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光隨流而逝,帶走的不只是人的年華,還有內心的傷痛,也能帶來新的歡樂與相遇。
韓氏父女搬至杭州定居已滿五年,這期間生活已基本安定了下來。韓問天的藥鋪生意日漸興隆,韓紫瀟的醫術也已遠近馳名。
"娘!娘!"韓靈--韓紫瀟近五歲的小女兒,邁着兩條胖乎乎的腿,拉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興高采烈地跑進屋來。
"靈兒!你怎麼又到藥鋪來了?再不回去小心我揍你!"韓紫瀟放下手中的醫書,雙手叉腰地對着女兒凶。
二十三歲的韓紫瀟,如絲的長發總是隨意地往頭上挽一個結,幾縷秀髮垂下,別有一番風韻。因為在藥鋪工作的時間偏多,所以不常曬到陽光的她膚色變白了不少,可性格卻更是變本加厲了!
除開剛來的那一年,自從有了韓靈,她的心性就有了活潑之勢。加上韓問天寵她,外加還有個女兒可供她罵,她就更神氣了。只是她女兒雖只有丁點兒大,但每大一點,她就感到靈兒又人小鬼大了一點,有時竟還教訓到她頭上來了!真是膽大包天!
"娘!我看他剛剛在咱們門口探頭探腦耶!而且他頭上也有道疤哦!"靈兒將那男子拖到她面前。
韓紫瀟到這時才發現男子的存在。
是!這男的長得是還不錯!頭上也有道疤!但也不能把他當成林樺呀!靈兒這傢伙!什麼時候才能改了她找爹爹的毛病?自從她告訴女兒林樺的特徵后,這已是靈兒找回來的第七個了!
"公子,對不起,我女兒冒昧了。"她歉然一笑,準備為女兒收拾爛攤子。
誰知這男子臉驀地一紅,"不打緊的。在、在下羅光達,前年舉人,現、現任城東書院夫子,虛度二十五寒暑,未……未娶……"
"等等!"韓紫瀟是越聽越不對勁了,她怎麼覺得他是來相親的?!她才說了那麼一句,他就回了一堆的身家介紹。
"啊?"羅光達愣愣地看着她。
"呃,羅……夫子。小女冒犯還望海涵,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韓紫瀟就好!那,現在……你還有什麼事嗎?"她見他並沒有想走的意思。
"啊,沒、沒了!那,再,再會!"他有些尷尬地漲紅着臉退了出去。
她見他走了,才又轉身瞪着一臉失望的靈兒。
"又不是啊……"靈兒嘟起小嘴巴,落寞地看着羅光達離去時掀起的門帘。
"廢話!"她口氣雖沖,仍是溫柔地抱過小女兒,"你爹比他強多了!"
"爹爹很厲害嗎?"小女孩的眼中閃爍着夢幻的光彩。
"嗯!"她點頭,一手輕撫着女兒柔軟的發,聲音柔和下來,"他呀,有着一張娘所見過最漂亮的臉,站在人群中總第一眼就能看到他,他的頭髮,就像靈兒的一樣柔軟,比貴婦身上的錦緞還要光滑。他額上的那道疤,是救娘時受了傷留下的。那時的娘和爹都還小,你爹他被娘給嚇壞了。他經常在娘面前哭得像個孩子,長大后就極少在別人面前落淚了。你爹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也會很疼很疼靈兒的。"
"那,娘,"靈兒仰起小腦袋,有點感傷似
的,"爹爹為什麼不在靈兒身邊呢?"這是她第一次問出口,以前總是見娘一提起爹就悶了下去,她也就不敢問,這回娘的狀態好多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吧?
"這麼想有個爹嗎?"她拍了拍女兒嫩乎乎的小臉,有點奇怪這麼小的孩子卻對一件事如此執着。
靈兒聞言低垂下小腦袋,久久,往她懷中一靠,搖頭說:"我有娘就夠了。"她要當個懂事的孩子,她不可以讓娘擔心。她怎麼可以說她好想好想有個爹爹!她感到孤單,她被別的玩伴們取笑、欺負,她總被一個人關在家裏。她好委屈,可外公說娘心裏一直在痛。
她不懂。但她不想讓娘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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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臨海,商業繁榮,每到集市,人群如潮,萬頭攢動。
一日陽光普照,趁着天氣好,韓紫瀟很不幸地被女兒和羅光達拖出來逛街市。說起羅光達這人,還真挺搞笑,據說是對她一見鍾情,便再也糾纏不放了。這些年來,看上她的男人是不少,但卻少有人在看到她兇狠的一面時還窮追不捨的,羅光達倒是個例外。
"娘!那邊有賣首飾的耶!"靈兒興奮地拉着頭痛不已的韓紫瀟東溜西竄的。
天知道她最討厭逛集市了,煩得要命!只不過,女兒這麼高興,她也認了!
"韓姑娘,不如一道去看看如何?"羅光達提議道。
"娘!去看看吧!靈兒想要釵子!"靈兒催促地拉她的手。
"小妖精一個!"她溺愛地點了點女兒的額,
"好!那咱們就過去看看吧!"
"啊!等等!"羅光達突然叫住她們,因為他遠遠地看見一些穿官袍的人從市集外走來,聲勢挺浩大的。
首飾攤在對街,要過去必須先穿過重重的人群,動作若慢了,就可能會與那些官府中人打個照面。杭州的知州是個喜愛擺場面的人,往往朝中一有什麼達官顯貴來了,總要弄得像遊街似的,也不管會不會擾民傷人。
"不如等等再過去吧!"官府的事與他八竿子打不着,他也管不着,還是避免正面衝突要緊。他可不想被人揮蒼蠅似的趕開。
誰知韓紫瀟與女兒相視詭異一笑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對街。不一會兒,已在那邊以勝利者的姿態沖他示威似的揮手了。
這兩個女子呀!他不禁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回身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響更近了,他可不比她們靈活,還是等等吧!對街的韓紫瀟只瞟了他一眼,便專心地看顧她寶貝的女兒了。現在,靈兒就是她全部的寄託。她……還愛他,心還在痛,她只有更全心地呵護着靈兒,才能稍稍減除一點內心的疼痛。
他還沒有遠去啊!他還在一個她所熟悉的地方生活着,並活得好。雖然離杭州是那麼遠,遠到聽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但知道他能堅強,一切也便夠了。
"娘!你看這個靈兒戴好不好看啊?"小丫頭胡亂插上一個金步搖,歪着頭道。
"好看個頭啦!你個小娃娃,掛條鏈子就可以了。"韓紫瀟拔下她頭上的累贅,還給老闆,
"來,娘幫你挑個配飾。"
韓紫瀟的目光突然被一旁的一個玉梳篦吸引住。它好像他送她的那一個呀!只比那小一點,給靈兒戴不是剛好?
"老闆,那個能給我看一下嗎?"她問。
"好的。"
它那麼小,才一個手掌大,躺在手心冰涼冰涼。
"老闆,這要多少……"她話未問完,只覺一陣風過,手中的玉梳篦已不翼而飛。
一錠黃金被扔上攤子。
"我要了。"是淡淡的男聲。
"呀!林將軍喜歡這東西何不早說?下官家多得是讓大人挑的呢!"一個諂媚的中年男聲響起。
"我想回住處了。"
"啊!那下官立即送將軍回府!"
"不用。"
沉沉的馬蹄聲和着幾聲焦急的追問漸漸被震耳的鑼鼓聲蓋過。
雖然,只有簡短的幾句話,但她不會聽錯!她絕不會聽錯的!
那個聲音,曾經撒嬌地繞在她的耳邊,曾經氣呼呼地沖她發火,曾經急急地向她道歉,曾經緊緊地追隨着她整個年少的光陰!
林樺!
是林樺!
"娘!剛剛那個漂亮叔叔的額上也有道疤耶!"
靈兒痴痴地看着方才男子的背影,一回頭,卻見娘親整個臉色都變了。
一滴溫暖的液體,落在她小小的手背上。
她一愣,抬頭看着娘親泛紅的雙眼。
娘,哭了?
自她出生,就只見到娘活力四射的那一面,而現在,娘卻哭了?為什麼哭呢?
"娘……他,是爹爹嗎?"
只見韓紫瀟充耳未聞地站在原地,淚水卻愈掉愈多了。
靈兒驀地放開握住娘親裙擺的手,她看見那個
漂亮叔叔騎着白馬越走越遠,不覺跟着人潮向前追跑了起來,小嘴不自主地低喚着,"爹,爹爹……"
攤販的老闆則一頭霧水地叫着韓紫瀟,"夫人,你女兒跑了!"
等韓紫瀟從傷痛中回過神,已無法在人海中找到女兒小小的身影了。
"靈兒!"她心下頓時一驚,急忙向前跑去。
"夫人!我見她是追你相公去了!"那老闆笑着將那一錠金子收入錢袋。
"謝了!"她語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老闆的眼前。
靈兒不停地跑,不停地追,好幾次被人撞倒,她爬起來又繼續跑。
可年幼的她,又怎麼追得過輕跑中的快馬呢?當他終於在她的視線中漸漸消失,她抑制不住喉間的酸澀,"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
"爹爹!爹爹!"她伸出小手,更加拚命地往前奔跑。她剛才離他那麼近呀!只差一點就可以被他抱起,只差一點就可以叫他一聲"爹爹"!好想見他!她想了那麼久!她不要眼睜睜地看他走掉!她要爹爹!
喧囂的鼓聲人聲將她的呼喚蓋過,擁擠的人群將她的視線遮住,她不停地叫、不停地跑,直到整個官隊都已遠遠消失。
"爹--"她的喉嚨已經哭啞,淚水縱橫交錯地佈滿了整張娟秀的小臉。
"靈兒!"韓紫瀟一找到她便一把將摔得髒兮兮的女兒抱在懷裏。
她拚命地掙扎、踢打,聲嘶力竭地尖聲叫着
"爹爹",兩隻小手不住地向前揮舞。
"靈兒!"韓紫瀟必須要盡全力才能抱住完全失控的小女兒。
"不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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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爹。"
哭累了在娘親懷中熟睡的靈兒夢囈一聲后換了個姿勢,繼續睡去。
倚在床頭的韓紫瀟輕撫着女兒的發,無言地看着坐在床沿的韓問天。
"我今日打聽過了,林樺……並未成婚。"他沉聲道。
"是嗎?"她胸口一痛,差點又紅了眼眶。他沒有娶公主!他竟沒有!他那麼堅持!那她這些年對他又是何等的殘酷?!
"靈兒……居然那麼想要爹。"韓問天伸出粗糙的大掌,輕撫着孫女的臉蛋,"我們忽略她太多了。"
韓紫瀟逕自沉默。
是緣,還是上蒼給她的懲罰?讓她今天又遇見他,讓她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們那麼近,他就在她身後,從她手中取走了玉梳篦,卻沒認出她來!他是沒認出,而不是假裝沒看見,她知道。
她也知道,他變了好多。那人竟叫他"林將軍"?!這五年多來,他到底是怎麼過的?!
"要回去找他嗎?"
"我這樣……還有什麼資格回去找他?"她沙啞道:"我在他最需要我時離開了他!我甚至帶走了他那麼寶貝的孩子!"
"是爹的錯。"韓問天別開臉道:"是爹的一廂情願害了你們。"
她緩緩地搖頭,"是我,都是我!自以為是的是我!"
"那孩子,"他愛憐地看着熟睡的孫女,"或許一直在等你們。"
"希望不是。"她竟寧可他負她,也不要他在這些年中一直對她念念不忘!至少,她還有靈兒,而他孑然一身,又是怎樣漫長而孤寂的煎熬?!
"如果他現在還需要你們呢?"
韓紫瀟一抬頭,看見的是父親含淚的微笑,包含着歉疚與疼惜的笑。
"你已錯過一次了。這回,讓他來選擇,我們都失去了判斷的資格,不是嗎?"韓問天說完后,便幽幽地轉身離去。
讓他來選擇?
她自嘲一笑,彈手揮熄了燈盞,閉上眼躺下。
黑暗中,另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卻悄悄睜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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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市集上遇見的,果然是林樺。他要務在身,只在杭州停留了一天便趕往別處了。雖只一天,但他俊美非凡的氣度已深人民心,再加上戰功顯赫,他的事早已成為杭州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了。諸如十八歲便拒了皇家親事,還有現在公主雖嫁,卻仍三天兩頭往將軍府跑等等,此類私事是傳得最火的。
韓家自然也有所耳聞,但誰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靈兒常常會問:"娘,將軍很厲害嗎?"
"嗯。很厲害。"她這麼說。
"那爹爹的武功不是很棒?"
"你爹的文采更好。"她也常這樣笑着告訴小女兒。
"文武雙全?"
"文武雙全。"
靈兒垂着小腦袋靜了一陣,不一會兒又開始喚她,"娘。"
"嗯?"
"靈兒……可不可以見爹爹一面?只見一面!不會讓爹爹發現靈兒的!靈兒保證不像上次那般胡鬧了!"靈兒怕她不答應,急急地強調。
"傻孩子!"她心疼地抱住女兒,"靈兒沒有胡鬧,是娘的錯!"若不是她的一念之差,靈兒原可以更幸福的!她的父親是那麼疼她呀!
為了靈兒,她至少該試一回!即使……會傷及她那愚昧的尊嚴!
"來年開春,娘帶你回家。"事到如今,她想賭一賭!至少不會再有遺憾!
"家?靈兒還有個家嗎?在哪兒呀?"
"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