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曾離開

第十二章 不曾離開

所有人員確定后,服務隊終於成立,本次隊伍共有十二名成員,桂慈為隊長,阿銘名正言順,自然是副隊長的不貳人選,其中除了我、阿銘及浩天三人為男性之外,剩下九位均為女性,陰盛陽衰,嚴重失調。

不過這現象似乎已成為每年服務隊的常態或慣例,真不知道是女生比較具有母性慈愛的光輝呢?或是男生有更高遠的志向、更宏偉的雄心,不屑參與這種不起眼的小活動?

在服務隊裏,無論是哪種性別,一律平等視之,任何人均需自立自強,因為既然名曰“服務隊”便要有所覺醒,是為別人提供服務,而非造成他人的負擔或不便;話雖如此,其實過來人都明白,在出隊期間,女生當男生用,男生則當畜牲用,還是得多承受一些額外的工作壓力。

授旗儀式大會那天,校長在百忙中特地撥空,親自參與,在致詞中他除了給予勉勵,並盛讚我們願意奉獻及犧牲的熱情。

聽入耳里,我卻感到些許的羞愧。

我自問,為什麼會答應桂慈來參加服務隊呢?答案很複雜。

是為了讓自己在生活上有個寄託,能夠走出因祖父去世而產生的悲傷情緒。

是為了實現對雨晴的承諾,替她完成無法達成的心愿。

是為了不再逃避心嵐的感情,正式面對她、我及浩天三人間難解的複雜關係。

說來說去,所有的出發點似乎都是以我自己為考量,至於校長所說那些偉大的事情,好像與我無關。

服務隊成立后,我們開始積極的籌備及運作,募款、連繫、公文往返……等這些行政工作便由桂慈及阿銘負責,他們倆大概怕我太閑,竟任命我為全隊大總管,採購、活動設計、職務分配、人員訓練……等繁瑣的部份,便委託我全權處理,這一來真的忙到昏天暗地,不可開交的地步。

藉着忙碌的工作,我慢慢沒有時間去回想祖父的事,和雨晴的承諾也在一步一步完成當中,唯獨對心嵐的這件事仍是絲毫沒有進展。

記得當日心嵐主動表達她對我的情感時,我還與雨晴相愛着,為了迴避複雜的三角關係,我暗示性的婉拒,沒想到在雨晴不得不離我而去后,竟又有浩天的出現,仍是形成無解的三角習題,讓我不知如何自處。

浩天的動作不但積極,而且做得十分明顯,開會時永遠選擇坐在心嵐左右,形影不離,有任何工作,必定搶着替她做,彷佛是對老祖宗般無微不至的照顧,後來桂慈實在看不過去,不得不向浩天曉以大義,提醒所謂的“服務”應本着大公無私的精神,不該僅針對特定人士而為之,才迫使他稍見收斂。

我的個性與浩天截然不同,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未有某一程度的把握前,寧可縮手,絕不貿然行事,始終與他們保持固定的距離,以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態度待之。

浩天採取緊迫盯人,窮追不捨的攻勢,心嵐仍然堅持守候,靜觀其變,而我則是理不清頭緒,鑽不出牛角尖,三人間的感情就以如此弔詭的型式懸宕着,表面上看來似乎風平浪靜,彼此相安無事,但我知道,老這樣拖下去沒個了局也不是辦法。

真的要解決,恐怕還是需要時間吧!

學期結束,出隊的日子到了。服務的地點是在中部山區,一個原住民的村落,為顧及本隊新手太多,缺乏足夠經驗的問題,今次則以最簡單、最易受歡迎的育樂營型式為主,希望能讓該處的小朋友都有快樂而充實的假期。

為了迎接這一天的挑戰,全體隊員兢兢業業,全心投入,當得知我們舉辦的育樂營大受歡迎,除當地村落之外,還有更多遠從其他地方慕名而來的小孩子,多日的辛勞獲得肯定,有了代價,所有人員士氣大振,無不歡欣鼓舞,興高采烈。

參加人數總計三百多人,比原來預估的多出二倍有餘,但最讓人頭疼的是年齡層從就學前到國中生,無所不包,原先設計的課程及活動無法全部適用,逼使我們不得不臨時更改內容。

出隊期間,每天清晨五點就要起床做好各項準備,七點開始小朋友們陸續報到,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活動,通常要忙到下午四點左右才能將他們全都送走,接着利用短暫的空檔洗澡、吃飯,晚間八點開檢討會並交待隔日的任務,若是順利的話,大約在子夜前可以就寢,如此周而復始,要歷經整整一個星期,七個晝夜。

山裡物質極為缺乏,吃的方面必須自理,本來就已操勞過度、疲憊不堪的身軀,再看見那千篇一律,不曾改變過的泡麵、餅乾、罐頭等,根本就令人倒足胃口,完全沒有食慾;住則端賴簡陋的帳篷及睡袋來遮風避雨,同時還得慎防蛇鼠蟲獸的攻擊。

我們是群在都市住慣,平日養尊處優的大學生,突然間到這種窮鄉僻壤過苦日子,自然不能適應,大感吃不消,營隊才開始沒幾天,就有幾位女生因為熬不住,半夜裏痛哭失聲,直嚷着要回家,得靠隊長桂慈出面耐心安撫情緒才行,但私底下她也絕對不好過,據阿銘說,桂慈因壓力太大,從來沒有一晚能夠安眠,而睡在我身旁的阿銘自己也經常發生做惡夢、囈語或盜汗的現象。

有時候覺得好煩、好累的時候,腦海中會浮現一個念頭,不斷反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吃這種苦,受這種罪呢?

第五天的時候,意外發生。

當時正是分組活動結束,隊員們要將小朋友從各處帶回集合地點,山裏的孩子體力充沛,我們這些都市人全都瞠乎其後,遠不能及。

忽然聽見有小朋友大喊:“大姐姐受傷了!”一大堆人圍在半山腰上。

“流好多血。”

“她會不會死翹翹?”

“快叫人來幫忙。”

我到達現場支援時,小朋友們七嘴八舌的討論,甚至有些年紀較小的女生,因為受到過度驚嚇而開始哭鬧,四下一片亂鬨哄的,完全失去秩序,不受控制。

“大家不要吵,讓我看看!”我企圖擠進事故的中心點,一探究竟。

竟是心嵐!只見她躺在地上,臉色慘白,不知怎麼回事,用左手掌緊緊捂住額頭,但鮮血仍不停滲出。

其他隊員也隨後陸續趕到,阿銘問:“發生什麼事?”

有小朋友回答:“大姐姐跑得太急,被石頭絆倒,跌了一跤。”

心嵐閉着雙眼,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正承受極大的痛楚。

我跪在心嵐身邊,用很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聲細語,“心嵐,是我,你能聽得見嗎?”

心嵐點點頭,顯然還有知覺。

有人將急救箱交到我手上,我俯身對心嵐說:“我在這裏,你不要怕,現在我要看看你的傷口,並做簡單的處理,等一下會有一點點刺痛,但你要忍一忍。”

翻開心嵐的手掌,額頭上一大片血污,藉着藥水的沖洗,我慢慢撥開沾黏的髮絲,終於找出那道寬約五公分左右,但看不出有多深的傷口。

我迅速清理傷口中的雜質,心嵐手一緊,使勁揪住我的臂膀。

我驚覺,雖然很痛,但卻忍住沒有叫出來,反而安慰心嵐,“對不起,弄疼你了,馬上好。”

傷口包紮完畢,我站起身對桂慈說:“她的傷口又深又長,恐怕得縫幾針才行。”

桂慈面有難色。“可是醫療診所都在山下……”

浩天自告奮勇。“我可以帶她去。”

“我去!”我展現少有的決心,不待眾人的反應,背起心嵐,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山路既狹小又陡峭,本就不好走,加上前晚山裡下了場小雨,路面濕滑,遍地泥濘,我還要背負着心嵐趕路,更是吃力,甚至有幾次腳步不穩,差點要跌落谷底。

心嵐突然開口,“我沒關係,用不着這麼著急。”

我回頭,“你醒了?”

心嵐虛弱的說:“小心點,我可不願和你一起跳崖殉情。”

“你還有心情說笑!”我忍不住罵她,但心嵐既然還能與我談笑風生,暫時應該沒什麼大礙才對。

“其實你很替我擔心,對不對?”

“哼!你少臭美!這麼大一個人連走路也不會,居然還滑倒。”我回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場面,沒有承認。

“哇!好凶哦,我是病人耶,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別管我,快放我下來,讓我自生自滅,死在這荒郊野外算了!”心嵐開始使小性子,在我背後掙扎。

“好啦!好啦!你不要吵,我投降就是。”我拿她沒辦法。

“那罰你唱歌給我聽。”

“喂,你可不要得寸進尺,太過囂張!”我大聲抗議。

“小時候爸爸帶我到醫院打針時,都會唱歌哄我。”

我故意裝出氣喘如牛的樣子,“那是因為當時你還小,哪像我現在背起來這麼吃力。”

心嵐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拍着我的頭說:“好啊!你拐彎抹角的說我胖。”

這一下還真重,我連忙討饒,“拜託,手下留情好不好,我可不是牛或馬,要用鞭子來驅趕。”

“你不唱就算了,我唱給自己聽,但可不許你偷聽。”

心嵐用手指塞住我的雙耳,但我仍然可以聽見她輕柔的歌聲唱着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心嵐摟我的脖子問:“若是我們不曾相識,我現在會不會快樂些?”

人生際遇如此奇妙,人與人的感情又是如此微妙,我漸漸明白,男女相戀並不是僅僅有沒有“愛”存在那麼簡單,天時、地利及人和缺一不可,若非因緣俱足,不能功得圓滿,修成正果,一念至此,不禁百感交集。

“你說什麼?被你捂住耳朵,聽不清楚。”我假裝聽不見。

“沒什麼,”心嵐鬆開手,將臉枕在我的後頸上,喃喃地的說:“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你怎麼了?可別故意嚇我!”

背後的心嵐突然沒有聲息,我搖晃幾下也不見動靜,這一驚非同小可,三步並作兩步,急忙往山下飛奔而去。

“請問醫院在哪裏?”一走進山下的村落,我逢人就問。

整個村莊裏只有衛生所,沒有醫院,但時間緊急,聊勝於無,哪顧得了那麼多,我沖入衛生所里大喊:“有沒有醫生啊?有人受傷了,快來幫幫忙!”

衛生所的候診室里幾個老人正在下棋,一旁圍觀的眾人中有個戴着厚厚眼鏡,年紀很輕,頭卻微禿的男子走過來問:“什麼事?”

我看着這其貌不揚,甚至有點邋遢的男人,懷疑的問着:“你……你就是醫生?”

“我是剛從醫學院畢業,被分發到這裏服務的公費生,也是附近唯一的醫護人員。”男子自我介紹,並披上原本掛在椅背的白袍,從口袋裏掏出聽診器,“現在這樣子比較像吧?”

“是就好!快替她看看。”救人要緊,我可沒有閑工夫跟他窮耗,反正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

“把她放到診療室的病床上。”菜鳥醫生檢視心嵐的傷口。

“怎麼樣?她流了好多血,需不需輸血,必要的話可以抽我的。”我已經準備捲起袖子。

“急救措施做的不錯,處理得宜,你不必太緊張,不過傷口深一些,必須縫合,將來好得較快。”菜鳥醫生將我往外推。

我不太放心。“你沒有助手嗎?我可以留下來幫忙。”

“你在外面等就好。”菜鳥醫生毫不留情的將門關上。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菜鳥醫生走出診療室,我立即撲上前去。“她沒事吧?”

“當然沒事,不是告訴過你,絕對沒問題的。”菜鳥醫生拿着手巾擦手,慢條斯理的回答。

“將來她的額頭會不會留下疤痕?”我好怕這菜鳥醫生會將心嵐弄成科學怪人的模樣。

“當然不會!”菜鳥醫生充滿自信且驕傲的說:“不是我自誇,想當初我的縫合技術可是全校公認最好的。”

我鬆了一口氣,指着病床上的心嵐問:“她怎麼還沒醒?”

菜鳥醫生拿取下他厚重的眼鏡,一邊擦拭鏡片一邊問:“你們是在山上辦育樂營的那群大學生?”

我點點頭。

“大概是這幾天工作太累,她只是睡着而已。”

“我可以進去看她嗎?”我總算放下心來。

菜鳥醫生同意,拿着一包葯給我,“這裏面有些消炎藥及止痛藥,記得按時服用,不要吵她,讓她多休息一下,等醒過來后再走。”

菜鳥醫生交代完醫囑,又回到候診室去看人下棋。

我站在心嵐的床邊,看她像孩子般安詳的入睡,嘴角含笑,大概正做着一場好夢吧。

金黃色的夕陽從窗外灑進來,就在這一刻我似乎找回一種失去很久的寧靜與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心嵐一個轉身,“嚶嚀”一聲,悠悠醒來。

“你醒了?傷口還疼嗎?”

心嵐伸伸懶腰,輕撫額頭上的傷口,臉上顯露困惑的神情,問:“我怎麼會在這裏?”

“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撞傷頭,我背你下山來接受治療。”

心嵐瞪大眼睛問我:“請……請問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天啊!心嵐居然認不得我?

我突然感到手腳一片冰冷,該不會是腦震蕩吧?就是電視或小說里常出現的那種情節,頭部遭受重擊后產生的失憶症。

我咬牙切齒。“那個該死的菜鳥醫生!還騙我說沒問題,非找他算帳不可。”

當我火冒三丈正要衝出去找那個菜鳥醫生拼個你死我活時,卻發現我的衣角被心嵐緊緊揣在手中。

“不要去。”

“心嵐你放手,我一定要替你討回一個公道。”

在這一剎那,我瞧見心嵐眼中閃過一道狡黠的眼神,“噗哧”一聲,她竟哈哈大笑起來。

“你……”心嵐不但失憶,難道還發瘋了不成?

心嵐笑得雙頰泛紅,只差沒在床上打滾。

我突然恍然大悟,伸指在她額頭上重重彈了一下,“好啊!許心嵐,你太可惡了,居然敢這樣作弄我!”

哪來什麼腦震蕩,失憶或發瘋,全都是心嵐裝出來騙人的。

“哎呀!好疼。”心嵐止住笑,皺着眉頭。

“哼!別想再騙我上當。”我故意別過頭去,不想理她。

“啊喲!”心嵐還在叫,不斷呻吟着,“真的好疼。”

難道是我剛才屈指一彈太過用力,觸痛她的傷口?

“別亂動,我看看!”

我撩起心嵐覆在額頭上的幾綹垂髮,輕輕吹着氣,像小孩似的哄她,“呼呼,吹一吹,待會就不痛了。”

這時候,我和心嵐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心嵐忽然將我摟住,把臉熨貼在我胸膛。

我一驚,想要退縮,卻怔在當場,四肢僵硬,無法動彈。

“一下就好!”心嵐在我懷中哀求,“請把你的胸膛借給我,讓我休息一下。”

我像座雕像似的矗立。

“其實浩天一直對我很好,但不論是接受或拒絕,我始終還沒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我曾說過要等你,也知道你需要時間來恢復,所以便很努力的當個天平,想要在你們之間保持平衡的均勢,可是這樣左右為難,拉鋸般的拔河讓我覺得好累,幾乎快撐不下去,我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但現在你只要向我勾勾小指,我就是會奮不顧身,朝你飛奔而來。”

可憐的心嵐,竟為我飽受煎熬。

我想伸手輕撫她的秀髮……

診療室外人聲鼎沸,我聽見浩天的聲音。“請問有沒有人背着一位頭部受傷的女孩子來這裏求診?”

就在我掙脫心嵐之際,浩天剛好走進來。

“你真的在這裏!”浩天喜出望外,緊握住心嵐雙手,“隊上的人放心不下,特別提早結束今天的活動,全都下山來探視你。”

“你……”心嵐痴痴望着我。

在剛才那個關鍵時刻里,我不但沒有向她招手,反而輕輕推她一把,助她一臂之力,讓她離開我。

“我去拿葯給你。”我不敢看她哀怨的神情,幾乎是倉皇而逃。

在醫生的同意下,我們護送心嵐回營地。

浩天攙扶着心嵐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則尾隨其後,而我卻刻意落在更遠之後。

“心嵐真是個好女孩,放棄她是不是太可惜?”我想雨晴一定會同意的。

“她跟浩天在一起會比較快樂吧?”我問並不在我身邊的雨晴。

“他們真是金童玉女、珠聯璧合的一對。”我對如空氣般虛幻的雨晴說。

“你不是早就料到他們會有這麼一天?”我問不知身在何方的雨晴。

“如果那個人不是浩天就好了。”我猜雨晴若是聽見這句話,肯定會狠狠瞪我。

“我這麼做對不對呢?”我多麼希望聽到雨晴的答案。

“我不想背叛我們的愛情。”我向不會回應我的雨晴保證。

“為什麼?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坦然面對問題的所在,朝看不見的雨晴說:“因為你這個可惡的小魔女,一直盤據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不曾離開。”

“南風又輕輕的吹送,相聚的光陰匆匆,親愛的朋友請不要難過,離別後要彼此珍重……”

育樂營終於要結束,我們居然能安然無恙的撐完這煉獄般的七天,也算是異數吧。

在最後一天的離別晚會上,驪歌的音樂悠悠揚起時,隊長桂慈還沒有開始與小朋友們話別,會場裏已是哭聲震天,一片哀凄、悲泣的景象。

原本怕場面不夠溫馨,打算派幾位號稱具“水龍頭”功力,能夠說哭就哭的女隊員打前鋒,先對小朋友們投擲幾枚“催淚彈”,以製造點感傷的效果,不過現在看來是全免了。

最沒出息的當屬阿銘,堂堂一個大男人,竟也哭紅雙眼,躲在帳篷中不敢出來見人,非得勞駕桂慈親自出馬,好說歹說,半推半拉,才把他勸服。

雖然我心中也有不舍,但近日來令我傷心的事情已經夠多,我不願再流淚,所以我是少數幾個能夠剋制情緒,努力將晚會活動辦完的人。

服務隊的工作告一段落,任務圓滿達成,隔天收拾起行囊,大夥一同下山,便在車站前宣告解散,互道珍重,準備返鄉過年。

回家后我一刻也沒閑着,天天忙着大掃除,門窗、傢俱、地板、牆……拚命的刷洗,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每個角落都不曾遺漏,這番努力果然立見成效,多年的老屋也變得煥然一新。

除夕當晚,媽大展手藝,端上豐盛的大餐,一家人圍爐吃年夜飯,圓桌上卻留有一個空位,即使是在過年時節,想到這是第一個沒有祖父陪伴在身邊的年,仍不免感到幾分惆悵。

我走進廚房,將祖父的碗筷取出,擺在桌上,填補那個缺憾。

“吃吧!”爸下令開動。

我夾起一塊雞腿放入祖父的碗中。“這是您最喜歡吃的。”

心裏總算踏實許多,全家人終於能夠開開心心的據案大嚼。

寒假一過便是開學,我重返校園上課,世界仍是照常運轉,並不曾因為誰的離開或不存在,而停下腳步。

新學期開始,桂慈立即着手準備她的畢業論文,為了支持愛人,阿銘全心全意投入,以前幾乎從不進圖書館的他,為了替桂慈搜集資料,居然可以每天泡在裏面,直到休館為止,相聚的時光越少,便要更加珍惜,一點也不能浪費。

另一方面,校園中經常可以看見心嵐和浩天的身影一同出現,有時遠遠看見他們,我總是坦然面對,不曾刻意迴避,而心嵐更是大方親切的向我揮手致意,老遠便朝我高喊着:

“學長好!”

我會抱以最誠摯的笑容來回應,希望所有的陰影能夠化為無形,並呈上無限的祝福。

記得心嵐生日那天,她在“多年以後”里因為一時賭氣,告訴我她最愛男人的類型是“高瘦、俊秀、斯文、有氣質”,沒想到一語成讖,竟演變成事實,這也算是始料未及吧!

我不能為心嵐做的,不能給予的,是不是她已擁有?

對於他們的事,有各種版本在流傳着:有人說,浩天與昔日判若兩人,完全被心嵐所降服,痛改前非,不再對其他女人動過心;也有人並不看好這段感情,認為浩天終非池中物,雖一時為愛迷惑,有朝一日還是要龍騰九天,不會永遠被困在這個淺灘之中;更有人近乎刻薄的評論,他們都只是逢場作戲,將這過程視為一場遊戲,隨時可能一拍兩散,各分東西。

雖然我很在乎這件事的發展,但不論真相為何,我早被判出局,沒有理由介入。

回過頭來看看,我自己又是怎樣一副德性?

縱使不到行屍走肉的程度,但差不多也到乏善可陳的地步。

真實的生活便是如此,經常是一成不變的前進,不像小說“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可閑閑一筆帶過,在一頁之間匆匆跳過數年;也不像電影裏,用一幕瀑布流水或花開花謝的畫面,輕描淡寫就能表達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小說或電影必須在有限的時空中,展現菁華之所在,因此可以只挑選高潮迭起、充滿張力的片斷,偏偏日子卻像大量摻水的牛奶,枯燥、乏味、單調、無趣的居多,更無奈的是,我們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還是得老老實實、日復一日的過下去不可。

其實規律未嘗不是件好事,平靜之中,學期即將近入尾聲。

由於經常在夜間到操場陪羅小弟跑步,我逐漸養成固定運動的習慣,精神、體力都比從前好上許多。

“要休息一下嗎?”這一晚居然是羅小弟先開口問我。

“再多跑幾圈也沒問題。”我拍胸脯保證,“倒是你,累了嗎?怎麼這麼快就討饒?”

“老師,我有點事想和你聊聊。”

“好啊!”我坐在涼椅上,拿出毛巾擦汗,等他說下去。

“其實不是我,而是另外有人要跟你說話。”羅小弟看看手錶,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誰?”我不免好奇。

“是我!”

一個略顯滄桑、低沉的女聲在我背後響起,乍聽之下好像有點熟悉,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

我回頭,竟看到羅小弟的母親,高女士。

“好久不見。”高女士向我問候。

“你……你好!”

我慌慌張張的站起來,並盡量用身子擋在高女士及羅小弟之間,她向來極力反對兒子練跑步,如今卻被人贓俱獲,當場逮個正着,可怎麼得了?

沒想到我儘力為羅小弟遮掩的這番苦心全部白費,他非但不領情,反而從我身後探出頭來。“媽,你遲到嘍,怎麼現在才來?”

高女士遞過一瓶礦泉水給羅小弟。“對不起,公司臨時有事,加班晚一點。”

兩人的交談正常,並沒有任何對立或衝突的跡象,情況似乎和我想像的不一樣。

高女士對我說,“我是特地來向你道謝的。”

當初我為了支持羅小弟的夢想,鼓勵他繼續練跑步,不但和高女士起過爭執,甚至被她辭退,失去家教的工作,搞到不歡而散,現在她居然反而回過頭來謝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家小弟經由保送,可以進入第一志願的高中就讀。”

“怎……怎麼可能?”我又再次受到震驚。

“以學業成績當然是不可能。”羅小弟倒有自知之明。

高女士說:“教育部今年特別在學校里成立體育實驗班。”

羅小弟驕傲的說:“我是以第一名通過保送甄試。”

我不禁喜出望外,也為他們感到興奮,用力拍着羅小弟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果然沒讓我失望!這樣你一方面可以留在本市繼續升學,同時也不用放棄最愛的長跑。”

本來我建議羅小弟到東部一所體育高中去就讀,這件事不但受到高女士的堅決反對,連羅小弟也因為不願拋下母親,遠赴他鄉,而沒有贊成;如今可以兼顧高女士的期望及羅小弟的興趣,所有困難也都迎刃而解,成為皆大歡喜的結局。

“今天錄取名單一公佈,我就和媽媽約好,要一起來向你道謝。”

“我又沒幫到什麼忙。”我不好意思的搔搔頭,“當羅小弟的家教時是要提升他的學業成績,但並未見成效,而在長跑方面我根本是一竅不通,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靠自己的天份及不斷的努力。”

雖然真的和我沒什麼關係,但看見昔日的學生大放異采,我還是感到與有榮焉。

“不!老師,你教會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羅小弟收起笑容,轉而變成正經八百的對我說:“無論在怎樣困苦的環境下,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夢想!”

高女士和羅小弟並肩,一起向我鞠躬:

“謝謝你!老師!”

不經意間,我竟對一個人的一生產生正面、積極的影響,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同時也感到肩上更加沉重的壓力。

“老師再見!”高女士和羅小弟向我告別。

雖然我只不過是個半調子的師範生,了不起當過幾個月的家教,甚至無法肯定將來能不能適應教學工作,但在不知不覺間,我發覺自己已經變得非常喜歡他們叫我──

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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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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