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稻川先生,不要……」友和見狀,衝口而出,而始終抱着看戲心態的竹田也猛然一震。
小悠瞪着眼睛望着他那隻幾乎要揮過來的手:心臟有一秒鐘的靜止。
真吾的手並沒有真的打在她臉上,而是像慢動作似的停在半空,然後放下。
「你真傷人!」他聲線里透露着沉痛。
睇見他眼底的悲哀,小悠只覺得心一緊。那一瞬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她錯了嗎?
他沮喪悵然的眼神及表情,敦她感到歉疚莫名。
「你愛他?」他指着友和,蹙眉苦笑,「即使你跟我結婚,心裏還是只想着他?」
她一怔,啞然。
「稻川先生,不……」眼見事情越來越大條,友和已經按捺不住。
「你住口!」真吾沉聲一暍,眼中射出駭人的銳光,「這是我跟我妻子的事。」
友和傻眼,悶悶地將想說的話吞了下去。
「好啊。我成全你,你自由了。」話落,他旋身走了出去。
在他經過竹田身邊時,他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高局興了?」
竹田到這兒來,無非就是為了搞破壞,而他也真的很擔心她的出現讓小悠有所誤會。但現在,他知道自己是多慮了,因為小悠也找了三浦友和來。
小悠怔愣了好久,才像大夢初醒般。「他剛才說什麼?」
友和抓抓後腦,「我想他的意思是,他要跟你離婚。」
聽到離婚這字眼,小悠又呆了。
他要還她自由,她應該高興,甚至要買兩串鞭炮來慶祝。但不知怎地,她高興不起來。
竹田冷眼欣賞着這場好戲落幕,臉上梢梢露出一抹滿意的笑。
「真好看。」她丟下一句,旋身離開。
小悠沒弄懂她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真吾離開前對竹田說的那句話又如何解釋,她只覺得一切都詭異極了。
不過她沒有多想,因為她腦袋裏還停留着真吾剛才的神情及聲音。
他為什麼那麼說?好像錯都在她似的。
「什麼嘛?」她咕噥着:「又不是我的錯……」說著,她警覺到臉頰上熱熱的。
下意識地,她伸手去摸,這才發覺到那竟是眼淚!
「小悠?」見她掉淚,友和很驚訝。
她飛快地抹去,強自鎮定地道:「幹嘛?」
友和望着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終於,他無奈的笑嘆一記,「死鴨子嘴硬!」
「你說什麼?」她啐道。
「明明愛人家,幹嘛說那麼傷人的謊話?」他用手指戳戳她的額頭,「而且你太不顧朋友道義了,居然拉我下水。」
她拍開他的手,悶不吭氣。
「你想死,我還要活呢!」他語意促狹地,「我多怕他扁我,你知道嗎?」
「安啦,有錢人都愛面子,他不會做出衝動的事,壞了他的名聲。」她故作不經心地說。
「我告訴你,」突然,他抓住她的肩膀,一臉嚴肅認真地道:「他愛你。」
她一怔,羞紅着臉,「你發神經?你沒看到他帶我來度蜜月,還偷偷帶了竹田來?」
「相信我的感覺。」他一笑,十分篤定。
她蹙起眉心,納悶地瞪着他看。
她不想相信他的感覺,但意外地,她競在意起他所說的話——
在天城山跟真吾分開後,小悠跟着友和回到東京,但隨即發現,真吾並沒有回來。
「小悠少奶奶,真吾少爺呢?」一心盼着他們能在天城山培養出愛情結晶的阿影,在見到她獨自回來後,立刻追着她問。
小悠支吾難言,不知如何向阿影說明「天城山之變」。
老太太的思想比較保守傳統,一定無法理解他們怎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
但端看她神情有異,「老薑阿影」還是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她問。
「呃……」小悠礙口難言,「說起來話長,還是……」
「ㄟ,」阿影神情一凝,「我的壽命還夠聽完你的解釋,你說。」
她知道阿影性格頑強,只要是想知道的就不能不弄清楚。
思索片刻,她硬着頭皮,決定說了。
「我們離婚了。」
阿影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望着她。「你……說什麼?」
「離婚,他跟我離婚。」
「你……」一時之間,阿影實在無法接受,「你們不是去度蜜月,我還以為你們會……」
「他才不是帶我去度蜜月。」提起這個,她不自覺地感到心酸憤怒。
「竹田也去了。」
「怎麼會?」真吾不知道多期待這次的旅行,怎麼可能帶竹田去?
「是真的。」她聲調有點急,也氣。「他趁我睡覺時接她進來的。」
「啊?」這事,阿影是絕對不相信的。「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我親眼撞見的。」對於阿影的否定,她頗有微辭。「阿影奶奶當然偏袒他了。」
阿影皺眉一嘆,「不是我偏袒少爺,而是我知道他不會那麼做。」
「您又知道?」她噘起了嘴,一臉不滿。
「他非常喜歡你,為了跟你結婚,甚至在兩天內跟所有女朋友分手。」阿影將她所知盡吐,「我不知道竹田是怎麼出現在那裏,但我確定的是,絕不會是少爺帶去的。」
聽見阿影奶奶這番話,她的心有點動搖。
他真的喜歡她?如果是,那竹田的事又怎麼說?她心裏有好多疑問,而這些疑問互相矛盾、糾結、纏繞,讓她怎麼也理不清。
如果說,她感覺不到他對她的好,那是騙人的。但是,竹田的事真的讓她很傷心、很失望。
更氣的是,他還誣賴她跟友和有一腿,把他們說得跟什麼姦夫淫婦一樣。
他憑什麼那麼誤會她?好啊,既然他是那麼看她的,那她就如他的意啊!
只是,明明有這種想法的她,為何還會感到莫名難過呢?
「小悠少奶奶,」阿影輕嘆一聲,「少爺雖不是我生的,但好歹我也看着他長大,他玩歸玩,絕不會那麼不知分寸。」
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鬱鬱寡歡。「算了,怎樣都好,反正他已經要跟我離婚。」
「胡鬧,你們才剛結婚。」阿影有點生氣了。
這兩個年輕人明明互有愛意,卻搞成這樣,她實在看不過去。
「是他提的。」她說,語氣有點哀怨。
到現在,她還有點難以置信。他怎麼可以提分手、說離婚?他怎麼可以那樣乾脆?
怱地,鼻子一酸,眼眶一熱,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慌了,因為她發現,為了這件事而幾度落淚的她,是真的愛上了他。
「小悠少奶奶?」見她掉淚,阿影急忙安慰:「別哭,少爺不是真心要離婚的!」
她猛搖晃着腦袋,更是難過。
在友和面前,她ㄍ一ㄥ,因為她怕他笑;但在阿影面前,她放心,因為她感覺自己像個跟奶奶撒嬌的小孫女。
「你聽話,一切等少爺回來再說,這之中一定有誤會。」阿影說。
小悠說不出話,只是一逕地點頭。
總歸一句,不管離是不離,也都要等他回來才能面對面的談。
兩天了,真吾始終沒有出現在世田谷的家裏,就連公司那邊也失去了他的消息。
「我一直聯絡不到稻川先生。」他的秘書如是說。
「他沒來過。」稻川敏一郎這麼回答。
「稻川先生沒住在這邊。」他其他幾問房子的管家口徑一致。
那他去哪了?
那天他是第一個離開松原山宿的,而且對於當地的地形,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沒道理天下第一、第二路痴的她跟友和已經回到東京,而他卻還在山裏迷路啊!
假如他沒回東京,也不在山裏,那……他在哪裏?那麼大一個人,怎可能憑空消失?
「啊,不會是在……」此時,她想起竹田。
她想,也許他會在竹田那邊,雖然她並不希望自己在她那邊發現真吾的影蹤。
她心裏其實是相當矛盾的,她想找到他,卻又不想在竹田家找到他,若非這已經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她絕不會上竹田家去找老公。
因為她光是想到竹田那耀武揚威的模樣,她就氣得牙痒痒。
但第三天早上,她還是硬着頭皮來到竹田家門口。
「稀客。」見到她,竹田挑挑眉,似笑非笑地。「有何貴幹?」
「我……我是……」她一時說不出口。
該怎麼開口呢?難道要問她「你有沒有把我老公藏起來」?
「怎麼?你來跟我攤牌?還是想興師問罪?」竹田沒想到小悠會來找她,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身為妻子身分的小悠,肯定是來跟她吵架的。
因為,她可不認為這位小悠小姐像她自己所講的那麼厭憎真吾。
「我……」小悠支五口着,「我……找他。」
「嗯?」竹田微怔,「誰?」
「他,稻川真吾,我先生。」她覺得竹田在跟她打馬虎眼,不覺有點慍惱。
「你先生?」竹田再次挑動眉頭,嗤地一笑,「真好,你可以理直氣壯的稱真吾為『先生』,不過,你找錯地方了。」
「咦?」她一怔。
竹田聳肩一嘆,「他沒來過,也從沒來過。」
「什麼意思?」
「我們交往時,他就不曾在我家跟我約會,現在更不可能出現在我家。」
說著,她雙手抱胸,往門邊一靠,「你是裝笨,還是天生少根筋?你看不出來嗎?我跟他根本已經沒有關係了。」
「什麼?」小悠皺皺眉頭,「你是說……」
「他為了跟你結婚,已經跟我分手了。」說著,她有點哀怨地,「那傢伙可真是無情,一開始說是為了父命,結果,他根本是愛上了你。」
「他……愛我?」雖然大家都這麼告訴她,不過從竹田口中說出,着實教她大吃一驚。
竹田點頭,「我就是氣他這點,我成熟美麗又有事業及名氣,說真的,我很不服氣。」說著,她凝神盯着小悠,「我哪裏不如你?」
小悠一語不發地望着她,沒有躲開她逼人的目光。
四目交接片刻,竹田沉沉的嘆了一口氣,無奈一笑。「但是沒辦法,他就是喜歡你。」
「竹田小姐……」
「告訴你吧!那天是我向他秘書打聽消息,才知道他在天城山,我故意製造那樣的誤會,就是為了一解心中怨氣。」事到如今,竹田已沒什麼好隱瞞。
「你說真的?」她半信半疑地望着竹田。
那麼說來,那天真吾臨走前對竹田說「高興了」,指的就是這個?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竹田想報復他,卻什麼都沒說。
她一笑,「我還有騙你的必要嗎?我的仇已經報了。」話落,她警覺到一件事,「怎麼?他不見了嗎?不然你為什麼來我家找他。」
「他沒回來。」他不在這裏,她心裏固然欣慰,但同時,她更加憂心起來。
「噢?」竹田沉吟了一下,「他大學時代爬了幾年山,應該不至於迷路或發生意外,除非……」
「除非什麼?」她急問。
竹田一臉神秘地,「除非他不回來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不回來了?
「我是說……」見她一臉憂仲,竹田又動了捉弄人的念頭,「也許他會因為你跟那個三浦先生的事而一時想不開,然後……」
「然後什麼!?:」小悠忍不住驚叫起來。
見她如此惶恐,竹田笑了。「放心啦,他不像那種會尋死的人。」
「尋死?」小悠立刻哭喪着臉。
雖然他常常讓她生氣、傷心,可是她從沒想過要他死。
「你回家吧!或許過幾天,他就會出現了。」竹田笑說。
見竹田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模樣,小悠心裏真有點悶。
但,竹田事不關己也是應該,因為她才是稻川真吾的老婆啊!
從竹田那裏回來後,小悠是想過要再等幾天的。不過一想起竹田那些有點可怕的話,她就按捺不住想立刻見到他的衝動。
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急於想見他一面,更從來不知道他在她心裏有着這樣的分量及位置。
不,也許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倔強的不願承認,不肯面對。
終於,她決定親自到天城山去找他,儘管她根本就是個天字第一號路痴。
當天,帶了簡單的行囊,她動身前往天城山——
回到天城山,她不斷向人打聽着真吾的下落,但住在山上的人及一些遊客都表示他們並沒遇見過她形容的那個男人。
第一天,沒有任何斬獲,於是她住進了一家旅館,決定明天一早再前往他們曾投宿過的松原山宿。
這一晚,她幾乎無法闔眼,因為她腦子子跳躍着不同的畫面,而那些畫面里只有他。
結婚以來,她老是在跟他作對,不然就是計畫著怎麼搞瘋他,從沒認真的試着去了解他。
現在她想了解他,他卻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她不覺難過地流下眼淚。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旅館樓下就一陣騷動。
小悠因為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狀態,所以很快地就被驚醒了。
打開門,她向旅館的女中打聽。「發生什麼事?」
「有人在附近的山澗發現一具男屍,聽說好像是自殺的,」女中說著。
「自殺?」她心底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經立刻被挑動,「你知道是什麼樣子嗎?」
女中搖搖頭,「唉呀,我怎麼敢去看?」
小悠沒有多想,抓着外套就沖了出去。
不要是他,不要!她不斷在心裏吶喊。
第一次,她感到這麼惶恐害怕,甚至覺得孤獨無依,在前往發現地點的路上,她數度以為自己會暈厥過去。
她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持着自己,只是加緊腳步,腦袋一片空白地跟着要去一探究竟的其他人走。
山澗旁圍着一些人,而警察也剛趕到。警方圍起封鎖線,不讓任何人接近現場。
小悠木然地鑽進人群中,只看見一具被白布覆蓋的屍體。
看得出來,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不會……不會的……
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但同時,她已不自覺地想衝過封鎖線。
「小姐,別過來。」警方攔阻了她。
「不,讓我過去看看。」她神情恍惚,聲音微弱,「我正在找我先生,我只是想確定……」
她未說完,那警察已經拉起封鎖線,「你去看看吧,不過樣子很難看,你要有心理準備。」
她沒有說話,只是如行屍走肉般的走向了那具屍體。
「她要認屍。」那警察說。
另一名警察怔了怔,看着她說:「屍體泡水,浮腫得很厲害,不是太好看,你……」
「我要看。」她堅定地道。
警察點頭,幫她拉開了白布。
她以為她會閉上眼睛,什麼都不敢確定。但意外地,她勇敢得睜大了眼,只想好好的看清他。
驀地,一股氣一直往上升,壓迫得她的心臟無法跳動,也教她幾乎不能呼吸,看了那屍體一眼後,那股氣才驟地往下消退,而此時,她疲憊的身體也一癱——
「小姐。」那警察扶住了她,而另一名警察則飛快地蓋回白布,「是你先生嗎?」
好一會兒,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喘。
不是他,不是他,就算再浮腫變形的厲害,她也知道那不是他,那只是一個身形相似的男人罷了。
「不,不是我先生。」她虛弱地說。
「是嗎?」警察也為她高興,「你還能定嗎?要不要我們找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走……」她站起來,向警察道謝後便旋身離去。
既然不是他,她就還有找到他的機會。所以,她不能浪費時間,她要回旅館去收拾行囊,趁早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