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天翻魚肚。

遠山間透出的一點曙光,為仍處於熟睡中的東京城蒙上了一層銀灰色的面紗。小巷的路上零星已有些人跡走動,仍只是靜。

韓紫瀟倒起了個早。

事實上她是興奮得一夜沒睡。好不容易書院教她的那位夫子病入膏肓到好幾天上不成課了,不盡興放鬆放鬆怎麼行?

要不是為了以後當大夫,她才不願委屈自己去讀書呢!可學都學了,又有什麼法子,她是認了,可一放假,還是令她雀躍不已。

說到玩,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林樺。沒辦法,拜他所賜,她只有他而已。

"樺樺,樺樺?乖,起來了,咱們打獵去……"她儘可能溫和地軟下口氣,一手不停地拍打着仍泡在睡眠中的林樺。

"嗯……"他不耐地撥開她的手,往床里一個翻身後又沉沉睡去。

正常狀態下他一天不睡飽六個時辰(十二小時)是不會醒的,睡到半途被吵醒更是他美容保養的大忌。如若別人,老早被他的驕蠻脾氣轟上天了,但擾人清夢的是韓紫瀟,他是敢怒不敢言,撥她的手已是極限了。

"林樺!林樺!"她一把掀開他的絲被,用力拍了拍他的臉,"你快給我起來!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了!我要到城郊去狩、獵!"狩獵這事她小時候看韓問天及一些大人做過,那時就興緻盎然了。自打她昨夜興奮之中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后她更是輾轉難眠,一心就想去試看看。

見他嘟噥一聲后又縮成一團,預備再次呼呼大睡,韓紫瀟碩果僅存的那點耐性早已消耗殆盡。最近怕是太順着這小子了,他那少爺脾氣竟敢用到她身上來?!

@@@

結果,頂着兩圈黑輪的林樺還是滿臉怨氣地跟着神清氣爽的韓紫瀟到了城郊的狩獵帶。

這兒原是皇室的圍獵區,後來皇室換了獵場,這兒已形同荒山。當時北宋東京人民能有閑心閑錢出門狩獵的着實不多,所以偶爾來此的除了上山打柴的農民也就只有些貪玩的孩童了。

韓紫瀟領着林樺越走越深入。

此時,樹林、灌木已十分密集了,隱約幾條小道已被叢生的雜草掩埋。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點點地投下來,有種空靈之氣。

"瀟!"林樺雙手叉腰,氣喘吁吁地說:"還要走到哪兒去呀!我都累死了!"

"才多久哪!你就累了!"她還沒開始玩呢!林樺這傢伙是越來越嬌氣了。他現在是名副其實的文弱書生,才氣倒有幾分,說起力氣,還真是比個女人還不如。虧得他還沒病如西子,否則她還真連個屁也玩不成了。

"我不管啦!"他嘟起嫩嫩的薄唇,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賴來,"反正我是不要走了,要狩獵你去,我才不去!"

他早上那口氣還憋着呢!她竟然打他?!她不知道他長大了嗎?而且還是打他的老地方--臉。這要他怎麼出去見人哪!東家女兒還迷着他呢!要是因此討厭他了該怎麼辦?

當然,他女人緣漸好的事她是一無所知的。反正她忙,習武看醫書的時間都比跟他在一起多。反正他也無所謂,他已不是小時候了,他有的是事干,也有的是朋友。說起朋友,前一陣子楊暉還來找他這書院首席才子--這當然是他自封的,來寫對子呢!呵!他楊暉算什麼?!他爽快地便回絕了,還給了楊暉一個下馬威。他倆的怨是結深了,他才不會去搭理那小子呢!

"少給我來這套!"她一腳便踹上他的膝蓋骨,

"快給我起來!我還想去獵只狼呢!"她拍了拍背在肩上的弓箭,有分自信。

"你不要再踢我了!"他被惹毛了,用力將她推得退開一步,"我不去不去不去!幹嗎老是逼我?!你還是不是女人哪!一點沒有女人的溫柔勁兒!沒事打什麼獵!隨便抓幾隻兔子不就好了嗎?我怎麼那麼倒霉呀!"

他被她欺侮得還不多嗎?從小到大,她幾次順他的意了?不是打就是罵的。他也是有尊嚴的哪!他越來越覺得無可忍受了,在書院裏,他是如何風光哪!夫子賞識、同學崇拜,可在她面前他卻連個屁也不是!她倒底明不明白?他已近十五了!長大了!都可以娶妻了!且今年就要參加鄉試了,他也有自信能一舉考入殿試,他已不同往日了,為什麼她還是不明白?!

第一次被反抗,韓紫瀟驚愕地愣在原地呆了半晌。良久,她才沉下臉來。

"隨便你!"她冷冷地拋下這句話后,便頭也不回地往更深處走去。不是感覺不出來,最近的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且為人處事過於傲慢。爹曾說這是成長階段中十分正常的現象,她也就隱忍着不去強行干預,只因她以為,在他心中她是與眾不同的,無論如何,他們之間都不會變的。而顯然,是她錯了,她太高估她自己了。

心裏莫名其妙地發酸。

他竟推開她……這還是第一次……

這說明了什麼呢?青梅竹馬的另類悲劇嗎?再深厚的關係,也會隨着心性的改變而湮滅嗎?或者,一直都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將他們戲言當真,將他的依賴錯當成依戀,以為他真喜歡她、會娶她,結果他不是迷上東家女兒了嗎?她的執拗又是多麼可笑。

真希望永遠不要長大,那他就還是她懷中的寶貝。她願為他撐起一片天,只要他留下。而這又只是她內心深處的念頭,且永不會說出口讓他知道。她真是不善表達的吧,笨拙到只會以兇惡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也罷……既已長大,她便不該強求一分不屬於自己的感情。

只是……原以為他能懂她的……

自嘲地嗤笑一聲,她背好弓,往更深處走去。心下確定軟弱的他定會害怕得跟上來的。林樺那傢伙,腦子是長全了,內心還是一如幼時的膽小怕事的,難道她會不懂他?

而事實證明,她還是不了解他的。林樺正在氣頭上,並沒有跟上她。而她在離開不久后,就因發現了中意的獵物而全神貫注起來,等她回神,已是成果累累,天色也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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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樺雙手環膝,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消失在樹林深處。

哼!她總這麼自信,總以為他就該乖乖聽她的話、受她壓迫。這回可如不了她的意!

不是有心氣她,只是想讓她明白,他已不想再當任何人的跟屁蟲了,他變強了。如果一直讓她這麼囂張下去,那他以後還有得混嗎?

基本上,他還是覺得娶她是件順理成章的事。她不但可以保護他,而且她很強。最重要的是,他還是喜歡她的。她與別的女子不同,他雖偏好柔媚女子,但更喜歡她那神采奕奕的臉孔。他們應該是要在一起的,可他變了呀,她卻還是那副老樣子,這怎麼處得來?他也該適時讓她見識見識他的厲害了。

所以,他才不會跟着她!他要讓她心急,讓她懊惱,讓她忍不住回來找他。那時他再說出心底的想法,他們也才有可能平和的長久相處下去呀!

他站起身,走到不遠處小溪邊的樹下坐下。他還是很聰明的,選了個容易被找到又風景獨好的地方才耍賴不走。

可……她怎麼還不來找他呢?

林樺睜着一雙漂亮的單鳳眼兒,無趣地盯着溪面。照理說,她一回頭,發現人不見了,就會來找他呀!怎麼都好一會兒了,她還沒來呢?

會不會是,她也氣急了,索性就扔下他不管了?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隨即就被他推翻了。

不可能的,她外冷內熱的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何況,她太在乎他。這也是他鎮定自若的原因之一。她怎會放心他一人待在這孤山野嶺中呢?就不怕有個豺狼虎豹的?

是呀……孤山野嶺的……

現下他才發現自己犯了個多愚蠢的錯誤!汗毛一根根地直豎起來,他頓時警戒地環視四周。

偶爾風過樹梢,流水潺潺,和着幾聲蟲鳴。沒有虎狼吧?這樣的山裏?

"我是來獵狼的!"

她方才的話猛然間躍人他的腦海,他不禁打了個冷顫,心臟一陣陣地縮緊。

她在時,他絲毫沒有覺得懼怕。別說狼了,就算她要獵的是只大蟲(老虎),他也只會嫌麻煩,壓根想不到"怕"字上去。有什麼可怕的?她在嘛!下意識里堅信着,她有能力、也一定會保全他的安危。

而現在……她卻不在身邊……

很久以來,她的存在就像呼吸空氣般自然。總是一睜開眼,一伸出手,就那麼接近了。即使偶爾不在身邊,但四處環繞的,似乎都是她的氣息。

真正覺得她離開了,這還是第一次。她就那樣絕然地走入了深不可測的山林,之後再無聲息。那是他不熟悉的地域,他完全沒有把握她會做些什麼,就像他已沒把握她還會不會回頭找他一樣。換了一個環境,很多東西像是都無法控制了。

他傷到她了嗎?

不然她怎會那麼堅持地與他鬥氣呢?她還會理他嗎?一想到她可能再也不理他,林樺就無可忍受。他是為什麼要和她吵架呢?都是小事,忍忍不就過去了嗎?幹嗎要發火,而且還是選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

他又開始發毛了,下意識地就想呼喚她的名字,卻又回了點神。

是了,她不在了,她真扔下他了。這麼久還不來,肯定是打算讓他自生自滅了。

身後突然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林樺心頭猛一喜。

一定是瀟回來找他了!他就知道她還是放心不下他的!

嗯!這回又是他佔上風了!還是不可以表現得太興奮,他要鎮定,要板著臉,這樣才能達到目的。他可不希望以後總是屈於妻子的威懾之下。

當他擺正臉色緩緩地回過頭時,看到的事物頓時令他僵在原地。

是頭目露凶光的大棕熊!

熊……有熊!

他細緻的貝齒開始打顫,手心的冷汗已沾濕了袖口。

當棕熊虎視眈眈地準備向他撲身而來時,林樺一咬牙轉身就跑。沒想到才跑開兩步,他整個人就踏空掉入了捕獵的陷阱中。

一連串的驚嚇使他的神志已快不清醒。淚水泡在眼眶中,卻遲遲沒有掉下來。他的唇瓣輕微而快速地抖動,無聲地呼喚着她的名,一遍又一遍,像在念什麼咒文,想藉以得到平靜,但卻始終沒有叫出聲來。因為他明白,她不在,這裏只有他一人。

可笑的是,到這時他才明白,原來她不是神,她也會有顧不到他的時候。不然他不會跌在這個幽深潮濕的黑洞中,而頭頂上有隻仍不願就此放棄食物的大熊。

他會死嗎?

睜着一雙空洞的眸子,他死死地盯着頭上那隻不住揮舞着爪子、妄想夠到他的棕熊。洞太深,足有三個健碩的成人疊起那麼高,它的爪子夠不到他,卻也讓他明白,他或許無法從這兒上去了。

會死掉嗎?

他突地安靜下來,劇烈起伏的胸口也趨於平緩。

死掉。也就是靜靜地躺在某個地方,再也不能看、不能聽了嗎?

這種時候,他不想見東家女兒。

不願承認的是,他竟一點恨不起那個害他至此的罪魁禍首。他要死了,她一定會很難過吧?她那麼有正義感,害他死掉的滋味一定很不好過吧?

記得那時她與楊暉要好,他就是想跳汴河來嚇她的。現在想來,似乎已是上個朝代的事了。

他賭一把吧!在書院時很多學生都玩賭局,他以為低級,從不沾邊的。可這次他賭了!他要賭韓紫瀟會回來找他,在他死掉之前!如果她來了……他一定會……"

林樺往邊上潮濕的洞壁一靠,有點虛弱地笑開了。突然覺得將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她的念頭是件好玩的事。他不想掙扎,只想等她來救他。現在他已不想去要求得到什麼尊重了,他不是早已習慣依賴了嗎?他不要進取,他就順她的意、依賴她,看她又會怎樣……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去。鳥啼蟲鳴使靜謐的密林多了份生氣與和諧。他不該害怕的,儘管他的指尖仍顫抖不已。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他告訴自己要放鬆、再放鬆。緊張是多麼無濟於事,若是被恐懼征服,一切就全完了!

棕熊在洞口處來回了幾圈后便死心地走開了,幸運之神畢竟還是向著他的。其實他現在該試着爬出去,但他卻不想。不僅因為洞中無任何可攀爬的物體,而且他的身心已很累了,一點兒也不想動。

或許是賭氣吧,他就是要讓她看見現在的他,看她會怎樣,會不會心疼……

又是兩個時辰緩緩溜過,每一刻的流動對他都是種煎熬。閉上眼,觸覺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似乎萬事萬物都與他俱在,包括死亡。

眼淚,怎會流不出來?

他能感到自己本能地將恐懼和委屈都鎖進了內心深處,因為感覺不對,所以無法宣洩。她不在,他又哭給誰看呢?他的軟弱與苦處又有誰會心疼呢?

林樺環住膝蓋,像只狗兒似的縮成一團。漂亮的鳳眼兒空空地盯着潮濕的黑土壁。

他不怕。

既然她都不要他了,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她現在在幹什麼呢?她忘了他嗎?他就算死掉了也沒關係嗎?

從心底湧上的不甘與不安令他不禁想破口罵她,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瀟……

他無聲地低吟着她的名字,眼眶一下便紅了。光只是想到她,他就覺得委屈。

為什麼要放着他不管?為什麼當真和他鬥起氣來?明知他沒有她不行,明知他會怕、會哭……她已經不在乎他了嗎……腦袋中又空又脹,他抑制不住紛飛的思緒,從小到大的點滴涌人腦海,讓他感到一絲平靜。他的身體已經很累,眼皮都快睜不開了,無形中像是有人在溫柔地拍打他的背,催他熟睡。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意識朦朧之際,一條閃着銀光的小蛇沿着洞口溜了下來,蜷縮在了洞中的暗處。

@@@

是誰的腳步輕輕地掠過落葉,和着夜間陰涼的風聲,吹開他沉睡的雙眼。

月色撩人,給幽黑的洞中投入一絲銀輝。

誰的呼喚,如此熟悉?

整個人像是浸入迷夢中,一切都虛浮而不實際。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和氣息。

他聽到了,聽到了,卻不敢呼吸,不敢回應,怕這只是自己的一個美夢,一出聲就灰飛湮滅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呼喊聲也越大越清晰了,錯不了的,他絕不會聽錯!是她!

隱忍着的淚水此時如潰堤的河水般嘩嘩地狂涌而出,他害怕得埋人膝中大哭起來。"林樺?"韓紫瀟聞聲探到洞口,隱約看見深處有一團白色的影,這時一顆懸挂已久的心才放了下來。她氣急地大罵出口,"林樺!你在下面怎麼不早點出聲?!害我好找!"她在這附近都快轉了三十圈了,嗓子都快喊啞了,誰料他躲在洞下竟不出聲?!

天知道等她意識到他沒跟上來有可能會有危險時,整顆心都寒了。獵物什麼的通通扔了,一心只想找到他。往回找的路上幾次都差點迷路,好不容易找回來了,他竟已不在了。一想到他可能遭遇到什麼災禍、可能會有多害怕無助,她就不寒而慄。如果他因此而有個三長兩短的,她該有多自責?!而比自責更甚的是心痛!

"林樺,你……"話到嘴邊,她已有些哽咽,氣勢再也強不起來,"還好嗎?有沒有哪兒疼?"

林樺嘴一癟,儘是哭。他已說不出任何別的話了。壓力突然解除,讓他一下子放鬆下來,他只想盡情地宣洩個夠。

聽他哭得那麼大聲,她也就放心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的。隨意目測了一下洞深,韓紫瀟知道憑一己之力是無法帶他上來的。方法倒是有兩種,一是找人求救,二是找藤條拉他上來。此地灌木眾多,樹榦也多,但結實的藤生類植物卻遍尋不着。看來還是找些農人來救他會比較好。不會太遠,她在來時路上就見有一家農戶,來回不過一個時辰。

只是……

"林樺,你等着,我去找人來……"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他一聲抗議似的尖叫。

"林樺!你幹嗎?!不想出來了是不是!"她知道他會怕,但長痛不如短痛,哪能任他耍賴撒潑?

"嗚……我怕……瀟……我不要一個人……有熊……嗚……你下來……嗚……"他邊嚎啕大哭邊含混不清地道。

他一軟下來,她也不由軟了。

"樺樺乖,"她仍是以一種哄小孩的語氣,蹲在洞沿柔聲勸他,"我保證,真的只是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不可以再丟下我!瀟,你下來好不好?我好怕好怕……我會死掉的……"一見她,掩藏已久的恐懼頓時鑽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不住地顫抖,"瀟……我怕……"

看着月光下他那張溺於淚水中的俊臉,軟弱卻依然美得驚人。美人誤國嗎?沒那麼嚴重。但此時,她面對着這樣的一張臉,這樣的一雙飽含哀怨的眸子,竟無法拒絕。

明知是錯的。

她輕嘆口氣。

但最看不了他哭泣。

她就着洞口一躍而下。林樺癟着嘴,眼中含着兩行淚,獃獃地愕在原地,像是沒料到她真就這樣下來了。

"沒用的東西!"她不耐地輕啐一口,隨即又無奈地笑了,"還有哪兒疼嗎?"

"瀟。"他叫她,像是回過神了,猛然間撲到她懷中嚎啕大哭起來,"瀟,瀟……瀟是大笨蛋!我再也……再也不要理瀟了……嗚……好可怕……有熊……嗚……"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她輕拍着他的背,一隻手柔和地撫摸着他的發,"樺樺乖,下回我保證再也不扔下你一個人了,一定不會的。"

她在向他保證,也在心裏默默對自己發誓:只要他還需要她的一天,絕不讓他涉險!他說有熊,他是不會騙人的,她簡直無法想像林樺在看到一頭熊時會是怎樣的害怕!她真該死!無論如何,扔下他一人在深山裏就是她的錯!

"瀟……"直到埋人她懷裏嗅到她身上的氣息,他才覺得真正安全了。是了,她是他的避風港、是他的依靠,她本該就是要這樣護着他的,她怎麼可以一聲不吭地就走出他的生命?

"瀟……你不會再離開我了是不是?我不要再一個人了。"他吸了吸鼻子,"瀟,我喜歡你,你不要再生我氣了好不好?"

黑暗中,他沒有看見她的眉驀地一蹙。

韓紫瀟看着那條從洞口一閃而逝的銀色身影,唇邊浮出一抹苦澀的笑。她抱着林樺沿洞壁滑坐而下。

不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他,可月光之下,他美得令她心痛如絞。或許,她這雙手就再也無法保護脆弱的他了。有一天,他的懷中也是會抱着別的女子吧?不知那女子又是何等的出身名門、姿容嬌麗?

其實她多不願拋下他一人,她甚至私心地想與他一起在此長眠。但她不能。他除了是她所喜歡的人,他也是林尚書的獨子。林家有恩於韓家,何況他的前途無可限量,怎能因她的一己之私而付之一炬?

她不能讓爹失望!

她知道自己被毒蛇咬了是無法撐回家的,此蛇雖不至奇毒無比,但若在一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則必死無疑。她是可以扔下他一人回家,可她最怕的是,萬一她沒撐到家就死了,那他獲救的希望就微乎其微了。況且,她也舍不下他。

"樺樺,"她捧起他的臉,"你聽我說。"

"嗯?"他睜着鳳眼兒,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沒有我的時候你要記得,我韓紫瀟永遠看着你、鼓勵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求生,懂嗎?"她抽出背後僅剩的一支箭,交給他,"不用怕,這兒的泥土很松,你沿着洞沿挖踏腳處,一定可以上去的。箭不可弄丟了,這兒雖不是深林,但仍是有野獸出沒的。出了洞之後向東走,一直走,就會看到一戶農家,千萬不可透露你的身份,只問回東京城的路就可以了,懂嗎?"見他皺着眉頭,她又道:

"現下天色晚了,怕有獸,最好明天一早動身,等會你就要開始挖踏腳處,不用管我。"

"瀟。"他嘟起嘴,仍含稚氣的臉全皺在一起了,"你說這些幹什麼呀?"

"別管!我只問你,全記下了嗎?"毒性已經發作,她必須緊咬住牙關才能抑制住快脫口而出的呻吟。

"嗯。"他點頭。

"那就好……"她抬手撫摸着他光潔的臉頰,

"樺樺,前幾天我看到一個非常有趣的遊戲哦。"她力持自己的動作自如流暢,口氣也要活潑一點,卻有點力不從心。

"什麼啊?"他興趣缺缺地打了個呵欠,又想睡了。

"一般很好的朋友之間才玩的呀!"不行了,她渾身冷汗直冒,腦袋已有些暈眩。

"怎麼玩的?"他的臉輕輕地在她略顯粗糙的掌心中撫摩,舒心地輕喟一聲。

"乖,你先閉上眼睛。"她眼眶一熱,快要止不住急欲脫眶而出的淚水了。

"哦。"反正他已困了,也就依言閉上。

她的指尖描摹着他柔媚卻挺立的五官,任平生第一次的淚水狂肆而下。從小到大,再慘痛的事也不見她落一滴淚,可如今卻為了可能再也無法見他而淚如泉湧,是不是種悲哀呢?"千萬不可以睜開眼睛哦!"

她不要他看見滿身狼狽的自己,她不要他看見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至少,失去神志之前,她不願再見到他的淚水,只因那會讓她的心也抽痛。

無法見到的是,這隻多年來蜷縮在她懷中生長的漂亮貓兒也有獨立成長的一天。那時的他,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這麼多年來,她真有保護他嗎?其實沒有。她是在摧殘他,她讓他的心上留下了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缺陷。誰又知道,她促成了他的軟弱,卻無法留在他的身邊呢?早知今日,她就該先讓他學會獨立的。

她可憐的小貓兒,以後在她無法觸及的地方不知還要遭受多少的磨難挫折。她何其不忍,但在面對死亡時,人心的不甘又是顯得多麼渺小無力!

她要死掉了嗎?可惜還沒和他一塊兒過完十五歲的生日,她還沒長大哩……

無言輕笑,她將湧上唇邊的血腥味咽了回去。

"遊戲是這樣玩的哦,"她將十指插入他柔軟亮澤的發中,"女子對着這個世上她最喜歡的人說……"她忍住眼眶的刺痛,想再一次看清他那令月光失色的絕美容顏,無奈淚水卻一再地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慢慢地湊近他,以一種很柔很柔的聲音低喃道:"如果可以……多想就此再不分開……多想……樺樺……我……愛你。"當她冰冷的唇瓣貼上他的那一剎,她的身軀也失衡地往他身上重重一倒。

怔忡的林樺許久后才緩緩睜開了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他顫着雙手想去抱她,卻摸到一團濡濕。機械地抬手一看,月光下的是一手血腥。

他沒有說話,嘴唇無意識地顫動着,豆大的淚珠不住地從那雙木然的眸中滾落。

怎麼回事……天……塌了嗎……

"……瀟……"他輕輕地搖她,輕輕地喚着,

"瀟……別玩了……瀟……遊戲結束了……討厭……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

久久,林間轉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受驚的鳥兒振翅飛離,發出一陣"沙沙"的聲響。

林樺抱着頭,眼神狂亂地慘叫不已。

"不要!我不要!韓紫瀟是個大騙子!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啊--"他伸手搖她,她卻怎樣也沒有睜開眼睛。

"瀟--不會的!你不會的!你說好了不丟下我的!你保證過的!韓紫瀟!你給我睜開眼睛!你知道我會怕的!瀟!瀟……"他趴在她仍溫熱的身體上大聲哭了出來,隨即又是小聲地哽咽。

她不理他。她不醒來。她還在氣他嗎?

那他保證以後一定會乖乖的,再也不和她吵架了還不行嗎?以後她要打他哪都可以,只要別這樣冷冰冰地躺在地上不理他啊……

風過樹梢。

"砰,砰!"

是他聽錯了嗎?

"砰!"

他沒聽錯!是她的心跳!瀟還沒死!

狂喜頓時佔據了他的整個心。

林樺忙收起淚水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還在!

韓問天曾有言,只要那人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一定能救活!

對!他不能放棄!他非救她不可!

"瀟,你等着,我一定救你!"他俯身輕吻了下她冰涼的唇,咬緊了牙關。

他絕不放棄!這一次!

拿着她剛交給他的箭,他第一次痛恨自己不懂武藝!是啊!瀟不是神,瀟是人哪!她也會害怕,也會有脆弱的時候啊!她也會需要一雙有力的臂膀來保護她啊!

如果他做不到,他又是憑什麼娶她過門?

他深吸了口氣,眼神堅定起來。

他要保護她!一定!

他解下腰間的錦帶,讓她趴在他背上,然後緊緊地將兩人綁在了一起。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他緊咬住下唇,每挖一下,就用力一分,下唇已被他咬破出血了,他卻仍一無所覺,一心只想到要爬出去。

非救她不可!

@@@

尚書府燈火通明。

家僕們手執燈籠前後來回地叫着"小姐""少爺"。

大廳上是心焦如焚的兩家長輩。

林尚書的眉頭皺得死緊,他的身邊是掩面低泣的惠娘。韓問天坐於一旁雖未出聲,但緊握的雙拳透露出他的心急。

"該死的該死的!這兩個孩子會到哪去呢?現下世道不太平,都三更了,還不見人!"心煩意亂的林尚書背着手在大廳里來回地踱着步子。

"老爺老爺!"老管家突然從屋外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少、少爺回、回來了!"

"什麼?!在……"他話還未說完,就見林樺背着昏厥多時的韓紫瀟血跡斑斑地被幾個下人扶進大廳。

"樺兒!"惠娘驚叫一聲,衝過來就想抱他,卻被他一手揮開。

這時的林樺像是生出了更多的力氣似的,他淚痕交錯地跑到一臉憂心的韓問天腳邊。

"韓叔叔!救救瀟!再慢一點她就死了!韓叔叔!快救救瀟,快……"話音未落,他已因體力消耗殆盡而昏了過去。

@@@

韓紫瀟沒死成,林樺卻因為背着她跑回來時額上劃開了道深口子,也許永遠也無法消除痕迹了。

之後大人們問起他們這是怎麼回事時,林樺是怎麼也不肯說,他也不許韓紫瀟說,因為怕惠娘心存芥蒂。

這件事之後,所有人都有察覺到,林樺長大了。

@@@

"韓叔叔!我要跟你習武學醫!"

韓問天看着這個額上還包着葯布,眼神卻異常堅定的男孩。這個孩子,幾天前還動不動就哭泣耍賴,一身的嬌氣,現在卻挺直着小小的身子,如此堅強地站在他的面前。

"為什麼要學呢?"他有些好奇這孩子突然轉變的原因。

"我要變強!"林樺握緊了小拳頭,"我要保護重要的人!"

韓問天聞言一笑,讚賞地摸摸他的頭,"想學到最好嗎?"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小子有一身利於習武的身子骨,頭腦也相當不錯,以前是浪費了。而現在既是想學,他一定會盡全力傾囊相授!

"嗯!"他毫不猶豫地點頭。

"還有……"他擔心好友並不喜歡獨子學武,習醫倒還好說,但文官一向都是不興武學的……

"樺兒知道!"他聰慧一笑,"這是我們之間私下的活動,要保密!"

"好小子!"韓問天豪氣地一拍他的肩,"沖你這分機靈,我也要教你到最好!"

"謝過師父!"他屈膝下跪,唇角有抹自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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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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