王似乎也驚魂未定,說話起來含糊不清,左岳只聽明了幾個聲音像女子,型態卻是男身的字句。

半晌,那太監悄悄給他解釋,魏親王是在皇帝床底下發現的。拖出來的時候還不知道是給什麼嚇到似的,一張嘴就是直亂嚷別殺我別殺我之類的話,顯然魂都給嚇掉了一半,後來幾經詢問,才勉強得知他見了那日的血案之後,僥倖的成了漏網,沒給那殺手殺了。

「魏親王有見到那人?」

「是,所以皇上正請畫師依魏親王的話下筆。」

此時,像是問話一段落的皇帝轉過身來,「問不出個所以然,看來還得等他神志清楚一點。」

「那畫像呢?」

「一樣,」只憑几句話,那畫師也一頭霧水的。

左岳看了跪在地上發抖的那人一眼。

若他要下是皇親國戚,此時他肯定會直接揪住他的領子,將風劍擱在他腦子旁邊問話,就不信他要話還是要命。

「左弓現下狀況如何?」醒來得知逢救,自然額外多關心了一點。

「還好,尚無性命之危。」

想了一下,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那……日輪劍呢?」

也許是直覺,不過左岳早就知道他一定會提及這件事,所以方才出來時已經帶上日輪,「在此,請皇上過目。」他將創雙手奉上·

取過劍,皇帝只是抽出看了一下,然後又回鞘。

一出一進之間,能見到的同樣是黯淡的光輝。

「沒事了,愛卿先行下去休息吧!」

也早知道他會急着將自己遣開,左岳倒是沒太大的感想,「臣告退。」

退出了那房,才發現外頭已經微微破曉,一片蒙沉。

逐漸接近自己的房間,逐漸釐清一點思緒。

是否,能在日輪一事結束之後從此請辭?

歷代愚忠也應告一段落了,現任的皇帝似乎不太能使他們繼續賣命下去。牽連了左弓,還有毫不相關的斷箏。

斷箏……

一想起那人名,腳步不由得微頓了一下。

那破廟中毫無來由的一吻亂了他幾夜的心情,雖然那時是毫無警覺的狀況下就吻,但是那行為卻不能理解。

並非介意斷箏的男兒身,只是訝異原來自己也有如此癖好。

以往朝中曾聽聞有大人私下愛好男童,只是沒想到今日會輪到他這個左大人、左護衛。

苦笑。

他向來對於自己的感情極為理智分明,只是這朝是該開口還是不該。

知道兄長小弟並不會對於這事多加制止,他們向來以體己讓人溫心。但是問題在於斷箏身上,就想,他要如何看待自己?

情理皆非,就怕以後那笑臉再也不見。

「算了,先等所有的事情都過了再說。」舒了舒四肢,讓那筋骨活松一些。

不經意的,聽到琴聲。

像是早晨,錚錚然的令人舒暢。

「左左!」那曲一停,就看見一個人在陽台邊對他揮手。

下意識的無力,左岳運上輕功從陽台竄入,順便給那人一記響頭,「不說過別招人注目,你忘記你原來不能出現宮中的嗎!」這不要命的傢伙!

「我想現在沒人嘛!」斷箏奉出笑容,「怎麼心情不好?」瞧他眉頭緊皺的。

「沒有,想點事情。」拉住他的腕,上面有連日下來的傷口,「你最近這兩日似乎比較沒有發作了。」原先還很頻繁的,但是這兩天卻漸漸的減少,不知何故。

「大概是血也快流幹了,所以沒好發作了。」他能說,是因為他運氣足了冰元最末的一點力量壓下整個藥效嗎?

「斷箏。」無奈。

「好吧好吧!我說笑的。」拉着他的手,斷箏很高興的往內廳走,「剛剛有人送來點心,味道挺好,你也吃吃看。」

「有人送來?」一大早會送點心來的……

蹙起眉,怕是剛剛那老太監防人心重,特意來試探。

「放心吧!我躲的很好,沒給他見到。」他一聽見聲音馬上就躲人了,這也是愛操心的左岳交代的,別讓人看見,「吃吧!」端過桌上那盤點心,笑着說。

不過是家常糕點,磨了黑糖的白花糕。

斷箏愛吃的點心數來就都那麼幾樣,不太甜不太咸,還要能耐吃上一整天不用換也不會膩的。原來還以為是路上無聊才解饞,後來聽他說才知道是嗜吃成性。

「嗯。」點點頭,正想去取。

那盤卻像沒等好似的,在接近他的手時赫然的往地上落去。聲音響起,像是圓圓銀盤撞上地面的聲音,一聲清脆。

那氣窒來的猛又快,一股腥甜急速湧上。

見到血紅的同時,他也聽到像是左岳的聲……

**

「皇上!」

急急的往皇帝居所衝去,也顧不得是否犯忌。

斷箏看來狀況危急,他不能藏下去了。除了借御醫,自然就是借宮中的奇葯來救人。

替他點了幾個穴門護住心脈,託了一名女侍照顧便往這邊來。

他想,如果魏親王真是張晏同黨,應該多少會知道斷箏給下的是什麼葯才對。

「你來的正好,朕正想差人找你過來。」

楞了一下,他從這邊離開不過才一個時辰,怎麼皇帝又有事?

「畫師已經將畫像繪出,朕想先讓左卿你過目。」撇了一眼還跪在地上那人,手接過那一張墨跡還尚未乾涸的圖像。

「咦?」接過那圖。

圖上是個與他年歲相差無幾的青年,黑裳束髮。明澈的眸中儘是一片肅殺之息,宛若喪神的冰凝面孔,白凈的面容有着微勾起令人發寒的淡笑。

但叫左岳震驚的並不是那圖,而是那人。

圖自他的手中落下,無聲無息的。

「應該不可能……」也許連自己都不曾發現,那聲音中的不可置信,以及茫然。

怎麼可能?

「就是他,就是!」一邊跪着的魏親王又激動的叫了起來,「他是閻羅王,我親眼看見的,閻羅王一手掐碎一個人的脖子,一手殺了一個人。」說著,又胡亂叫了一通。

「左卿識得此人?」拾起地上的圖,皇帝挑眉問道。

腦袋一片亂烘烘的,連皇帝向他發了問都沒應聲。

不可能是他,絕對不可能是他!

那白痴只愛笑,這種冰霜般的表情不會是他發出來的,更別說他會殺人。那傢伙連一個街頭混混都贏不了的,怎麼可能自己獨殺了十多高手?

沒錯,他不應該是這個人,也許是自己眼花,誤認。不然就是那瘋癲之人胡言,讓畫師也跟了下錯筆……

『左左,人不能只看表面。』

那一句話毫無預警的沖入他的紊亂思緒,同時也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相遇相處的片段一次翻攪出來--

『我一來見你滿身是血的給扔在那房子的外頭,難不成是給什麼仇家追殺啦?』

他怎麼知道,自己是被人扔在廢墟外頭的?總有理由是說他是給人殺傷路過於此,或是傷倒在外頭,如此一想更添不自然。

『這是我應該做的。』

怎會知道,當初見他拼骨時無意中說出的話,已經隱隱約約的道出他的身份,而渾然不察的確是自己。

『深,也不算深,就看個人如何想像。』

他記得,那日問他的是:看你的樣子,你應該和這家人淵源很深吧?怎樣想像,卻最終沒有透出他就是地上殘骨的遺落。

『你沒目標嗎?左左。』

那日,那夜晚,與十暮曲一落的問題,還有他惹人嫌的廢話。

他愛笑愛叫,像是要將生命都活得盡心。

他不畏死,就怕沒人理。每每作了什麼事,就是巴着他左岳,一臉無辜的等他來處理,像個闖禍的小孩。更有時,他會覺得他根本是故意的。

「左卿?」

「臣有事先告退!」急急的,他只想找那人證實。

他只要一個解釋。

他只要他親口說,不是他!

那白痴要是醒了,一定會像早上一樣,彈琴等他回去。

霍地一把推開房門,裏頭早巳毫無人影,連那琴聲箏弦都已經不在。

眸光一轉,見到的是早先請來的女侍,昏迷倒地。

他只要……他親口說……

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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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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