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兩條平行線的交會,需要的是緣分,或僅是勇氣?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杜菲冉下了車,快步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
便利商店內有不少人,想是為了避雨。她拿了一個三明治和一罐飲料,不禁感到有些哀怨。
這是她一個月內第幾次以三明治和飲料當晚餐了?
想着想着,發現外面的雨勢變得更大。她輕嘆一聲,決定在便利商店內解決晚餐。
“唉,我跟我男朋友有約,這種天氣真討厭。”啃着三明治的同時,她身後傳來一聲嬌滴滴的抱怨。
“急什麼?他一定會等你。就算這場雨下到凌晨,他還是會等下去的。”身邊的朋友笑道。
杜菲冉微偏首,看到了一副姣好身段。白晰的瓜子臉上煥發著青春無敵的氣息,粉嫩的唇如花瓣,雙眼亮燦燦的,一看就知道是戀愛中的少女。
想想,自己有多久沒嘗過那樣甜滋滋的戀愛滋味了?
不由自主地,她腦海中浮現一個男人的面孔,讓她有些感傷地垂下頭。
三明治似乎變得更加難以下咽了。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
她差點將手中的飲料打翻。在皮包里摸索半晌,好不容易拎出手機,再以最冷靜的語氣道:“你好,我是杜菲冉。”
“在忙嗎?”男人的語氣永遠一樣,不冷不熱。
“沒有。”她看了手中才吃了兩口的三明治一眼。
“那麼可以回公司一下嗎?有幾份文件需要修改。”這根本不能算是詢問,因為她的答覆通常只能是yes。
杜菲冉嗯了一聲,瞄了一眼越來越大的雨勢,順手將吃剩的三明治塞進一旁的垃圾桶,認命地走出去。
公司位於新建的商業中心,規模不算大,是外商公司,主要業務是操作各類型投資。聽說大老闆想先在這裏闖出名號后再擴展業務,所以她的老闆就被美國總公司派來開疆拓土了。
恰好當初想轉換跑道的她投出了履歷表。一個星期後,她接到了公司的面試通知。
當時她在電話中聽到男人那相隔七年後依然沒什麼改變的熟悉聲音,當場愣住。
掙扎了半天,她才決定去面試。
整個面試過程以英語進行,可說相當順利。男人似乎已不記得她是誰,只和她談了許多工作上的細節。面試結束后,他當場宣佈她被錄取了。
臨走前,他才用國語說了一句令她頭皮發麻的話。
“我期待你的表現,杜菲冉學妹。”
她想她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專業笑容”是何等僵硬;因為,她一直以為這個男人早已忘了她。
畢竟,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畢竟,她並不認為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過客會在他的記憶中留下蛛絲馬跡。
而他,卻在她以為自己已在安全地帶穩妥藏身後,狠狠地將她揪了出來。
那一瞬間,她彷彿回到了高中時代,只要一看到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只要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她就會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到職許久后,她都沒有忘記男人當初就這樣盯着她看。嘴角那抹淺笑,簡直像是惡魔的笑容。
“唉,真命苦。”就這麼回憶着,杜菲冉已經到了公司樓下。
停好車,和保全打個招呼,杜菲冉走進電梯,上六樓。
亞洲區總裁辦公室就在這一層。
果然,總裁辦公室的燈還亮着。她走到門邊,看到那個男人蹙着眉,修長的十指飛快地敲打着鍵盤,彷彿沒有發現她的到來。
她敲了敲門,他抬起了頭。
“下雨了?”他看到了她發尾的水珠,還有肩膀上的水漬。
“是。”還不是因為你催我趕回來。她心想。
她沒有帶傘。儘管以最快速度上車,還是淋了點雨,套裝上也沾了水漬。
男人向來對下屬的儀容有嚴格要求,她知道此時自己有些狼狽。
“連頭髮都濕了。”男人微擰眉。
她全身微僵,撥了撥長發。平時都是整齊地盤起,只是下班后她習慣放下來。
就在男人要繼續說話時,她突然鼻子發癢,打了個噴嚏。
噴嚏聲在安靜的辦公室內顯得特別突兀。她臉一紅,手忙腳亂地想要翻開皮包找出面紙擤鼻涕。
“着涼了?”男人微挑眉,遞過面紙盒。“拿去。”
她微怔,低聲道了謝。拭去鼻涕、身上水珠的同時,心底不禁湧起一股沮喪感。
自己又在他面前出糗了。
儘管已經不是社會新鮮人了,但在他面前,她總是覺得壓迫感十足。
有時候她會暗罵自己不爭氣,無論是當年還是今天,都在男人面前手足無措。
男人沒什麼反應,繼續埋頭工作,只是修長食指往前一指。“那些文件,我用紅筆劃起來的地方,拿去修正。”
“是。”認分的小兔子暗暗鬆了一口氣。
男人沒再說話。杜菲冉退了出去,開了桌燈,望了一眼已經指向九點的仙人掌小鬧鐘,微微嘆了口氣。
打開電腦時,她習慣性地抬頭,男人俊朗的臉龐上微蹙眉的表情剛好映入她眼底。
這是個會讓女人心動的男人,只是,她只想對這魔王敬而遠之。
深吸一口氣,杜菲冉熟悉地操作起電腦,專心投入工作。
***當仙人掌小鬧鐘指向深夜十一點三十八分,一直埋頭苦幹的杜菲冉終於鬆了口氣。她把修正好的企畫案存檔,打印了三份,稍微整理了辦公桌。此時,已是十一點五十分。
很好,再過十分鐘,她就可以跟這個城市說聲早安了。
勉力抑下想發牢騷的衝動,她沒有忘記隔着一道玻璃、依舊維持着同樣坐姿的老闆正等着她手上的文件。她站起,拿着印好的文件走進辦公室。
“Boss,企畫案改好了,請您過目。”
男人從文件堆中抬起頭,睨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杜菲冉覺得他的臉色似乎有些發白。
“放下吧。”男人略顯疲累地揉了揉眉頭。
她放下文件,等他檢查,已經有“可能會加班到凌晨”的心理準備。男人卻站了起來,拿起大衣,關掉了電腦。
“走吧,我送你回家。”令她出乎意料的一句話。
“咦?”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想在辦公室過夜?”男人淡淡地勾起嘴角,剛毅的輪廓頓時柔和不少。
她有些暗惱自己的反應。在他面前,她的反應老是慢半拍。
“我沒有在辦公室過夜的意思,不過也不勞Boss相送,我自己有開車。”她以平靜的語氣回答。
“很晚了,一個女孩子單獨開車會有危險。”他大步越過她,走向門口。
“可是我——”
“不必擔心車子的問題。你的車不會被人偷的。”
是啦,她知道她的黃色小車是不值錢的二手車,不過,她不是這個意思。
杜菲冉還想再說,男人人高腿長,早已走遠;她只好一把撈過自己的皮包,小跑步追上。“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不用——”
前面頎長的身影突然停下腳步,她幾乎撞了上去,嚇得連忙後退一步,瞠目看着他。
男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盯着她,彷彿老鷹盯着小雞。
“你怕我?”半晌,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杜菲冉眉一挑,立刻反駁:“哪有?”
“那就好。”簡潔的回話落下,男人的身軀突然往她挨近,在她再次瞠目的同時,伸手按下她身後的電梯按鍵。
僅只是一瞬間的接觸,他身上的氣息仍是飄入她鼻端,讓她微覺不自在地蹙眉。
電梯叮的一聲滑開,杜菲冉悶不吭聲地隨着他走進去,心裏哀嘆着明天一早還要搭捷運來把車開回去,立刻暗自瞪了男人一眼。很快地,二人來到了地下停車場。她瞄了自己那輛鵝黃色小車子一眼,暗暗道了聲:寶貝,明天見。
“拿去。”來到一輛擦得晶亮的BMW前,男人突然開口。
然後,一道銀光在半空中劃過。她輕咦一聲,俐落接過那串鑰匙,不解地看着走向副駕駛座的男人。
“公司到你家大概要二十分鐘車程。你開車,我可以小睡個二十分鐘。”說完,男人逕自進入副駕駛座。
杜菲冉看着躺在自己掌心上的車鑰匙,很不淑女地在心底爆了一句粗口。
早該知道他沒這麼好心腸送她回家。
認命地上車,啟動引擎,亮起了車頭燈。這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房車,但這一刻她已經失去了興奮和期待。一踩下油門,她刻意讓輪胎髮出難聽的磨擦聲,身邊男人卻什麼反應都沒有,只是道聲“辛苦你了”就閉目養神。
車子駛出停車場,轉進了寧靜的深夜大街。車內播放着西洋老歌,杜菲冉雙手握着駕駛盤,儘力讓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駕駛上。
有這個男人在身旁,她就是會渾身緊繃。
等紅燈的短暫一分鐘,她偏頭打量了下男人俊美無儔的臉龐,思緒又開始飄飛。
她還記得第一次和這個男人見面的情景。
那是在高中部的圖書館。
當時的她因為需要打工而時常蹺課,成績岌岌可危,所以被老師下令到圖書館進行每天三個小時的課後輔導。
當時她一肚子悶氣,發泄似地把書本扔回書架時,帶着諷刺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雖然我明白對你這種人說道理就像在對牛彈琴,不過我還是想請你尊重一下這些書,它們是無辜的。”
她轉過身,就這樣迎上一張俊美的臉龐。
這個人的外型完全是活生生的漫畫男主角,卻不具備應有的儒雅氣質,而是一副跩不拉嘰的樣子。那雙迷人的眼睛,此刻卻帶着審視的目光盯着她。
“你誰啊?關你屁事。”她直接回嗆。
“我剛好是劉老師派來負責幫你補習的學、長。”她還記得他當時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有多欠揍。
由於學校對課業落後的學生採取“學長姐督促制”,所以她的課後輔導就是由成績優秀學長負責。換句話說,除非她被退學或轉學,否則只能接受這項安排。
從那天起,這個名叫唐亞煜的學長就這樣闖進她的高中生活。
他比她大一屆,品學兼優,長相俊美,是校內的風雲人物。
但,這個風雲人物對她而言,卻是宛如魔鬼的存在。
輔導課的時候,他那雙眼睛每一分每一秒都緊盯着她,只要她打瞌睡或恍神,他就會毫不留情地以書本敲她的頭,然後出更多的試題考她。
那時她正處於叛逆期,個性桀驁不馴,處處和他作對。
為了躲避課後輔導,從感冒發燒到家裏失火都成了她的借口,她一次次在他錯愕的表情中開溜。直到有一天被打工店家的老闆語重心長地告誡年輕人該認真念書之後,她才發現那個姓唐的傢伙竟然到店裏要求老闆減少她的工作時間。
就這樣,他開始動不動就出現在她眼前。
她打工,他會準時在輔導課開始前站在店外等她;她躲在家裏裝病,他竟然帶着醫生上門;她溜去死黨家避難,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他還是有本事在死黨門前堵到她。
經過種種被逮個正着的遭遇后,她終於知道——自己的天生剋星,就是魔王唐亞煜。
有了這層體認之後,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上他的輔導課。他教得很用心,她卻從來不用心。但他依舊耐性十足,彷彿沒有脾氣似地。
她和他就這樣相處了三個月,直到她遇上了羅家凱。
與她同年級的家凱是轉學過來的前段班學生,人長得帥,球打得好,性格溫柔,而且他從來不會和其他前段班學生一樣,瞧不起功課差的她。
少女的芳心,因羅家凱而深深地悸動了。
圖書館內,她發現他常常在角落靠窗的座位旁慢慢閱讀著書本,修長手指有時候會撫著書頁上的文字,唇線微微彎起,陶醉在書中世界裏。她總會在他離開之後,將他讀過的書借走,細細翻閱,彷彿這樣就可以更接近他。
為了進入前段班,爭取和家凱朝夕相處的時間,她開始拚了命地用功念書。
後來,她聽說家凱是英語讀書會的主席。為了進入英語讀書會,她主動要求魔王替她惡補;又為了和家凱有更多共同的話題,她努力向魔王學習。
從那時候起,她的成績便突飛猛進,讓老師們驚嘆;就連一直對她只有冷眼、沒有笑容的魔王,也在她的評估單上寫下“進步神速”四個字。
當她進入前段班后沒多久,便如願成了家凱的女朋友。
家凱和她度過了許多幸福的時光。直到一年前,他們終究因為性格不合而分手。
想到這裏,她不禁黯然。
不過很快地,她甩去不愉快的回憶,又瞥了隔座男人一眼。
這一年來,她常常想,要是當時沒有遇到唐亞煜、沒有參加課後輔導,她應該沒機會遇上她的初戀吧。這時,她會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唐亞煜。至少,透過他,她才有機會接近家凱,儘管最後他們還是有緣無分。
“綠燈了。”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微驚,一轉過頭,就看見原本在打盹的唐亞煜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看着她,並指向亮起的綠燈。
她臉上微紅,斂起心神,踩下油門,車子流暢地行駛,氣氛卻再度變得尷尬。
“在想什麼?”或許是擔心她會因恍神而出車禍,唐亞煜沒有再閉上眼睛。
“沒有。”她習慣性地否認。
“明明就有。”他的聲音極輕,卻極為篤定。
杜菲冉雙唇緊抿,不知該如何回話。對於應對進退,她向來很有一套,唯獨面對他……唐亞煜似乎還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硬是若無其事地保持沉默。
很快地,車子停下,她到家了。
“謝謝,晚安。周末愉快。”她下車,遞過鑰匙。
唐亞煜打量了她的住所一眼。“需要我送你進去嗎?”
杜菲冉搖了搖頭。他也沒再說什麼,進入駕駛座,但並沒有立刻啟動引擎。
應該是等着她上樓吧?她心想。
於是,她向他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打開住所的門,迎接她的仍舊是孤單,一絲難掩的落寞湧上。明明就疲倦到很想直接攤在床上的她,突然覺得屋裏的氣氛一陣冰冷。
這算不算是都市單身女子的悲哀?杜菲冉苦笑地問着自己。
***唐亞煜進了玄關,換上白色拖鞋,時間已是凌晨一點二十分。
偌大的客廳一片冷清,只有茶几上的一盞桌燈開着,等着他的歸來。
他脫下領帶,無力地仰靠在沙發上,輕輕吁了一口氣。
每天忙到這種時候回家,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在到家后累得倒頭就睡。但是,每次踏進這個空蕩蕩的“家”,不僅無法放鬆,反而讓他有種說不出的緊繃。
像是無法躲開的枷鎖,束縛着他。
他突然想起了杜菲冉的住所,看起來不大,但應該挺溫暖的。
“亞煜,你回來了。”略為沙啞的女聲傳來,一個婦人從樓上走下。
難道她一直沒睡,在等他回來?唐亞煜看着走進廚房的婦人,跟了進去。“媽,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沒啊。人老了,就很難熟睡。”唐媽忙着從冰箱端出盛好的湯。“來,我給你熱一下這雞湯,我今天熬了一下午。”
“不了,我不餓。”他搖頭。
“多少喝一點。每天都熬到這個時候,身子不補一下很快就會累垮的。”唐媽很堅持。
“多喝一點少喝一點也不會有差。不用麻煩了。”他的聲音不禁提高了一些。
唐媽回頭看了倚在角落的兒子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今天很累嗎?”
“嗯。”他淡淡應了一聲。
“那媽幫你準備一杯提神茶——”
“都快要睡了,還需要什麼提神茶。”他開始有些不耐煩。
唐媽的表情一僵,半晌才點頭。“那,好吧。”
廚房重新歸於靜默,熱好的雞湯飄散着濃郁的香氣。唐媽看着一直背對自己的兒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媽,是不是還有其它事情?”他背後彷彿長了眼睛。
唐媽咬了咬下唇,終於決定說出來。“剛才你袁叔叔打電話來,說醫院催他交錢。”
“不是說好月底嗎?”袁叔叔三個字在他心頭輕輕扎了一下。他轉身睨了母親一眼,發現她一臉為難,只好無奈地點點頭。“好吧,我明天去醫院一趟。”
“你明天真的有時間嗎?袁叔叔那兒真的急着要——”唐媽有些急切。
“我會處理的,你不必操心。”他的語氣變冷了。
唐媽還想說話,但他轉過身,表情淡漠。“媽,很晚了,你早點休息吧。那些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像以前一樣,處理得好好的。”
兩道關切的視線彷彿被這冰冷澆熄了。唐媽低下頭,踩着有些蹣跚的步子走出廚房。
他聽着母親上樓、將房門關上的聲音,淡漠的表情頓時逸去,多了幾分自嘲的澀意。
他早該知道,媽媽不會沒有理由地等候他歸來。過去是這樣,現在也不會改變。她等候自己的原因,僅是為了……姓袁的男人。
只有這個姓袁的男人,可以讓素來對他漠不關心的母親出現一絲急切。
或許他不是個好兒子,他永遠填補不了哥哥在母親心中的地位。
自從哥哥去世后,他對母親而言不過是個替代品。
唐亞煜將雞湯擱在一旁,踱出廚房,回到自己的卧室。望着純白的天花板,他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連之前的倦意和睡意都跑光了。
良久,他才閉上眼睛,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沒來由地,他想起了那輕柔的聲音剛才對他說的話。
祝他周末愉快?
她肯定不知道,“愉快”二字對他來說,已經很陌生了。
不過,只要想起她在他面前的窘態,他就不由自主地輕笑。
事實上,只要每天看到她,他的心情就會好轉。
她也一定不知道,相隔七年之後能夠與她重逢,他有多麼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