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睛川晴川!你猜猜看,我剛剛為我的野心想到了什麼好點子?”
大約是一年前,那人硬將他從書本堆里吵了出來,興奮地直嚷着。
他當頭就是一桶冷水潑下去:“不要又提起你的黑風寨了。”
“為什麼?黑風寨棒極啦!”
說到那人的野心,從來不是秘密,正是把所有他能支配的地盤全都命名為黑風寨。
聽這一回亂七八糟的遠景描繪,野心的新內容似乎是一間叫做黑風寨的鋼琴酒吧,店內提供酒類,以及優雅的鋼琴演奏,全店女客止步,只允許外貌與身材兼具的美男子進門云云。
說到得意處,那人眉飛色舞,似乎全身都在笑。“我可以給你本店編號一號的會員卡,享受最優惠的招待喔!”
“那種光聽你描述就覺得會被臨檢的奇怪酒吧,我寧可不去。”
“為什麼?你討厭鋼琴?”
“我並不是討厭鋼琴。”
“那我開你喜歡的店吧!你喜歡黑風寨泡沫紅茶?黑風寨咖啡館?還是喜歡黑風寨麻辣火鍋?”
“……還是開鋼琴酒吧好了。”
“所以,你將來會去學調酒?”那個傢伙試探性提問道。
“原來。”他放下書本,指着對方的鼻子,說道:“你的好點子就是讓我去站吧枱調酒,你則悠閑地坐在酒吧前飲酒作樂是不是?”
“難道這不是一個棒透了的好點子?”
“你趕快從這種愚蠢的白日夢裏清醒過來就更棒了!”
“喂喂,我現在給你機會,你可不要等我找到了可愛的酒保小弟才來吃醋。”
他哼了一聲。“酷?那是什麼東西,從來沒見過。”
……醋……醋……
“……醋啊!百里晴川!”
“什麼?”
猛然被拉回現實,百里晴川大吃一驚,忍不住叫出聲來。
拚命叫喚他的班上同學,也被他過於強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定了定神,手指前方,又說一次他從剛才就不斷重複、卻一直沒被百里晴川聽進耳里的叮嚀。“我說,你醋倒得太多了。”
……醋?他低頭一看,左手抓着的醋瓶,莫名其妙不見了一半;再看右手平底鍋,和食材佐料水乳交融、混為一體的正是一股刺激的醋酸味,要撈救已經太遲了。
這是今天第四次嚴重失誤了!百里晴川心煩意亂,恨不能一揚手,整鍋從三樓潑下去!
“啊,算了算了啦,反正又吃不死人。”
周遭一伙人紛紛上前勸阻他重作這道菜,嚴格說起來是阻止他在幾乎冒火的狀態下拿菜刀。
——此時此刻,正是東門橋的園遊會。
百里晴川人在班級教室的後走廊,四周還有跟他一樣忙忙碌碌的十多名同班同學。教室後走廊早已不是平日暢通無阻的狀態,而是最忙最混亂的炊事區,前後門大大敞開,掛了長布簾和教室作區隔,除了炊事用具,尚有難以計數的一堆雜物阻塞道路,看起來其實更像是倉庫,
目送着失敗品被端着進了教室,百里晴川無言復無奈。
雖然一直強迫自己振作精神,專心應付分配到的主廚工作,一切卻是困難得超出預期。他一向睡得淺,又會認床,本來便沒指望能在臨時換的房間裏睡個香甜的好覺,可是一整夜的輾轉反側,就要歸咎到祝羿樓頭上了。
昨晚,那些爭執的話語在腦中來來去去,驅趕不散,他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睡着?
睡眠不足還算是小事,真正記掛在心、妨礙他一展高超廚藝的實則是另一樁。此刻,又再度找上門來了。
“老大!老大!”後門的布簾掀動,器材組負責人粗魯地闖進來,兩隻眼睛左右張望,嘴巴不停喊着:“老大!老大?老大不在這裏嗎?”找的正是祝羿樓。
炊事人員異口同聲都說不在這裏。
百里晴川沒跟着回答,但他同樣沒有見到祝羿樓,也不知道他人在何處。不只是他,到目前為止,班上仍然沒人見過他,祝羿樓似乎行蹤成謎。
“他到哪裏去了?誰看見過他?”器材組的負責人還不死心,炊事區的工作人員卻全都不耐煩了。“不知道,也沒有看見,你去別的地方找啦!”
百里晴川知道這答案不能擊退對方,他默默等着接下來一定會出現的問題……
“百里晴川,黑風大王跑哪裏去了?”
果然,又指名要他回答了。
“我怎會知道?”
百里晴川冷着臉回覆道。真的很莫名其妙,祝羿樓要輪班也是輪教室里的外場服務,為什麼大家都來炊事區找人?
“奇怪,他為什麼沒有跟你在一起?”
百里晴川用力放下手中的鍋鏟,或者說摔下更貼切,翻起眼皮狠狠瞪去。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在一起?他沒在我身邊,到底有什麼奇怪?”
後走廊霎時鴉雀無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停下手邊的事,憐憫地看着誤觸地雷的同學,後者瑟縮着身子,顫聲道:“不……不奇怪……”語畢,落荒而逃。
百里晴川拾起器具,繼續工作,四周在短暫的尷尬沉默之後,爆出一陣更不自然的喧鬧,人人愛惜性命,離百里晴川又站遠了幾步。
一反往常,百里晴川沒有意識到自己失控的言行,他的心思與牽挂全飛到了不知確切位置的某處。
祝羿樓到哪裏去了?你有沒有看見他?為什麼他沒在你身邊?
一整個早上,都是這些千篇一律的問題!大家都來問他,甚至他也問過自己好幾次:到底祝羿樓哪裏去了?他是不是在生氣?是不是不願意和他照面了?
自從昨晚起過衝突,不安的情緒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加,他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不斷來提醒自己,祝羿樓沒在他身邊的事實。
他不由得想起,半個小時前才剛離開這裏的祝羿樓的五個弟弟妹妹。
他們一樣很熱情,見到熟識的百里晴川,個個笑容滿溢,七嘴八舌搶着跟他說話,跟去年、前年的園遊會如出一轍。
可是他不快樂,同時覺得泄氣。他很喜歡祝家的弟妹們,尤其暑假過後至今,許久不曾見到兩個妹妹和么弟,心中十分想念,哪知見了面卻居然高興不起來。
他自認是喜歡祝羿樓的,否則也不會有那個吻;但他至今才隱隱感覺到,對方的影響力竟巨大如斯,遠遠超乎想像。
難道,少了祝羿樓在一旁,他的生活當中就沒有值得快樂的事情了嗎?
“不行不行!廚房重地,謝絕參觀,美女也是一樣!”連串的阻止聲從門口傳來,美女二字更是吸引了後走廊大部分同學的好奇目光。
美女?是萼樓還是珊樓?百里晴川也不禁歪過頭,想一探究竟。
“我要找你們黑風大王,通融一下子嘛!”
嗓音清亮爽朗,配上火紅色的迷你裙、小背心,無比醒目。不是祝家的兩個妹妹,百里晴川遲疑了數秒才認出她是花小彌。
“黑風大王才不會來廚房。”炊事區的值班人員依舊盡責地擋在花小彌身前。
她踮起腳,越過對方的肩膀終於看見了目標之一。“啊,百里晴川!”
欣喜的叫聲絕無好事,肯定又要問了是吧?和前一次的間隔會不會太短了些?百里晴川眉頭皺起,握着菜刀的手緊了緊。
“百里晴川,你知不知道黑風……”
已經來不及阻止了!所有人冷汗直落,開始準備避難的當口,花小彌的背後冷不防閃出一個人,用平板單調的聲音瞬間解除了火山爆發的危機。
“祝羿樓在園藝社的花圃那裏,圖書館大樓後面。”
張政豪說著,繞過花小彌,走到洗手台前,扭開水籠頭,無視四面八方錯愕驚訝欽佩與疑惑交纏的視線,心無旁騖地清洗他的兩隻手掌。
“他……他真的在花圃?”一等花小彌道了謝離開,百里晴川立刻提出疑問。
張政豪擦乾雙手,慢條斯理點了點頭。他剛剛才從圖書館二樓搬運器材過來教室,隔着二樓落地窗往下看,正是祝羿樓不容易被錯認的身影。
圖書館後方的花圃?賞花這麼風雅的事,跟祝羿樓沒關係吧?百里晴川嘟噥着:“究竟,他在那裏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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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聽我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件很衝動的事情,現在煩惱得要命啊!我好想看看晴川,可是又怕真的和他面對面……昨天離開的時候,果然不該回頭看那一眼吧?他的表情……好像……好像……哎呀!我沒辦法形容得很貼切,總之就是呆住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很難過,或是很氣憤?喂,你說,我真的害他傷心難過了嗎?他會不會很生我的氣?”
自圖書館的方向揚起一陣強風,盛開的桔梗花被吹彎了腰,隨風搖曳,輕輕地,上、下點着頭。
“嗚哇!果然……果然你也認為他生氣了?”祝羿樓如受雷擊,抱頭痛呼。“可、可是,他也有不對的地方啊。我是後悔不應該那麼激動,不應該摔壞東西,但不激動又能怎麼辦?他總是那種態度,誰會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心裏的想法要爽爽快快表現出來才對嘛!不然要嘴巴幹什麼?要眼睛鼻子這些五官幹什麼?你說是不是?對不對啊?”
白底紫邊的細嫩小花還在點着頭。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也是這麼想!”黑風大王欣慰不已,真想給這些可愛的小花們一個熱烈的擁抱。
今天,他難得起了個早。
同房間的張政豪還在睡,他就已經醒來,一個人散着步在校園裏四處閑晃,最後選了這塊僻靜的角落,躺在草地上,對着天空一直發獃到現在。
結識八年以來,他一向都順着百里晴川,縱容他滿坑滿谷的怪癖,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昨天是第一次,第一次對晴川疾言厲色,自己都嚇了一跳。
早早跑到這裏想抒解鬱悶,可是一肚子的苦水,想說又不能隨便出口,最後忍不住牽連無辜的花朵,趁着四下無人,正好嘰哩咕嚕自言自語個痛快。
“或者,問題還是在於,晴川是不是喜歡我?總不會一點喜歡都沒有吧?要不然,再怎麼意外,也不可能有昨天在頂樓的那個吻……可他到底有多喜歡?肯定沒有像我那麼喜歡他吧?唉,有喜歡就好了,我本來應該要滿足的……”
本來他一定會欣喜若狂,滿足於這一小步的進展。
然而人之常情,有了好感之後就想要彼此喜歡,奢求將喜歡升華成愛情,最後,便盼望着對方能為自己突破一切的束縛與限制,嚮往傳說中的永恆與堅定。
果然是人之常情,原來自己並非超凡入聖。
祝羿樓想得入神,對悄悄走到身後的花小彌全無知覺,她故意湊到祝羿樓耳後,放聲叫道:“哇!你是真的在賞花!”
祝羿樓差點一個跟頭摔進花圃里。
他連忙回身,揮出空拳作勢要砸花小彌的腦袋。
“……原來是你!叫這麼大聲,我的心臟萬一嚇停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花小彌嘻嘻一笑。“你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麼?你不是最喜歡熱鬧嗎?”
“我昨晚跟晴川吵架鬧翻,現在沒心情玩。”祝羿樓躺回草地,揮揮手想趕她走。
“鬧翻?為什麼鬧翻?我要聽我要聽!”
“吵死了,講給你聽又有什麼用!”
倒霉被這啰嗦的小妞堵到,趕也趕不走,不說明清楚看樣子是不行了。他揀着重點三言兩語交代了大概的事情經過,花小彌聽到後來,眼睛已睜得有平日的兩倍大。
“真想不到你喜歡百里晴川!”她手按雙頰,反應很誇張。“既然喜歡人家,還做出這麼高風險的壯舉,我真是不敢相信!”
“不然還有什麼好方法?我非放手搏一次不可,隨便讓步、屈服了,這一輩子,他要得到真正的快樂,恐怕是很困難了。”
“萬一百里晴川最後還是決定堅持到底,不願改變,你怎麼辦?”
“……不知道,到時候再說。”
其實他知道,若是睛川最後依舊不肯退讓,屈服的多半會是自己。遮遮掩掩躲藏一輩子是很難受,但比起失去晴川,那種難受只算蚊子叮的一小口,他可以忍。
只是,晴川若能放膽拋下一切無謂的顧慮,不知有多好!
“你也不必太悲觀,我剛剛才從你們教室過來,有看到百里晴川喔!他看起來並不快樂,我當時還覺得奇怪呢,我想他應該也很煩惱才對。”
晴川也覺得煩惱?祝羿樓正要追問細節,忽然在花小彌身後不遠處看見一顆小腦袋。那顆腦袋畏畏縮縮從圖書館大樓探進探出好幾次,到得第三次,終於被祝羿樓認出來。
“啊!是學弟嗎?發生什麼事了?”
“……”韓文棋只好現身,一步一步慢慢踱了過來,走到離祝羿樓約三公尺遠的位置,便躊躇着回頭望,好像後頭有可怕的怪獸在追着他一般。
這一看,沒看見什麼可怕的怪獸,卻看來了別種東西——
“慢着!”出現在韓文棋適才探頭探腦位置的,是喘着氣的蘇克罕。
“我說過不要你插手,你又跑來找他做什麼?!”
他氣沖沖趕了過來,兩道眉高高拔起,模樣兇惡,語氣更見嚴厲。韓文棋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慌亂地辯解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蘇克罕不理睬他,直接走向一頭霧水的祝羿樓,開門見山說道:“祝學長,我不願意讓我們三個人的關係繼續這樣下去,今天一定要徹底解決這件事情。”
“你、你別這樣……我……我……”
“我說過,這是我和祝學長之間的問題,你不要插手。”
蘇克罕一揮手,推開拉着自己衣袖的韓文棋,絕決的態度讓韓文棋眼眶裏轉來轉去的淚水幾乎要滾了下來。
一個熱血激動,一個哀婉欲泣,儼然是活生生一出灑狗血的愛情大悲劇,看得黑風大王肚中的一把火都熊熊燒了起來!
這種移動式八點檔,真、是、煩、死、人、了!
難得一反本性想靜靜哀悼自己的戀情,偏偏大家都要來這裏吵吵吵!一個花小彌已經夠麻煩了,居然還來第二個、第三個!
“煩死了!”
他一躍跳起,也是劍拔弩張的激動模樣。這筆爛帳愈扯愈混亂,他實在同樣受不了了,衝著蘇克罕打算和盤托出。“要解決這件事情就來啊!我最求之不得了!告訴你,其實我根本就……”
“哇!你不要把事情愈搞愈糟!”花小彌搶着搗住祝羿樓的嘴巴,整個人從後方撲上去,靠着一股衝力以及全身的重量,硬是將黑風大王推倒在草地上。
“嗚哇!你、你幹嘛!”
祝羿樓猝不及防,俯身摔了個眼冒金星,背上還壓着花小彌,亂七八糟不知道在搞什麼花樣!
“你先閉上嘴,讓我來處理。”
花小彌毫不客氣地壓坐在他背上,喧賓奪主道:“你們的爭執我大概明白,這樣吵吵鬧鬧下去是不會有結論的,乾脆用最公平的方式來決定吧。現在正好是園遊會,外面有很多玩樂的攤位,你們兩個就藉由那些遊戲來分勝負,贏的人擁有和學弟交往的權利,輸的人必須乖乖退出,再也不準糾纏其他兩個人,這樣如何?”
在場三人都是一愕,蘇克罕率先同意:
“可以,我就在操場等着你!”不等祝羿樓回應,便逕自轉身離去。韓文棋站在原地旁徨了好一會兒,才捧着淚盈盈的臉龐追了上去。
祝羿樓使勁翻過身,甩下背脊上的重物,惱怒地大喊:“花小彌!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為什麼我非得和蘇克罕爭奪學弟不可?!”
“噓!”花小彌手指放在唇間,拚命噓他。
“小聲一點,難道你不會故意輸給他嗎?輸掉這一次,不就一勞永逸,再也不必煩惱了?”
……是、是啊,原來還有這一手。
祝羿樓經這一語點醒,籠罩在頭頂的烏雲終於散開些許,精神也抖擻了起來。總而言之他是稍微認命了,百里晴川的事情不等今天過去是無能為力的,至少先解決另一件煩心事也好。
他拍掉身上的塵土,久違的笑容浮現,振臂高呼:“好!我要努力振奮了!”
“不、不要隨便振奮,你是要輸不是要贏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