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學習理論中曾經提及,人在學習任何一種新的知識或技能的初期階段,剛開始是從無到有,較容易有發展的空間,若以圖形來表示的話,可以得到一條極為陡峭,在數學上稱為高斜率,明顯看出是急速竄升的曲線,接下來隨着難度的加深,進展的速度將漸次趨於緩和,而進入所謂“高原期”的階段。
顧名思義,在這個時候,發展曲線是條水平線,付出的心血與獲得的結果沒有絕對必然的關係,不論花再多的時間,耗費再多的心力,不見得會有寸進之功,
甚至還有可能出現退步的趨勢。
如果就在這個時候放棄,便是到了極限,永遠不會再有發展的可能性,但是如果可以再堅持下去,努力不懈,一旦突破瓶頸,就如同禪宗所講究的“頓悟”,剎那間靈光乍現,忽然間開竅一樣,瞬即突飛猛進,又將步入另一個更高深的層次。
以上這個我在修“教育原理”的課程時所學到的東西,但是“一法通,萬法通”,沒想到教育上的學習理論套用在男女間的談情說愛上,也一樣是說得通的。
戀人們在初交往的階段,經常被對方的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所吸引,無可救藥,不可自抑,對兩人而言,這個階段的互動過程中,任何細微之處都是新奇有趣,在眼前仍有一大片廣闊無邊,未經開發,亟待深入探究的空間可供揮灑。
但真正懂得愛情的人當能理解“相愛容易,相處難”的道理,久而久之,當新鮮感喪失,熱情逐漸冷卻,相處反倒成了一種一成不變,例行且恆常的習慣,枯燥無味,乏善可陳一旦陷入不斷重複的輪迴當中,不免要心生厭煩,摩擦與衝突也就隨之而來,許多戀人們便在這個關卡上,因為熬不過,只好以暗黯然分手的結局收場。
當然,也不必要全然如此悲觀,因為如果能夠繼續堅持下去,或許不久便能“守得雲開見明月”,因而進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界,只是誰也不知道,在這之前究竟要等多久?這樣的守候會不會開花結果?還是一場空呢?這樣的不確定性才是最折磨人的。
而我和雨晴間的關係,正好發展到這個階段,再加上開學時我正為家中祖父的病情而煩惱不已,然後是為全校迎新晚會的服裝事件而產生的不愉快,還有昨晚那位和雨晴在校園中公然出雙入對,狀似親密的無名男子出現,在我心中蒙上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其他更別說周遭阿銘及桂慈等人的關心,所造成的壓力;反正種種因素加總起來讓事情變的更複雜、更難解決。
我搖搖頭,努力想將這一切甩出腦袋,讓自己更清醒些。
經過阿銘的一番開導,我一大早就在圖書館與文學院間的“文圖小徑”上不斷來回穿梭,等待雨晴下課,想要和她直接面對,面開誠佈公的溝通。
幸好,我們校園並不大,雨晴的生活範圍也單純,不外乎就是宿舍、教室或圖書館,最遠也就是回家而已,這個時候,她應該是正在“聲韻學”的課。
授課的汪教授年紀不大,只在四十歲左右,但心狠手辣,卻是中文系裏出了名的“大刀”,要求十分嚴格,專開“當鋪”,每班在他手下慘遭不及格者少說都在三分之一以上,連遠在外系的學生也都久聞其名,而他所開的又遍遍都是必修的課程,誰也躲不開、避不掉。
不過話又說回來,汪教授不愧被譽為國內中文系的大師,我曾陪雨晴去旁聽過一次課,當真是如沐春風,令人如痴如醉,完全被他淵博的學養及獨特的個人魅力所折服,所以就算中文系已提供全校最大的教室供他授課之用,卻還是人山人海、場場爆滿,上課前如果不及早到場,搶佔座位,稍遲一點,恐怕就連個側身之處都沒有。
正因為汪教授的課是如此令人又愛又恨,即使他上課從來不點名,但除非是真的有事不能出席,否則鮮少有人會蹺課,雨晴也不例外。
“當──當──”的鐘聲在校園裏迴響,終於到了下課的時候,開始有人自文學大樓里魚貫而出。
文學大樓是校園內近年來幾棟新建落成的建築之一,也不知是委託什麼人設計的,從遠處望去就像是頭迎神賽會裏拜拜用的大豬公,毫無美感可言。整棟大樓共有六個出口,依雨晴往日的習性,我猜她應該會穿過學生們昵稱為“豬鼻子”的“莎翁廣場”,直接返回宿舍休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一會工夫,雨晴便在同學的簇擁下,如眾星拱月般出現,依舊保持其貫有的光鮮亮麗形象,還是眾人注目的焦點。
“雨晴!”我快步追上,在她身後呼喚。
他們那群人都停下腳步,然後回頭看我,除了──雨晴。
我不信雨晴聽不出我的聲音,或是她早已知道是我,卻故意不回頭?
“雨晴……”我再次呼喚,聲音卻已經有些顫抖。
雨晴終於回頭,在這一刻,我聚精會神,不想放過她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但卻失敗,因為在那不冷不熱,神情木然的面容上,我判讀不出任何的情緒。
“你找我嗎?”
雨晴的這句話還是平平淡淡,感受不到一點溫度,奇怪,前一秒鐘她不是正與同學興高采烈的交談着嗎?我還親耳聽見那銀鈴般悅耳的笑聲,怎會一轉身就成了這副模樣?前後迥異,判若兩人。
“我只是……路過……沒有……對……有點事……想找你……”
雖然事先我曾設想過和雨晴見面時的種種情景,甚至還以為會有激烈的爭執場面,只是再怎樣也沒料到,她會採取這種冷戰的態度,一時間令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說起話來才會這般語無倫次,顛三倒四,毫無章法,短短一句話竟會結結巴巴,切割成好幾個段落,不但無法一氣呵成,甚至連語意也是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雨晴還未曾反應,她身旁的同學們卻已經迫不及待,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來。
“哎喲!你倒底是專程來找雨晴還是碰巧路過?”
“看樣子是要來談判的。”
“我看比較是像要來道歉。”
“那怎麼不帶束鮮花呢?空手而來,亂沒誠意的。”
“我覺得送巧克力好像也不錯耶。”
“這個人超不會哄女孩子的。”
“雨晴這麼搶手,不績極點、殷勤些,也不怕被人搶走。”
………
這些人吵得我頭痛欲裂,若不是雨晴終於又開口,她們恐怕可以永無止盡的說下去。
“你是特意來等我,而且等很久了嗎?”
在雨晴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她眼中竟閃過一抹期盼的神采,我雖捕捉到這個訊息,卻沒能正確的解讀,我是事先捉準時間才來的,因此未多加思索便直接誠實的回答:
“不是,我才剛到而已。”
“你……?”雨晴嘆了口氣,似乎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眼中原有的那絲火花一閃即逝,不復存在。
“大傻瓜!”
“白痴!”
“笨蛋!”
我好像聽到有人這樣咒罵著。
我向來厭惡與人約會遲到,這不僅浪費彼此寶貴的光陰,同時也顯示對對方的不尊重;不過話雖如此,我仍曾無怨無悔的痴等過雨晴,我的信念並沒有改變,只是這個原則在對雨晴時並不適用,因為她總是振振有辭的告訴我,“等的越久才表示愛的越深”,這是她的至理名言,我無從反駁,只得接受。
雨晴會有此一問或許也是想讓我們兩個都有台階可下,即使她已經打算與我和好,盡釋前嫌的過程仍是不能草草率率,馬虎行事,我必須藉此機會,充份表達歉意及求和的誠意,低頭認錯,求她原諒,讓她在眾人前面擺足面子。
剛才那一瞬間,我並沒有考慮這麼多,向來不善表達情感的我,突然要在眾人面前演出一幕大灑狗血的愛情肥皂劇,實在是做不來,否則我早就直接到雨晴教室門口等她,然後當場跪下,來上一段“負荊請罪”的戲碼。
在愛情上,我的個性害羞內向,不夠主動積極,這與人們認為的怯懦、不負責只有一線之隔,雨晴一直努力嘗試,想要改正這項缺失,但這次我恐怕又要令她失望。
“你們先走,不必等我,我們還有些事要談。”雨晴趕走那群圍觀,等着看熱鬧的人們。
有人臨行前不忘來記回馬槍,酸酸、冷冷的補上一句:“散場了,走吧,沒什麼好看的。”
脫離眾人的視線,我和雨晴漫無目的的在校園裏閑逛,走過圖書館、教育大樓,繞過游泳池、網球場,越過操場,跨過人工湖……一路上誰也沒有開口。
“前面已經沒有路了!”來到圍牆邊,我首先打破寂靜。
雨晴停下腳步,回頭望着我。“現在怎麼辦?你拿個主意吧!”
我伸出手掌,抵觸着那座矗立在面前高大且厚實的水泥牆,建議:“我們爬過去好不好,然後我們就可以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雨晴沒多加考慮就一口答應,大聲的說:“好,我們走!”並且挽起袖子,墊起腳尖,伸長手臂又在原地彈跳幾下,正估量那座牆的高度,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樣子。
我大吃一驚,連忙解釋,“我……我是開玩笑的。”
雨晴停下動作,背對着我,靜默良久,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停止,只有微風吹過樹梢,樹葉輕輕摩擦,正“沙沙”地輕聲呢喃。
不知過了多久,雨晴終於轉過身來面對我,一臉輕鬆,毫不在乎的說:“我知道,我也是開玩笑的,你還當真啊?真是的。”
但是我知道,在那一瞬間,我深信雨晴真的有那股衝動,願意天涯海角,誓死相隨。
“前面既然己經沒有路,跨不過去就只好繞道而行……或者掉轉回頭,你選哪一種?”雨晴問我,要我做出選擇。
在這個象徵感情的分界點上,我猶豫不決,無法給予答案。
“我們往回走好嗎?”表面上看來,雨晴雖然是在徵詢我的意見,其實她早已作出選擇,決定先行離去。
我不願落後,快步跟上前去,卻也無法超越,甚至無法與她並駕齊驅,只能在她身後距半步之遙的地方,窮追不捨,我沒有開口呼喚雨晴,要求她稍等一下,就只是與她這麼一前一後的在校園裏走着。
太陽西垂,將我的身影拉的好長,好長,不知不覺,在我正前方的雨晴居然被整個包覆在其中,融合為一體,低頭看,再也分不出誰是誰;接着兩人連步調也逐漸趨於一致,她一步我一步,先邁左腳再跨右腳,久而久之,居然形成一種莫名其妙的默契。
對兩人曾經共同努力經營過的感情畢竟還有某一程度的依戀,一時三刻間,也不是那麼容易說放棄,就可以一刀兩斷輕輕鬆鬆的割捨掉。
雨晴忽然停下腳步,問我:“你不是想來找我大吵一架的嗎?”
“啊?”雨晴這沒頭沒腦的一問,令我大惑不解,但僅在這一眨眼間的耽擱下,我已經可以從容不迫的來到她的身畔,再次追問:“你說什麼?”
雨晴進一步的解釋,“如果我們大吵大鬧一場,甚至大打出手、拳腳相向話,那麼接下來要談分手的話就可以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了。”
“誰……誰說要分手的?”我瞠目結舌。
“你不是要來談分手的?”
“當然不是!”我的頭如波浪鼓般誇張的搖擺着,以顯示我的決心。
“那就是要來道歉的?”
我點頭,這才是我最初的目的。
“既然如此,你不用說點什麼嗎?”雨晴不肯放鬆。
“我……”即使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我還是不太容易說出口。
“你應該跟我說什麼?”雨晴採取緊迫盯人的攻勢,壓的我喘不過氣來。“你什麼都不說,怎能表達你的誠意?”
這是雨晴在辯論場上經常慣用的質詢方式,藉由火力旺盛,持續不斷的凌厲追問,讓答詢的一方措手不及、毫無招架之力,再也不能刻意的規避或閃躲,只能用最直接的思考模式來回應,此時我也落入她的設計當中,終於大聲的喊出來:
“對不起!”
這三個字以我和雨晴為圓心,在校園中傳開來,往四面八方盪去,聲音之大連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你……你總算說出來了,我還怕你一輩子都不肯說。”歷經一番苦心,好不容易才達成目的,雨晴的眼角居然有些濕潤。
我無語。
雨晴,仰頭向天,不讓盈睫的淚水溢出眼眶。“奇怪?又不是我的錯,我幹嘛要哭?原本早就一再的告誡自己,如果再見到你,不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絕對都不要掉眼淚,沒想到……”說到此處,一滴晶瑩的淚珠已然跌落。
“請你……請你不要哭好嗎?”我幾近哀求。
雨晴的淚水早已泛濫成災。
此時我才了解到,自己在不經意對雨晴所造成傷害有多大,面對着她,我正式的垂着頭,彎下腰來,再次用清晰而沈穩的語氣,緩慢的訴說:“對不起,可否請你原諒我?”
雨晴抽泣幾聲,吸了吸鼻子,勉強壓抑住情緒,伸手輕輕按在我的後腦勺,一字一頓,顯得極為慎重其事的說:“好,我願意赦免你所犯的過錯。”
雨晴的神情高貴的像個神聖的女王,但卻沒有絲毫驕縱、任性的樣子,和從前相較起來,雨晴似乎已經有些我說不上來的改變。
“謝謝!”我鄭重的回答。
“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我為你而傷心落淚。”
我抬起頭來才發現,我們此刻所處的位置居然是一開始我與雨晴碰面的地方,忍不住感慨,“沒想到,繞了一大圈,我們竟又回到原點。”
雨晴意有所指的說:“至少我們未曾迷失方向或誤入岐途,這應該還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吧。”終於破涕為笑。
看見雨晴的笑容就好像看見燦爛的陽光,我知道總算是雲消霧散,雨過天晴。
“對了!”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來找你之前我曾遇見浩天,他要我問你這個星期六有沒有空?”
“有什麼事嗎?”雨晴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我只得提醒她,“你忘了?我們要辦全社迎新郊遊。”
雨晴沉吟了老半天,“那天是陳伯伯的生日,我和爸媽都要出席他的慶生宴會。”
“誰是陳伯伯?”我不記得這號人物。
“開學那天,你來我家接我時不是在門口與他碰過面嗎?”雨晴喚醒我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就那個遠霸集團的董事長,雨晴爸爸事業上最倚重的夥伴,兩家人比鄰而居,稱得上是世交。
“你……一定得去嗎?”其實我明明不想她去的,卻又希望她自己下決定,我們兩個才剛和好,我不願將她逼得太緊。
“你也知道,我向來不喜歡參加這種既無聊又無味的應酬,但陳伯伯六十大壽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許多政商名流都會出席,憑我們兩家人的交情,我如果不去未免有點失禮,何況連他那個遠在美國念書的兒子都還特地請假趕回來,我實在沒有理由缺席。”
“他兒子就是那個叫什麼‘紅中’還‘白板’的人?”我又有點印象了,雨晴的青梅竹馬嘛,聽說正在美國修企管碩士。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是鴻宗啦!”看見我發脾氣,雨晴反倒高興起來,“他前幾天就已經回來了,還來學校找過我,原本養尊處優慣了,凡事漫不經心,標準公子哥兒似的一個人,沒想到在國外一流名校讀過書之後,才短短几個月,整個人氣質都變得不同,看來環境對人的影響當真不容小覤.”
“那個開着紅色法拉利跑車在校園裏亂闖的人就是他?”許多原本零碎的片斷被重新整合,我想起那天夜裏,開車送雨晴回女生宿舍,引發眾人議論的那個男子。
雨晴點頭。“嗯!他在國內沒什麼朋友,這趟能留的時間又不長,所以這些天我就盡量抽空陪他。”
原來雨晴有好幾天都不在學校,難怪到處都找不到她,照時間推算,當時大概正是我們倆在氣頭上的時候吧,我自己將雨晴阻隔在外,讓人有可趁之機,實在怨不得別人,不過現在開始可就要好好的打起精神,步步為營、處處謹慎,千萬不可掉以輕心。
我再次試探,“現在該怎麼辦呢?你究竟能不能隨我們出遊?還是要去參加陳維遠的生日宴會?我要如何向浩天答覆?”我已布下天羅地網,逼得她非得在二選一的答案中作出抉擇,在辯論場上這招叫“誘答”。
“你希望我非去不可嗎?”
雨晴比我還熟悉這種技倆,並沒有上當,反而將問題丟還給我,在辯論比賽時,這不但是“惡意規避問題”甚至還犯下“反質詢”的重大違規,只可惜我們現在並不是在辯論場上,我也拿她莫可奈何。
“你……”我說不過她,但我有權替她下這個決定嗎?
雨晴見逗弄我夠了,便不再玩下去,“我最希望的是能夠和你在一起,可是如果我要求你不要和浩天他們去郊遊,而陪我去參加陳伯伯的生日宴會,你肯嗎?你會快樂嗎?”
我搖頭,深知自己若在那種場合中,恐怕不到五分鐘就要窒息而死,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完全不屬於我的世界。
雨晴繼續說:“所以,雖然我很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可是我並不會勉強……”
這時就應該要聽得出雨晴的弦外之音,她既然如此對我,我又要如何待她?
雨晴接着又說:
“我知道,你和浩天大概都很希望我能夠和你們一起去玩,畢竟我是前一任的社長,而這個社團又是由我親手交給浩天的,我們曾在裏面共同努力奮鬥過,有這麼深刻的情感,如何能夠輕易割捨,對你們說出拒絕的話?”
“只是屆時我不一定有空,能脫的開身,貿然答應你的結果若是不能做到,不但要讓你失望,我也成了不守信用的人,你不希望演變成那個樣子吧?”
雨晴雖是長篇大論,但她的剖析條理分明,講的頭頭是道,簡直毫無漏洞,我幾乎是點頭如搗蒜。
在這件事上,我和雨晴各有不同立場,有自己的意見與看法,若是各不退讓,便只得形成僵持不下的結局,暫時無法解決。
忽地,有人在我被背後大喊:
“老師好!”
我和雨晴都還沒有畢業,哪來學生?回頭一看,是個身形精瘦,皮膚黝黑,眼睛大大,炯炯有神,年約十五、六歲的小男孩。
“你的學生?”雨晴問我。
我先是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雨晴有些困惑,被我搞迷糊,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
我解釋:“是我從前上家教時的學生,但我早已被他媽媽給辭退。”
我幫這位羅小弟上了好幾個月的課,他的成績雖然不理想,但卻是天生當運動員的絕佳人才,我因鼓勵他朝這方面發展,而被他的母親給開除。
“哦?”雨晴曾聽我提及,恍然大悟,“那麼你們談談,我還有與人有約,先走一步。”
“等等!星期六的事怎麼辦?”我還想挽留她,其實此刻我比較想知道的是她和誰有約呢?是那個鴻宗嗎?應當要問個楚才可以。
“不──一──定!”雨晴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只能苦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在一旁等候的羅小弟問我:“老師,那位大姐姐是你女朋友嗎?真的好漂亮喔!”
我得意的問:“你也看的出來?”
我的意思是說,像他年紀這麼輕的小男孩也看的出雨晴漂不漂亮,果然有眼光,沒料到他卻說:
“當然,看她一副吃定你的樣子,平時一定將你管的死死。”
真是哪壼不開提哪壼,我低聲申叱:“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啦,不要亂講!”
羅小弟沒有放過我臉上的表情,再問:“我說錯了嗎?不然你怎麼會惱羞成怒呢?”
這傢伙古靈精怪,人小鬼大的,不過若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因為從前替他上課時,我就從不擺老師的架子,沒大沒小慣了,現在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自作虐不可活啊!
我不願再在這個話題上和他糾纏下去。“你特地來學校找我,有什麼事嗎?”
羅小弟斂起笑容。“沒什麼事,只不過是讀不下書,便來你們學校散散心,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數學方面還是沒有起色?”
羅小弟已經是國中三年級的學生,馬上就要參加高中升學考試,但以他的成績來看,要考上他母親所設定的第一志願恐怕還有很大的一段差距。
“自從你不來替我上課之後,我媽幫我報名參加一家很有名的補習班,每天在學校上完課後,還要不斷到那裏拚命的加強練習,連星期天也不例外,如果不出來透透氣,我簡直快被逼瘋。”
我的心中一片惻然,難道這就是我們國家教育的目的嗎?他們的青春活力難道就只能揮霍在一頁一頁的課本之中?而無法揮灑出更輝煌燦爛的色彩?我幾乎忘了自己以前也是在這樣升學壓力下,一路過關斬將的走過來,將來要從事教育工作的我,會不會又陷入這個輪迴當中,成為壓榨青年學子的劊子手?
“所以你今天是來……”我看見羅小弟身着短褲,腳下穿着運動鞋,便大膽猜測,“跑步?”
“對!”羅小弟大聲的回應,在所有運動中他最擅長的便是長跑,一說到這件事,羅小弟整個人馬上又恢復生氣。
“你有沒有考慮過,上次我向你媽提過東部的那所體育實驗高中?”
“我媽不可能讓我去的,”羅小弟苦笑,“而且,我們家只有我與媽媽兩人相依為命,我也捨不得拋下她一人,到外地去求學。”
我有些感動,這個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小孩,才多大年紀,卻有一些難能可貴的特質,善良、成熟、懂事,但他家中的母親能否體會這份溫柔與細心?
“我好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心痛。
“老師,陪我一起跑步吧。”
“啊?”我可是穿着牛仔褲及休閑鞋。
“我好喜歡、好喜歡跑步,因為跑步雖然讓我汗流浹背,卻也令我感到暢快淋漓,可以暫時忘掉所有的煩惱;所以儘管媽媽不贊成我繼續跑,而且最後也可能如她所說的,不論我再怎麼跑,永遠都跑不出什麼名堂來,但我還是不願放棄。”
那是最單純的一種執着與堅持,沒有什麼目的,不需要其他特別的理由或動機。
“那就──”我脫掉鞋子,捲起褲管,往操場奔去。“跑吧!”
羅小弟跟隨在我身後,不久便超越我,馬不停蹄,一路朝前奔馳,臉上卻掛着幸福和滿足的微笑。
在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當中,“學業”、“社團”及“愛情”是必修的三個學分,在學業方面,我向來是全力以赴,從不敢忘記應盡的學生本份;在社團方面,則是盡其在我,完全依據個人的興趣與喜好來選擇;但在愛情方面,講究的卻是機緣巧合,幸與不幸有時候得聽天由命,半點不能勉強。
不過,機會還是可以經由刻意的安排及製造而產生,比方說最常見的“聯誼”活動便歸納在這一類。
在學校里,原本分屬不同屬性的兩群人,不論其間有何差異,只要男女生的比例相當,藉由各種理由或原因,共同參與活動,或是遊戲,或是露營,不管是簡單的吃頓飯,還是唱唱卡拉OK,總之要讓男女雙方有更多接觸及了解的機會,這便是所謂的“聯誼”。
聯誼的型式眾多,規模有大有小,最大的應屬“跨校聯誼”,不過這種聯誼十分講究傳統,還得要門當戶對才可以,拿本校最搶手的外文系女生來說,不曉得有多少外校男生曾來邀約,但她們向來眼高於頂,只肯與鄰校醫學系的高材生出去,對其他的人都是“不屑一顧”,尤其對自己本校的男生更是“視而不見”、“目中無人”。
每當周末或例假日時,時常可見大批的外校男生圍在校門口,眼見自己的地盤遭人霸佔,頗有清末民初,那種被列強蠶食鯨吞、喪權辱國之痛。
另外還有一種人數較少,毋須如此勞師動眾的方式,稱之為“寢室聯誼”,只要男女雙方寢室內的人都說定即可成行,像阿銘及桂慈當年便是循此模式,才得以認識,進而有機會正式交往。
這次我們所要舉行的,是規模介於“跨校聯誼”及“寢室聯誼”之間的“社團聯誼”。顧名思義,就是兩個社團的人相約要一起出去玩,這便不必再多加解釋,不過社團的性質不同,要如何選擇對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般來說,學校內的社團可分成好幾種類型,運動性的籃球社、柔道社……,音樂性的國樂社、熱音社……服務性的慈愛社、綠環社……,也有一些專搞吃喝玩樂,無所事事,莫名其妙,難以分類的社團,反正只要有幾個志同道合、臭味相投的人,利用各種名目,幾乎都可以自行籌組社團,向學校登記。
我們的演辯社被歸為學術性社團,經常被誤認為是群自視其高,好逞口舌之利,處處與人針鋒相對,愛抓人話柄,極盡嘲諷之能事,不易相處之輩,所以去年雨晴要找社團合辦聯誼時,確實遭遇到很大的阻力,甚至因為參加人數過少,差點要胎死腹中,幸好我臨時強拉一些同學來湊數,才使場面不至太過冷清,太難看。
但今年的情勢則大為不同了,憑藉社長方浩天個人的無窮魅力,還未開學便有十幾個社團主動來洽談合辦聯誼的事情,其中由於天文社所提計畫最為周詳,在眾多參與角逐的競爭者當中,倍受青睞,脫穎而出,雀屏中選。
星期六一大早,校門口便擠滿整裝待發的人,明知機會渺茫,我還是在人群中期待找到雨晴的身影。
浩天見到我,掙脫原本包圍在身邊的眾女子,跑過來問:“雨晴學姐呢?怎麼還沒來?”
“嗯──”我沉吟了一會兒,決定要對他實話實說。“雨晴家裏有些事,不一定能趕得上,要我們不用等她。”
“怎麼辦?我原本將人數都算好了。”浩天憂心忡忡的說。
這就辦活動時最怕發生的事,原來都計畫好的,卻可能臨時生變,像聯誼活動這種事,男女生的比例絕對要精準掌控,稍有差錯都可能造成其中某些人的不快,尤其是我們這次是採取機車郊遊的模式,每輛機車上都是一男一女的組合,雨晴忽然不來,便表示有一個男生得落單。
“沒關係,等一下抽機車鑰匙的時候,我不要參加就行了。”我安慰浩天,並替他想辦法解決。
采機車出遊時,配對過程是最令參與者興奮及期待的,同時卻也是令主辦者最頭疼、最煩惱不已的事,因為在一群陌生、互不熟悉的男女當中,不曉得要將誰和誰搭在一塊,才能面面俱到,賓主盡歡。
如果是由主辦人隨便配,這方法不但無趣也無法讓人信服,難免會有“獨厚某人”或“故意陷害某人”之類的謠言產生,所以通常都是采隨機搭配的方法,比如說:抽籤、猜拳……之類,是好是壞全憑個人運氣,而我們這次就打算將所有男生的機車鑰匙收集在一起,再讓女生去抽,如此便可自動完成配對的工作。
其實這裏面還是有可以作弊的空間,例如假設雨晴來了,基於尊重她是前任社長的身份,浩天會將她安排在第一順位,以她對我的了解,自然很容易便可以選到我,但是假若雨晴不能來的話,那麼對我而言,不論和誰一組都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是要落單一人也無所謂,要不是早已有過承諾,答應浩天要和他們一同出遊,我還不太想去呢!
“這機車是誰的?”
回頭一看,竟然是那扎着馬尾的許心嵐。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我有些訝異。“你也來了?你是天文社的社員嗎?”就我所知,她並沒有加入我們演辯社。
浩天主動解釋,“是我邀她來的,開學這麼久,居然沒有參加過聯誼活動。”
“這輛機車是誰的?”許心嵐指着我那輛破舊的“老黃”,又再追問一遍,似乎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我的!”我自己承認。
“喔……”許心嵐冷冷望了我一眼,便悶不吭聲的離開。
搞什麼鬼,那天和我去逛夜市時不是還有說有笑的嗎?現在幹嘛這麼陰陽怪氣的,看不起我的“老黃”啊?又沒人逼她非坐不可。
我對浩天苦笑。“你瞧,光是這輛破機車的外表就讓多人少打退堂鼓,絕不會有人想要和我同組,待會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時間不早,你還是快去主持抽機車鑰匙的活動,那些女生們對你垂涎已久,就快要按捺不住了,你再不去處理恐怕會發生暴動。”
浩天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聽我的建議,先去解決這件事。
因為浩天實在是太過熱門,許多女生都想與他同組,為了表示絕對公平,所有男生的機車鑰匙都被丟進一個黑色的帆布袋中,經過充分的攪拌后才讓那些女生一個個上前去抽,接下來便是一連串的驚呼、嘆息、咒罵……
青春歲月就是這點最使人羨慕,隨時顯現朝氣與活力。
抽鑰匙的活動逐漸進入最後的高潮,大獎即將開出,等了那麼久,我也不免好奇,方浩天究竟花落誰家?答案終於揭曉──
只見許心嵐高高舉起一把鑰匙,身旁群眾一片嘩然。
怎麼會是她!
許心嵐的神色倒是很從容,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方浩天則對我眨眨眼,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顯然其中另有玄機,他是刻意對許心嵐“特別”照顧。
“該走啦!”浩天大聲吆喝。
大夥各自就位,跨上機車,一切準備就緒,總算可以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