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宋天禧年間
夕陽流金,映紅了群山,為忙碌了一天的東京城鋪陳一襲祥和的暖意。蟬兒俯在樹梢,仍拉着響亮的大嗓子,像是抗議又一日的匆匆溜過。
集市上的人群散了,納涼的人漸漸出了,幹活的人也陸續回家了。
城外,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溪正緩緩地淌過兩戶人家之間的濕軟空地。空地左邊是東京城裏數一數二的權貴林尚書家的宅院,而右邊則只有一所年久失修的清平陋室,一條溪流諷刺性地鮮明了兩戶人家的對比。
與往日不同的是,右邊的簡屋本已久未住人,但今兒個卻反常地鬧騰起來,一大一小兩人,屋內屋外穿梭着忙個不停。折騰了一整天後,才總算把這屋子收拾得亮堂起來,這樣一看,這小屋又別有一番風情雅緻了。
"小紫!"洪亮的男聲從屋頂傳下。
"爹!要草根嗎?"一男娃裝扮的幼童利落地將腳邊的乾草根捆好,精準地扔到正在屋頂上補破洞的父親手裏,"接住了!"
終於,最後一處洞眼也被補好了,韓問天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汗珠,從屋上一躍而下。
"完了嗎?"韓紫瀟抬起晒成小麥色的臉,問道。
"嗯。"韓問天拍拍她的頭,快去洗個澡,你也累着了。"
"爹呢?"
"爹把鍋灶打理好了再洗。你洗完澡要記得提桶水回來。"
"哦。"她乖巧地點頭后飛快地從屋裏取出個桶子,桶內裝了件換洗衣服。
"那爹,我走了哦。"
"還有,"他拉高女兒的衣領,"洗澡不可以脫褲褲,知道了?"
"嗯!紫兒知道!"說完,耐不住悶熱的韓紫瀟立刻一溜煙沖向不遠處的小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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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畔的草坡上開滿了紫紅色、白色的小花,爹說那叫"紫雲英",是娘最喜歡的一種花兒。每到紫雲英開的時候,爹就會想起娘,就會帶她回娘埋葬的地方看看。
今年和往年不同,爹說這次會住很長時間,所以就不能在客棧里留宿,爹說他們再也不與娘分開了。
其實在韓紫瀟的印象里,娘的影子已經很模糊了,她並不怎麼想娘。因為她看到過很多人的娘,都不喜歡。心想"娘"應該不是什麼很厲害的人吧?她只要有爹就夠了,爹又會武功,又會給人看病,可以教她好多東西呢!
韓紫瀟將沾滿泥土的腳丫子伸到涼涼的溪水中,滿足地吁了一聲。
勞累了一天可以洗個舒服澡真是好呀!要是可以游幾圈那就更好了!嗯!反正時間還早,就游一會兒巴!
她飛快地脫掉上衣后就往水裏"卟通"一跳,剎時舒暢得令她差點嘆息出來,小小的身子宛如一條魚兒在水中鑽來穿去。可這樣的興奮持續沒多久,她開始覺得不夠自由了。因為褲子吸水后變沉了,使她無法游得更快更盡興。
為什麼不可以脫褲褲呢?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隨着爹在外面漂泊行醫,爹總三令五申地絕不許她脫褲褲,更是強調絕不可讓人看了她的身子去。
爹說什麼"名節"的,她是不懂啦,還有什麼
"女人的生命"她也搞不大清楚,只是她並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呀!穿着褲褲游水是很不舒服的,爹應該也知道的吧?
她的大眼睛靈活地掃了掃四周,發現並沒有人。那她只是脫一下下,不被人看到應該沒事吧?爹越是不許她脫掉,她便越想試試看,脫褲褲又不會痛,為什麼不可以呢?而且爹不也說了"君子坦蕩蕩"嗎?她一點也不喜歡遮遮掩掩的感覺。脫就脫,又不會怎麼樣!好!就這麼辦!
下定決心后,她再不遲疑地脫下褲子往岸上一扔。
"呀呵!"她歡快地在水中撲騰起來,水膚相貼的感覺真是舒暢呀!
她深吸了口氣后埋入水中向對岸疾速游去。
這溪流說寬也不寬,但一個四歲的小娃兒想一口氣游過也不是件易事。而韓紫瀟卻不是普通的四歲娃兒,她生下沒多久便跟着父親走南闖北濟世救人,多少也攢下一點功夫底子,才四歲,打架就可以勝過好幾個十歲娃兒了。
一口氣憋到盡頭,當她終於到岸可以大口吸氣時,她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差點嗆死。
是個同她差不多大的孩童,可能比她小一點,因為她(他?)太瘦小了,像這樣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只有狗兒大小。她(他)戴着一頂小小的硬角襆頭,上鑲紅寶石,秀氣的臉上一雙漂亮的鳳眼兒透露着驚惶。穿着像個富家公子,但長得卻雌雄莫辨。
她喉下一哽,她(他)是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對岸呢?剛剛明明看了沒有人的呀!韓紫瀟站起身回頭一看,只見自己的衣物與木桶遠遠的只剩一個小黑點,原來她順流而下,沿着條大斜線,游到十萬八千里的"對岸"來了!
"啊……"
蚊蚋般的驚呼聲打斷了她的自怨,她看向那個莫名其妙被自己嚇到的小鬼頭。
"跟樺樺的不一樣耶!"她(他)指着韓紫瀟的下身,好奇地直看。
"啊--!"
完了完了!被看到了!她又氣又悔地漲紅了臉,揮手對着她(他)白凈的臉蛋就是重重的一拳,"臭豬頭!不要臉!"
突然被打,她(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愣愣地看着韓紫瀟如魚般潛入水中疾速逃去。
直到一管鼻血汩汩流下。
"哇--!"
遠遠的,都可以聽見這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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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隨意打的半桶水,韓紫瀟像蔫了的菊花似的沒精打采地蹭回家。
"小紫,回來了?"正在升火做飯的韓問天探出頭問。
"嗯。"她懶懶地應了聲。
"怎麼啦?"見她不大對勁,他關心地問。
"沒。累了。"絕不能讓爹知道溪邊的事,他會氣死的!
"今天你也是忙壞了,吃完飯就早些睡。"他深知自己不會照顧女兒。別人家四歲的女娃兒,誰不是好好待在家中女紅刺繡?而他的小紫卻跟着他受盡委屈,像個野小子似的。
"小紫。"
"啊?"
"爹給你買幾條百褶裙(宋時女子的下裳)好不好?老扮成男娃兒對你不好。現下咱們也不像往常四處奔走了,也不必顧忌別人說三道四的。"女子的名節何其重要?他就是顧忌着怕女兒拋頭露臉以後會嫁不出去,才把她打扮成男孩,帶着走動也方便。以後嫁人時再穿回女裝也不遲,就說他收了個女兒也成,大略不會有那些麻煩事兒。
"不要!"她覺得這樣就很好了,那些個裙子都太麻煩,"爹!我以後也當大夫,不必顧忌小節!"她拍拍胸,說得豪氣干雲。
他被她小大人的模樣逗笑了,心想反正還小,就由着她吧。
"好好好,那小大夫快去廚房燒飯吧,爹去洗澡了!"他揉了揉她的頭。
"是!"她重重地點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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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如梭,不知不覺韓氏父女已在小溪邊住了兩月有餘,一切都已上了軌道,韓問天臨時租開的藥鋪也漸漸有了生意。
韓紫瀟在父親的練武樁邊立了個小號的木樁,早睡早起,勤奮得很。
"小紫!"韓問天叫住了正準備施展拳腳的女兒,"今日不練了,爹帶你去拜訪故人。"
"故人?"
"是你娘生前最好的朋友家,也是我的同窗好友,淵源極深。"他拍拍女兒的頭,"快快梳洗,要給林伯伯留個好印象哦!"
"是!"她是聽不太懂爹說的複雜關係,但最後一句她很明白,就是要她穿得乾乾淨淨的,裝得乖乖的,這倒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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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韓林兩家的關係,不可謂不複雜。
林夫人與已故的韓夫人是一同長大的閨中好友,林尚書又是韓問天同窗八載的摯交,關係自然親密。韓問天精通醫術、武學,但為人清高,並不計較金錢名利,所以生活才會一直維持着剛好餬口的分上。林家人懂他,兩戶人隔溪而居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關係一直相當融洽,林家對韓家的幫助也從未斷過。直到韓夫人為了生孩子而導致體虛身亡后,韓問天傷心之下帶着孩子從此不知去向,也再未與林家人見過面。
如今,事過境遷,再大的傷痛也有平復的一天。當韓問天帶着女兒再度回到心心念念的東京城,也就註定了韓、林兩家今生今世剪不斷的緣分。
"爹,是這兒嗎?"韓紫瀟瞪着氣勢恢宏的紅漆大門,吞了吞口水。
"是呀!你林伯伯還是跟當年一樣,門面功夫一流呢!"韓問天笑道。
本來以為是爹弄錯了,沒想到他們一路進來不僅暢通無阻,而且府里的一些僕人看見她爹還會鞠躬問安哩,似乎很熟絡。
更令人無法置信的是,那個衣着華麗、看來嚴肅威嚴的林尚書一見到她爹,立即狂喜得又摟又抱,形象全無。久別重逢的摯友互相寒暄了老半天,才終於記起了她的存在。
"這就是……"林尚書沒有問下去,大略是猜到了,而這孩子為兩家人帶來的傷痛也令他不願回想。
"是的。秋娘走前,取名叫紫瀟。"他推女兒上前,"小紫,叫林伯伯。"
"林伯伯。"她睜着大眼,毫不迴避地直視着他的眼睛。
"好好!好個精神的小子!"林尚書揮手招來一名丫環,"把夫人和少爺叫來!"
"對了,那時走得匆忙,忘了惠娘也快生了,原來是個兒子呀!"韓問天恍然道。
"原來說好要結親的,這回一對'帶把兒'的,只能當兄弟了。也好,樺兒有個人玩,倒不至於老粘着他娘,變得奶聲奶氣。"林尚書說。
"啊?"韓問天見他誤會了,忙想說清楚,"其實紫兒她是個……"
"爹--"一個生得極為清秀的小娃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漂亮的眼睛裏含着兩泡淚珠子,
"蚊子咬樺樺了,痛痛!"
林尚書無奈地沖摯友嘆了口氣,"這孩子,就是太嬌氣了……"
"小孩子嘛,長大了就不一樣了。"韓問天安慰道。
"爹,我帶他到外面玩。"與其留在這聽長輩們噦嗦,韓紫瀟寧可拖着這個鼻涕蟲出去透氣。
"小紫真乖,"林尚書讚賞地點了點頭,"樺兒,要帶路哦。"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林樺在認出韓紫瀟后就已經嚇傻了,連什麼時候被她牽到後花園都不知道。
"喂!你到一邊待着去!"她見四下無人,便囂張起來。最看不慣這種嬌氣的貴公子,何況他還看了她的……
哼!真是滿腔怒火蓄勢待發!不過她倒不是個無聊惡人,不至於平白再揍這個淚眼糊糊的臭小子。她要練武了,一天不動兩下,身子可會不舒服的。
可憐的林樺睜着一雙含怨的細長眼眸,敢怒不敢言地呆站在一個自認安全的角落,盯着她有架有勢地擺弄着拳腳。
她……她真的好厲害喔!難怪那天打得他鼻血流了好多……血……他的視線猛地定在自己的手指上不動,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流……流血血了!哇--痛痛!"
看來挺秀氣的一個娃兒,哭起來嗓門卻大得嚇人。專心練習的她被他驚得差點"走火人魔",以為發生了什麼慘絕人寰的大事,一回頭,只見他盯着自己的一根手指頭哭得好不悲痛。
"怎麼了?"她心急地上前拿過他的手指,這一看氣得她腦血直衝,對着他那張"我最悲慘"的臉就是一拳痛揍。
"沒用的東西!"才刺了個針孔大小的洞洞,出了絲快看不見的血滴就讓他哭成這樣?有沒有搞錯?!
"嗚……"她好凶,臉色好難看,明明被她打的臉頰痛得讓他好想放聲嚎哭,但又不敢,只試探性地以小狗般委屈的眼神看着她,眼眶裏淚水浮動,眼看就要落了下來。
"不許哭!再掉一滴淚珠子我就揍死你!"
恐嚇果然有效,他聞言立刻噤若寒蟬地收起淚珠,只是更委屈地小聲"嗚"着,煞是可憐。
韓紫瀟見狀白眼兒一翻,"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了。"她拾起他"受傷"的手指,放到唇邊輕輕地吮吸着。
他則愣愣地看着她的舉動,又看着她撕下乾淨的衣袖為他包好,一時倒忘了委屈。
"你也別傷心了,這點小口子,明日便好了!"她拍拍他的頭,又走遠,練習她的武藝去了。
林樺歪着他的小腦袋,獃獃地看着她,覺得她好像也不是那麼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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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后,林尚書一家便從韓問天口中得知韓紫瀟原來是個女娃兒!
一家人大感震驚,不論長相行為,明明都像個男孩子的韓紫瀟怎麼會是個女的?惠娘更是責備韓問天太粗枝大葉了,還放心不下地硬是將韓紫瀟接到林府來住,說是要為她纏足。
習慣了跑來蹦去的韓紫瀟從此一見惠娘跑得比飛還快,可她是小瞧了女人在某些事情上堅韌不拔的意志力,曾經還有一次她被幾位嬤嬤強行按住捆住了雙腳,斷了幾根腳骨,當晚她就忍痛逃回家,並視林府為畏途。
只有林尚書仍笑笑說:"反正自家人,纏不纏也沒人嫌她。"言下之意是,反正嫁也是嫁到林家,沒太大關係。但惠娘可不這麼認為,女孩家就得有女孩家的樣子,那才能拴住丈夫的心,在朋友中也才有面子。她可不會讓秋娘的女兒像個野小子似的長大。
這事情糾糾纏纏之下,便過了三度寒暑,雙方都有些心力交瘁,韓紫瀟的小腳還是沒有纏成,也沒變形,只是不再像以前那麼步履如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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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暖日午後,韓紫瀟剛從林府惠娘那兒溜了出來,腳指還一陣一陣地抽着痛。她一屁股坐在石巷口,憤憤地扯掉又長又臭的裹腳布。她就不明白,裹腳有什麼好的?人過得快樂最重要,幹嗎活在別人的眼光下?真夠蠢的!
爹也真是,從她開始被迫纏足到現在,都三年了,還是一聲不吭的,只會說"惠姨是為了你好"!好?好個屁!礙於她是長輩,否則……
巷內突然傳出了清脆的童謠聲:
轆轆轉得響,
麥子節節長。
轆轆轉得歡,
麥子衝破天。
轆轆轉得快,
麥子收成袋。
轆轆叫嘎嘎,
麥子進了家。
這首歌謠她知道,是在玩一種"挽轆轆"遊戲時唱的。玩時一個人左手叉腰,右手伸直,做轆轆把,另一個人做轆轆,唱三遍挽三次,然後輪換。
住在這也三年了,她與附近的小孩早混得爛熟,是有名的孩子王。聞聲她也想和他們一塊兒玩,無奈這腳疼得她連好好站也站不穩了,何況玩?
她靠着巷口的牆面,無奈地勉強一笑,算是撫慰自己,邊休息邊聽他們"唱曲兒"也不錯的……
"我也要玩……"
她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從巷內傳出--也只有那百年無長進的臭小子才能發出這種集萬千委屈、含怨、乞求於一身的聲音。
"愛哭鬼!滾一邊去!"一個兇惡的童聲道。
"再不走!小心我們揍死你!"
"早看你不順眼了……"
她豎長了耳朵,卻只聽到一陣極細的低語聲,然後就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和着林樺的抽泣聲,像是很痛……
"你們在幹什麼?!"她衝進巷內,只見三四個孩童圍着他踢打,不巧的是,那幾個人高馬大的小子她都不熟。
"瀟!"淚眼模糊的林樺看見救星了,卻哭得更加慘烈,"哇嗚--好痛喔--瀟……"
"你給我閉嘴!沒用的東西!"他哭得她的腳更痛了,一想到殘害她腳丫子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娘,她就氣不打一處來,虧他還有臉向她求救!他不知道她是強撐着的嗎?!
"這不是東城的瀟老大嗎?你是來救這小子的?"
一個年齡層劃分一階地頭蛇,韓紫瀟現在仍是穿着男裝跑來跑去,又會打架,因住在城東,自然被列為東城的首號小地頭蛇了。而現在這個類似頭頭的大小子,便是城南小地頭蛇之一。
"怎麼可能?"韓紫瀟哈哈大笑,"誰不知最討厭這鼻涕蟲的人就是我?見他被修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說得也是!"城南小地頭蛇狀似豪邁地拍了拍掛滿肥肉的前胸,"那正好!趁現在人少,好好扁他一頓以?肖心頭之恨!我最看不慣這種娘娘腔似的男人了!"
"正合我意!"
林樺則是一臉眼淚鼻涕,驚恐地看着慢慢向他逼近的一干人等,害怕得縮成一團。
"瀟……"她為什麼不救她?她雖總是對他打罵有加,但也救過他好幾次呀!這次為什麼……看着她慢慢逼近的拳頭,他怕得放聲大哭。
"咦?不行!"她突然阻止他們再打他。
"怎麼?不敢打了?"小地頭蛇橫眉豎目地說道。
她搖了搖頭,"我是沒關係,我爹與他爹交情好。可你們就危險了!"
"我們?"
"是呀!你們想,他爹可是堂堂尚書,他們家的家僕比你們一族的人還多,要是他回去告上一狀,他爹一氣之下……哼哼……"她故意不說下去,就是要讓他們害怕。
其實她知道,林樺這傢伙雖嗲氣,但並不是個告小狀的人,他還是分得出事有輕重緩急。他娘要是知道他在外被欺負,非抄了人家的家不可。但也正因為此,他也才會飽受玩伴們欺負。
"他……應該不會吧?"孩子畢竟是孩子,稍稍一威脅就慌了神,再一看林樺已然有些鼻青臉腫,更是手足無措起來。
"這種可憐蟲有什麼是做不出的?"她完全無視於林樺含怨的眸光。
"那該怎麼辦?"
"真是!看你們可憐!"她狀似大度地揮揮手,
"快走吧!我就說是我打的!幫你們扛了!"
"瀟老大果然爽快!那小弟們……"
"快走快走!被人看見了我都保不住你們。"
"是是是是!"一干人等立時落荒而逃,餘下他
們兩人。
林樺轉過身去蹲在地上縮成一團,不搭理她,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喂!我看看!"她忍着腳痛走過去,扳正他的臉檢查着,那一道道被毆傷的痕迹氣得她的拳頭緊了又松,恨不打一處來的!
"那幫王八蛋竟敢打你!要不是我……非揍死他們不可!"林樺是她的!要挨打也能是挨她的打!什麼時候輪到別人教訓起他來了?!
她最討厭看到他受別人委屈!這筆賬她紫瀟記下了!
"瀟……"他哭得嗓子都啞了,"你不打我了?"
"白痴!"她粗手粗手地為他抹凈臉上淚痕,
"再打你就變豬頭了!"
"你為什麼不幫人家報仇?嗚……痛死……"他埋人她懷裏委屈地嚶泣着。
"報個屁仇啦!我腳都站不穩了,打得過他們才怪!"
"你腳又痛啦?"他看見她的赤腳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勒痕,有些明白她剛才並不是真的想揍他了。
"還不是你娘害的!"她想起這個就恨不得掐死他以報一箭之仇!
"哦。"他嘟起粉嫩嫩的唇,像只貓兒樣的轉過身背對着她蹲着,"那我背你回家。"
"你背得起嗎?"他長得比她還小,平日又不練拳腳,現在還帶着傷,背得起她才怪。
他想了想,搖了搖頭。
"還是我背你吧!"遇上他,她還真是註定了,活該受苦受累。
"可是你會痛。"他小聲道。
"沒事啦!拖着你走會更痛,我跑快點,一下就到家了。"
"哦。"他爬上了她的背。
走了一段路,他說:"瀟,你可不可以……"
"我不會告訴你娘的啦!"他有幾斤幾兩她會不知道?這小子,哎……
"瀟……"他更緊地抱住她的脖子,"你真好……"
也不知是誰一受她欺負就罵她"壞"的,這傢伙真他媽沒常性!她索性懶得理,只管趕路。
"瀟,你的腳是不是很疼啊?"他問。
"嗯,還好。"就算疼得都快死掉了,韓紫瀟依然會死鴨子嘴硬的。
"娘為什麼要給你纏腳?"
"為了討夫婿歡心!"說起這個她就慪,為了個啥模樣都搞不清的人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女人是不是有病啊!
"'夫婿'是誰呀?"
"不知道!可能是你吧!"要是他還好,可以供她欺壓,纏不纏,他還不都得聽她的。
"哦。那你不纏的話,還可以幫我打架,不用纏啦!"
"我才不想纏哩!還不是你娘?"
"娘?"
"對啦!"
"娘的話,我……"
"什麼?"她隱約聽到他說了句什麼,但沒聽清楚。
"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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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乍起,院中生寒。
惠娘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桌上一紙絹秀字跡:
莫纏足
鴨腳生得短,
鵝頸生得長,
縮短鵝頸添鴨腳,
神仙到了無仙方。
莫纏足,痛難當,
他人好看自家苦,
爺娘想起也心傷。
矮子做鞋八寸底,
長子彎腰戴帽子,
這樣痴人在哪裏?
放開兩足穿大鞋,
懲凶除惡保家和。
剛下朝回府的林尚書一進房,就見妻子盯一張紙發愣,湊身一看,不禁失笑。
"這是小紫寫的?"他問。
"哪呀!是你那寶貝兒子寫的!"這種清秀雅緻的字,也只有他們那"兒子"才寫得來!
"是嗎?我再看看。"他一聽,忙喜上眉梢地拿過來仔細端詳了一遍又一遍,"嗯嗯不錯!好兒子!有出息!"七歲能寫成這樣相當不錯了,什麼時候他那個奶兒子也出息起來了?
"出息什麼呀!還不是護着紫丫頭,不讓她纏腳?"話雖如此,但惠娘可是邊笑邊說。
"你就別纏了,私底下問天也是不大讚成纏足的,小紫活潑着呢,纏了足肯定會悶壞的。"他說。
"可是……"
"我知道。"他摟住妻的肩,"你那三寸金蓮可是愛死我了呢!可小紫畢竟不是咱們女兒,問天也有他的想法,只是礙於我們不便說罷了。況且小紫日後嫁到我們家來,那樺兒都不嫌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樺兒還小……"
"管他小不小!咱們把這張紙留着,以後他若是反悔了……"他奸笑兩聲,"就再說。"
"你呀!"她無奈地嘆息,"真拿你們這些人沒辦法!"
"娘子果然明理!"他笑着討好她。
"不過,足是可以不纏了,但女紅……"
"這個我會和問天說,小紫那邊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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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樺!"隨着一聲高亢的叫喊,林樺的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正脫光了衣服準備進桶沐浴的林樺聞聲,忙抓了件上衣遮住重點部位,一臉慘白。
"遮什麼遮啊!又不是沒看過!"韓紫瀟轉過身將門扇安回去,再閂好,才大咧咧地開始脫起衣服來。
"你、你要幹什麼?"他細聲問,怕太大聲她又會打他。
他現在知道反抗她是多麼愚蠢的事了。前些日子她對他仇恨滿胸,見到他就要敲他兩下、踹他兩腳,他疼不過,便放聲大哭,爹娘聞聲趕來時,他以為終於有救了,不料她手上的木棍莫名其妙地竟握在了他的手裏!
於是,爹娘以為他是惡人先告狀,他手上拿着"兇器"--木棍,自是百口莫辯,只有乖乖地受爹娘的斥責。這傢伙根本就是個小魔女!
他悔不當初勸娘放開她的腳丫子,如今她是活力四射、光芒燦爛了,他卻如置身煉獄……
"洗澡啊!又不是第一回了,你害羞個屁呀!"她三兩下把自己脫光往桶里一鑽,"哇,真舒服!"她就是喜歡在他的浴桶中洗澡,感覺格外舒適。
"可是,我……"娘說了,長到十歲的男孩女孩就要避嫌,他們也都有十歲了,還在一起洗澡是不對的!
"你什麼你呀!快進來啦!水冷了我可不管哦!"她就是喜歡欺負他,就是喜歡看他委屈的表情,那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爽快!
林樺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愛告狀,活該被她壓榨下去。回想她搶他浴桶也不是一兩年了,他哪次不是乖乖屈服?掙扎有個屁用?!
他嘟着嘴,硬撐不到半刻鐘,還是滿臉怨氣地爬進桶里了。
"來來來,幫我洗背啦!"她背對他,支使道。
"哦。"他習慣性地順從她。
"上回的'鴛鴦戲水'綉完了沒?"她問。
"快了。"
"可你娘催得很急,你快一點!"
"好。"
不用懷疑,韓紫瀟這些年來女紅刺繡什麼的,連個屁也沒學到!她的"任務"全是林樺幫她完成的。
可憐的惠娘還不知道這些年來的嘔心瀝血卻把自己的兒子給調教得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刺繡女紅更是拿手好戲,甚至於他隨手還可以梳出幾十種流行的少女髮髻……
"瀟。"
"嗯?"她趴在桶沿,有些昏昏欲睡了。
"娘說,未婚男女是不可裸裎相見的。"他為她擦背的手有些抖,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又會揍他,最近她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哦。"
"這樣會有損女子的名節。"他的聲音更加小了。
"哦。"
"我是男的。"
"嗯。"
"你一點也不介意被我看到嗎?以後會嫁不出去的!"他是為她好。
"嫁不出去?"她挑了挑眉。
"是啊!"他猛點頭,怕他娘知道他倆共浴的事會當場砍死他,還是早點避嫌好。
"你會娶我嗎?"她扭頭問他。
"啊?"他一時愣住了,沒反應過來。
"你要是不娶我,我也懶得嫁別人了。"她倒不是開玩笑。嫁人本就是件很煩的事,與其當別的男人的"屋裏人",她寧可一人自由自在的,當然,林樺是特別的。
"我……"
她突然打了一個呵欠,轉過身來面對着他。
"喂!"她對他,總是喂來喂去的,少有好口氣。
"啊?"
"我來幫你擦背吧。"
"好。"他依言轉過身去。心裏卻還想着她剛才的話。
娶她?他怕被打;不娶?又好像哪裏怪怪的……
"想什麼呢?"她敲他一記。
"瀟,你會不會一直都打我?"他很正經地問道。
"不知道。"
"那你要是以後都不打我了,我就娶你。"他說。
她先是一愣,隨即對着他的背就是一頓暴打,還把他按下水裏,差點淹死他。
"臭小子!嫌棄我?!我他媽的踹死你!"她臉色漲紅,模樣兇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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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以後,林樺頂着張豬頭臉出現在惠娘面前。
"哎呀呀!樺兒你這是怎麼了?!"惠娘大驚失色。
"撞到的。"連說話他都覺得嘴角抽痛。
那個沒人性的妖女!他死也不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