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易家的少爺易遠要成親了,娶的還是雷家豆腐店那個耳朵聽不見的雷冬冬。
剎那間,這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人們盡議論紛紛,好事的人全跑去易家紙坊買紙,無論有沒有讀過書,認識不認得幾個字,那也是要去聽聽八卦、探探消息,書生買紙來寫字,傘工買紙來作傘,賣吃食的買油紙來包食物,沒多少錢的那是去買個草紙也行。
一時間,原本就門庭若市的易家紙坊,更是人多到門檻都快被人腳給踏平。
可在集市街尾的雷家豆腐店,卻是連着兩日都沒將旗招掛上,鋪子裏門窗緊閉,就算是去了,也瞧不見什麼東西。
不過,還是有些人在經過時,會對着這小店指指點點的討論。
“瞧,就這鋪子,我來買豆腐,那豆腐挺好吃的呢。”
“這消息究竟是真的假的?易少真會娶一個買豆腐的姑娘嗎?”
“那要是不娶她,這豆腐店怎能沒開門做生意呢?”
“可那姑娘不是不聰明嗎?耳朵聽說還聽不見呢。易少要什麼樣的姑娘沒有,怎偏偏選上她了?怕不是道聽途說吧?”
人言在大街小巷、酒樓茶坊里傳來傳去,無論是到哪兒去,都能聽見人在談這叫人吃驚的消息。
“我說那姓雷的姑娘哪兒好?莫不會是易少被下了蠱吧?”
“這話可不能亂說,對人下蠱,那是有罪的,會被抓去官府里治罪的。說不得,人家易少就少愛上了那小姑娘了。”
“什麼小姑娘,我聽說都二十有三了,是老姑娘了,我瞧八成是瞎說的吧?”
“嘖,這事哪能瞎說,我二叔是紙坊里的老人,我問過他老人家,他可是親耳聽見易少同李總管說,要娶那雷家的姑娘,已經挑了最近的吉日,就要過門了。”
“我娘也這麼說,她可是在紙坊抄提紙張抄提了十八年呢。”
“這麼快,該不會是那姑娘已經……”說著的人,不敢挑明,就在肚子上往外畫了個圓。
“我看八九不離十了,否則易夫人那兒,哪能讓易少去娶個門不當、戶不對,耳朵聽不見,年紀還那麼大的姑娘呢。”
“是啊,我聽說,那姑娘其實腦袋不太清楚,還不只耳朵聽不見呢。”
“我看易夫人要是知道了,定給氣死,那雷姑娘能不能進門,還不一定呢。”
“話說回來,易少也真是,這麼些年來,他哪個姑娘不好挑,挑來挑去挑到個賣豆腐的,我瞧也是好不到哪兒去。”
好事的人,從早到晚的嚼着舌根,將話傳到百里遠。
姑娘們聽了,對那雷冬冬是有妒又羨;男人們聽了,對易遠卻是訕笑居多。
冬冬提着食籃,站在街旁,敲了敲身前的一扇門,等着人來開門。
這兒緊臨市街,對面就是一茶樓,她雖然聽不見,可也知人們說了啥,她站老遠都能瞧見那些人說嘴。
這才多久,兩天不到,瞧這事已讓整座城的人都沸騰了起來。
對麵茶樓,人人都在說不提,那些經過她身邊的人也三三兩兩的在聊着這件事,甚至還有兩位大嬸,就停在她身旁說的口沫橫飛,卻壓根不識她這當事人。
她拉回視線,不讓自己再瞧,只暗暗嘆了口氣。
眼前的門,在這時開了。
來人看見她,微微一愣。
“雷姑娘。”
她瞧着那身穿官服,還未及戴上官帽的男人,微笑開口:“秋捕頭,早。”
“呃,早。”秋捕頭呆看着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這是我那日答應你做的兩樣素菜。”她仰頭看着他,把手中的食籃遞出去,微笑再道:“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謝謝。”他伸手接過食籃。
“我還有事,先走了,這陣子謝謝秋捕頭您的關照。”說著,她朝他彎腰致謝,這才轉身,可那男人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
“等等。”
冬冬嚇了一跳,回首隻見他困惑的看着她,然後問:“你真要嫁人了?”
被他抓住了手,她有些不自在,但仍是點了點頭,道:“嗯。”
秋捕頭眼一暗,“嫁給易少?”
她遲疑了一下,最終仍沒否認,再一點頭。“是。”
“如果我說……”他張開嘴,話未完,突然察覺一石子朝他手背襲來,他鬆開了抓着她的手,反手接住,沒讓給打着,但那石子力道不輕,教他手心裏火辣辣的痛。
他猛抬眼,只瞧對面巷子裏,一男人杵在那裏,冷眼瞅着他。
他手一松,冬冬便撫着手臂,退了一步,然後才好奇的問:“秋捕頭,怎麼了嗎?”
說著,她跟着回首,想瞧他在看什麼。
她一回首,秋捕頭就見那男人緩步走了過來。
瞧見他,她一愣,小手沒舉起只低低的揮了揮,像趕小狗似的揮着那傢伙,可那男人卻裝沒瞧見的直穿過大街而來。
冬冬一急,忙回頭瞧着秋捕頭,面紅耳赤的道:“抱歉,我同他說我自個兒來就行,他偏要跟。”
剎那間他知道,在她這事上,他慢了,真遲了,她的心已給了那人。
但是,瞧着那天之驕子,他想想還是不甘,忍不住張嘴,含蓄再問:“雷姑娘,易家那種深宅大院,並不好待,你確定嗎?”
她確定嗎?
這兩天,她幾乎沒睡,想的也就這事。
不由自主的,冬冬回頭再瞧那走來的男人一眼。
他是那般高大英俊,如夏日驕陽那樣耀眼奪目,吸引着眾人的視線。
這男人和她如此不不同,像天與地,似雲與地,身為易家的少爺,他幾乎就是這城裏的半個主子,金城有半數的人都靠他吃飯,而今他卻要娶她為妻。
她確定嗎?他一直問着自己同樣的事情,可看着他,她知道,兩天前或許她還有些疑慮,但隨着時間過去,她只確定了一件事。
她喜歡他,很喜歡他,除了爹與娘,他是她這世上最在乎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在一起,直到他厭倦了她為止。
所以,冬冬回過首,瞧着秋捕頭,點頭微笑開口。
“嗯,我確定。”
秋捕頭瞧着她嘴角的笑,眼裏的情,再無言。
那笑,不是對他笑的,那情也不是因為他。
過去這幾個月,她天天上她那兒吃早點,買豆腐,從沒見她這樣笑過,沒見她露出這樣溫柔的表情。
所以,到頭來,他只能遺憾的說:“易少是個幸運的男人。”
冬冬驚訝的看着他,脫口就道:“我還以為,人都會覺得幸運的是我。”
“不,我相信那人是他。”秋捕頭瞧着她,苦笑說:“恭喜。”
冬冬沒想過會從人嘴裏看見這句話,也沒料到原來收到旁人的祝福,竟教她那麼開心。
她小臉微紅,只道:“謝謝。”
幾乎在同時,易家的少爺來到了她身後站定,輕觸她的手臂。
她轉過身去,羞窘的低問:“你怎來了?不是讓你別過來嗎?”
“我吃太飽,走走好消化。”他一臉無辜的說。
冬冬好氣又好笑,眼見街上已經有人發現他的存在,只得趕緊回身同秋捕頭說:“抱歉,打擾您了,我們先回去了。”
說著,她便趕緊下了石階,快步離開。
易遠這才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
“你別靠我那麼近,你不識得人,可這城裏人人都識得你啊。”冬冬發現人都在瞧她了,忙咕噥着。她方才來時,街上沒半個人多瞧她一眼,可如今被他這麼隨侍在側,教她頓成眾人注目的焦點。
可他像沒聽見,依然故我的走在她身邊。
她想轉頭去瞧他是否說了什麼,又擔心旁人會猜出她是誰,只能目不斜視的直往前走。
結果因為太緊張,不由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結果一個不小心,又給街上的石板給絆了一跤,整個人往前撲跌。
“啊——”她輕叫出聲。
易遠瞬間伸出長臂將她撈了回來,冬冬壓着心口,回神才瞧見他當著眾人的面將她擁在懷中,她趕緊要往後退開,他卻抓着她的手不放。
這下子,街市上原本沒注意到的人,可全都注意到了,所有人的視線都朝這兒看來。
“你……你放開我啊……”冬冬羞紅了臉,慌張的看着他低嚷着。
“不要。”
啥?她呆看着他。
易遠垂眼瞧着她,老神在在的道:“你連走個路都會跌倒,我還是握着好。”
“可……可人都在瞧了……”她又急又窘,一張小臉紅到快冒煙。
“瞧就瞧了,又不會被瞧得少塊肉。”他說著,牽握着她就繼續往前走。
什……什麼?
冬冬傻眼,雖然不想引人注目,可自個兒小手被他緊握着,她不得已只好快步跟上,滿臉通紅的嘀咕着:“是不會少塊肉,可你或許習慣了被人瞧,我卻不習慣,況且咱們倆又還沒成親,這樣當街……當街牽握着手……”
他繼續裝沒聽見,只握着她的小手,穿過前方自動分開的人潮。
兩人身邊的人潮那是越聚越多,身後更是跟了一大串看戲的。
雖然聽不見,可冬冬光瞧也知,人們早猜到了她是誰,她不敢多看旁人的嘴,就低頭垂眼直瞧着地上石板,怕不小心又給絆着,那才真的是糗大了。
豈料,他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她一愣,不知出了什麼事,逼不得已,只得抬起了頭,朝他瞧去。
只見他垂着眼,看着她,問:“地上有錢撿嗎?”
她臉更紅,悄聲回道:“沒有。”
“那你低着頭?”他好笑的挑眉。
他面紅耳赤的說:“我怕再被絆着。”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他與她都知道。
他握緊了她的手,溫柔的看着她,告訴她:“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冬冬知道,他要她抬起頭。
“別怕。”他說。
要不怕,好難。
那麼多年來,她早習慣了出門就要盡量保持低調,不被人注意。雖然年歲漸長后,慢慢再沒人來欺她,可她依然還是畏懼生人的目光。出了家門,不在自個兒熟悉的地方時,她總如驚弓之鳥。
“不怕。”他又說,眼深深,只注視着她。
仰望着眼前這男人,她能感覺到,他溫暖的大手,將她整隻手都包覆了起來。
冷涼的秋風襲來,揚起她與他的發。
他不曾看向別的地方,不在意旁人的喧囂,就只看着她,瞧着她。
心口,微微的顫。
以前,很久以前,他總在人前閃避着她,那是她知道他覺得同她一起很丟臉。人人都道她是個傻瓜,欺她是個傻瓜,雖然難過,可她不怪他。後來,兩人再相遇,他總也在夜裏來找她,從不曾在白日出現過,她還以為,他仍那麼樣覺得,覺得同她一起,失了他的顏面。
直到這兩天,直到他那日早晨來找她,直到他說要娶她,她才發現,不知何時,他早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在不覺得同她一起,會丟臉。
這是……何時發生的事呢?
她說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可他在這裏了,就在大街上,牽握着她的手,任眾人瞧着,讓大伙兒看着,讓人人都知道,他要娶的人,是她。
他清楚讓人知道,也讓她知道,同她一起,不丟臉。
莫名的甜暖,熏了心肺,熱了鼻眼,冬冬看着眼前這個即將娶她的男人,深吸口氣,終於緩緩收攏了手指,回握住他牽握着她的手。
那一剎,他揚起了嘴角,將她的指緊扣。
她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回以微笑,張開嘴,讓字眼滾出雙唇,漂浮在空氣中。
“嗯,不怕。”
那讓他眼裏的暖意更暖,唇邊的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