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如同先前的約定,雨晴將家中那套名貴禮服取出送洗,經過稍微簡單的整理之後,果然靚麗如新,尤其再穿戴上她母親借她的一條星形碎鑽項鏈,高雅尊貴,整個人的氣質明顯不同,不僅桂慈看了都讚不絕口,連我都幾乎要認不出來。
至於我的服裝問題則始終沒法順利解決,不出雨晴所料,儘管動用各種關係,翻遍全男生宿舍,硬是找不出一套合身且適合在台上主持晚會用的衣飾,畢竟大家都只是學生身份,實在沒什麼機會用到這類的服裝。
我猜想的到,雨晴能夠為我做的,不外乎就是買套衣服送我,但我早已事警告過她,不得出此下策,我是絕不可能接受如此昂貴的禮物。
私底下,我特地請阿銘陪我到市區中幾家百貨公司的專櫃或男飾精品店去逛,挑來揀去,中意的有很多,唯一談不攏的卻是價錢,那麼高的價位,令人望而卻步。
眼見迎新晚會的時間越來越逼近,所有事情差不多已經準備就緒,下午我和雨晴到演藝廳做最後一次的綵排,雖是簡單的預演,但雨晴已是盛裝出席,而我只能穿着T恤、牛仔褲及球鞋,站在她的身畔更顯寒傖,每當有人誇讚她的服裝造型,即使大家嘴上不說,我卻有着自慚形穢的感覺。
“明天就要正式演出了,你的服裝方面沒有問題吧?”桂慈皺着眉頭,有點擔心的問我,畢竟這場晚會最後的成敗,必須由她一肩扛起,所以特別關切。
“還是讓我幫你吧!好不好?”雨晴再次提議。
桂慈雖然早就表明不介入的態度,要我們自行協調處理,事到如今已是迫在眉睫,我在她眼中看見支持與鼓勵的味道。
“不必!我自己可以處理。”在眾人圍觀中,我大聲的堅持,即使單獨面對雨晴的時候,我都不願意示弱,更何況是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場合,我豈能答應?
我到郵局裏把僅剩的一點積蓄都領出來,卻還差上一大截,只好另外再想辦法。
自從高中畢業后,因為大學念的是公費學校,我就沒再向家裏伸手要過一毛錢,能夠在經濟上獨立一直是我引以為自豪的地方,唯一的收入主要是依靠幫人當家教來維持,由於我在大學中主修“教育”,要找這類的工作並不難,再加上我的生活花費不多,省吃儉用,馬馬虎虎也還過的去。
平心而論,每周二次,每次二個小時,家教確實是一種投資報酬率極高的工作,但我不想把整個大學的青春歲月都耗在這裏,所以只接一個家教,貼補生活費,並將在課堂上所學的理論,拿到現實中來證實,多增加一些教學經驗。
不過在周遭的同學中,卻有人把本末倒置,反而把家教視為正業,忘了學生應有的求學本份,兼了一個又一個家教,每天傍晚五點開始一直到深夜,班表排得滿滿的,連周末和周日都不放過;甚至有人因為教出一點名氣來,被補習班所網羅,打響招牌,成為名師,收入更豐,出入有轎車代步,並開始貸款買房子。
我的家教學生是個破碎家庭的國中三年級的男生,父母離異多年,現在跟媽媽住在一起,成績很不好,我已經教了三個月,始終沒有起色,實在令人有點沮喪,但因為有求於人,今天的課我上得格外認真。
“哦!老師上完課,辛苦了。”結束時,學生的媽媽正好在客廳看電視,很自然的向我打聲招呼。
“羅……,不,高女士……”我的學生姓羅,但她的媽媽堅持使用原來的姓氏,我連忙改口;本是打算向她預支下個月的薪水去買晚會用的服裝,可是向人伸手借錢這種事,我還從來沒有做過,所以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老師可不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高女士瞄了掛在牆上的大鐘,將電視關掉,“我們家小弟最近數學有沒有進步?明年就要高中聯考,到底行不行啊?”
既然談到這個問題,我便不能不回答。“小弟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小孩……”
家教守則第一條:“不論學生再如何差勁,絕對,絕對不能在他的父母面前說他笨。”我始終牢記在心。
高女士質疑,“可是前幾天的模擬考,他的數學只有十二分。”
我趕忙解釋,“他的數學基礎沒有打好,現在我正幫他從頭複習,模擬考的命題範圍較廣,有些地方我還沒教到,所以暫時看不出學習成效。”
家教守則第二條:“無論學生成績有多爛,都不能承認自己教得不好。”我打算采拖延戰術。
“想想現在的小孩也真可憐,課業壓力實在太大,我有好幾次都發現他趴在書桌上睡着。”高女士心疼不已。
高女士在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擔任中階主管一職,一個單親家庭里的媽媽,既要在職場裏翻滾,與人激烈競爭,努力賺錢來養家活口,還要兼顧小孩的教養問題,她又何嘗輕鬆呢?才不過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居然已有大半花白。
“或許不要將他逼得這麼緊,讓他自由發展會比較好吧。”我嘗試用比較溫和的語氣建議。
高女士揚揚眉毛,精神突然緊繃起來,似有不悅的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小弟有跟說過什麼嗎?”
為了了解學生,通常第一次上課時我會和學生們閑聊,談談他們的理想和抱負;這個家教學生跟我提過關於升學的事,他承認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勉強逼他或許可以考上一所高中,混個畢業文憑,但那也只是浪費寶貴的三年青春歲月。
這個學生很有主見,他喜歡運動,尤其是長跑的部份,曾奪得中等學校運動會馬拉松賽冠軍,甚至差點破全國紀錄,可惜自從升上三年級之後,他的媽媽就不再讓他參加田徑隊的練習,母子為此不知大吵過多才回,這件事在這個家庭中幾乎成了不能觸及的禁忌話題。
我的腦海中曾生出過這樣的畫面:一邊是揮汗如雨、氣喘如牛,卻還是快樂地奮勇向前,不斷衝刺、不停奔馳的陽光少年;另一邊則是,寒夜裏、孤燈下,有個像小老頭般傴僂着身軀,駝背苦讀的少年。兩相對照下,哪一個比較有意義呢?
我試探的說:“我知道教育部正在試辦一所體育實驗高中,小弟既然對這方面有興趣,又有不錯的天賦,是不是可以讓他試一試……?”
高女士迅捷的打斷我的話,“不行!絕對不行。”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家教守則三:“不介入學生家庭的紛爭。”我知道自己已經越界,但內心深處卻有一股潛伏的力量在驅策,令我不吐不快。
這時學生剛從樓上下來,恰好聽見我們的“討論”。
“可是你這樣一直逼他做不喜歡的事有什麼用?”想來是年輕氣盛,處事不夠圓融,我竟然提高分貝,企圖說服她。
“年輕人,人活在這世上真的可以只選擇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好嗎?”高女士不喊我“老師”,反而改口叫我“年輕人”,從稱謂上的轉變,我暗暗感到情勢變化對我極為不利。
學生站在樓梯口望着我,隨即又立即垂下頭,雖只是短短一眼間的交會,但我可以充份理解他那無助的心情。
我決定豁出去:“人世間確實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時候,但至少在這件事上,你們並不是無從選擇的,如果自己放棄選擇的權力,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學生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真誠的說:“媽!我真的很想成為馬拉松選手,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閉嘴!”高女士的情緒終於爆發,對兒子大吼:“我絕對不允許你將來成為一個只會跑步的傻瓜。”
“運動員不是傻瓜……”學生還想辯駁。
“不用說了,你給我上樓去念書。”高女士下達最後的通牒。
學生不敢反抗,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地乖乖上樓,那背影顯得極蒼涼、極孤單。
“至於你……”高女士把矛頭指向我,“我記得我是聘你來當我兒子的數學家教,而不是教他怎麼造反,如何來違逆我,你這老師是怎麼當的?”
“我教學的是對象是‘人’而不是‘書’啊!”我企圖向她解釋。
高女士冷冷地說:“我只要求你把他的數學教好就行了,其它根本不關你的事,既然你認為數學不重要,下次就不必再來,我會再另請高明。”說完就掏出皮包,要將這個月的家教費結算給我。
“不必了,你留着吧!”我拋下這句話便離開。
本來是打算預支下個月的家教費,助我度過眼前的難關,沒想到居然演變成被辭退的局面,我騎着“老黃”在夜間裏奔馳,對着自己大罵:“你是最──最──最──笨的笨蛋!”可是說也奇怪,我雖然生氣,卻沒有後悔。
回到學校,在進宿舍前我先打通電話到醫院,想和祖父聊聊天,要知道他的情況的最新發展,是否有所好轉?但電話響了好久,他所住的病房裏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我的心中不禁浮起一陣不詳的預兆,連忙改撥家裏的電話,而這次倒是很快就有響應。
“為什麼醫院那邊都沒有人在呢?究竟發生什麼事?”我劈頭就質問弟。
暑假期間,祖父住院時,我是全家唯一分得出來的人力,所以一直都是交由我來看顧,自從學校開學后,白天請一個特別護士幫忙,晚上則交由爸媽兩人輪流,因此家中常只留弟一人而已。
“哥……!嗚……哇……”沒有說上半句話,弟居然先哭出來。
弟向來樂觀,從來沒有這麼脆弱的表現,我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背後的汗水涔涔而下,手腳卻是一陣冰涼。“都高中生了,要勇敢點,不要只顧着哭,快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傍晚時醫院方面來電話,祖父他……哇……”弟的話沒說完,又被一陣哭泣所打斷。
弟的話全是這樣沒頭沒腦的隻字詞組,對我來說簡直是莫大的煎熬,我再也忍不住,透過電話大聲斥喝他,“弟──!”
或許是這樣的當頭棒喝發生了作用,弟居然楞在當場,停止啜泣,我趁機再接下去,放慢速度,柔聲告訴他,“好,不要慌,你聽我說,現在先深吸呼。”
在電話那頭,弟抽泣的聲音漸漸平復,“現在可以告訴我,祖父怎麼了?”
弟雖然還是半帶着哽咽的哭腔,但至少已經能夠清楚表達他的意思。“下午五點左右,祖父病情加劇,突然休克,生命跡象一度停止,經過二個鐘頭的緊急搶救,現在還留在加護病房觀察當中,據醫生說,未來的十二個小時將是關鍵時刻,必須嚴密監控,才能確定是否安然度過這次危機。”
“爸媽都留在醫院的加護病房?家裏只剩下你?”我不敢再問下去,竟把焦點轉移到祖父之外的其它人身上。
“嗯!”弟手足無措的問我,“哥,怎麼辦才好?”
我恨不得身上長了翅膀,馬上飛回家去,和家人守候在一塊,然而現在我卻只能無能為力的對着弟大聲吶喊:“祖父一定不會有事的,他明天一早就會恢復意識,你不用擔心!”而連我也搞不清楚,這番空泛的保證,究竟是在勸他,還是在欺騙我自己。
我和弟約好,會和家裏保持密切的連繫,然後才掛上電話返回宿舍。
“你總算回來了!”我才打開大門,阿銘便迎向前來,熱情問候。
從丟掉家教工作到得知祖父病危,在這一晚的短短几個小時內,我的心情一路下滑,已經跌入深谷之中,實在提不起精神和阿銘嘻鬧,所以只是冷冷的響應,“嗯!”
“你看這個!”阿銘拿起一大片深灰色的東西在我面前搖晃,卻不能引起我的注意。
“什麼東西?”我的精神正處於極度沮喪的狀況下,連頭都懶得抬起來,根本不想去辨認那事物。
“你看,你主持晚會的服裝有着落了。”阿銘仍難掩興奮之情。
我突然自失魂落魄中覺醒,還有事情沒有解決。“你又從哪裏借到這套衣服?”
阿銘不正面回答我,故作神秘狀的說:“先試看看合不合身,有沒有需要改的地方。”
我伸手取過那堆衣物,一件一件的套上,阿銘還替我配上一條領帶及一雙皮鞋,費了好半天總算穿戴妥當。
“你自己照照鏡子。”阿銘將我推到穿衣鏡前,還轉了一圈。“太好了,簡直就是完美無瑕。”
說也奇怪,這套服飾從上到下,由里至外,居然就像是為我量身訂做的一樣,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可以暫時落下,今晚至少有一件令我順心的事。
“謝謝!”我十分滿意鏡中的身影,回頭向阿銘道謝,順便也問他,“你怎會如此神通廣大,哪裏借到這套衣服?”
“我……我自有我的門路,你……你不用管……,反正明天的晚會你就穿這套出場。”阿銘支吾其詞,又想搪塞過去,“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你這小子打扮起來居然還人模人樣的。”
我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整理好,放進衣櫥中,想想忽覺不對,便又取出來細看,驚訝的發現,大呼:“這套西裝居然是Armani的,襯衫及領帶是Vesace,皮鞋和皮帶是Gucci,而且全是嶄新未曾用過,根本不可能是向人借來的。”
阿銘尷尬地站在一旁,面對我凌厲的眼神,有點不自在的說:“做人還是不要太精明的好。”
我完全明白了。“這些都是雨晴特地為我買的,對不對?而你則是同謀的共犯,在背後出賣我。”這些天都是阿銘陪我去找衣服,唯有他才能向雨晴提供我所需的尺寸大小。
阿銘看我鐵青着臉,知道我是真的生氣,只能一味的搖搖頭,“我什麼都不能說。”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親自去向她求證。”我冷笑,不顧阿銘在身後呼喚,朝屋外奔去。
雨晴並不在宿舍里,所以唯一可能會去的地方就是學生活動中心的社團辦公室了,當我氣沖沖找到她時,她正在裏面對我們隔天要用的腳本做最後的修飾。
我幾乎是一腳踹開大門,立即厲聲質問她:“你……”
“你來了?我正在等你,有事等一下再說,馬上就好。”雨晴彷佛沒有覺察到任何的不對勁,抬頭瞅我一眼,便又低頭專註於手邊的工作。
本來我是打算一照面就要和她激烈爭辯、大聲理論的,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能這麼冷靜的站在門口等她,不免要佩服的自己的耐性,看來這段時日的交往,我早在不自覺間被搓揉成另一種性格。
“呼,總算完成啦!真是累死我了。”雨晴合起小茶几上的手稿,伸伸懶腰、揉揉眼睛,還不忘撒嬌似的對我說:“寫了三個小時,手臂又酸又痛,快來幫人家捏一捏。”
我只是呆立着,不發一語,也沒有其他動作,雨晴終於發現我的態度異於平常,關心的問:“臉色這麼難看,身體不舒服嗎?”伸手便要試探我額頭的溫度。
我突然發難,大聲吆喝,“不要碰我!”閃身避開,讓她撲個空。
“你今天是怎麼啦?吃了炸藥啊?火氣這麼大,誰惹你生氣?”雨晴大惑不解,眼睛不停眨動,長而捲曲的睫毛像蝶翅般揮舞,十分惹人憐愛。
我硬是鐵着心腸,不假辭色,冷冷地回答,“除了你還會有誰。”
以前即使和雨晴發生爭執,我頂多也是臉色一沉,獨自生悶氣,不想和她說話而已,從未對她如此疾言厲色過,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受到整晚不順遂的影響,我的心中竟然升起要與她正面衝突的念頭,想把氣出在她的身上,誰也料想不到,由於兩人間的親密關係,反而使她必須承受更多不理性、不公平的對待。
“把話說清楚點,不要和我猜啞謎。”雨晴是家中的獨生女,自幼倍受父母呵護,幾時曾受過這樣的委屈,自然耐不住脾氣。
眼見衝突一觸即發,偏偏我像吃錯藥,拗起性子,毫不退讓。“不必再裝了,我已經收到你的憐憫及施捨,但我要告訴你,我堂堂一個男子漢,並不需要你的救濟,請你不要這樣羞辱我!”
雨晴是何等人物,冰雪聰明、玲瓏剔透,一點即破,馬上猜到我大張旗鼓來此興師問罪,必是為了那套衣服的緣故。“你怎麼知道的?是阿銘告訴你的嗎?”
“沒想到你居然如此神通廣大,連我的室友也被說動,與你聯手對付我。”我有眾叛親離的感覺。
“這件事是我一手策劃,和阿銘無關,你要生氣儘管衝著我來,不要牽扯到其他不相干的人。”表面上雨晴是為阿銘開脫,其實何嘗不是為我着想,讓我和阿銘間尚能保有一絲顏面,日後好相見。
阿銘夾在我們之間其實是最無辜的,我也不想把過錯推到他身上,“何需別人告訴我?我沒有你想的那麼笨,嶄新的整套頂級名牌貨,這般大手筆,如此氣派,全校恐怕也只有你胡家大小姐才揮霍的起。”
雨晴顯露出失望的神情,“我並沒有故意擺闊的意思,我們家的生活確實是豐衣足食,但那是一種罪惡?有任何過錯嗎?你和我在一起這麼久,難道還不清楚我的為人?別人可以誤解,唯獨你不可以!”
雨晴說的沒錯,她們全家都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為富不仁之人,但正在氣頭上的我早喪失理智,哪還能冷靜思考,當然不肯低頭認錯,“你意思還不夠明顯嗎?你富我窮,你高高在上,而我只不過是被你踩在腳下的污泥罷了。”
“說穿了還不是你那表面是自傲其實是自卑,既可笑又可憐的大男人沙文主義在作祟。”雨晴終於認清事實,點出問題的主要關鍵。
“你不必這般嘲弄我,一個男人該有的骨氣我還有,毋須向你卑恭屈膝、搖尾乞憐。”我甩甩頭,彷佛在做最後的掙扎。
雨晴低聲下氣的努力解釋,“你以為我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嗎?否則我為何不光明正大的把東西交給你,而採取迂迴的方式,暗地裏偷偷拜託你最好的朋友?”
在這一點上我自知理虧,雨晴確實曾設身處地為我着想,所以我只能啞口無言,不能再多說什麼。
雨晴喘口氣,想讓情緒和緩些,頓了一會又接著說:“我一直遵照你的指示,放手讓你自己去做,但眼見已經到了最後期限,明天就要正式舉行迎新晚會,你還是一籌莫展,我能忍心不幫忙嗎?僅顧及個人的喜惡及感受,卻不以大局為考量,這樣算是負責的男人嗎?”
雨晴的話句句攻向我的要害,讓我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軟弱的爭辯,“這件事誰都可以幫我,就唯獨你不行。”說到後來,已經近似耍賴。
“為什麼?”雨晴露出困惑的神情,“我們是親密的伴侶,情人之間不是要相互扶持、攜手而行嗎?”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供大肆發揮的着力點,豈能輕易放過?
“在情人的世界裏,兩人必須公平、對等,不容許有高下尊卑之分,在經濟及物質的條件上,我可能永遠無法與你並駕齊驅,現在你用這種方式待我,將來我在你面前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不對,你這分明是強詞奪理的詭辯!”雨晴不同意,“情侶的世界裏不會有絕對的平等,而是互相需要,各取所需,就像我的任性、我的倔強、我的蠻橫、還有我的壞脾氣,有時明明到了無理取鬧的地步,你還不是都默默容忍嗎?”
我淡然的說:“我覺得無所謂,因為這是我願意而且也能做得到的事。”原來她都知道!平日我對雨晴的付出,她都銘記於心,能夠如此,夫復何言?
雨晴眼睛一亮,“同樣的,談金錢雖然鄙俗,但在你有困難、最需要協助時,那同樣也是我唯一可以為你而做,能夠負擔得起的事。”
“可惜這種援助我承受不起。”我無情的反駁。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雨晴一輩子大概沒遭人如此對待過,怒不可遏,臉色氣成煞白,身子猶不停的顫抖。
我雙手一攤。“隨你怎麼說,反正我就是這樣。”
“你……!”雨晴終於再也忍不住,手臂揚起,迅捷落下,起落之間,重重賞我一個大耳光。
我沒料到雨晴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所以來不及避開,“啪”的清脆一聲,我被結結實實的摑中左臉頰,從小到大,沒人這樣打過我,一開始時只覺得臉上麻麻、痒痒,緊接着才是火辣辣的灼痛感。
雨晴這一掌讓我們都楞在當場,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對立着,誰也沒說話,更諷刺的是,遠處的結他社正在為明天的表演采排,彈的竟是優克李林的“認錯”。
不知誰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正輕輕柔柔的唱着:
“……是我放棄了你,只為了一個沒有理由的決定……故意讓你傷心,卻刺痛自己……我又怎麼能夠告訴你,我不願意教彼此都在孤獨里忍住傷心,我要怎麼告訴你,我還愛你,是我自己錯誤的決定……”
誰應該認錯呢?是雨晴不應動手?還是我不該激怒她?對與錯之間,我已經混淆不清。
“你……”最後還是雨晴先開口,“不說些什麼嗎?”
我冷冷的望着她,像石膏像般佇立,不透露心中半點情緒。
“求求你,說說話吧!”雨晴搖晃我的肩膀,發狂似的大聲呼喚,“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就是不要不理我。”
我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木然而立。
雨晴伸手抓起桌上那份剛完成的晚會主持講稿,將我們一個星期以來的工作心血一把撕去,眼中蹦出淚珠,“你看,我這麼壞,你還不會生氣嗎?”
我終於回過神來,冷酷的看着她,“你要我說什麼呢?”輕撫著臉頰,我笑了笑,譏誚的說:“你這一掌,打得真好!”然後轉身步出社團辦公室,棄她於不顧。
“不要走,把話說清楚!”我不管雨晴在我身後追逐。
雨晴隨我走出學生活動中心,經過操場時,保養草皮的洒水設備正好啟動,我頭也不回,跨進那片人造雨幕之中,讓豆大的水珠當頭淋下,將我和雨晴隔絕開來。
直到渾身濕透,我心中的憤怒與激動才稍見冷靜、平復,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心情,孑然一身,悵然若失的回到宿舍。
翌日清晨,我暫時放下手邊所有事情,先打電話回家探聽祖父的病況,值得慶幸的是,媽告訴我,他老人家已脫離險境,也已經恢復意識,現正在安心休養當中。
或許是在醫院裏住太久,對周遭的時空與人事都變成模糊不清,祖父睜開眼睛后的第一句話,竟是“我為什麼會躺在這裏?”,加上暑假中一直都是由我留在他身邊照顧,等到他逐漸清醒,卻見不到我,還曾一度驚慌失措、大吵大鬧,還得靠護士小姐們從旁耐心解釋及安撫。
我身為家中的長子、家族裏的長孫,換句話說,在我弟及其他堂弟、堂妹們尚未出生之前,我是唯一的小孩,可以獨佔親人們的關愛與呵護,集所有寵愛於一身,毋須與其他人分享;但過度縱容及溺愛的結果,卻養成我恃寵而驕的惡習。
我仍可清晰記得,小時候我的脾氣壞到極點,遠近馳名,和附近鄰居小孩子一起時,只要稍有不如意,便與人大打出手,即使對方塊頭比我大上許多,也從不感到害怕,絕不肯認輸或退縮,總是撲上前去,毫不猶豫的張嘴就咬,弄到後來幾乎沒有人敢和我玩耍,在那段日子裏,每次出門,通常很少能夠不帶傷痕、毫髮無損的全身而退。
進國小就讀後,情況不但沒有好轉,反倒變本加厲、更為調皮搗蛋,曾有一次,我在午睡時太吵,影響到其他同學的休息,被老師狠狠地教訓一番,事後因為心生不滿,竟一聲不響的偷偷逃學回家,校方以為我無故失蹤,大為緊張,不但動用所有人力在校園裏四處搜尋,甚至還報警處理,而正當大夥被搞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不得安寧時,本少爺我卻好整以暇在學校后的小溪中捉蝌蚪。
爸媽都對我的蠻橫與任性感到頭痛不已,卻也束手無措,不知要從何管教起,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決定將我暫時送到祖父家寄住一個月,希望藉由轉換環境,企圖改正我的習性。
祖父是個職業軍人,平時極為威嚴,向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即使祖母十分疼我,願意當我的靠山,可是在他面前我總是小心謹慎、循規蹈矩,不敢隨便亂來。
不過直到發生一次意外事故之後,才讓我的個性徹底改變。
當時正是學校放學后,祖父還在部隊裏值勤尚未回家,我堅持要先看電視卡通,不肯做作業,祖母沒有依我,我便躲到二樓,將自己反鎖在房內,拒吃晚餐以示抗議,祖母好意為我端來的飯菜全被我掃翻在地上。
我又哭又鬧,一發不可收拾,即使祖母費盡唇舌、好言相勸,仍然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因而得寸進尺、益發張狂,不肯罷休,開始將書桌上的課本、鉛筆、枱燈……一件一件的往門外丟,最後,不曉得小小年紀,哪來的力氣,居然抬起椅子往窗外拋下,豈料湊巧祖父剛好回家,不偏不倚正好被砸中頭部,立即血流如柱。
我自知闖下大禍,簡直是嚇傻了,縮在牆角邊抽抽噎噎,身子不斷發抖,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把飯菜給我吃完!”
我精神一陣恍惚,對時間已經失去概念,直到祖父嚴峻的聲音如旱雷似在我耳際響起,我才算是又活過來。
我抬起頭仰望祖父高大、壯碩的身形,但因為是逆着燈光,並看不清楚,只覺自己籠罩在一大片的陰影之下,不能喘息,無處可逃;我沒有任何反抗,如令接下他遞過來的碗筷,坐在房間角落裏,默不作聲,一口一口的將飯菜往嘴裏划。
或許是懾於祖父的威嚴,也可能是哭累了,真的餓了,雖然食不知味,我還是將整碗飯菜吃得一乾二凈,然後將碗筷輕輕放下。
祖父蹲下來問我,“吃飽了?”
“嗯。”我從鼻間發出一聲悶哼,算是回答,面對他的逼近,我竟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背後泛起陣陣涼意。
“把眼淚擦一擦,男子漢大丈夫,怎會這麼輕易掉淚?像個娘們似的!”
我聽出祖父語氣中的不悅,連忙用手背往臉上塗抹,企圖擦凈滿臉的鼻涕及淚痕,誰知越抹越亂,反變成一塌糊塗的大花臉。
“用我的手帕吧!”
祖父傳來一條雪白的手帕,我終於把臉收拾乾凈,正想將手帕交還祖父,垂下頭竟發現他的襪子沾有血跡,再循序往上瞧去,褲子、皮帶、胸前、領口、臉頰……散佈片片殷紅,額頭上只簡單捂著一塊紗布,鮮血仍不時滲出,令人怵目驚心。
想到因為自己一時的任性,竟讓祖父必須承受如此巨大的苦痛,鼻端一酸,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又自眼眶中奔泄而出,涕泗縱橫,斷斷續續的對祖父哭訴,“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也不知他究竟能否明白我的歉意。
“不要哭了,”祖父,將手按在我的頭上,試著安慰我,“我不要緊,這點傷不得了什麼?你知道錯就好,記住以後不可以再犯嘍。”
我泣不成聲,哭倒在祖父懷中。
受到這次教訓之後,我彷佛在一夕間長大,性格完全改變,從此洗心革面,成為溫良、和順、謙恭、有禮的小孩,和從前那個我簡直判若兩人,當爸媽來接我返家時,看到這般情況,對祖父母的神通廣大不免嘖嘖稱奇、難以置信,卻又莫名所以,因為祖父受傷這件事成了祖父母及我三人之間的秘密,同時從那一刻起,我和祖父就格外親近。
幾年後,祖母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祖父深受打擊,尤其是從軍中退役后,獨自一人,生活起居無人照應,殊為不便,爸便將他接來家中同住;不過或許是年歲已大,祖父的健康情形越來越差,年初染上一場風寒,就一直卧病在床,幾度送醫急救,昨天更是已經一腳踏入鬼門關。
明知道祖父蘇醒后,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靜養,切忌受到任何打擾,但我還是忍不住打電話給他,想聽聽他的聲音,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
醫院裏的護士禁不住我的苦苦哀求,終於讓我和祖父說話。
“你還好嗎?”
“你在哪裏?怎麼不來看我?”祖父的聲音聽起來雖然有些虛弱,但還算有精神。
“您忘了嗎,我已經開學,不能陪您。”我眼眶不禁泛紅,告訴他自己現正身在遙遠的南方。
“喔!沒有關係,學業重要。”祖父的意識似乎又清楚了些,“不過我想問你一件事,為什麼我周遭的這些儀器上都貼有你的名字。”
我愕然,不知祖父所指為何,怔了一會才突然想起,“那是前陣子我在醫院打工時,負責保養的醫療儀器。”
祖父笑了笑,“我旁邊的護士說,昨天醫院裏好幾部心臟電擊器都同時故障,幸好有你維修的這部能夠正常運作,才讓我起死回生的,撿回一條命。”
我已不能言語。
“怎麼不說話?”祖父接着又說:“和這些機器在一起,就好像有你在身旁陪伴,讓我覺得安心;你要永遠都像這樣,做個盡責的男人,好不好?”
“我會的!”我大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