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擅離崗位不太好吧?”
這是祝羿樓一口氣穿越校園,衝上六層樓,手撐膝頭,大口喘着氣出現在宿舍樓頂時,百里晴川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一路上,他滿腹都是牢騷。他有一大堆的情緒,一大堆的抱怨,全都想對百里晴川發泄。孰料一見了面,看着挂念的人兒迎着風帶着笑,縱有天大的怨言也在霎時間煙消雲散,只剩一個問句。
“換地方也不告訴我?”
“什麼都跟你說了,我還有好戲看嗎?”百里晴川臉上的笑意又深一層。
“嘖!”
天下的亂事都是這些笑起來很好看的人惹出來的!
他站直身體,深深吸了口氣;剛才小跑一段,運動過後格外神清氣爽。當頭風吹陣陣,髮絲亂舞,四周空置的晒衣竹竿被震得左搖右晃,嘎答嘎答直響。
“這裏風好大,你冷不冷?”
“還好。”
百里晴川緊了緊長風衣的翻領,右手端起小桌上的馬克杯,旁邊有一路從六樓拉上來的延長電線連接着小桌上的電磁爐,爐上溫着一大壺熱茶,準備甚是周到。
祝羿樓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知道晴川怕冷有如怕鬼,不同之處只在於前者眾所周知,後者還是秘密。
沿着樓頂邊緣高起的圍牆遠眺,東南方明晃晃地燈火通明,有如白晝,隱約還聽得到人聲喧嘩。試膽路線的起點、所有的活動單位都設在那兒,周遭熱鬧無比,和北面的校區外以及西面的國中部校園的寂靜無聲恰成對比。
祝羿樓繞着圍牆走回南邊,從天文社借來的望遠鏡就架在這個位置。望遠鏡旁兩張椅子,一張是空的,另一張上頭坐着百里晴川。
他稍稍靠近,分辨望遠鏡的方向,結果不出所料,角度正對着他方才大出洋相的區域。
不必仔細回想起什麼就夠他發窘了。
回過頭正對上百里晴川的視線,晶亮的眸子閃動着奇妙的光芒,他不禁懷疑,晴川是否打一開始就想看自己忙忙碌碌、擔心着急的模樣?
“……因為我之前把事情搞砸,害你的搭檔變成蘇克罕,所以你才故意讓我辛苦一場?”
百里晴川抿了抿唇,像是在忍笑。
“啊,你把我想得太壞了。變通的計畫一直到最後關頭才敲定,我來不及通知你,如此而已。”
是嗎?他半信半疑,但,該解釋的誤會還是不能省略。
“那你當然知道,就是……我以為那是你,所以才……才……”
“我會嚇得躲進別人的懷裏?”
他當然知道不大可能,可那是以冷靜思考為前提,而冷靜思考,和他黑風大王的作為是不搭軋的。
“總之,都是你不好,害我惹下天大的誤會。”
“哪有什麼誤會?歪打正着,剛好救了可愛的學弟,恭喜恭喜。”百里晴川笑吟吟地說著反話。
“別開玩笑!我沒去之前,他們可好好的什麼問題也沒有,被我打擾之後就都完啦!學弟居然還告訴他,我們接吻的那件……”
百里晴川拉着長音“喔”地一聲,其意味之深長,如一把大槌狠狠敲在祝羿樓腦袋上。他猛然驚覺,自己的嘴巴真的不比韓文棋小。
“可惡!今晚做的事,沒有半件是對的!”祝羿樓攤在椅里,抱頭慘呼,悔恨交集。
百里晴川淡淡一笑,引開話題:“那就留在這裏,別亂跑了。沒有你在一旁,小嗣好像比較快樂,”
“你正在看那個四樓的?”
他湊到望遠鏡下,層層透鏡將遠處的老弟拉到眼前。祝嗣樓落單之後,便和其他國中部的工作人員混在一塊兒,終於真正投入嚇人的工作,玩了個不亦樂乎。
“哼,那隻打拳打壞腦袋的大猿猴,他不來跟我搗蛋,更快樂的是我!”可是,似乎有件事不對勁……“怪了,大家都是兩個人一組,你的夥伴呢?”
“嗯……我剛剛告訴他不必待在這裏,可以下去參加活動。”
祝羿樓瞪大眼叫道:“不好吧?這樣不就變成只有你自己一個人留守,既無聊又不安全!”
“……不是有你在嗎?”
黑風大王霎時愣住了。他看着別開臉龐的友人耳根處隱約的一抹微紅,大腦花了好一陣運轉時間,才連接到“因為你來了,所以讓想玩的學弟去參加活動”的話中含意。
但要進一步推測到“希望兩個人獨處,所以事先遣開學弟”,他自認太過妄想,只在腦里匆匆繞了一圈,便慌忙甩頭去除這個想法。
“說、說的也是啊。”
他隨口打個哈哈,腳下踩的地面突然變得軟綿綿、輕飄飄,心頭甜得恍在夢中。
倒霉了一晚,終於開始有了些許代價。
雖然這裏不是黑暗的樹叢,雖然附近沒有鬼怪出沒,晴川本身的意願卻比什麼都令他高興。
晴川喜歡他的陪伴,晴川喜歡和他兩個人獨處,他黑風大王在百里晴川的心目中到底是與眾不同,是非常非常特別的啊!腦袋瓜一個勁往這方向胡思亂想,祝羿樓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自己搞得無比尷尬,半晌找不出輕鬆的話說。
氣氛靜謐得奇異,他只好兩手抓着望遠鏡長長的鏡筒,四下游移,從目鏡里窺看那東一撮西一堆的燈火小人兒。
百里晴川端起茶壺,另倒了半杯紅茶,水面飄出一層溫暖的白色霧氣,順着風直吹上祝羿樓的臉龐。他帶着笑伸手接過杯子,瞥眼間,百里晴川的臉色白皙如常,紅暈已然褪去。
“你在看誰?”百里晴川交疊雙腿,手肘擱在椅背上,端着自己的一杯茶,不時輕啜幾口,姿態十分輕鬆。
他的輕鬆自在卻教祝羿樓不大自在。
“呃……是蘇克罕那一組。”
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停下鏡筒,對着的正是他的冤家。他自目鏡前移開,讓百里晴川也能夠看見。
分享同一架望遠鏡,勢必貼得極近,祝羿樓手抓座椅,只等百里晴川揮揮手要他閃遠些便立刻移動。出乎意料,百里晴川竟歪着身子直接靠了過來。他倒抽一口氣,登時動彈不得。
儘管厘米之差終究沒有真正接觸到彼此,但他確信,從第三人的眼中看,晴川等於靠在他的肩頭,兩人近得呼吸可聞,百里晴川的睫毛根根分明,就在他眼下鼻前。
這是……怎麼一回事?晴川向來重視保持距離,平日同居一室,物理上的距離往往還不及教室里一前一後的座位近,今晚卻一反常態,處處流露親昵之意?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該強裝紳士貌,稍稍避開好呢?或者順其自然,甚至藉機更加親近對方?
他很清楚,宿舍大樓雖然點着燈,其實裏頭幾乎沒半個人,但求勇氣夠,做什麼事都可以。可是,萬一會錯意、表錯情怎麼辦?
手上一大杯紅茶咕嚕嚕灌下喉嚨,他渾身發熱,這茶真的燙!
“看樣子氣氛很凝重。”百里晴川看了兩眼,挪動身子,回復先前的坐姿。
“我也覺得很凝重。可惜只看得到影像,聽不見聲音,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黑風大王語音苦澀,含有雙重的遺憾。
“搞不好跟我們一樣,只顧着說別人的閑話。”
“什麼?”
“沒什麼。”百里晴川一手斜撐後腦,淡淡撇着嘴角。
祝羿樓愕然望着他好一會兒,還是參不透他話中的奧妙,怔怔轉頭回到望遠鏡前。
韓文棋在鏡頭下動着嘴巴,斷斷續續說著話,蘇克罕神情冷漠,久久才回應一兩個字。
“蘇克罕這個笨蛋裝什麼酷!?趁現在把手伸過去會不會啊?拿出男子漢的氣魄,像個男人一樣……唉……唉……”唉,他愈說愈氣餒,自己哪有資格怪旁人沒氣魄?
“晴川,你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他們就此幸福快樂在一起?”
“你搞出來的亂子,能那麼便宜就解決?”
“不是我!追根究柢,是你搞出來的。”
“跟可愛學弟接吻的可不是我。”
“啊!那件事我是無辜的,一切都是意外!”
“這世界上沒有意外。”
“……”
糟糕!幾句話接得太快,順勢就說了不該說的話。百里晴川微感後悔,暗暗祈禱最好祝羿樓仍是沒有聽懂。
偏偏這一回實在太明顯,連黑風大王也瞞不過,他呆了一呆,笑容綻放有如漫山遍野乍逢春,遍地花開。
“有什麼好笑?”
“你吃醋了!”所以一整晚都很反常!
“你才是在作夢。”
百里晴川硬是板起臉撇開頭,將望遠鏡轉向自己一邊,眼睛盯着目鏡,瞧出去如一團花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祝羿樓不讓他躲,很快扳回鏡頭,百里晴川再要去搶,他單手抓着鏡筒鐵箍也似,絲毫不動。
百里晴川惱了,揚眉抬頭,狠目瞪去。祝羿樓卻還在笑,笑得陽光燦爛,笑得他滿心着慌,眼神再也狠不下去。
“喂喂,以前你都沒什麼反應,為什麼這一次吃醋了?為什麼為什麼啊?”
“什麼……為什麼……”
哪有為什麼?只不過以前的反應很壓抑,他看不出來罷了!今晚一時失控,全怪他突然提到什麼吻不吻的,他又不想知道這些細節!
“如果我真的吃醋,那又怎麼樣?”
祝羿樓伸出雙手,一下子抓住百里晴川的椅背,將他連人帶椅轉了過來,逼他看着自己。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沾惹其他人,你不會再有吃醋的機會。”說話時,笑容已經收起,百里晴川知道他不是開玩笑,自己逞一時意氣,已經破壞了多年來曖昧不明的朋友關係。
他別開臉,盡最後一分努力。“……你不必這樣,我沒有吃醋,也沒有資格吃醋。”
“你承不承認吃醋都一樣,我已經打定主意,而且我老早就該這麼做了。”
百里晴川默然無語。
乾脆就順着祝羿樓的意思走吧……他曾這樣考慮過。但他更認為,那不過是貪一時的輕鬆歡樂。
“明年就離開這所學校了。”沉默良久之後,他說。
“離開就離開嘍!只是換一所學校,我無所謂。”反正大學也念同一所。
“大學畢業以後呢?”
“到時候再說。”
“我……”鏡片下閃過一抹陰影,百里晴川輕輕收攏眉頭。“我要結婚生子,和某個……異性。”
“是嗎?”
“我知道你不以為然,但你不了解獨生子的處境和壓力。”
“我是不了解獨生子。”祝羿樓站起身,略略伸展肢體,活動了一下手腳。憋了許久的心事一吐而出,全身充滿豁出去的輕鬆與自在。對晴川的退縮,他固然有些失望,可至少,晴川沒有因此而不理他,這樣也就足夠了。
“我只知道,你老是想得太多太遠,怎麼都不為自己的願望想一想?兒子又不是老爸的複製……哎呀,當心!”
毫無預警,強風忽地颳起,本已搖搖欲墜的晒衣架再也抵擋不住,整片整片地倒下,高價的天文望遠鏡首當其衝,被打翻摔落,碎了一地的鏡片。
幾步之外,百里晴川驚愕萬分地看着望遠鏡倒在眼前,摔成無法挽回的破爛殘骸。
風起時,他尚搞不清楚狀況,一股橫向的大力將他從椅中扯開,力量之大,他以為自己就要摔倒,眼鏡落在地面,好險沒破,他的人卻撞進一堵厚實溫暖的牆裏,那牆還有長手,緊緊抱住了他,竹架就在那雙手臂幾寸外的位置嘩啦啦倒翻,桌椅茶水也跟着翻了,狼藉一片。
然後他發現,那堵牆甚至有心跳,隔着衣物,貼着他的胸膛怦怦跳得又猛又快。
什麼事讓一顆心鼓動得這樣急促?百里晴川微微抬起失去眼鏡保護、略顯模糊的視線,祝羿樓的濃眉大眼以前所未有的超近大特寫,呈現在眼前,不需要眼鏡也看得一清二楚。
這人太誇張了吧?竹架打在身上雖然會痛、會弄髒衣服,頂多也只撞出瘀血、受點擦傷,沒什麼大不了。如果是自己,一定先搶救砸翻就完蛋的望遠鏡,哪像他這麼……不知輕重……
“……那架望遠鏡很貴的。”
他笑了。“哪有你珍貴?”
“……”
臉頰燒成一片嫣紅,卻沒辦法掩藏,百里晴川想隨便說幾句笑話混過去,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距離貼得好近,近得他不敢大口呼吸,祝羿樓神色漸漸有些異樣,他懷疑那是因為他們同時想起了和韓文棋的吻。
那是怎麼發生的?像這樣的意外嗎?
感覺他靠得更加近了,難道祝羿樓也想要吻他嗎?
少了鏡片的阻隔,彷彿少了一層裝甲,百里晴川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緊張。距離還在縮減,他開始分辨不出,在胸膛急速震動的是誰的心跳?
“……我沒事,你可以放手了。”
祝羿樓置若罔聞,一點也沒有鬆手的意思,他低聲說道:“你知道,到大學畢業,甚至到你結婚,還有至少七、八年的時間。”
“那……又怎樣?不是一輩子的,我寧可不要。”
“你怎麼知道不會是一輩子?”
就這樣一輩子?他不信有那麼好的事。百里晴川抿了抿唇,手臂幾次使力掙動,最後都以徒勞作收,他這才知道,原來祝羿樓的臂力這樣強。
“晴川,你的初吻……是什麼時候?”
百里晴川身子一震,不自覺間視線相對,思考能力大概就是在那一刻被奪走。
他幾時曾承受過如此專註的凝視?做違心之論變得好睏難,他難以繼續假裝自己不想要他的吻。
牽纏在腦里的那一道聲音愈來愈強烈,催眠一般,自己對自己呼喊着……他的懷抱好溫暖,不應該再掙扎……不要再抗拒了……
“……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
十一月四號,星期五,秋高氣爽。
在心中默默記下這個日子,祝羿樓偏過頭,輕輕壓上他的唇,停止了時間,也停住了心跳……唇瓣交疊處,溫軟軟火熱熱,甜美遠超乎他的每一次想像。
他渴望這個吻,想像晴川雙唇的滋味,想了六年,他願付出所有代價,持續這個吻,他想接着移向晴川的臉頰,親吻他的耳垂、他的頸項……卻終究不敢過於唐突,最後僅止於淺淺啄吻,便放開了他的唇。
祝羿樓頸子稍稍後傾,在兩人間拉出一點距離,緊張不安地觀察着晴川的反應。
他並不敢奢望能看見對方暈紅着雙頰、滿臉陶醉的模樣,但百里晴川的表情那麼複雜,完全無法解讀,他不禁憂慮起來。
“……覺得噁心嗎?”
百里晴川胸膛起伏,像是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搖了搖頭。
呼,大石頭落地一半,他再問:“那,我可不可以……”
“哇喔喔喔!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開的頂樓門邊,一道渾厚男聲不自然揚起,兩人大驚轉頭,老弟祝嗣樓竟站在那兒,目瞪口呆,狀似見鬼。
血色自百里晴川臉上瞬間撤退得無影無蹤,他再度用勁一掙。
祝羿樓不敢不放,鬆了手退開幾步,兩道眉高高拔起,額上青筋爆出,衝著那不速之客震天怒吼:“你不是住四樓嗎?跑到頂樓幹什麼!”
“活動結束了,我是負責人之一,來回收器材啊!”祝嗣樓以不弱於兄長的氣勢,大開雙臂,誇張地朝地面伸出,嚷道:“你們打過架是不是?這、這一地的混亂啊……望遠鏡又在哪裏?!”
望、望遠鏡!
百里晴川和祝羿樓同時看向地面,在一大堆竹竿之下,那形如垃圾的破爛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