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易夫人心口一松,抬起了勝利的下巴,等著兒子轉身。
易遠轉過了身,她更加自信,沒有人會拋棄榮華富貴,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一個賣豆腐的聾女。
易遠面無表情的舉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看着那個生他養他,卻從來不曾顧過他一日的女人,冷聲道。
“這些年,我在這個家做牛做馬,一句怨言也沒說過,你明知我在乎的就她一個,你卻仍是要趕她走。冬冬是我的妻,我和她,生一起、死一塊,你將她逐出家門的那瞬間,就已經把我也趕了出去。”
易夫人臉色刷白,怎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說。
易遠冷冷的看着她,說:“這個家,沒有她,就不會有我。”
“你、你、你以為你若不是易家的少爺,那女人會要你嗎?”易夫人氣急敗壞的說。
“她會。”他斬釘截鐵的說:“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樣,就只愛着易家的錢的。”
這話,教易家的夫人臉色漲得通紅,氣得吼道:“好,好,你給我滾!滾!我就當沒你這不孝子!以後你也甭想再踏入易家大門一步!”
易遠黑眸一縮,沒有反對,只微一點頭。
然後,他掉頭轉身就走,一次也沒有回頭。
易遠心急如焚的在城裏四處奔走,試圖要找到冬冬。
可他到處沒見着她,就連雷家豆腐店,也不見她身影,經過城東時,他見火燒得太旺,終於停下了腳步,幫着救人出來,又指揮眾人拆屋。
大伙兒見到他,像吃了定心丸,紛紛上前來幫忙。
白露在城裏飛奔,到處都找不着自家夫君,卻在轉了一圈之後,意外在東城撞見剛回城正在救災的易遠。
那男人全身都是黑灰,可依然指揮若定,要大伙兒拆掉了正排還未着火的屋舍,辟出了一條防火的空間。
“你們就照這樣做!把這一排還沒燒着的屋都拆了,前面的屋就別管它,讓它燒,後頭的全澆上了水,懂嗎?”
“知道了。”
“其他人去趕馬,搜羅各家屋子裏的大鍋大桶,到城外湖岸那兒去運水,易家紙坊內有很多,先去那兒拿,棺材鋪里的棺材也可裝水,就同羅老闆說,那些棺我全買了!帶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有多少帶多少!”
聞言,大伙兒紛紛跑了起來。
“易遠!”白露一見到他,立時衝上前去。
易遠聽聞熟人的聲音,立時轉過了身,看見她,他連忙問:“白露?你怎在這?冬冬呢?你有看見她嗎?”
“她去島上找阿澪,求她幫忙祈雨!你快點過去,少爺不在島上,阿澪定會趁機解了冬冬身上的封印——”
易遠一愣,瞪着她問:“你說什麼?什麼封印?冬冬身上為什麼有封印?”
白露抓着他的手臂,匆匆解釋道:“那是少爺許諾了冬冬爹娘,為她雙耳下的封印,那封印不能解,解了她就不會再是雷冬冬——”
認識白露這麼久,易遠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刻這般,失去應有的冷靜。
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只能再問:“你什麼意思?什麼叫她不會再是雷冬冬?”
“冬冬她娘不是人,她娘為了讓冬冬能當人,才舍了自己。”白露再不瞞着他,直接便道:“我不管你信不信,你若不想失去她,絕不能讓那封印解開——”
易遠一振震,直瞪着她。
白露臉色慘白的道:“阿澪若解開了封印,冬冬便能聽見,但她會被她娘那兒的人帶走,就同她娘一般,阿澪不會告訴她後果,她會信了阿澪,你別讓她挺,別讓她聽那些呼喚她的聲音,只要儘快將它重新封印起來就好,少爺教過你如何封印的,你記得嗎?”
“記得。”宋應天只教過他一種封印的方式,他只是學着好玩,並不真的當真,可那男人當年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他將那方式練到極熟。
“很好,快去,再慢就來不及了,別讓她聽見,她若聽見就回不來了!”
聽聞白露所說,易遠只覺一股惡寒由心而起,再無法多想,他邁開腳步,扔下一切,轉身就往鬼道所在衝去。
白霧蒼茫,緩緩浮遊在半空。
冬冬撐着小船,穿過重重白霧,終於來到了島上的碼頭。
方才在岸上,那兒仍有寒風呼嘯,可當她將船撐到一半,那寒風不知何時就停了,只剩濃霧重重。
她憑着記憶,將小船撐往鬼島,可越靠近鬼島,這兒的霧就越重,空氣陰沉凝結着,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本來,她還以為自個兒會在那霧中迷失了方向,幸好最終仍教她找到了地方,冬冬上了碼頭,將小船以纜繩綁好,便匆匆往島中小屋跑去。
出了森林后,白霧盡散,只有那屋舍安靜矗立。
冬冬心急的快步上了階,只見大門敞開着,屋子裏一個人不見,不見少爺,也不見阿澪,她穿過這屋舍,來到後頭天井迴廊,快速往阿澪房間跑去,果然看見她坐在桌案后,撥弄着琴弦。
冬冬看見她,鬆了口氣,忙上前道:“阿澪,城裏失火了,可不可以請你幫忙祈雨?”
阿澪抬起了那雙冷如冰霜的美目,瞅着她,挑起了眉:“祈雨?”
冬冬跪在她身前,急切的道:“我看過少爺的書,知道你是白塔的巫女,能祈雨教天降甘霖,拜託你,城裏起了大火,到處都燒着了,再這樣下去,整座城都會毀於祝融的,求你行不行,救救城裏的百姓。”
阿澪冷冷一笑,垂下眼,輕哼着:“我為何要幫着祈雨,那些人要死便死,關我什麼事?我就是求得了天降甘霖,對我有什麼好處?憑什麼就得因為我懂祈雨之術,就要我耗那些心神、費那些精力?”
冬冬一愣,心一緊,只能道:“你說過的,若我有所求,你會給我,我最想要的東西。”
聞言,阿澪一怔,抬起了眼,臉一沉。
“那小子負了你?”
“沒。”冬冬不懂,她為何看來竟惱了,只道:“沒有,阿遠沒負我。”
聽得此言,阿澪眼中,閃過複雜情緒,像是惱火,卻又像鬆了口氣,跟着忽然間,她伸手抓住了冬冬的小手。
冬冬嚇了一跳,但沒抽開,只鎮定的看着她。
阿澪挑起了眉,冷哼道出一件她不曾說過的事。
“你都被趕出易家了,還說他沒負你,”
冬冬一怔,雖不知她怎麼能夠知道,卻還是冷靜的堅持道:“那是他家的人,不是他,他沒負過我。”
阿澪美目微眯,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但她收回了手,只瞅着她,紅唇輕掀:“就算你求得了雨,熄了城中大火,那些人也不會曉得,更不會感激。易家那些狗東西,欺你如此,你何須再理會他們,讓他們自食其惡果便成。”
“可城裏不只易家的人,還有更多無辜的百姓。”冬冬傾身,心急的看着她道:“我知道少爺無故拘你在此,讓你很不開心,可少爺是為了你好,才會這般強求,況且,你若真惱,也該是惱着少爺,城裏的人都是無辜的,他們對此渾然不知。”
“阿澪,冬冬求你了。”說著,冬冬跪着彎腰傾身,對着阿澪磕頭,含淚道:“拜託你,待少爺回來,我必會求他讓你出去。”
她若不提宋應天,阿澪還沒那麼火,一聽她提到那男人,頓叫她既惱又恨,心裏頭卻又浮現那些教她說不清、理不明的情緒。
阿澪看着那跪地同她懇求的冬冬,心中更是有一把無名火直冒。
“城裏那些人,長年欺你、辱你、瞧不起你,你難道就不怨?不恨?”
“我怨過,但我不恨。”沒注意到阿澪的聲是直到了腦海,冬冬抬起眼,瞧着她,含淚回道:“那都是陳年舊事了,況且也不是人人都曾欺我,也有人待我極好,日日都同我來買豆腐、吃早點,若非人來光顧冬冬的生意,冬冬也活不到現在。”她這話,莫名叫阿澪更加生氣,氣這丫頭如此不經事,這般點不透。
阿澪火冒三丈的瞪着冬冬,恍惚中,只想見着了舊時的自己,見着了那個為了那些不懂感激的黎民蒼生付出一切的雲夢,見着了那個就是受了委屈,為了愛仍不顧一切飛蛾撲火的蝶舞與阿絲藍,甚至見着了那個愛上了半妖,最終仍慘遭背叛的紫荊——
剎那間,過往前塵受的怨與恨、愧與疚,都上心。
在此之前,千年以來,她逃着、恨着,報復着那些對不起她的人,壓根沒時間去多想,可那男人、那可惡的男人,將她拘在這裏、困在這裏,逼得她去想,不得不去想——
阿澪惱恨的揮開那些浮上心頭的情緒,不讓自己去想,不讓自己去感覺,只壓下了一切,冷冷的看着那個愚蠢的丫頭,然後輕輕笑了出來,道。
“你說的沒錯,我之前也確答應過你,若你來找我,我便會給你,你那時最想要的東西。”
冬冬提起了心,滿心喜悅的看着她:“所以,您願意祈雨了?”
“不,我不願意。”她眼很冷,嘴上卻噙着笑,道:“不過,若說到祈雨,用不着求我,你也能的。”
“我?”冬冬一愣,呆看着她:“我也能?”
“是啊,你也能的。”阿澪撫着琴,撥弄着琴弦,瞅着她說:“你和我是一樣的,只要你記得自己的名字。”
冬冬不懂,困惑的道:“我記得自己的名啊,我叫冬冬,雷冬冬。”
阿澪微微一笑,紅唇一張一合的說:“不,不是這人世間的名,是你娘傳給你的名。”
冬冬遲疑的看着她,“我娘?人世間?什麼意思?”
阿澪再彈一個音,只緩緩道:“你聽不見嗎?聽,他們都在呼喚你,他們等你很久很久了。”
冬冬更加不明白了,只道:“我五歲時得了傷寒,高燒后耳朵就聾了,我聽不見的。”
“聾了?那不是聾,那是宋應天搞的鬼,他在你耳上結了法印,封了你的耳。”
冬冬怔看着她,心頭狂跳,一時間幾乎無法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可阿澪像是知道她的想法,張開了嘴,只冷冷的笑:“你當宋應有多好?瞧他騙你騙了那麼多年,讓你受了多少的苦?當年你還小,所以才以為自己生了病,可那是他故意讓你這樣想。”
“可、可少爺為何這麼做?”她白着臉,結巴的問。
阿澪眼也不眨的輕笑,說:“當然是為了他自個兒的方便,他封了你的耳,就是不想讓你聽見,不想讓你曉得自己的身世。”
“我的身世。”冬冬看着她,越加的不安,沙啞的說:“我哪有什麼身世,我爹是賣豆腐的,我娘是洞庭種蓮荷的人家,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懂。”
阿澪站起身來,緩步繞過桌案,來到了她面前,撫着她的小臉,“冬冬,不懂沒有關係,如果你想,我可以把它還給你,把你的聽覺還給你。等你聽見了、聽着了,你就什麼也懂得了。”
冬冬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阿澪悄聲說:“屆時,你想要風便得風,要雨變得雨,還能聽得到,你想聽到的聲音。”
冬冬看着她深黑的眼,有些慌,可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你難道不想,再次聽到蟲鳴鳥叫?聽到風吹過樹梢?聽到林葉因此沙沙作響?聽到流水淙淙?抑或是……聽聽易遠的聲音?”
冬冬心頭微緊,不禁興起渴望。
她想,很想,怎會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