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美緒……”阿部京三拿着佐川豐作留下來的名片來到美緒房裏。
其實他不只是真生醫院的前外科醫生,和現任的壽司師傅,他的真實身分是美緒那兩年前退休的六十歲父親。
在知道那一段過去之後,他幾乎可以確定美緒至今仍未有結婚的打算,就是因為那小子的一句無心話語。
她一直是個害羞內向的女孩,可想而知在受到那樣的傷害之後,她會有多傷心。
儘管得知佐川那小子曾對他女兒說過那麼過分的話是挺叫他生氣的,但幸好他還蠻欣賞那小子,不然他一定當場就給那小子難看。
他看過不少男人,但是像那小子那麼“優”的倒是少見,如果要挑女婿,他想那小子是絕對“及格”的。
如果美緒知道當年因為心情不好而拒絕她的學長現在卻想追她,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不,他不能說。
現在這兩個年輕人都以為對方沒認出自己,他索性就繼續保守這個秘密,讓他們兩人能從“陌生人”的關係重新發展。
“什麼事?”美緒把視線從書上移開,回頭望着站在門口的父親。
“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想找家庭醫生,想問你方不方便?”他問。
“既然是爸爸的朋友,我還能拒絕嗎?”說著,她又問,“住哪兒?”
“南多摩。”他說。
她思忖了一下,南多摩?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找家庭醫師一般不是都會找鄰近一點的嗎?看她思忖着,阿部京三立刻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想找熟識一點的醫生。”
“噢。”經父親一解釋,她就不疑有他了。
“有時間,你先去拜訪一下吧!”說著,他將名片遞給了她,“這是他的名片。”
一收下名片,美緒差點兒沒嚇得尖叫。
佐川豐作?他……他怎麼可能是父親的朋友?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是……”不行,要是她表現出一副早已知道佐川豐作是何許人的模樣,父親一定會起疑心的。
天呀!她那段悲慘的遭遇才不讓別人知道呢!
“他是什麼朋友啊?”她試探地問。
知女莫若父,美緒那點心眼兒根本就瞞不過阿部京三銳利的眼睛。
“他到店裏吃壽司,我跟他挺投緣的,後來就成了忘年之交了。”他說。
忘年之交?!開什麼玩笑?
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當年暗戀不成的學長在十二年後,居然成了她父親的忘年之交?!
這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像這麼離譜的事情也會活生生地發生在她的周遭?
“忘……忘年之交?”她像是受到什麼驚嚇似的。
“是呀,”阿部京三忍着笑,又說:“他說他以前也是念你們學校的,你聽過他嗎?”
他故意試探着,為的就是想從她臉上覷見一絲不安及忐忑。
“不認識!”她想也不想,表現得有些驚惶失措。
阿部京三老神在在、高深莫測地一笑,“不認識也沒關係,以後就認識了。”
“唔……”美緒低着頭,心思紊亂。
怎麼辦?這該怎麼辦?遇見他也就算了,現在他還搖身一變成了她父親的忘年之交,而且她父親還要她去擔任他的家庭醫師?
噢,不,她可是他口中的醜八怪耶!
“美緒,”阿部京三在她肩上一拍,“那就麻煩你了。”
“嗯。”她硬着頭皮點點頭,腦子裏卻已經攪和成一團。
※※※
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是美緒、野乃跟笑里的聚餐日,笑里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而野乃跟美緒一樣,都還是單身女郎。
當美緒將她碰見佐川的事告知她們時,她們驚訝得差點兒沒從椅子上掉下來。
“你是說橄欖球校隊的佐川學長?”笑里驚愕地問道。
“嗯,就是他。”美絡點點頭,“他到我家的醫院看病,而且還跟我爸成了什麼忘年之交。”
“真的假的?”野乃一臉難以置信。
美緒睇了她一記,“當然是真的,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笑里和野乃互覷一記,很有默契地道,“孽緣!”說著,兩人都笑了起來,有點幸災樂禍。
“喂,你們兩個!”她已經夠心煩了,她們居然還在消遣她?什麼朋友嘛?!
野乃一斂笑容,正經八百地道,“也許你們的緣分現在才要開始啊!”
“什麼緣分?”美緒無意識地攪拌着杯里的咖啡,“他根本就不認得我……”
“搞不好他對現在的你‘驚為天人’也說不定。”野乃又說。
她長長一嘆,“別傻了,別忘了我是他當年口中的‘醜八怪’。”
“你還真是在乎那句話……”野乃笑嘆着,“幹嗎想那麼多?事情都已經過了十二年,別老是放心上嘛!”
笑里點點頭,深表贊同!“我贊成野乃的話。”
“咦?”美緒一怔。
笑里以前可是那個極力反對她去跟佐川告白的人耶!怎麼現在連她都“變節”了?
笑里啜了一口咖啡,氣定神閑地啟口,“不管怎樣,能遇見他就是一種緣分,誰敢保證你們不會有結果?”
“慢着,”野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結婚了沒?”
“他說還沒……”
“那不就成了!”野乃哈哈一笑,“這簡直是上天的安排嘛!十二年後的重逢,他未娶、你未嫁,天!多浪漫!”
“少起鬨了……”美緒秀美的臉龐上添了一抹紅霞。“你們以前不是說他很花嗎?”
“人不風流枉少年嘛!”野乃壓低聲音說:“像他那麼帥的男生總會有幾段轟轟烈烈的過去,他又不是同性戀,對不對?”
笑里一向比較內斂沉穩,不像野乃那種大剌剌的傻大姐個性,在這件事情上,她給了非常中肯的意見。
“美緒,”她望着美緒,“我們都是十幾年的好友了,你一直沒談戀愛的原因,我相信我們兩個比誰都清楚。”
“笑里……”她突然的感性談話讓美緒的心思有點浮動。
笑里溫柔一笑,又說:“在你心裏,其實一直都有佐川學長的存在,不是嗎?現在姑且不論是天意還是人為,至少它都是個機會,我覺得你應該要試着去把握。”
“就是嘛!”野乃搭腔,“反正已經過了十二年,一切都要重新‘洗牌’了,有個陌生而全新的開始也不錯。”
笑里點頭贊同,“野乃說得對,你沒理由放棄這種機會。”
“可是……”想起他那玉樹臨風、瀟洒倜儻的模樣,她不覺又自卑起來。
“可是什麼?”野乃睇着她。
她支吾着,“他看起來很體面,好像很優秀……”當年他還是個學生時都看不上她,更何況是現在?
雖然那天他在醫院裏有點在跟她搭訕的意味,但也許那只是他的“興趣”、“嗜好”,或者是“習慣”,根本就沒有什麼別的意思。
“他優秀,但你也不差啊!”笑里好氣又好笑,“你可是個行情看俏的美女醫生耶!”
美女醫生?
她知道很多人都這麼稱呼她,包括她的病人。
久而久之,她還真的有了一種自己真是美女的自信。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自信一到了佐川面前,卻又是那麼的不濟。
她真的夠美嗎?真的夠得上佐川所欣賞的水準嗎?她已經在這個坑裏跌了一次,怎好在十二年後又來一次呢?
“唉呀,美緒……”野乃拍拍她的肩,“別想那麼多啦!你就試着跟他聯絡看看嘛!”
“那……那倒不必了……”她囁嚅地說道。
“為什麼?”笑里和野乃異口同聲地追問。
“因為……”她吞吞吐吐地,“因為我爸爸要我當他的家庭醫生。”
笑里和野乃怔愣地望着她,然後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笑出聲音來——
※※※
“你要找家庭醫生?”星野大剌剌地癱在豐作家的沙發里,並抬手鬆了松襯衫領口。
“嗯,已經找到了。”他站在吧枱邊倒酒。
雖說他的口氣閑閑的,沒有多說什麼,但從他冷靜的臉龐上還是可以覷見一絲喜悅。
他是個極端雙重個性的人,在外頭面對商場的“捉對廝殺”及“波詭雲譎”時,他是個絕對冷靜、絕對強勢的男人。
但當他願意放下心防,他又是一個略帶着稚氣的大男孩,偶爾還會開開玩笑、搞點惡作劇。
星野跟他好歹也有幾年的革命情感,對他不能說不了解,單從他略帶笑意的眼尾,她就可以看出他的心情。
“你心情很好?”她斜睇着他。
“又收購了一家公司!心情能不好嗎?”他說。
星野撇唇一笑,“這又不是你第一次收購公司,以前也沒見你這樣。”
他回頭瞥她一記,皺皺眉頭,“我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嗎?”
“有。”她肯定地說,“你連眼尾都在笑。”
豐作一震。
有這麼明顯嗎?只不過是遇見了一直教他耿耿於懷的小學妹,只不過這個小學妹可能成為他的家庭醫生,只不過……
不,不會的,他沒有那麼“誇張”的高興。
“你想套我話?”他像盯着嫌疑犯似的盯着星野。
星野點燃一根煙抽着,那模樣瀟洒的教男人自嘆弗如。“是和那個家庭醫生有關?”
“怎麼說?”他驚訝於她的敏銳。
“直覺。”她說著,緩緩地吐出一圈煙霧,“是女的吧?”
他望着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星野一笑,“你終於開始‘發情’啦?”
“我又不是狗,發什麼情?”他咬着牙。
“好,不是發情,那麼是……‘思春’?”她促狹地道。
見她開口沒半句好話,他忍不住糾起眉心,“我也不是貓。”
雖然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女人,不過就某種定義上來說,他們兩個都是“男人”。
他對她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即使是“性”。
“幹嗎那麼緊張?明明心裏有鬼……”星野坐正,一臉的認真,“說來聽聽嘛!這麼小器……”
“你真多事!”他瞪她一記,逕自別過頭去。
星野將腿盤起,若有所思地暗忖着。
片刻時間,她突然靈光一閃——
“不會是你那個‘醜八怪學妹’吧?”她問。
豐作的事,她大多都知道一些,當然其中也包括了這件陳年往事。
他陡地一臉“你怎麼知道”的表情。
其實她也是亂猜的,根本不確定是不是猜對;不過端看他那驚愕的神情,她就曉得自己是“蒙”對了。
“真的是她?”她勾起一抹高深的笑意。
她聽他說那位學妹是醫生的女兒,家裏還有一家小醫院,她胡拼亂湊一番,想不到竟真給她猜中了。
“她不是醜八怪。”他忽地一臉嚴肅。
星野嗤地一笑,“醜八怪是你叫的,怨我幹嗎?”想不到他居然找到了那位整整十二年都無緣再見的學妹,了不起!
當時聽他談起這段往事時,她還因為他的EQ低而笑得人仰馬翻。
不過那時他卻非常認真地說他一直想跟那位學妹道歉,還將第二顆鈕扣為她保留,害她這個“冷血烏賊”差點兒要感動得頒獎狀給他。
“你是怎麼遇見她的?”她好奇地問。
“拜北條之賜。”他說:“他不是把地點改在八王子的‘京三’嗎?那家‘京三’居然就開在她家醫院的地下樓。”
星野瞪大了眼,差點兒就被煙給嗆着。
“真的?”
“千真萬確。”他說。
星野嘖嘖稱奇,“太不可思議了……”
“我也這麼覺得……”
“她認出你了?”
他搖搖頭,“不是,是我看見她的名字寫在招牌上才進去確認一下的。”想起這件離奇的事情,他還是覺得是“天意”居多。
“她記得你嗎?”她又問。
他搖頭,神情顯得有點失望,“她好像已經忘記我了。”
星野哼地一笑,有些幸災樂禍,“誰會記得一個曾經羞辱自己的渾球?。
“喂,你有點分寸好嗎?”他瞪着她,有點懊惱。
地聳聳肩,不以為意地笑笑。“然後你就直接請她當你的家庭醫生噸?
“也不是。”他啜了一口酒,不疾不徐地道出原委,京三的老闆是醫院以前的外科醫生,這是他的建議。”
“噢……”星野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你一定是一副很‘哈’她的模樣,要不然人家老闆怎會給你這種建議!”藉此機會,她順便揶揄他一下。
他白了她一記,愛理不理地。
看他又有點惱羞成怒,星野連忙話鋒一轉,“她變得怎樣?”
星野這麼一提,他腦海中立刻湧現出美緒那恬靜可人的模樣。不知不覺中,他的唇角竟微微上揚——
睇見他那神情,星野根本不需多問,“看來……這位‘阿部學妹’絕不是醜八怪,而是個大美女。”
他警覺地睇着她,“你想怎樣?”
星野聳肩笑笑,“沒想怎樣,我只是在想……她被你言語傷害后,‘性向’不知道會不會改變?”
他聽出她話中玄機,立刻予以駁回,“她不是你那一掛的。”
“你又知道?”星野一笑。
“這……”
星野站起來,緩緩地走向了他,然後在他結實的胸膛上一拍,“也許她已經不喜歡你這種肌肉發達、運動員體格的大老粗了!”
說完,她轉身就撈起西裝外套,一副準備揚長而去的模樣。
“混賬!”豐作朝着她的背影,不甘示弱地吼道:“你這種少了‘一根’的傢伙又好到哪裏去?!”
※※※
美緒已經坐在這兒望着電話發獃好久了。
睇着擱在一旁的名片,她就是始終鼓不起勇氣撥那組號碼。
真的要這麼做嗎?真的要當他的家庭醫生嗎?要是他發現她就是當年暗戀他的“醜八怪學妹”,那她不是很難堪?
喔,天呀!誰來幫她下決定呢!
突然,電話鈴聲大作,把她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喂,這裏是阿部家。”
“我找阿部美緒醫生。”電話線的彼端傳來豐作沉穩的男性聲音。
雖然她已經整整十二年沒見過他,但還是立刻聽出了他的聲音。“我……我是。”
“我是佐川豐作。”他說。
美緒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喔,佐川先生有什麼指教嗎?”
“京三的老闆應該已經跟你提過家庭醫生的事了吧?”他問。
“嗯,是……是的。”雖然她已經竭盡所能的保持鎮靜,但說起話來還是免不了結結巴巴。
他一笑,“那阿部醫生的意思呢?”
“什……什麼意思?”儘管在電話中看不見他的模樣,她卻意外地能在腦海里想像着他說話的神情。
他的笑聲低低的,富有磁性,也帶着點成熟味兒,“你願意當我的家庭醫生嗎?”
“你為什麼需要家庭醫生?”她怯怯地問。
“因為我很忙,沒時間照顧自己的身體,所以非常需要一位家庭醫生隨時掌握我的健康狀況。”他不假思索地說。
“是嗎?”她淡淡補上一句,“那你不如找個老婆算了……”
他朗朗一笑,“我也這麼想,尤其如果老婆能是個醫生,那就更棒了。”
美緒沒想到自己本來只是想“虧”他一下,卻不料被反將一軍,當下羞得幾乎要掛他電話。
老天!原來她心目中幾近完美的佐川學長,居然是個“油嘴滑舌”的泡妞高手?
他到底是“本性如此”?還是“後天養成”?
“阿部醫生……”他一句呼喚又喚回了她飄離的思緒。
“什麼事?”在驚覺他是個“搭訕老手”后,她的聲調突然變得有些嚴肅。
他似乎感覺出來,口吻也變得比較正經;他絕不是個喜歡跟女性搭訕的滑頭,只是當他遇上她后,總是難以控制自己的衝動。
誰叫她是那個讓他耿耿於懷十二年的學妹?誰叫她要出現在他面前?誰叫她還是當年那羞澀內向的模樣?
看見這樣的她,他就是忍不住想逗逗她。
“如果我有什麼問題,可以隨時請教你嗎?!”他轉而認真地詢問。
人家已經“及時改過”,她也不好繼續給他冷釘子碰,“當然。”誰叫他是她爸爸的什麼忘年之交!
“任何問題都行嗎?”他又問。
“是的。”捺着即將要爆發的脾氣,她儘可能語氣和悅地回答。
他在電話的那一端吐出愉悅的聲音,“那今後就麻煩你了。”
※※※
自從接到他的電話后,美緒每天就都煩惱着他會突然出現在她的診療室里,或是打電話來說他哪裏痛、哪裏不舒服。
她並不是討厭他的出現,說實在的,能見到十二年前的暗戀對象,她心裏還是有一些暗喜的,尤其是發現當年的暗戀對象比以前更優、更迷人時。當然,這也是她最擔心的事。
雖然她還不能更正的忘了他,但至少她的日子過得平平靜靜、無風無浪。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的出現擾亂了她的生活、擾亂了她的心情,也揭穿了她還眷戀着他的事實。
這不是她期望的,真的不是。
可是……它就這樣發生了。
十二年前,她已經被他拒絕了一次,她也因此傷了一次、死了一次。
她怕現在再遇上他,她又會一不小心地栽進去;他是那麼耀眼閃亮的人,而她呢?她只是一隻躲在暗處、自卑的小鳥。
唉,上天也太會捉弄她了。
十二年前讓她未結果的感情先枯萎也就罷了,十二年後居然又安排她遇上他?而且他還是以花花公子的姿態現身……
這不是整她是什麼?老天爺,她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缺德事?
整整一個星期,她的日子在極度的不安及惶惑中度過;不過……經過了一個星期,她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也許是她想太多了吧?或者其實她心裏是有所期待的,她只是不願面對事實罷了……
算了!他已經是她回憶中的一部分,現在的他只是意外,她實在不該心裏去的。
就在她這麼想的第八天晚上,她的“放心”突然變成了過去式。
事情就發生在醫院熄燈之後,她接到了一通來自他的緊急“求救電話”——
“阿部醫生,我受傷了……”電話中傳來他“虛弱”的聲音。
雖然心裏對他有着能避則避、能閃則閃的想法,但一聽說他受了傷,她還是無法不痛不癢。
她心驚、她擔憂、她慌張得甚至沒好好地去辨別其中的“真偽虛實”。
“我馬上過去!”她掛了電話,拿起“傢伙”,快速地往外跑。
當她跳上車,她驚覺到一件事,那就是——她居然知道他住哪裏。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她竟然已經將他挂號時留下的住址電話都記到心裏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